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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百年看四十年
——在文明互鉴中焕发文化自信

2021-12-03萧功秦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文明文化

萧功秦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近代中国人的文化优越感如何影响中国的命运

众所周知,华夏文明是世界上是最古老的文明之一,然而,从地理上看,我们先祖生活的区域,处于远离地中海的亚洲东部,当希腊、罗马、巴比伦、埃及这些古代文明,如同环绕地中海这个“大池塘”的青蛙,发出此起彼伏的文明交响时,我们夏商周时代的古人,却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在我们古老的典籍中,也从来没有世界其他文明存在的文字记录,我们的文明具有很强的原创力,但它是在缺乏与其他文明充分交流的漫长岁月中,在相对孤立的状态下,发育、生长、并成熟起来的。

由此产生的华夏古文明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我们的先人缺乏文明交流的意识,我们的文化总是持续地、由内向外地传播的,有位法国学者形象地把华夏文明比喻成不断向外发光的“阳光文化”(Sunlight Culture),而不是被动吸收先进文明光泽而成长起来的“月光文化”(Moonlight Culture)。[1]107久而久之,我们的古人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文化上的自我优越感,并形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天下秩序”与观念。

所谓的“天下秩序”, 就是一种在中国与异邦之间的“上尊下卑”的等级秩序,天下以华夏(古代中国)为文明中心,以四周异族“蛮夷”为边缘。与这种秩序相对的,就是“朝贡体系”。周边民族不断向中原王朝进贡,以表达谦卑者的敬意,中原王朝也慷慨地以更为丰厚的礼物作为回报,以显示对这种敬意的肯定与回报。千百年来,世世代代处于“天下秩序”这个金字塔顶端的中国人,持续地接受着输诚向化的“蛮夷”异邦的忠顺。

自秦汉以来二千多年的中国古人,是没有欧洲人通行的国际观念的。国际不同于“天下”,国际秩序是以承认独立国家之间的多元并列为前提的。你如果问一位明朝皇帝,您是那一个国家的君主?他一定会听不懂,他会说,我是天下共主,怎么是哪个国家的君主?

中国文明的相对独立性,孤立性,由内向外的单向传播文明的方式,天下观念与朝贡体制,就自然形成了上自中国皇帝、士绅精英,下至普通百姓的根深蒂固的文化优越感,这种文化优越感,实际上是一种封闭性的“文化自信”。

1793年与1816年,英国两次派使团来华,请求扩大与清朝的通商事宜,乾隆皇帝与嘉庆皇帝,都因对方在觐见时,不肯行三跪九叩大礼,而仅愿意按使节对本国君主的礼节,行脱帽鞠躬礼,这就使中国皇帝大为恼怒,把这些不知礼数的“夷狄异邦”的使者驱逐了出去。这些通过非洲好望角,穿越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远道而来的英国使节们所提出的通商请求,也被严词拒绝。这两位皇帝所下的圣旨,同样充满了文化优越意识,乾隆说,“天朝无所不有,原不籍与外邦以通有无”[2]。嘉庆下旨的大意是,“尔国离天朝太远了,以后尔等也不必前来,只要尔等把本国老百姓管好,让百姓和睦安泰,朕作为天子,也就予以嘉许,朕对尔国也就放心了。”[3]

不但中国皇帝如此,中国的士大夫与百姓也具有同样的文化心态,多年以后,桐城派名士方东树,还以鄙夷的口吻,回顾当年西方使节不肯在中国皇帝面前下跪的无知唐突行为,他写道:“乾隆五十八年,英吉利进贡,皇心喜其远夷之效顺,爱而畜之,降以恩宠,而奸夷志满意溢,不思答报,而潜滋其骄悛”。[4]

这种文化优越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于鸦片战争经历了失败,但大清时代的中国人仍然没有改变这种文化定见。江南制造局从1865年开始译印有关西学的各种书籍,直到甲午战争前的三十年里,全部书籍加起来,总共只卖掉1.3万册,[5]18而福泽谕吉1866年出版的一本介绍西方文化的小册子,一年里卖掉了25万册。[6]95尽管大清帝国当时的国土比日本大25倍,人口比日本多12倍。

