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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豪贤:殉学与怅望——笺释钱锺书诗十五首

2021-12-03夏中义

关键词:诗人

夏中义

(1.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2.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钱锺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江苏无锡人。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1935年考取庚款留学英国牛津大学,就读于埃克赛特学院,后留法进修一年;1938年海归聘任西南联大清华教授;1939年赴聘国立蓝田师范学院外文系教授暨系主任;1949年后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今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直至遽归道山。有《钱锺书集》含《槐聚诗存》。

现代文学史对钱这一人物,可谓应熟识却又曾陌生。说熟识,是指资深文学史家不宜忘却钱的长篇处女作《围城》曾在1946年沪上《文艺复兴》杂志连载九期,一时洛阳纸贵,单行本连印三年,年年告罄;说陌生,则是这一文坛传奇曾几何时销声匿迹,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汉译登陆内地,海内读者才从此书恍悟钱不仅是撰《谈艺录》《宋诗选注》《管锥编》等传世论著的、真正难得的大学者,且早在1949年前就贡献了《围城》这部脍炙人口的现代叙事经典。

大凡推崇小说《围城》者忘不了方鸿渐这个角色,也议论方的形象与“围城”一词有何关系。自“围城”被粗释成“城外人想进入、城内人想退出”这个“特定空间”后,“围城”也就随机被通解为可涵盖“职业”“婚姻”诸现象的一般范畴,似乎“职业”上的“干一行怨一行”以及“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之类说法,也在印证“围城”大约是在隐喻“个体生存”之无奈——至少方在小说中的困窘结局,未掩饰方在“职业”“婚姻”上皆是失败者。然有识者则提示,《围城》与其说写了方“个体生存”之无奈,毋宁说写了“个体存在”之无力。因为方作为小说人物的道德软肋是在:他既想保有读书人的君子气,但他在日常人伦践履时所匮乏的,恰恰是一个真君子应具备的、纵然身陷“生存”困境,也须不折不扣地有担当自我承诺的“存在”勇气。若此说有理,则“围城”也不妨可想象成这样一座“人格城堡”:方这个书生不无君子气,他本想跻身此城堡;然跻身者之前提,又是须人格自律甚严、对自我道德至圣须承担责任者。方无此精神准备,只得悻悻而退。

于是,绕不过的问题是:钱为何要把方写成这么一个既有讨人喜欢的君子气,又缺乏做真君子的道德勇气、不好亦不坏的“中间人物”?答案拟在:钱作为一个极早慧的旷世智者,从青年时就看透了,一个真对自我存在质量优化极在乎的君子,须将一生抵押给其人格角色自期。叹绝大多数人因故不懂这一点,更难做到这一点。因此,方就不能像钱那样青年时就想当“一代豪贤”,到晚年也就果然不愧为“一代豪贤”。这就是说,学术—思想史中的钱所以能成为“一代豪贤”的钱,与小说中的方只能成为“中间人物”的方,虚实互文,缘由归一。

行文至此,便可进入主题,即阅读《槐聚诗存》这部传世作品,纵有各种视角,但笔者更想从中读出诗人是如何耗其一生情怀(心志、才华、睿智、诙谐、悲悯)去构筑那座安顿英灵的“人格城堡”的。此“人格城堡”堪称另类“围城”,其特点是:诗人一俟体认可将心置于此城,他也就终生不出此城;相反,另些好事者若想猎奇或凑热闹,他将一辈子摸不着城堡之门。

安顿钱之诗魂的那座诗性“围城”特征有四:“异量之美”→“惯看浮云”→“违俗别蹊”→“桃李不知”。

一、“异量之美”,原系诗人1939年《游雪窦山》诗对江南名胜的地貌赞叹,谓其千丈瀑布被注入崖岩之势,逶迤之峦被赋予波涛之姿,即其山其水皆不安分于本位,这就酷似诗人所自期的“一代豪贤”那般兼具“异量之美”。这可解读成钱在为其奠基诗性 “围城”选址。

二、“惯看浮云”,这是诗人1950年《答叔子》诗对易代后的世态人心迁变所流露的低姿态、冷色调然绝对不失尊严的人格回应,这让人联想孔子所说“不义而富且贵,予我如浮云”。诚然,作为诗人角色律令的那个“义”,首指他一生恪守的文学贞操暨学术良知。这可解读成钱在为其营筑诗性“围城”定调:除了他信赖的故朋老友,谨防陌生者走近身边;他也不想因诱惑而降身辱志,奢望爬近水楼台去分一杯羹,末了又轻佻感言“高处不胜寒”。

