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如何转化康德哲学
2021-12-03尚杰
尚 杰
(四川美术学院视觉艺术研究中心艺术与科学研究所,重庆 400053)
一、我与时间:切己性与不可置换性
现在,“我”而不是“我们”研究时间——“现在”已经在时间之中了,生命的真谛,就是永远从现在开始。现在,我撇开“现在”这个还要反复分析的时间之谜,专门谈谈“我”。“我”有萨特的谈法与海德格尔的谈法,萨特直接说“我”与“人”,海德格尔反对,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人道主义”,“我”和“人”都是已经定义了的、可重复的概念,不可作为思想的出发点。海德格尔不说“我在这儿”,而说“此在”①德文:da-sein,法文être-le-la,英文being then and there。——它被整个哲学史遗忘了。如果being被重复,就成为beings,beings可以被理解为存在,相应的时间,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时间概念(时间就像是一条河,过去、现在、将来,是相互交融理解的),但如果逼真地说,其实事情就是此时此刻,尔后同样的情形永不再来(有生活阅历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那么这此在(瞬间)才是唯一真实的,即不可重复性。举个例子,张三听到朋友的死讯,他悲痛但事实上与他无关,因为那是别人时间的终结,只有他自己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这里所谓“真正”就是无法替代性,他死后尽管时间仍旧存在,但是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因此,虽然时间就像是一条河,但他自己才是真正的这条河,这种切己性或亲自性,被哲学史遗忘了。
以上的不可替换性,就是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核心问题,这个“此在”既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形式上它是此时此刻(瞬间),内容上它是此情此景(在场),但是两者不分彼此(一切真实的在场都是瞬间在场),而且都具有不可替换的本质特征。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一书中,认为康德从来没有明确指明这种不可替换性,但海德格尔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处处在其中捕捉“此在”的影子,这就是对经典著作的“哲学家式”的阅读方法。
时间的切己性就是瞬间,人的切己性就是我自己。根据上述哲理,我自己就是一切,因此叔本华认为,“要么孤独,要么平庸”,这话与别人是天才而自己是普通人的事实无关,它其实是说:我是以对话的方式与别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比如海德格尔读康德的书的切己方式,是写出《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他以较劲的方式,与康德对话。
理解,就是去对话。对话就超越了我自己,这是荒谬的,因为它犯规了。它将原本只是自己的事情,比如独白,变成了两个人或者多个人之间的事情。说穿了,这是一种假对话,因为我与你之间无法替换。但是,对话假定了相互理解的可能性,虽然这种假定是必要的,实际上是根本做不到的。也就是说,事情从出发点上就已经含有虚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有一句名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种荒谬现象:“爱是一个人的事情,而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所以,我爱你,与你无关。”但是,每个人都有一种自寻烦恼的天性,就是极力使爱与你有关,因此,爱与传统哲学一样,从一开始就蕴含着悲剧命运,因为试图去建立关系的愿望,就是想合二为一,也就是设定了置换的可能性。
切己性与建立关系之间,是不可分的关系。换句话说,思想是从自相矛盾开始的,事实上我们时刻在替换着原本不可替换的东西,这已经很荒谬,就像黑格尔说的,在哲学出发点上,存在与虚无完全是一回事——海德格尔认为,肯定自相矛盾,就是康德思想中最值钱的宝贝。
这里有一条极其隐蔽的思想线索,其中所涉及的一系列概念,具有看不见的相似性,彼此之间是相互解释的。胡塞尔曾经说,笛卡尔哲学是现代哲学的神秘渴望,他用现象学改造笛卡尔的思想。同样的话也适合海德格尔与康德的关系,他认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根本不是一部认识论的著作,而是为形而上学本体论寻找新的基础。简单说,这个基础就是时间,或者说,是此在与时间,存在就是此在,而“此在”就是此刻的时间。海德格尔并没有强行解释,他用康德的著作说话。
传统上,形而上学就是关于本体论的。“本体”是基础,是根本原因,它形成某种独断。如果我们强说康德和海德格尔的哲学都有各自的本体论思想,这个说法隐含严重误导。也就是说,即使他们在字面上寻求某种新的本体论,也绝不意味着“基础”或者“根本原因”之类的独断论,它不是一个清晰明白的具有整体论性质的判断,而意味着某种破碎,也就是自相矛盾。它缘起于认为存在问题的根源在于时间问题,这是海德格尔从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读出来的。
