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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五四”观和“五四”叙事*

2021-12-03龙永干

关键词: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

龙永干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的倡导者和开创者之一,其与“五四”的密切关联毋庸置疑,但鲁迅有着怎样的“五四”观?是怎样对“五四”进行言说和书写的?却少有人予以阐发。对其进行探讨,显然是深入认识鲁迅不可或缺的内容。

一、“五四”运动的抑与扬

“五四”是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的元范畴,就其现在通行情况来看,有“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等几种提法,且三者常被混用。但从现今学界来看,对其进行厘清和辨异已成共识。人们多认为“五四运动”是以“五四”事件为中心的一系列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爱国运动;“新文化运动”是以《新青年》杂志为中心,以“德先生”“赛先生”为旗号,倡导新文化、新文学、新道德的思想启蒙运动。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将两者合一的集合概念,它见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但又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两者的界限。“‘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个词,因其表面上集大成,实则模糊了论述的焦点。”[1]为了深入探讨鲁迅与“五四”的关联,笔者将“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予以分别处理,这样既有利于厘清两者界限,也有利于认识的聚焦。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人物,鲁迅并没有参加“五四”运动[2],当时他正忙于人事交集和住宅购置,但他对此事有过关注。孙伏园曾回忆说:“五月四日,我参加天安门大会以后,又参加了示威游行。游行完了,我便到南半截胡同找鲁迅先生去了”“鲁迅先生详细问我天安门大会场的情形,还详细问我游行时大街上的情形,他对于青年们的一举一动是无时无刻不关怀着的。”[3]鲁迅对此事有过关注,说“无时无刻不关怀着”则是言过其实,当时鲁迅的日记、书信等也未曾就此有过涉及。“五四”运动过后,鲁迅却在书信和文章中多次论及和评价。就他的言说来看,有时以“五四”事件称之,有时则是指以“五四”运动称之。

鲁迅首次提及“五四”运动的时间是1920年5月4日。他在此日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时学生宋崇义的信件中写道:“比年以来,国内不靖,影响及于学界,纷扰已经一年。世之守旧者,以为此事实为乱源;而维新者则又赞扬甚至。全国学生,或被称为祸萌,或被誉为志士;然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谓之志士固过誉,谓之乱萌,亦甚冤也。”并感慨“仆以为一无根柢学问,爱国之类,俱是空谈;现在要图,实只在熬苦求学,借此又非今之学者所乐闻也。”可以看出,此时的他对学生的示威游行活动并无好感。认为当时提倡新思潮者不仅认识不深入,思想不彻底,而且言行不一,“谓之志士”是名实不副。“社会守旧,新党又行不顾言,无法粘连,将来除无可收拾外,殆无他道也。”忧患之情溢于言表,而“现在要图,实只在熬苦求学。”[4]369-370

鲁迅较为频繁地提及“五四”运动是女师大学潮期间,两者同为学潮,易引发他的对照思考。他在《忽然想到·七》中写道:“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5]60。“第一次五四”应是指“五四”事件。而之所以用“第一次”,意味着在他的印象中,1919年5月4日游行示威类事件较为频繁。此处还应注意的是,他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爱憎立场。《忽然想到·九》和《忽然想到·十一》皆因女师大学潮而作。其中“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5]64“又是砍下指头,又是当场晕倒”[5]93的述说,虽未曾明指“五四”运动,但将“五四”运动视为源头和典范的认识则是不言而喻。“五四”事件后,学生运动频繁,“非约”游行、“非基”运动、“国耻”请愿、“男女同校”运动等等,层出不穷。鲁迅对学生某些激进做法并不认同,甚至觉得有些“幼稚”和“夸张”,但对当局暴力镇压的罪恶行径则是极为愤慨。

1925年11月,他在《热风·题记》中写道:“那是中华民国八年,即西历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对于山东问题的示威运动以后,因为当时散传单的是童子军,不知怎的竟惹了投机家的注意,童子军式的卖报孩子就出现了。”[6]291以“五四”运动中报童“童子军”式服装和现今报童破烂衣衫对比,感慨“年不如年”,虽评议不多,但“五四”事件的记忆却极为深刻。1927年,他在《无声的中国》中写道:“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年,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7]13此处的“文学革命”并非今日所说“文学革命”,而是指1918年4月胡适在《新青年》第4卷4号上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主张,但“五四运动”则是指1919年的“五四”学生运动。虽然确指,但也只是将其作为时间界标,未曾有所褒贬抑扬。