三、“违俗别蹊”,典出诗人1959年唱和龙榆生时的一句自况。那时《宋诗选注》已出版,但他难忘1955—1957年写此书时竟斗胆背离反映论,执意要将宋诗史写成宋诗如何靠形式演化而脱胎于唐诗母腹的独立史。这一恐被时势惊诧为“违俗别蹊”的诗学创新,实属诗人在兑现其青年时“吾甘殉学”这一神圣立命的日常安身。

这就意味着,从1957年《宋诗选注》脱稿到1975年《管锥编》四卷杀青,诗人所以屡将自己置于象牙塔般封闭的诗性“围城”伏案于青灯黄卷,他不过是在向自我证明:只要内心不失却“萤光自照”这一道德维度,无论历史怎样弥漫黑暗,诗人皆能从黑暗中挤出一道缝隙来安放书桌,以期喷薄已郁积甚久甚厚的学思。甚至想象诗人也未必无此自信,若他在类似“反右”前夕、“文革”后期那般充满风险的高寒时区也能写传世名著,那么纵然将他放到地球尚可栖居的任何位置,他皆能证明其学思人格无愧为人类顶尖、世界超一流。

四、“桃李不知”,这本是钱1959年题补在赠杨绛诗册上的一句诗,意在雅谑那群曾过敏钱著有否犯忌的粉红族,虽“漫山桃李”般开得铺天盖地,但终究无力洞悉钱著深处藏着什么。诗人未免窃喜,但同时也夹缠惆怅,因为诗人已直觉其《宋诗选注》“暗思想”的表达式,又将诱发“末契应难托后生”,这又势必梗阻钱著学思之传世。故钱的诗性“围城”的第四特征,即指因传世受阻而生怅望之苍凉。

有人或许会问:诗人1959年就在因“桃李不知”所孪生的“末契难托”,是否性急(预支烦恼)了?毕竟能印证钱是“伟大学者”(不仅仅是“大学者”)的《管锥编》要到1975年才脱稿(宛若印证陈寅恪是“伟大学者”的巨著《柳如是别传》1964年才杀青,陈在此前宜称“大学者”)。但学术史之微妙却又在,“伟大学者”所以“伟大”之标志,是往往体现在他尚未被追认为“伟大”之前,他早已确信自己终将“伟大”,且警醒自己即便已然“伟大”,而坊间众生仍漠然不仁。史实竟确实如此。1988年诗人为香港版《宋诗选注》撰前言,首次透露自己撰此书时曾对权威理论颇有犯禁(前言刊于当年《人民日报》),然直到1998年诗人骑鹤西逝,整整十年过去,仍未见海内外有人真读懂且珍视钱当时的方法论犯禁,不啻当世思想史的重大事件。尽管1998年既是《宋诗选注》问世40年,也是《管锥编》四卷问世近20年。这就很难不让人体恤诗人之怅望,酷似南宋辛弃疾这位末路英雄,纵然已在学术—思想史的高山之巅,“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更无须说,《管锥编》还深埋了一个极具思想含金量的、用文言与多种西语词汇交织成的、探索“知识者在特殊语境如何有尊严地言说又不失安全”的伦理秘笈。当代中华学术—思想史终究欠了钱一个“伟大学者暨思想家”的庄严追认。

答叔子(1)本篇及下列诗作,皆选自《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叔子:本名冒效鲁(1909—1988),1930年毕业于北京俄文专修馆,后出使苏联任大使馆秘书,1938年夏取道马赛回国,与钱锺书邂逅于法国邮轮(钱获牛津学位后,偕妻携女搭此船海归)而成钱一生挚友,交互唱和甚多,有《叔子诗稿》,钱赐序。

篇什周旋角两雄(2)两雄:叔子擅旧诗,恃才傲世,与钱相逢相识后,庆幸狂狷或相类,此谓“两雄”;但内心又默认彼此云龙相从,叔子为云,锺书为龙,称钱“谓一代豪贤”。时钱28岁。,狂言顿觉九州空。

一官未必贫能疗,三命何尝诗解穷(3)颔联两句:叔子一介书生却浮沉宦海,这就令钱这位“吾甘殉学”的清华—牛津双料才俊青眼斜睨:当一小吏未必能让自家脱贫,若三生有幸也不会因诗而坠入困顿。。

试问浮沉群僚底,争如歌啸乱书中(4)颈联两句:一个混迹于幕僚、瞅长官眼色办事的小角色,怎能享有真诗人歌啸乱书的自由欢乐呢?叔子于翌年(1939)辞官。。

后山(5)后山:即陈师道(1053—1102),号后山居士,黄庭坚后江西诗派领军人物,他赠诗后生惯用“飞腾”“飞扬”字眼,钱不苟同,以为“硁硁”(kēng kēng,音坑)小家子气。《论语·宪问》:“鄙哉硁硁乎!”嘱望飞腾速,此意硁硁敢苟同。