由于这种封闭状态下的文化自信与文化优越感,使中国的皇帝到臣民,都对外部世界的知识极度缺乏,由此造成的文化误判与战略误判,又进一步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从“通州人质事件”看文明冲突

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传统中国的“天下秩序”与观念就成为近代中西文明冲突的一个焦点。这里可以列举英法联军战争中发生的一件具有重要思想启示价值的史实。

1860年9月英法联军从天津进军到达了北京附近,并在通州与大清钦差大臣进行了八小时的谈判,双方本来已经谈妥,英法联军一万八千人的大军将驻留于通州附近,不再进入北京城,只由联军代表进入北京,并在京城内与清廷正式签定《天津条约》及其附款后,离京经天津回国。[7]207

然而,在通州谈判中,英法联军谈判代表巴夏礼根据额尔金来信的指示,提出由英法联军中的1 000名身穿猩红色礼服的仪仗队(其中还包括背着硕大铜喇叭与军鼓的乐队),随同英法联军代表入城,参加签约仪式。

根据英法联军当事人后来出版的回忆录,法国人与英国人在这个问题的细节上还是有分歧的,法国人认为,派100名或150名仪仗队入城足矣。但英国人坚持要派1 000人。在英国人看来,非如此,不足以给中国皇帝与皇城的老百姓留下令人震憾的深刻印象。最后还是由英国方面定了下来,由于联军总指挥是英国的前加拿大总督额尔金。咸丰于9月16日对此作出让步,勉强同意英法方各派400人入城。

但到了17日,英法联军谈判方又提出新的要求,即要求按国际礼法,由联军总司令额尔金觐见咸丰皇帝,并向皇帝当面交换国书。

英法联军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是想以这一举动,以 “威斯特伐里亚体系”的国际秩序,来挑战中国的“天下秩序”。他们还要向中国京城百姓展示,堂堂欧洲大邦,决非中国人心目中的“蛮夷”,以此来宣扬胜利者的国威。

通州的清方谈判代表怡亲王坚决反驳,理由“是按中国之礼见皇上,自王大臣以下,无不跪。” 巴夏礼反驳,“我非中国之臣,安得跪?”(1)“英夷和议纪略”同,录自《近代史资料》,1956年第2期。这个问题上双方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

钦差大臣怡亲王立即把洋人在“不行三九大礼”的条件下觐见皇帝的要求转呈给咸丰皇帝。洋夷居然不行三九大礼,这被咸丰皇帝视为奇耻大辱。此前,他已经同意洋兵800人可入城,这时,额尔金要亲带洋兵千人当面见他,则立即被咸丰皇帝理解为这是洋人要重演当年项羽杀刘邦的“鸿门宴”故伎,他斥责谈判大臣,怒称“尔等怎么连洋人这种三十六计的鬼计都还看不明白?”

这位29岁的盛年皇帝,在暴怒之下下旨,逮捕英法方面的谈判人员及其随从(2)根据《筹办夷务始末》(卷六十二页四至五)记载,咸丰已经于1860年9月14日谕令:“巴夏礼、威妥玛等系谋主,即著将各夷及随从等羁留在通(州),他日战后议抚,再行放回”,可见抓捕人质的命令是由咸丰下达的。但9月15日,皇帝决定再次让步,咸丰朱批“另有旨”:大意是,如果对方让步,同意减少人数,各派400人进城,也是可以允许对方派兵进城议和的。,9月18日,英法谈判代表与卫士共39人成为清廷的人质。(3)载垣等奏称,“英夷巴夏礼昨日到通(州),坚欲亲递国书,奴才等以该夷狂悖至此,抚局断无可议,当即知照僧格林沁将该夷截拿。”由此可见,载垣是根据四天以前皇帝的圣旨抓捕人质的。以上资料见蒋廷黻编著:《近代中国外交史料辑要》第271页,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此史料表明,关键是英法联军方面坚持仍然要觐见皇帝,所以谈判破裂,怡亲王决定将人质抓捕。其根据是咸丰9月14日的上谕,