到了1930年代,鲁迅对“五四”事件、“五四”运动的言说有了新的变化。他在《多难之月》中提出了“‘五四’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扬”[8]127的观点,将“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进行链接,认为“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集中体现。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认为“‘五四’事件一起,这运动的大营的北京大学负了盛名”[9]241,将北大视为“五四”运动的“大本营”,肯定意向极为明确。在《由聋而哑》中论述翻译的重大意义时,他认为当下文艺界“对于获得外国的精神生活的事,现在几乎绝对的不加顾及。于是精神上的‘聋’,那结果,就也招致了‘哑’来。(《十九世纪文学的主潮》第一卷自序)”“这现象,并不能全归罪于压迫者的压迫,五四运动时代的启蒙运动者和以后的反对者,都应该分负责任的。”[8]277此处,他明确从概念和内容上将“五四运动”和“启蒙运动”区别开来。在《论“赴难”和“逃难”》中,他写道:“后来,北伐成功了,北京属于党国,学生们就都到了进研究室的时代,五四式是不对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很容易为‘反动派’所利用的”[7]473。此处“五四”不仅是指“五四”运动,而且以“反语”肯定了学生们“五四”运动中的反抗和斗争。可以看出,鲁迅此时对“五四”运动的认识有了两点新变:一是明确将“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区别开来,且见到了两者在时间上的包孕和精神上的关联。二是对“五四”运动进行了肯定和认同。

从上述梳理可以看到,在鲁迅的认识中,“五四”运动是一单纯的学生运动,他对此一运动的评价有着由抑而扬,由淡漠而积极的变化。到了1930年代,他不但对“五四”运动中学生的无畏勇敢和单纯热烈予以肯定和认同,而且将其纳入新文化运动的视域中去把握,认为新文化运动是“五四”运动的精神动力和思想渊薮,而“五四”运动则是新文化运动的典型表现。之所以会有上述抑扬变化,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1.鲁迅向来对青年充满期望,“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6]325虽然有躐等躁进、浅尝辄止等毛病,但“学生方面,也愁不得这些……”[4]902.女师大学生运动中,鲁迅是直接的参与者和重要的组织者。这一学潮,让他见到了学生的热烈和真诚,“百折不回的气概”,“互相救助”“殒身不恤的”[5]277勇毅和坚强,直接推动了他对“五四”运动认识的转变。3.1930年代,鲁迅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左联”不仅极为重视学生运动的组织和发动,更是高度评价和肯定“五四”运动的价值和意义。这也推动了鲁迅对“五四”运动的认识。但此处还应注意的是,他虽对“五四”运动有着由淡漠低抑到肯定认同的变化,但因他向来主张“韧”的战斗,注重“壕堑战”,即使肯定和认同,也是措辞极有分寸且很是谨慎。

二、“新文化运动”的审思

鲁迅在以学潮为主的“五四运动”中缺席,但在“新文化运动”中却大放异彩。就鲁迅对“新文化运动”的言说来看,他有时称之为“新文化运动”,如在《智识即罪恶》《“一是之学说”》《诗歌之敌》《写在〈坟〉后面》等文章就是如此。但多数情形下他是以广义的“五四”来指称“新文化运动”。此处笔者就其言及“五四”且所指为“新文化运动”的文字按时间胪列,并简要评述如下:

《〈出了象牙之塔〉后记》:“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鲁迅全集》第10卷244页,1925年12月)就扫荡废物催促新生的内涵来看,此处“五四运动”应指“新文化运动”。

《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这当怎么讲?从五四运动后,新文学家很提倡小说;其故由当时提倡新文学的人看见西洋文学中小说地位甚高,和诗歌相仿佛”。“今日文学最巧妙的有所谓为艺术而艺术派。这一派在五四运动时代,确是革命的,因为当时是向‘文以载道’说进攻的,但是现在却连反抗性都没有了。”(第7卷,第382—383页。1932年12月),此处谈文化艺术,所说“五四运动”显然不是以学生运动为主体的“五四”运动,而是指“新文化运动”。

《小品文的危机》:“‘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小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第4卷,第576页,1933年8月)所述为文学发展状况,此处“五四运动”与学生运动无甚关系,而应是指“新文化运动”。