(1939年)

游雪窦山(6)本题含五古四组,此选其二,其三。雪窦山,江南名胜,位于今浙江宁波市。1939年诗人受聘国立蓝田师院,从沪动身赴湘,路经此石山,直觉“此石堪共语”,似与海归不久又无奈辞去西南联大清华教职的诗人特有缘,仿佛李白“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现代版。

其二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

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尝观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7)“乃知”两句:此名胜最打动诗人的特点是,其水(千丈崖瀑)飞流直下,俨然山势屹立;其峦蜿蜒又若波涛起伏。这就酷似诗人的角色自期,既被智者(叔子)尊为“一代豪贤”,也就宜在人格上兼具“异量之美”,像雪窦之瀑被注入崖岩之势,雪窦之峦被赋予波涛之姿。。

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8)“固哉”两句:孔子《论语》讲“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以山水来喻譬仁智之异,未免偏仄或固执。鲁中叟,只解别仁智。

其三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

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

辛酸(9)“辛酸”两句:诗人将崖瀑不舍昼夜之飞泻,想象为贮胸甚久之“辛酸”泪大倾吐,这是移情,也是寄喻,寄托诗人兼具豪贤般“异量之美”又不屑世鄙地一路走来,也难免被误解或误伤,故也辛酸满腹。亦有泪,贮胸肯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10)改其度:诗人的角色尊严像雪窦山水的亘古庄严一般,决不会因世情乡愿而改变内在情性及气度。。

相契莫无言,远役喜一晤。

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

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1939年)

新岁见萤火(11)萤火:诗人聘任蓝田国师第二年(1940)所写的这一精灵般的幽美意象,在嗣后(1944—1946)的《围城》小说曾被两次点赞,说它“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所以会让一个背负黑暗而不沉沦的人依旧“领会生命的美善”,是因为萤火拟在象征人心对未来不失憧憬。这般“以小说证诗”,有助于潜入诗人心灵,还原本事。

孤城乱石攒,着春地太少。

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

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12)“暝色”句:就诗境而言,这是日落孤城后,峰峦阴影所落下的夜色已将人团团抱紧;就本事而言,这是喻指诗人在蓝田的日子不好过。且不说让不屑人际周旋的诗人去主掌学政有多纠结,只说没了杨绛朝夕相处、悉心照料的这七百个昼夜(杨在沪抚养小女),诗人又怎能在这乱石斜攒的孤城安放平静书桌,挑灯疾书他承诺写的、宜与《人间词话》相媲美的《谈艺录》?无论是他不得不忍受的“独眠之孤”还是“不归之苦”(无计返沪与杨团聚),皆在内心酿成堪称“人性之蛊”的心理迷乱,像不可抗拒的夜色将诗人浸没。“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近此。涅(niè,音聂),染墨,《论语·阳货》:“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缁,黑色。。

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

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

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

端赖斯物(13)斯物:即萤火,这一忽儿流辉人衣、忽儿飞熠树梢的夜间精灵,虽弱得明灭不定,然诗人是靠着它才不至于在漆黑天地没了光的诱引。微,光为天地保。

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

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

嗟我百年间,警冥行长道。

未知所税驾(14)税驾:税,通“捝”“脱”;税驾,犹解驾,停车,休息。,却曲畏蹉倒。

辨径杖心光(15)心光:有助诗人辨析且抉择生命路径的心灵之光,否则,很怕自己就不蹉倒在人生途中。,明灭风萤悄。

二豪与螟蛉,物齐无大小(16)物齐无大小:用庄子《齐物论》的眼光看,无论宋代王禹偁、苏轼二位豪杰,还是螟蛉那样的青色细虫(桑蟃),皆是宇宙中迟早消逝的存在,故遑论大小。或许钱更想说的意思是,当一个人活不出生命意义,或置身黑暗,没了寻找光明的勇气,他也就活得像无“存在意识”的虫子一样。。

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17)“渺渺”句:人生百年不免有看不清前景时的迷茫或怅惶,然只要内心尚存“荧光自照”,诗人也就有定力,相信黑暗总将退去:“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

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

(1940年)

答叔子(18)本题含七律两首,此选其二。叔子是诗人可推心置腹的知己,故在“是非忽以分今昨”的敏感时分,钱仍与他说悄悄话。

其二

同调同时(19)首联两句:用同一调子在同一时间发同一声音,这全靠那拨有名望的才俊做出来,不禁让人联想陈寅恪《男旦》诗:“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展呈在钱眼前的场景则是,他们以前的英才锐气被隐藏得不见了,他们以前的书生清愁也被类似草根的防雨蓑衣遮得没了。袯(bó,音勃),古称防雨蓑衣。托胜流,全韬英气袯清愁。