根据巴夏礼事后的陈述,僧格林沁在抓捕他以后,在审问时就问过,“为什么你昨天不同意解决关于觐见皇上的问题?”[8]153这也足以说明,抓捕人质是双方矛盾爆发的焦点,因为受“天下秩序”观念支配的咸丰皇帝,根本无法接受以西洋盛行的“国际礼”接受英法代表按国际法的觐见。

为了要回人质,暴怒的额尔金扬言威胁:三天内,如果负责交涉的恭亲王不交还全部人质,就立即攻城,并威胁将把攻下的北京城用一把火烧掉。三天到时,千钧一发之际,恭亲王派人把巴夏礼在狱中写的信送到了额尔金手中,巴夏礼在信中说,“恭亲王是明白人”,要额尔金冷静。[8]163这才使额尔金没有立即攻城。

此后,咸丰终于同意放回人质,然而,此后不多久,恭亲王从热河行宫的太监得知,主战派已经成功地说服皇帝尽快处决人质,皇帝已经改变主意,决定下圣旨杀掉所有的人质。恭亲王决定在新圣旨到达北京以前提前放人。根据有关史料记述,就在正式圣旨到达前的一刻钟[9]252,恭亲王把狱中所有还活着的人质,与盛放已死人质遗体的棺柩,全部移交给英法联军。这才避免了北京全城被焚的浩劫。

39个人质的命运如下:其中有2人被捕后被清军斩首示众,18人在以后一个月里死于狱中。清廷被迫交还了另外19个人质,都在大狱中受到残酷虐待,有的伤口上还生满了蛆[8]148。

为了实施报复,英法联军决定在咸丰居住的皇宫与圆明园两者中,烧掉其中一个。用《额尔金日记》中的话来说,他的这个决定是“对中国皇帝个人进行的惩罚”。“这是清帝最喜爱的住所,将它毁去,这会刺痛他的感情。”他的动机就是让皇帝因失去心爱的住所而感到痛苦。[7]220

额尔金之所以没有选择烧皇宫,他认为当时皇宫里还住着恭亲王,烧了皇宫,就找不到与中国进行谈判的代表了。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的故宫才得以幸免于难。

英军最后选择了火烧圆明园。远在北京城,人们都可以看到从圆明园发出的如黑色斗蓬般的巨大浓烟。

顺便一提的是,法国人对此表示反对[10]93,法军也没有参加这一行动。从此以后,“火烧圆明园事件”也成为中国人百年悲情的历史符号。(4)关于1860年人质事件的史料,可参阅蒋廷黻编《近代中国外交史料辑要》270-273页以及《圆明园丛书》内的《巴夏礼在中国》《蒙托邦征战中国回忆录》《黄皮书日记》等英法联军当事人多种回忆录。

这确实是一场残暴的悲剧性的文明冲突,以强凌弱的英法联军侵入中国,并在中国火烧圆明园,这些侵略的暴行,是我们世代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我们也可以从这一文明冲突事件的恶性互动中看到,沉醉于天下自我中心的梦幻中的大清皇帝,对外部世界,对于国际观念,对于欧洲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体系”,完全一无所知,他之所以下旨斩杀人质,也是因为,在大清皇帝的天下观念中,犯上作乱的夷狄,是可以当作不开化的土匪,予以任意处置的。正如此前道光皇帝下旨把“化外”的“夷狄”押到午门前斩首一样。

咸丰皇帝想像中的“鸿门宴”的文化误判,与斩杀英法人质事件,是刺激1860年事态不断恶化的内部原因之一。这也是人类历史上决策者固化的传统观念如何影响其决策的典型例子。绝大部分中国人都知道“火烧圆明园”事件,却至今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具体原委。事实上,只有真实的历史才能提供真实的教训。