《由聋而哑》:“于是精神上的‘聋’,那结果,就也招致了‘哑’来……这现象,并不能全归罪于压迫者的压迫,五四运动时代的启蒙运动者和以后的反对者,都应该分负责任的。”(第5卷,第271页。1933年8月)此处说“五四运动时代”,既然是“时代”则非1919年所能涵括,从具体语境来看,它应指“新文化运动”。

《打听印象》:“五四运动以后,好像中国人就发生了一种新脾气,是:倘有外国的名人或阔人新到,就喜欢打听他对于中国的印象。”(第5卷,第307页,1933年9月)“五四”运动中,并无此种现象。此处“五四运动”应指“新文化运动”。

《文床秋梦》:“五四时候,曾经在出版界上发现了‘文丐’,接着又发现了‘文氓’,但这种威风凛凛的人物,却是我今年秋天在上海新发见的,无以名之,姑且称为‘文官’罢。”(第5卷,第290页。1933年9月)此处所论为文坛种种现象,“五四”显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

《关于妇女解放》:妇女开始走向社会“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第4卷597页,1933年10月)妇女解放,并非是以山东问题为主的“五四”运动主张,此处“五四运动”应指“新文化运动”。

《中国文与中国人》:“五四白话运动的‘没有多大成功’,原因大抵就在上流社会怕人讽示他们不懂文言。”(第5卷,第364页。1933年10月)“白话运动”是“文学革命”重要内容,此处“五四”修饰“白话运动”,其内涵要比“白话运动”丰富得多,所指应为“新文化运动”。

《重三感旧》:“排满久已成功,五四早经过去,于是篆字,词,《庄子》,《文选》,古式信封,方块新诗,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第5卷,第325页。1933年10月)所言为文化现象,此处“五四”当指“新文化运动”。

《〈总退却〉序》:“古之小说,主角是勇将策士,侠盗赃官,妖怪神仙,佳人才子”“‘五四’以后的短篇里却大抵是新的智识者登了场,因为他们是首先觉到了在‘欧风美雨’中的飘摇的,然而总还不脱古之英雄和才子气。(第4卷,第621—622页,1933年12月)此处论述文学创作的流变,“五四”应为“新文化运动”。

《“京派”与“海派”》:“北京学界,前此固亦有其光荣,这就是五四运动的策动。现在虽然还有历史上的光辉,但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稳’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第5卷,第432—433页,1934年1月)此处“五四运动”关联整个北京学界,所涉内容远非一个事件。就其所述现象,可知“五四运动”所指应是“新文化运动”。

《偶感》:“五四时代,陈大齐先生曾作论揭发过扶乩的骗人,隔了十六年,白同先生却用碟子证明了扶乩的合理,这真叫人从那里说起。”(第5卷,第479页,1934年5月)此处“五四”时代,既然是“时代”,其时间周期绝非数月的“五四事件”或“五四”运动,当是指绵延多年的“新文化运动”。

《买〈小学大全〉记》:“明版小说,是五四运动以后飞涨的;从今年起,洪运怕要轮到小品文身上去了。”(第6卷,第53页。1934年7月)此处所论为文化现象,“五四运动”应指“新文化运动”。

《〈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一九二0至二二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第6卷,第245页。1935年3月)从此处所言内容、时间等来看,显然非“五四”学潮运动,而应是指时间更长,内容更为广泛的“新文化运动”。

上述杂文外,鲁迅在信件中也曾多次提及“五四运动”或“五四”,如1933年11月5日,他在给姚克的信中感叹:“我和施蛰存的笔墨官司,真是无聊得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时候早已闹过的了”。[10]2551933年12月27日,他在给台静农的信中直言“北大堕落至此,殊可叹息,若将标语各增一字,作‘五四失精神’,‘时代在前面’,则较切矣”[10]309。1934年5月10日,同样是在给台静农的信中,他直斥“北平诸公,真令人齿冷,或则媚上,或则取容,回忆五四时,殊有隔世之感”[10]406。就上述信件所言“五四”来看,应是“新文化运动”。