座中(20)颔联两句:坐在中间的人神情紧张得变色,尽管谁也没说一个“虎”字;有人在大庭广众像呼一条牛那般呼你,你像牛一般俯首回应。明末王世贞诗云:“人中变色偏谈虎,老去全身且应牛。”变色休谈虎,众里呼名且应牛。

惯看浮云(21)惯看浮云:世事变幻不测若浮云,对诗人来说,看多了也就懂了,习惯了,不再惊愕,懒洋洋地不结交新朋即是。新雨,新朋友。知世事,懒从今雨数交游。

宋王位业(22)宋王位业:指钱与叔子1938年就约定彼此不当官、只做学问的角色定位(作为事业),宛若宋(玉)、王(粲)各自官职甚微,却无碍宋是战国末期辞赋的顶尖代表,王是建安七子中的文学成就最高者。这可鉴诗人在其生命史的重要节点的心灵密码是“足恃于内,无求于外”,以不变应万变,故惯看世变如浮云,“端赖故人相慰藉,不增不减是疏狂”了。时诗人40岁,叔子41岁,皆还年轻,故又曰“赢得华年尚黑头”。言犹在,赢得华年尚黑头。

(1950年)

容安室休沐杂咏(23)本题含七绝十二首,此选其七。

其七

如闻车马亦惊猜,政用此时持事来。

争得低头向暗壁,万千呼唤不能回(24)全诗朴质直白本事。1954年是诗人入职中央英译《毛选》机构的第三年,他不甘在周末(业余时间)被随时征用,故在家玩躲猫猫,玩得让人忍俊不禁。。

(1954年)

重九日雨(25)本题含七绝两首,此选其二。重九,即重阳节,在每年农历九月初九。《易经》定九为阳数,两九相重,谓重阳,自古便是民间登高、避灾、赏菊、祈盼长寿之节日。因此日雨,“催寒彻夜听淋浪”,故诗人“我自登临无意绪”“佳辰未展兴先阑”。

其二

佳辰未展兴先阑,泉下(26)“泉下”句:诗人对九泉下的尊贵逝者感怀万端。尊前感万端。

筋力新来楼懒上(27)楼懒上:“楼”在旧诗中常隐喻当世威权之所在,如李商隐“红楼隔雨相望冷”,陈寅恪“百尺高楼羞乞巧”。1955年诗人离职英译《毛选》机构,去中国科学院研究所重操学业,自忖这些年(“新来”)虽置身近水楼台,然总懒懒地不上楼,故劝君莫轻言“高处不胜寒”,不曾往高处爬,怎会遭逢高风险地带之幽寒?,漫言高处不胜寒。

(1955年)

置水仙种于瓦盆中,覆以泥,花放,赋此赏之(28)欲深挚领悟这两首写水仙的咏物诗,须知诗人1956年的相关本事。1955年诗人调任中科院文研所,最标配的岗位应是西方文学研究。理由有两:一、钱是清华—牛津双料名牌的英文学霸,1938年(时28岁)即聘任清华英文教授。二、钱1952—1954年主持英译《毛选》最后润色暨定稿(时42—44岁)。然命运阴差阳错地将诗人弄去做《宋诗选注》,这未免令其纠结:“碧海掣鲸闲此手,只教疏凿别清浑。”诗人擅长西方文学宛若“碧海掣鲸”,眼下却到宋诗论域去“疏凿清浑”,可谓“人生错位”。此“错位”在这两首七绝中也就隐喻成水仙被植于泥盆而非植于须标配的清水里,但最终未能掩抑水仙绽放,宛若时势不能阻止《宋诗选注》(问世于1958年)惊艳海内外。

玉润金明绝世妆,参差顾影画屏傍。

重帷曲室温黁(29)温黁(nún):温暖的香气。火,不假(30)“不假”句:诗眼为“风”,“不假风”即不跟“风”,“为学不作媚世语”(戴震语)。鼎革后三十年(1949—1979),大陆文学研究在方法论(思辨原则)上独尊苏联 反映论,动辄将文学史视同相应朝代之现实的“形象再现”史。《宋诗选注》婉拒反映论,执着地将宋诗史写成诗性形式之演化史,活脱脱地将宋诗从唐诗母腹中分娩而出,断脐而生发一代芬芳。此谓“自送香”。风来自送香。