这里附带补充一下,英法联军方面提出这个千人入京的要求,也是根本不了解在特定的文化条件下,处于长期封闭环境中的中国皇帝的心理承受力。英法各国在此事件以后十几年,直到1872年同治皇帝大婚以前,都再也没有重提以“国际礼”觐见中国皇帝的要求。

事实上,逃到热河的咸丰皇帝,在英法联军撤出北京后,仍然迟迟不肯回北京,他对北京恭亲王提出的解释是,他担心联军又会从天津杀个“回马枪”,再杀回北京,并要求按欧洲礼觐见他(在他看来,这就是对他的羞辱)。由于他迟迟不回,几个月以后死于热河,才让慈禧有机会在热河发动政变,成了统治中国长达54年的女主。统治者念念不忘的三九大礼,居然改变了整个中国后来的命运。

士绅是如何曲解西方挑战的

特别要指出的是,在1860年代,除了少数洋务派精英,极少有中国人醒悟过来,并清醒地认识已经变化了的世界。只要看看1860年前后朝廷大臣们给皇帝的奏折,读读那些如梦呓般的荒唐无稽的应对“英法蛮夷”的方略献策,人们就可以知道,近代中国各阶层普遍根深蒂固的文化优越感,是如何影响了中国人在关键时刻的历史选择。

从鸦片战争到中法战争三十年里,大清帝国在西方挑战中不断陷入屈辱与失败,先后签订了南京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并让俄国趁机夺取了160万平方公里土地,直到中法战争失败,中国士大夫精英中才普遍产生隐隐的群体焦虑感。当时中国人心中的问题是,中国是天朝上国,为什么洋人会不断侵凌中国,并且总是得手,中国总是屈辱挫折,中国何以自处?

于是在社会上流行起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泛教化论”的言说与思潮,士绅中盛行的这种“泛教化论”思潮,现在的中国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但当时连乾嘉学派大师、翰林院名流俞樾,也是鼓吹这一思潮的中坚人物。

根据这种“泛教化论”的解释,洋人借船坚炮利来华,乃是因为,上天怜悯这些不开化的洋人,所以让他们发明了舟车、器械、算学与天文,从而可以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天实启之,使之自通于中国”,接受“尧舜之道”,“中国将出大圣人,将合大九州而君之”[11]7,此后人在礼乐教化的熏陶下,将成为天下中心的中华文明的归顺者。他们信心满满地预言,不出一百年,全球九万里,将会一道同风,天下一家,中国的圣教光泽,从此开始遍布全世界。“圣教披于绝域,必自今日始矣”。[12]

这种封闭状态下的“文化自信”的奇葩论说,让当代人觉得如同梦呓般不可思议。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当时中国社会上具有最高知识文化水平的、被称为“士林华选”的高智商人士,竟然会群起信奉这种背离常识的低劣荒唐观念?其实,社会心理学可以帮助我们解释这一文化现象,那就是,当人们无法割舍与放弃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且一旦放弃,就会极为痛苦,又无法解释冰冷严酷的现实时,就会以曲解的方式,想像出某种理由,来维护传统观念的神圣性,以避免心理痛苦,求得心理上的安慰与平衡。原来阿Q的“精神胜利法”,早在阿Q出生以前的大清帝国的高层人士中,早就盛行起来了。可以说,在存在着群体性文化焦虑,而这种焦虑又不足以取代中国人顽强的文化优越感的情况下,中国士绅中盛行起来的“泛教化论”,是近代中国人通过心理防御机制,来挽救已经受到挫折的文化优越感的新的努力。

到了1900年,中国陷入了庚子事变的灾难,被极端保守派利用的义民们,他们坚信天神已经下凡,北京街头,人们纷纷传说,玉皇大帝、关公爷已经从天降临,来助中国“扶清灭洋”来了,18至19世纪之交的这些人们,超越了曲解作用,直接通过心理幻觉来维护天下秩序,这都是沿着“泛教化论”的心理防御的逻辑衍生出来的。