从对鲁迅上述有关“五四”言说的梳理可以见到,他多是以广义的“五四”来指称“新文化运动”,认为它是一场旨在变革和创新的文化思潮,在中国社会和文化上有着重要深远的意义。它“有其光荣”,是有着“历史上的光辉”[8]432-433。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偶感》中,他高度肯定新文化运动扫荡旧物、推进变革、破除迷信、提倡科学的主张;在《我观北大》中,热忱礼赞了北大在新文化运动中反抗黑暗,积极维新,追求民主和自由的精神;在《关于妇女解放》中,热烈肯定新文化运动提倡妇女进入社会、争取解放和独立的进步主张…… 但鲁迅更为关注的是“新文化运动”在“文学革命”上的业绩和成就。认为:1.“文学革命”中白话的提倡,不仅让中国文学有了新发展,而且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有真的声音”的国度。只有这样,国人“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7]152.“文学革命”带来了文学样式的新变化和革新。“从五四运动后,新文学家很提倡小说;其故由当时提倡新文学的人看见西洋文学中小说地位甚高,和诗歌相仿佛”。[11]382“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7]576。 3.创作出现了新的取向。在表现生活时,它不再“瞒和骗”,而是“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6]241,人物形象的塑造也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变而为新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7]621。

当然,鲁迅在肯定“新文化运动”的同时,也对其不足和遗憾进行了应有的反省:1.“新文化运动”得益于西方新思潮,但也有着“唯西是从”、自我东方化的危险。“五四运动以后,好像中国人就发生了一种新脾气,是:倘有外国的名人或阔人新到,就喜欢打听他对于中国的印象。”[8]3072.“新文化运动”有着急功近利、躐等躁进、轻视翻译等毛病。“五四运动时代的启蒙运动者和以后的反对者,都应该分负责任的。前者急于事功,竟没有译出什么有价值的书籍来”,精神的“聋”招致了“哑”[8]277的困境。3.“新文化运动”中有着泥沙俱下沉渣泛起现象。哄抬古之小说,乱标各类小品的就是其症状之一。他认为“明版小说,是五四运动以后飞涨的”[9]53。那些删汰小品“挣扎和战斗”品质,而让其成为“小摆设”[7]576的做法更是不堪。4.“新文化运动”队伍混杂不纯,也让他很是忧虑。“五四时候,曾经在出版界上发现了“文丐”,接着又发现了“文氓”[8]290。对同一阵营中人的离散,他愀然不已。“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稳’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8]433对“五四精神”的离散消逝,他怅然若失。“今日文学最巧妙的有所谓为艺术而艺术派。这一派在五四运动时代,确是革命的,因为当时是向‘文以载道’说进攻的,但是现在却连反抗性都没有了。不但没有反抗性,而且压制新文学的发生。”[11]383……

三、“五四”叙事的特性及意义

“五四”运动对中国社会和文化发展产生了极为广远和深刻的影响,也对鲁迅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令人遗憾的是,人们多关注“五四”时期鲁迅的创作,对鲁迅的“五四”书写及其价值与意义却很少关注。

与那些直接表现“五四”的作品不同,鲁迅的“五四”书写多是间接展开;也与别人对“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混同视之不同,鲁迅的“五四”叙事多从“新文化运动”层面展开。《狂人日记》是鲁迅表现“新文化运动”的肇始之作。作品以特有的深刻和精警,批判了“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9]239,揭露了“历史”吃人的本质,从来如此就对么的质疑,“救救孩子”的呐喊……无不是新文化运动中最为愤激悲怆的呼号。与此同时,破坏偶像、反对迷信、否定传统、关切新变、相信现在必胜过以往的信念等“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主张,也在《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作品中有着具体表现。吕纬甫曾“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魏连殳为追求新的知识与生活到外地求学,“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认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孩子身上,个性独异,被人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也毫不在意。《伤逝》中子君和涓生更是追求爱情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典范。他们“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的宣言,更是千年来女性“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6]321-322。可以说,鲁迅的“五四”书写虽不如他人那样正面切入,但“新文化运动”的种种主张、渴念和吁求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全面的表现。