枕泉漱石都无分,带水拖泥也合休。

好向凌波图里认,浊流(31)“浊流”句:是金子终将闪光,是玉石终将润泽,纵然泥植,水仙依旧出类拔萃得像画谱里的凌波仙子“照影画屏”绝世靓妆。原不异清流。

(1956年)

赴鄂道中(32)本题含七绝五首,此选其五。1957年初春是《宋诗选注》脱稿的日子,也是那场运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诗人在1988年追忆此书怎样变戏法似地婉拒反映论时说:“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力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这不啻玩了一大把心跳。用《赴鄂道中》其四来说,即“心自摇摇车兀兀,三年五度过卢沟”。

其五

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懑雷(33)懑(mèn,音闷)雷:行将爆炸的烦闷雷声。。

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34)“啼鸠”句:欢愉鸣叫的斑鸠突然闭嘴,预警暴风雨将临。忽噤雨将来。

(1957年)

龙榆生(35)龙榆生(1902—1966),本名龙沐勋,字榆生,号忍寒。江西万载县人。曾任暨南大学、中山大学、中央大学、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有《风雨龙吟室词》。与钱唱和颇多。寄示端午漫成绝句,即追和其去年秋夕见怀韵

知有伤心写不成,小诗凄切作秋声。

晚晴(36)李商隐《晚晴》诗:“天意怜幽草,世间重晚晴。”1959年钱年交半百,龙则近花甲,宜互称“晚晴”。尽许怜幽草,末契(37)末契:泛指长者对晚辈的友谊,《文选·陆机〈叹逝赋〉》:“讬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诗人于此还流露另种怅望,即作为标志国族学术峰值之一的“一代豪贤”,他忧思芸芸后辈无人能像“传人”真读懂《谈艺录》《宋诗选注》名著,以及埋在名著中的旷世博识与醒世智慧。这恰恰与陈寅恪想到一块去了,希冀“后世相知”的陈在晚境也哀叹“传人难遇”。应难托后生。

且借余明邻壁凿,敢违流俗别蹊行(38)颈联两句:“余明邻壁凿”,是喻指诗人的治学方法之秘诀在“打通”二字。“打通”就是在古今中外语境所生成的艺文异构中,去发掘值得人类珍惜的价值共识(通义)。这就宛若巧匠擅长在阻隔人类(族群)交流的邻壁凿出一个洞孔,有助光明互递、信息共享。诗人撰《谈艺录》(1948年初版)、《宋诗选注》(1958年初版)所坚执的“诗性本位”意识,就是穿越了将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隔开的那堵邻壁,才使其诗学追求前后一贯,规避了曲学阿世。这是诗人极具学术良知所致,才有“违俗别蹊”之存在勇气。。

高歌青眼(39)高歌青眼:典出清·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词“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意谓君子只有与心仪之知己相逢,其瞳仁才发光,其意态才亢奋得欲琅琅吟诵,无虚情假意,不逢场作戏。休相戏,随分齑盐(40)齑(jī,音积)盐:自古指“腌菜与盐”,代指素食,泛指人生清贫或淡泊。若看破世道,认准自己的身份,该过什么日子,内心就不会不平衡。意已平。

(1959年)

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流,似尘如梦,复书十章(41)本题含七绝十首,此选其九。“复书十章”指诗人将这十篇新作题补在1933年赠杨绛的那本诗册。杨绛(1911—2016),1932年前就读苏州东吴大学政治系,该年春北上借读清华,与钱初识,才女才子春游玉泉山,“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冬季订婚。杨1933年考取清华研究院,1935年陪钱越洋留学牛津。钱1933年赠杨之诗册,当是订婚后的美妙信物。

其九

雪老霜新惯自支,岁寒粲粲见冰姿。

暗香疏影无穷意,桃李漫山总不知(42)这首七绝,粗读咏梅而已,司空见惯,若置于1959年《宋诗选注》问世翌年之语境来细读,则回味大异。诗人1988年略透露他当年撰《宋诗选注》时曾“忍不住自作聪明”地对宰制大陆思维的苏联反映论颇有不敬,这若在此书初版时被公开揭发,极可能遭受不测甚至横祸。然苍天有眼,1958年学界“拨白旗”运动虽点名批了《宋诗选注》,然仅训诫此书犯了“形式主义”毛病,无人击中此书斗胆软顶或戏弄权威理论之要害,这便让钱在心头放下了那块险些令他窒息的大石头。于是在杨绛面前,诗人未免得意地咏起梅来,隐喻其丈夫就是那株饱经“雪老霜新”、自强不息的腊梅,岁月愈寒,愈发耀眼地展现圣洁的粲粲冰姿。这株神奇冬梅的暗香疏影蕴藉着、弥散着多少发人深省的幽邃意味啊,可惜满山遍野的桃李后来尽管开得铺天盖地,但它们永远不知那梅树的心灵故事。。