封闭状态下的极端自信,一变而为华夏大地上狂热的非理性排外运动,并引发八国联军入侵的民族灾难,失败后的清廷不得不同意分39年支付入侵者九亿两白银的战争赔款,以此来换取八国联军撤出中国。中国近代以来的屈辱感,从此达到了最顶端。

颠覆性的逆转:群体性的文化自卑成为国人的潜意识

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中国经历的这场巨大灾难,最终摧毁了近代中国正统士大夫阶层的文化优越感,非理性的保守排外主义也从此寿终正寝。 此后,清廷为了挽救自己的统治危机,不得不进行清末新政与筹备立宪,而中国人的文化心态也随之发生了颠复性的逆转:此后相当一个时期内,近代中国人的极度的文化优越感,被一种群体性的文化自卑心理所取代。

1906年以后的北京,让来访的日本人德富苏峰大为吃惊,他在达贵显贵的客厅里,受到时尚的西洋饼干的招待,坐的是西洋沙发,中国主人用西洋的握手礼,代替了传统的鞠躬礼向客人致意。[13]428中国的精英们对一切来自西方的新事物,引为时尚,且趋之若鹜。

1906年,慈禧太后垂问应召来京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中国要不要实行西方式的立宪”?这位曾经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享誉全国的封疆大员,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立宪越快越好,连去国外考察都是不必要的,考察也只是走马观花,西洋的好制度拿过来用就可以了。还考察什么?在他看来,“立宪事情,越速越妙,预备两字,实在误国”。(5)“八月初七日张之洞入京奏对大略”,转引自孔祥吉“张之洞与清末立宪别论”,《历史研究》1993年第1期。

一种在西方发展了数百年,成为西方民族的经验生活的一部分的、需要复杂的社会文化条件支持,才能起功效的欧洲君主立宪体制,在张之洞眼中,居然连考察都是没有必要的。凡是西方的东西,都是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拿来就可以用的。这种社会风气以至到了这样的地步,曾经从德国考察回国的吏部侍郎于式枚认为,考虑到中国的国情,认为西方的君主立宪制,中国至少要等二十年以后才可以有条件推行,[14]199立即在全国千夫所指,人人喊打。此人当时在士林中也是臭名远扬。

此后几年,从日本归国的梁启超也感叹,自己对西学其实也只是略知一些皮毛,然而回到国内,却被全国大众视为精通西学的头等大师,到处被奉为上宾,受到鲜花掌声的欢迎,听众对他说的话,听得如痴如醉。这让他内心颇为难堪。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中国,维持残存的文化优越感,被屡战屡败的现实最终冲击得粉碎之后,中国便陷入了最严重的文化自卑危机。

从文化优越到文化自虐

众所周知,在发端于1915年的新文化运动中,激进的全盘的反传统主义思潮是这一运动的突出特点,传统文化被视为国粹,陈独秀宣称“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15]5

这种激进的全盘反传统主义的强烈程度,吴稚晖、钱玄同等人的著述中表现得更为典型,吴稚晖喊出“把线装书扔到茅坑里去”。钱玄同甚至极端到提出要“废除汉字”,在他看来,“二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那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初学童子则终身受害不可救药。”[16]417他还说,“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与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16]420在他看来,为废孔学而废汉文之后,可用世界语取而代之。激进的青年们认为,自古以来,汉文的书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臭味。

毫无疑问,这种全盘性的激进反传统主义,是人类文化史上前所未有,体现了激进知识分子对本国文化的近乎自虐的严厉批判。

我们可以历数一下中国人的心态变化:从1793年马加尔尼来华算起,中国人从极度的文化优越感,经由“泛教化论”心理防御,一变而为庚子事变时代极端保守主义的恶性膨胀。 世纪之交,再一变而为群体性的文化自卑。又一变而为1915年后新一代青年人在咒斥祖先创造的文明的过程中,似乎产生一种强烈的心理快感。从极度的文化自信,到极度的文化自虐,中国人的文化心态可以说是钟摆效应,一波三折。