虽说鲁迅对“新文化运动”的主张有着较为全面的表现,但他却很少将其作为文本的主体,且多呈现低抑深沉、悲观虚无的情调。《狂人日记》中狂人“病愈”后即刻“候补”的“逆转”,让先前的激越抗争的亮光一下沉入了悲观虚无的黑暗。随后,这种悲观虚无全面弥散且日趋深浓。《祝福》中作为故乡过客的“我”,只能在苦涩与歉疚中目睹祥林嫂悲惨死去。《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如一只蝇子飞了一个圈子又回来停在了原点。窘迫中只能以教授《诗经》《孟子》《女儿经》苟活。《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为了生计,更是在“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中“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12]101《伤逝》中,涓生和子君在生活的困窘和日常的贫乏中隔膜沉沦,子君最后只能走向“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墓”。先前的激进勇敢、单纯热烈烟消云散、无声萎落,抗争与追求者只能重回苟且平庸,或灰色地“活着”,或孤寂地“死去”……有人认为鲁迅在表现“新文化运动”时之所以散发着浓郁的悲观和虚无,是因为他的加入“新文化运动”是“带(戴)着面具的呐喊”[13]50,是他“启蒙的信心”“比其他人小,对中国的前途,也看得比其他人糟。”[13]60其实,鲁迅之所以如此,有着残酷现实的影响,更与他独特经历和遭际直接关联。新文化运动前,鲁迅“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7]455。再则,新文化运动以《新青年》等杂志为中心,积极主张民主、科学、个性解放和道德革新的做法,他早在创办《新生》时就已尝试,那失败让他内心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新青年》团体内部的离散和分裂,更让他先前久积的挫折和失望发酵。正因如此,他自然无法对“新文化运动”有激进和乐观的表现。

与一般叙事只关注“新文化运动”思潮高涨时情形不同,鲁迅在表现“新文化运动”时,多是整体性观照。这种观照的整体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1.不只着眼于其激情蓬勃、狂飙突进的高潮时期,而是对其开始到结束,发展到落潮的整个过程予以把握。《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作品中,作者对现代知识分子的激进热烈,勇敢单纯有过表现,更对他们的灰色沉郁,悲观虚无有着把握。2.是将“新文化运动”置于个体命运和社会发展中进行整体观照。写出吕纬甫、魏连殳、涓生、子君等人抗争的荣光时,也写出了他们命运的黯淡和人生的困窘;写出了他们在启蒙场中的焕然鲜亮,也写出了他们日常琐屑中的颓唐与虚无。这种整体性观照,所得自然不会“乐观”,但却有着人物命运和心灵的真实,更潜藏着深刻的自我审视和反省的意向。具体来看,这种反省意向体现为《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作品中回溯视角的采用,人物关系上现代知识分子间“看”与“被看”的模式设置。只不过《在酒楼上》《孤独者》中“我”与吕纬甫、魏连殳间是“看”与“被看”的显在模式,而《伤逝》中“我”对“自我”的忏悔则是“看”与“被看”的隐在模式。无论哪种,都让作品带上了强烈的反思意味。吕纬甫、魏连殳、子君和涓生,虽有过激进热烈的抗争,但最终要么沦落要么死去。他们的经历与命运成了“我”的镜像,给“我”以超越失败、穿过虚无寻求新生的引线。“我”对现代知识者的命运有着极为清醒的自知。首先,知识者虽如同“萤火一般”在“黑暗里发一点光”[6]325,但“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6]286。知识分子只不过是时代和社会发展中的“一环”,不仅不会有全盘的变革和彻底的更生,更会出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6]159的情形。其次,“我”在面对他们的悲剧命运时,清醒地见到作为觉醒者的他们在反传统的同时也在传统之中。吕纬甫在传统伦理的规约中和对生存之重的担负下,按母亲要求为弟弟迁坟、为阿顺买剪绒花、为负担家庭的开销教起了“子曰诗云”;魏连殳不仅会同意旧式的葬仪,更会陷入做军阀师爷的泥淖;涓生心灵深处传统男性本位、私我意识,活着至上等让他背弃了对爱情的真诚和生存的担负。最后,他们的悲剧,也促使“我”直觉到,对传统的批判最终只能走向对自我的否定和批判,在对自我的否定和批判中才有可能走向新的超越。《在酒楼上》中,“我”与吕纬甫沉沦“分手”,就有着重新审视自我的寓意;《孤独者》中,“我”在魏连殳的葬礼后就有着从惨重的悲哀和愤怒中挣扎而出的寓意——“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12]108涓生以“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12]130,在忏悔和罪疚的自审中踏上“自我”的新生之路更是此种超越的告白……

或许上述“新路”,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新路,它要追求者不因其希望而欣喜,也不因其无望而畏惧,它要唤起的是“与黑暗捣乱”[4]79的抗争意志,是“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在鲁迅“五四”叙事的这种审思与瞻望中,我们感受到了鲁迅对“新文化运动”至为深刻的反思,也直觉到了鲁迅生命体验正蕴蓄和酝酿着新的淬炼和升华的可能。就在此时,他开始将心力聚焦于自我精神和心灵深处,致力于“抉心自食”式的发掘,而这种发掘的直接结果就是深邃瑰丽而又卓绝独异的《野草》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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