(1959年)

老 至(43)此七律作于1974年,时诗人64岁。该年对诗人而言,有三事不宜不提。一是“文革”濒临晚期,“强弩之末”矣,其标志有1971年“9·13”事件;1972年尼克松来访,中美关系解冻;1973年3月邓小平被恢复国务院副总理诸要职。二是诗人仍在默默写《管锥编》四卷(1972—1975),头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还未摘。三是敏感于时局微妙演化的知识界人士宛若“春江水暖鸭先知”,按捺不住内心悸动而“投石问路”,其中有比钱低两届的校友王辛笛(1931年考取清华外文系)从沪郊干校用短笺问候栖居京城的诗人,居然不久有回函,这便令辛笛惊喜,口占七绝两首呈京,隔年喜获诗人亲笔在八行信笺挥洒的墨宝《老至》。

徙影留痕(44)徙影留痕:不论是彼此求读母校的经历,还是印在各自心头的遗痕,皆流逝得像烟云渺漫。两渺漫,如期老至(45)老至:不知宽恕的岁月岂会饶人,你我该到老龄,也就如期垂垂老矣。岂相宽。

迷离睡醒犹余梦,料峭春回未减寒(46)颔联两句:“文革”噩梦至今八年,眼下虽有苏醒之征兆,然谁也不宜轻信噩梦已逝,这酷似料峭早春二月,乍暖还寒。。

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47)颈联两句:诗人在隐晦吐露他置身于“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正在做什么。为了写《管锥编》,他已离家,躲进文研所一间废弃的小办公室吃、喝、拉、撒三年,此谓“耐可避人”。他用文言夹缠多种西语单词来写《管锥编》,是让随时破门而入的红卫兵看不懂他究竟在写什么,这又谓“行别径”。诗人为何要以此特殊语式来留下他对“古典诗学的现代转换”以及“知识者在特定语境如何有尊严又不失安全地言说”诸重大命题的深邃探索?根子是在“不成轻命”四字,意谓诗人不忍在其老龄已至、来日不多的晚境,轻弃他年轻时就有的“吾甘殉学”而臻“一代豪贤”的自我角色承诺,这也是诗人甘愿担当的有涉国族学思之当代托命之天职。这值得他不忌安危地去“倚危栏”。可惜诗友辛笛未必能体味这“倚危栏”指什么,否则,辛笛对《老至》的三首唱和,就不会不着边际地应对:“山茶开罢春来去,一曲高歌水字栏”;“惯于长夜思漫漫,明月窥人上井栏”;“杜鹃声里怯余寒,为爱轻阴但倚栏”。。

坐知来日无多子,肯向王乔(48)王乔:王子奇,东周人。传说他上山修炼后得道成仙,手上总有济病益寿的灵丹妙丸。乞一丸?

(1974年)

振甫(49)振甫:周振甫(1911—2000),原名麟瑞,笔名振甫,后笔名行,浙江平湖人。1931年入学无锡国专,师承钱基博教授,1948年任《谈艺录》责编,1979年任《管锥编》责编,有《周振甫文集》十卷。1975年钱著《管锥编》四卷杀青,邀周阅其手稿。追和秋怀韵再叠酬之