这就是近代二百年中国人的精神心态历程。人类历史上一种从未中断过的古老文明,一个具有强烈文明优越意识的民族,在二十世纪初期,却产生人类历史上最剧烈、最激进的、全盘性的自我否定浪潮。这确实是人类文化史上极为罕见的现象。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极端反传统主义心态与思维方式,是如此顽强,以至于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大动荡时代,在极左思潮的支配下,它又以特殊的变异方式,体现于群体性的狂热的、全面打倒传统文化的“破四旧“的非理性行动之中。

历史证明,这种激进反传统主义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民族自信心的缺失,以及它对于民族凝聚力的消解作用。人类历史上一个有史以来从未间断过的伟大文明,却在二十世纪来临时,陷入了史无前例的自虐式的文化批判运动,可以说是一种“历史因果报应”。

在这里,让我们回顾一下各国的历史经验是有益的。在二十世纪历史上,几乎所有的非西方民族,都曾不约而同地诉之于本民族的古老传统,来强化这个民族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凝聚力与认同感。

日本明治维新是如此,“复兴传统的土耳其”为号召的土耳其是如此,以“印加帝国”作为民族精神源头的秘鲁也是如此。

然而,中国的知识界主流,却选择了与传统文化决裂来唤起民众,来启动本国的现代化运动,可以说,这是人类精神史上非常奇特的吊诡景象。

严复是近代以来最深刻的思想家,他指出,当人们把旧价值完全抛弃,“方其汹汹,往往俱去”,“设其(传统)去之,则其民之特性亡,而所谓新者从以不固”。[17]560严复的思想的深刻性在于,当一个民族把自己的文化全盘否定以后,就会如同把千百年来保护这个民族的生态防护林带全盘砍去一样。失去生态林防护的人们,那怕是引入外来的好种子,也会因水土流失,土质劣化,使外来文化因子也因“无枝可栖”,无法有效地吸附于受体之上,而不能生根发牙,开花结果。用严复的话来说,那就是“斯民之特性亡,而所谓新者从以为固”,其精义如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严复认为,一个民族的进步与富强,必须是“新”与“旧”的结合,他说“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统新故以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只有这样的阔视远想,中国才能日臻富强。

在文明互鉴中焕发真正的文化自信

经历了百年的民族苦难与浩劫,到了1978年以后,中国人在痛定思痛以后,在中国共产党人的领导下,把握了全球化发展的历史机遇,把对外开放作为基本国策,在短短的40年间,对内改革,对外开放,从此,中国通过文明互鉴,充分利用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优秀科技、经济与文化成果,与世界各国一起,共享全球分工与文化互动的巨大利益。

改革开放以前,封闭的中国还有这样的事: 贵州两个强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值,还不如一个老母鸡生的蛋。(6)当时,一个蛋要一角一分钱,而一个强劳力只有五分钱。这种现象并非个别,北京郊区的某大队当年曾自称为“冰棒大队”,因为那里的一个强劳动力的一天的工分值,还不够买一根冰棒。而如今,中国的GDP总量,已经稳居世界第二位,中国的人均GDP,从1978年人均三百美元,到近年来的一万美元。

从孔夫子至今的中国已经经历了八十代人,而在我们这一代的三十年时间里,中国人的生活水平获得前所未有的提升。中国的国运,近二百年来,从来没有像邓小平开创的中国改革开放这四十年这样好过。中国人从极端保守,到极端反传统,通过改革开放,终于重新找到了真正的文化自信。历史已经证明,中华文明所具有的独特价值与魅力、鲜活的生命力,这些优点必须在与其他文明相互学习与取长补短的过程中,才能充分发挥作用。

中国二百年的历史表明,一个拒绝文化交流的民族,是无法有真正的文化自信的。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必须在文明互鉴中,在坚实的现代化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

当代中国的“文化返祖”现象

暴风骤雨般的反传统大潮过后,中国本土的文化自信正在高调重建。这固然令人振奋,但其间也不乏值得警惕之处。这是因为,人类文化的进步,尤其是价值理念与思维方式的进步,其实是相当缓慢的。一个民族在长期历史中形成的文化观念,往往具有强大的历史惯性。传统的“天下秩序”文化心理,长期以来,已经积淀为人们的无意识与潜意识,在国家重新强大起来以后,会重新被激活,从“假死”状态,一变而为真实状态,并在某些人群中恶性膨胀,形成文化上的“返祖现象”。

在这里,可以例举一个例子,2017年,某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湖南某博导教授写的《文明源头与大同世界》[18]。该书作者居然声称,经过他的研究,古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腊与古罗马文明,统统都是由中国移民创造的。该作者还公然宣称,德国人与法国人的祖先都是由古代中国的人演化而来,连英语与英国人都发源于大湘西的英山,连日本人、韩国人、东南亚人,也都是来源于此地。作者由此还断言,世界上一切文明,都是发源于中国。

不能以为这种违反基本历史常识的虚妄大话,仅仅是个别人的观点,不会有人相信,事实上,近年来,它还受到相当多的人欢迎,有人声称,“这种观点可以提高中国人的文化自信”,有推荐者还赞赏该书说,“华夏先进了一万年,落后了一百五十年”。

这种原初态的“天下中心观”居然在21世纪的中国再次出现,足以表明传统文化观念的强大惯性力量。天下中心观念的再次被激活,迎合了社会上广泛存在的盲目自大的心理。

警惕虚骄的民族主义

近年来,一种以“厉害国”为标志的虚骄民族主义思潮,也再次在社会上盛行起来。为什么国力强大起来以后,反而会出现虚骄的民族主义的回潮与膨胀?

从社会心理的角度来解释,由于中国人百年期间受到列强欺侮,强烈的悲情一直憋着一股气,已经积压了一百多年了。于是有人认为,现在中国崛起了,中国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表达我们百年来压抑的情感了。在相当一部分国民中,尤其是青年人中,产生把长期压抑的屈辱感,通过高亢激昂的方式予以宣泄的群体心理。

其实,这种情绪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在中国经济刚进入起飞阶段时,就已经在中国民间出现了,1996年与2009年先后出版的《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就代表了这种高调民族主义思潮的登台亮相。它们鼓吹中国要在世界上“持剑经商”,它们提出,“我们要在世界上管理比现在大得多的资源,经济上进行管理,政治上进行指导,我们要领导这个世界”,“未来的资源分配:谁厉害谁说了算”。

这些高调派把“和谐社会”“和平共处”均看作是“书生之谈”与“误国之论”。在他们看来,人类不是和谐相处的“命运共同体”,而是“有你无我”,“你死我活”。这些书中强调的是“你流氓,我也流氓”的马基雅维里主义,为达到自以为“崇高”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采取一切办法。《中国不高兴》在短时期内发行了数百万册,受到相当一部分青年读者的热烈赞同。历史悲情所具有的情感性与激情性,像一把干柴,很容易在国人中被煽动起来。

警惕虚骄文化心理、极左思潮与极端民族主义的“三结合”

如果说,十多年以前,“天下中心”的虚骄文化心理,与大国民族主义已经有了结合的趋势,那么,当下中国,传统的天下秩序的文化心理与民族虚骄心理相结合的同时,又会渗杂着另一种因素,那就是,十年大动荡时代的极左思潮,在雌伏多年以后,又在民间的某些人中再次活跃起来。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极左思潮在我们民族的理性层面受到严肃的批判,但它的深层次因素,包括它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仍然死而不僵,时时会在民粹浪潮中顽强地表现出来,做个万人喝彩的网红“英雄”很容易,但要摆脱掌声与利禄的吸引,基于理性进行思考,保持内敛与冷静,始终以民族的长远根本利益为重,要做到这些,那就需要人文修养,需要智慧,需要有从历史中获得真知的知识底蕰。