扬云老不悔雕虫(50)“扬云”句:扬雄(公元前53—18),字子云,蜀郡郫县(今成都市郫都区)人,西汉辞赋家。扬雄《法言·吾子》说过作赋乃“童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然诗人另有卓识,认为扬雄晚境对早年辞赋(模仿司马相如)未尽一味悔其少作。从诗人《中国文学小史序论》(1933)、《谈艺录》(1948)到时《管锥编》(1975)的学思脉络可鉴,钱在诗学上始终坚执“形式本位”论,故辞赋作为汉代文学的经典性诗体之一,诗人不会苟同将其贬为“雕虫小技”。雕,指篆刻;虫,古汉字有一种字体叫鸟虫体。将辞赋贬为“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怕是唯仕途是瞻者的价值偏执。《管锥编》卷三用相当篇幅论及扬雄《蜀都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扬赋》《太玄赋》《逐贫赋》,可证诗人对扬雄辞赋艺术的高度认可。诚然,此诗句认可扬雄晚年,本意是暗示自己暮年撰《管锥编》,也绝非“雕虫小技”。,未假书空且叩空(51)“未假”句:此句含两个“空”字,此“空”非彼“空”。“未假书空”之“空”,大抵指纯学识层的“空泛”“空疏”,既提不出学术史上的真问题,更遑论对思想史上有重大意义的公共命题发出原创性的警世之声。海内外颇有著名人士也微词《管锥编》充塞着无数学识性“小结裹”,不无恃才炫学之嫌,偏偏缺失有学术史或思想史分量的“大判断”。更有甚者把《管锥编》喻作“散钱失串”,未见整体贯联的知识点,虽广博得惊人,但皆因散钱面值不大,于是也就不值大钱。简言之,是诟病诗人虽被举世推崇为天下读书最多的,然也仅仅博学而已。此“博学”的背面指“空泛”“空疏”。大凡未下苦功,仅粗阅《管锥编》又轻言自己嗅觉特别灵、有能耐“到眼即辨”者,大多对《管锥编》有如上印象。据此印象而对此书作粗糙评议,在海内外也颇有市场。根子也在愿采信如是评议者,绝大多数是那类人——他们从未想过要耗十年乃至数十年时光去读通钱著,却又太想对《管锥编》说三道四,舍此恐不足以刷其“存在感”。事实上,一个对《管锥编》缺少起码敬畏心的浅读者暨耳食者,往往一目睹此书是诗人对十种中华原典(从《周易》《毛诗》《左传》《史记》《老子》《列子》《焦氏易林》《楚辞》《太平广记》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的精湛渊默之心得汇总,且用文言书写达百万字之巨,其脑袋若不晕,不觉一头雾水,四顾茫茫,也就近乎奇迹。与“四顾茫茫”最标配的形容词,即“空疏”“空泛”。这并非指《管锥编》内涵“空疏”“空泛”,而是指未深读《管锥编》却偏扯淡嚷嚷者“空疏”“空泛”。再看“且叩空”之“空”。此“空”为“空疏”“空泛”之“空”,彼“空”为“空灵”“凿空而道”之“空”。王国维《人间词话》将“境界”设为作品所呈示的、诗人对个体存在之价值领悟(“内美”或精神高度),并将此称为“力争第一义”的“凿空而道”,可鉴彼“空”绝不“空疏”“空泛”,而是指人所以为人须有的、最“空灵”的、涉及自我生命意义的终极关怀。这诚然不是琐屑的“小结裹”,而已成事关性命、天意的“大判断”,虽然《管锥编》的“大判断”无一不是靠乍看四处散落、实有暗线冥会的无数“小结裹”叠出来的。也因此,所谓“叩空”,实是王国维“凿空而道”的当代版,王国维“凿空而道”可谓“叩空”的近代版。《管锥编》绝不缺失“大判断”。择其要者,至少有两:一是文学批评史上的“古典诗学的现代转换”系列,此具学术史意义;二是在当世心灵史上探寻“知识者于特定语境如何言说才不失尊严又具安全”这一伦理秘笈,此更具思想史的穿透力暨震撼力。。

迎刃析疑如破竹,擘流辨似欲分风(52)颔联两句:诗人自信《管锥编》已做到这两条:一是学界所存疑的难题到其笔下往往迎刃而解、势如破竹;二是欲辨析某潮流走向,则宜追问其背景即“风向”(“东风压倒西风”抑或“西风压倒东风”)。。

贫粮惠我(53)贫粮惠我:乍看喻指“文革”时曾泛滥“知识愈多愈反动”,故与写《管锥编》所亟须的浩瀚文献相比,实在贫瘠。不妨想象还有更深邃的心理疏导,若1972年刚从河南干校返京的诗人,在与“恶邻”发生流血争执后,不离家索居,像司马迁一般发愤著书《管锥编》三年之久,他何以排遣压抑心头、近乎窒息的黑暗耻辱而做到自我拯救?荒年谷,利器推君(54)利器推君:君,即周振甫,俟后《管锥编》之责编,非周莫属。善事工。

一任师金笑刍狗(55)师金笑刍狗:师金是典出《庄子·天运篇》的一个人物,他嘲笑刍狗作为先民祭祀用的、草扎的狗终归“无用”,它被人供奉时似颇正经,仪式结束也就遭弃。,斯文大业(56)“斯文”句:不论“文革”怎样,诗人坚信《管锥编》作为标志国族学思之当代峰值将光耀后世。炳无穷。

(1975年)

阅 世

阅世迁流两鬓摧,决然孤喟发群哀(57)首联两句:一个几与20世纪中国同龄的学术老人暨诗人,当他八十鹤龄时还要承受这足以摧白苍鬓的急遽世变,他也只能孤单无助地叹喟着族群的哀叹。块然,典出《史记·滑稽列传》:“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块然独处。”。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58)颔联两句:窗外夜幕下的街头仍有余烬在星星般闪烁,想在未来一寸一寸地重燃这已被春风吹暖又被暴雨浇冷的国魂,太难了。。

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59)颈联两句:欲疗救一个国家、社会之沉疴,为何出使新招,就非将所谓陈规一概推倒不可呢?。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60)尾联两句:诗人活在这世上,并不想当这样一位衰年老叟:其骨架明明行将离散,却偏图勉强支撑。不,诗人所以还留命在世,大概是为了替国史亲证又一回桑田沧海。。

(1989年)

因受制于旧体诗笺释之格式,颇有些话不宜像撰论文那般说细深,故很感念贵刊给笔者一个机会,能对本题涉及的三个关键词“一代豪贤”“殉学” “怅望”有所补白。鉴于“怅望”是指学术史至今未给钱锺书一个“伟大学者暨思想家”的庄严追认,而在先贤内心所滋生的,既期盼后世有缘,又岂轻信默契相知的微妙复调,所以,笔者更想用《槐聚诗存》来考辨“一代豪贤”“殉学” 的涵义。

“一代豪贤”,典出叔子(本名冒效鲁)1938年赠钱的一首五言(61)冒效鲁:《马赛归来与钱默存(锺书)论诗次其见赠韵柬》(两首)(1938年),《叔子诗稿》,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 第22页。,意谓在才情激荡的青春诗坛,叔子虽自视甚高,但在钱这位“一代豪贤”面前,彼此实谓“龙云相从”,钱不愧为“龙”,叔子甘为追随其后的“云”。也因此,当钱1939年将赴聘国立蓝田师院(位于湘西)之前夕,叔子特地抵沪送别,且叮嘱钱有责任将他对故国诗艺的精识神解写成一部大书,不辜负“一代豪贤”对学术史的光荣担当。钱后来确凿发愤著书,于1942年脱稿,此即可与王国维1908年问世的《人间词话》相媲美的诗学经典《谈艺录》。

为钱赢得“文化昆仑”名号(并非纯粹学术意义的“百年公论”)的三部经典《谈艺录》、《宋诗选注》、《管锥编》(四卷),皆是在百年国史的“幽暗时段”写成的。《谈艺录》撰于1939—1942年 (抗战,时29—32岁),《宋诗选注》撰于1955—1957年(“反右”前夜,时45—47岁),《管锥编》撰于1972—1975年(“文革”后期,时62—65岁)。多少文人学士置身于如上国史困境,要么焦躁得内心放不下平静的书桌,要么忧惧得一个字也不写或不敢写,也有人失却人格尊严暨学理正义而“修辞立其伪”。但钱在88岁的生命历程中,却以60余年的心血去书写他青年时就奠立的“学人信仰”,不当官,不经商,只读书,一辈子只做纯正学问。此即“殉学”之真谛。

“殉学”,典出钱1942年一首五言悼亡诗《伤张荫麟》。张(1905—1942)系钱读清华时的史学高才生,常与钱被吴宓招饭于藤影荷声馆。张后留学美国再海归执教清华大学、浙江大学。钱曾赋诗“同门堂陛让先登,北秀南能忝并称”(62)参阅钱锺书《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82页脚注。。诗中“北秀南能”喻指钱、张读本科时已名满母校。然苍天不怜,张病逝沪上,享年37岁。“ 忽焉今闻耗,增我哀时涕。气类惜惺惺,量才抑末矣。”(63)钱锺书:《伤张荫麟》(1942年),《槐聚诗存》,第81—82页。实在是钱太珍惜张能与己气味相投,皆矢志把一生抵押给学术,且器重张才学也甚为不凡。

以国学研究院为楷模的清华才俊众矣,何以让斜睨现世的钱独独对张青睐如此?这里拟借钱所赏心的王式通挽严复联一用:“谁使之忧伤憔悴以死,是能读邱索坟典之才。”(64)参阅钱锺书: 《槐聚诗存》,第82页脚注①。这与其说钱在慨叹“是能读邱索坟典之才”,终令张为其献身的文史“忧伤憔悴以死”,不如说是钱在物伤其类:“吾徒甘殉学,吁嗟视此士。”(65)钱锺书:《伤张荫麟》,《槐聚诗存》,第82页。用钱同样写在1942年的另两句七言来说,或许更鉴“吾徒”心志:“ 要能达愿始身托,去取初非视安危。”毋庸说,钱从张的生命角色悲剧所体恤的,除了青春私谊之悲哀,也当蕴对“学人信仰”的无悔体认之悲壮(66)钱锺书: 《剥啄行》(1942年),《槐聚诗存》,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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