“天下中心”的文化心理、极左思潮的潜意识,与虚骄民族主义,这三者一旦彼此相结合起来,其伤害力度之大,对于我们民族将是灾难性的。

更严重的是,在数字时代,这种“三结合”,会让中国人在未来有陷入民粹化的极端民族主义的灾难的危险。这里要强调的是,这种民族主义会由于网络虚拟空间环境,而如虎添翼。 这是网络世界的特点所决定的,网络会把同质信息不断地进一步叠加起来,网络使用者的信息会不断反复固化,形成受原有观念层层包裹的“同温层效应”,网络精英会自以为受到广泛支持,他们生活于自己的“信息茧房”中,他们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观念果壳”里,却自以为掌握了“宇宙的真理”。网络时代的民粹主义,其严重后果更甚于广场民粹主义,它会让人类的常识理性在公共空间被迫边缘化。 一方面,是民间的自鸣得意的网络虚骄民族主义,另一方面,是在“信息茧房”中熏染的网民。他们彼此呼应,前者以虚骄的大言高论,来满足后者对人生意义感的虚幻追求。后者对前者提供的源源不断的舆论予以支持。双方彼此唱和,相互强化,试图以此来影响社会,这对一个民族健康发展是十分不利的。

当一个曾经因自己历史而自豪的大国,后来受到历史上的屈辱,再后来又在短时期内强大起来,要特别警惕传统观念的消极影响。我们必须谦虚冷静地意识到,我们民族身上的消极性的东西,对于我们判断与选择会形成干扰。事实上,从人类文明的历史上看,社会上的非理性情绪,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对人们的历史选择产生巨大的影响。

“毋大而肆,毋众而嚣,毋富而骄”:从传统中汲取智慧

所幸的是,较之秦至清末大一统时代的“天下秩序”理念,大一统之前的“国际秩序”理念,有助于防范与抑制虚骄的民族主义。

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类似于各国平等竞争的“类国际”秩序的时代。那时的先人还不曾受到秦汉帝国大一统以后的“天下秩序”夜郎自大的观念的支配,人们反而能够更清醒地意识到,诸国林立的环境中自己的客观处境。例如,中山国的王陵遗址中发现的,在钟鼎文中铭刻的一则国王给太子的临终遗言,就具有高度的经验智慧:“毋大而肆,毋众而嚣,毋富而骄。”这种古典“中国理念”,如果能被我们汲取,就能丰富我们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集体经验。让我们从古人的经验教训中吸取智慧,克服高调、激昂、亢奋、虚骄的民族主义,在文明互鉴中,走向成熟。

在我们民族陷于困境与危机中时,我们不能沉湎于悲情民族主义,用感情代替理性。当我们民族走向强盛时,我们也不能受虚骄心态的支配。更何况,我们并没有值得盲目骄傲的资本,我们的人口面临老化,我们国家创新能力不足,我们的出生率不高,人口红利并不如原先想像的可以永远享有,我们的产能过剩,对外投资需要更友好的国际环境。我们还有诸多问题需要冷静面对。要居安思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才是明智的选择。只有善于从历史中获得经验智慧的民族,才会真正成熟。

一个真正具有文化自信的民族,在文化心态上,应该是雍容大度、坦然从容的。一个成熟的民族的真正自信,表现为理性内敛,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利益,也有足够的气度与胸襟,来迎接全球化过程中的任何挑战。 尊重常识,尊重多元,理性中道,宽厚包容,秉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用善意对待邻居与世界,走出盲目自信的误区。 如果我们不能从历史中获得教训,我们注定会重犯历史上的错误。在与世界各国人民共同缔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过程中,我们这个民族才有着更为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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