康德要解决的问题是:1,我能知道什么?2,我应该做什么?3,我可以希望什么?由对于三个问题的回答,最终归结为4,人是什么?先从表层上,在康德的语境中,我是人,反之亦然。在康德那里,有一种人类学,但区别于与卢梭同时代的思想家布丰①布丰(G. L. L. de Buffon,1707-1788),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他在自己的代表作《论人》(Del’homme)中,详尽描述了人的自然形态,使人类学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雏形。创立的现代人类学,在康德那里是“哲学人类学”。虽然海德格尔不同意把哲学做成任何意义上的“人类学”,但他特别看重康德从先验的眼光描述人,康德对以上四个问题做了先验回答。在康德那里,“先验”与“超验”有严格的区分,他的哲学是一种先验哲学。至于“超验”,他批判形而上学独断论,就是指责传统本体论的“本体”概念是“超验”的,他认为这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一书中,康德的“先验”与“超验”被移植到海德格尔的理解平台上,他不再采用康德的区分,而是消解了“先验”与“超验”之间的界限,他认为时间与空间这样先验的直观形式,就是居于“基础”或“本体”的地位,就是“超验”的。海德格尔事实上认为,康德思想的发源地,既是先验的也是超验的,先验与超验,可以合起来说。在“形而上学的出发点”的意义上,“先验”与“超验”是一回事儿!他没有明明白白地这么说,但我明明白白地读出了他的这个意思。这就是以下我要着重说明的,他把康德扔掉的东西当成思想宝贝又捡了回来。
海德格尔在书的导言开篇就有以上的意思:“基础本体论不过就是关于人的Dasein 的形而上学,因此形而上学才是可能的。”①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Gallimard,1953.p.57.虽然海氏文本中的Dasein 具有不可译性,但就像以上茨威格所谓“我爱你,与你无关”的这种自相矛盾,我还是不得不用汉语把Dasein 显示出来,我选定“此在”。 海氏紧接着说“此在”远离一切人类学,他此处没提胡塞尔,但显然这种远离只有借助于现象学还原方法才有可能——人仍旧存在着,但描述人的方式彻底改变了,如此而已。
形而上学(métaphysique),顾名思义,是“超越物理学”的无形的学问,目光不要耽搁在逻辑学、伦理学、美学这样的形而上学分支。不为这些分支而分神,只留下纯粹的思想。纯粹思想是无界限的,这里返回源头,还谈不上什么学科。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学”,但在海德格尔看来,由于这个传统本体论是有前提的,并没有彻底返回基础。这个前提,他归结为思考存在本身,而存在已经是现成的存在了,就是复数的beings。这个“存在”本体论还暗含了这样的设定:它是整体性的、它把确定性或者同一性看成第一原则,它已经蕴含着认识论和体系化哲学倾向,其中的思考方法是定义与证明,它们就是逻各斯展开的含义,尽管“逻各斯”的表面含义是语言与说理。
思考存在,就是思考“什么”,认识论以传统本体论作为基础,它们都在以“什么”的方式问答,康德以上四大问题,都保留着传统形而上学的严重痕迹。马克思说从来的哲学家都是在解释世界,他所谓“解释”就是试图定义世界和人,定义的方法首先就是抽象出事物的本质。这个过程,简单说就是创造一个概念,给事物(包括人)起一个实质性的名字——所有这些判断都被视为发现了具有永恒价值的真理,都忽视了它们的出场过程,都遗忘了时间,忘记了它们不过是一次瞬间思想冲动的判断,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都遗忘了“此在”。
“第一哲学”或纯粹思想原本是从“创造”(在海德格尔看来,它和康德的“先验想象力”与“艺术”是等值的)或者“原创”起步的,它并非“第一原因”,而宁可说,它是“自因”,但“自因”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它实际上处于因果链条之外了。亚里士多德从来就没说清楚“第一原因”,它等于被搁置了、没被思考。他直接从“存在”出发,但这等于从被创造物出发了,从此就只能说出重复的话。
海德格尔不赞成超越感性的形而上学,他认为感性本身也可以是形而上学的,关键是目光,而非人为的形而上学界限。在他看来,康德这个著名提问的性质不是认识论的,而是本体论的:“先验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康德把本体论的可能性引向这样的问题:‘先验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阐明了这个问题,也就会理解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形式下,所实施的建立形而上学的基础工作。”②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73.“判断”表面是要解决认识论问题,其实是解决认识来源即本体论问题。作为概念,“先验”与“综合”单独拿出来,其含义都是已知的,但两者嫁接在一起,“先验综合”形成一种被创造出来的新意思,作为判断,它的性质是“自因的”、创造性的,因此也是本体论的。在被创造出来的第一瞬间,它不是一个“已经”,从前没有,因此起个名字叫它“先验”。这个“先验”在尚未被重复的情况下,就不是一个复数的beings,因此作为“自因”的“本体”,“先验”不是存在而是此在,这就是海德格尔阅读康德的方式。“此在”是不可置换的,它抗拒分类,所以“此在”是先验的,这两个词语都不意味着“已经”,也就是说,不是经验的。
海德格尔说:“本体论的认识,也就是说,先验的‘综合’就是康德全部批判的真实的理性。”③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75.这就区分了两个理性,一个是康德批判的独断论的所谓纯粹理性,就是被海德格尔称为“存在”的概念,另一个是“先验综合判断”,如上所述,这实际上被海德格尔理解为“此在”,这是一种新的理性,它被哲学史遗忘了。
“此在”的“自因性”其实就是原创性,它显示为如此这般或者那般地建立一种崭新的精神连线,例如“先验综合”,或者“直观与概念”,或者胡塞尔的“理性直观”,“此在”专门指其中的“第一次”,它是涌现的、突如其来的,一旦被重复、可置换,就具有了可译性,也就化为了形形色色的存在,这样“此在”就失踪了。“此在”是自相矛盾的,“此”含有“彼”,就像作为判断,“先验”一出生就与“综合”建立起关系,就像圆形与方形嫁接为“圆方”,就像孤单的爱没有意义,得说“我爱你。”但是,只有第一次建立联系的思考行为,具有原创性,只要重复就意味着平庸或者不真实,因为重复首先假定了置换是可能的,理解或者解释是可能的,但从“此在”的目光来看,置换或者可译性实质上都不彻底可能,就像dasein 这个德文词一样。
海德格尔强行把“先验综合判断”读成“此在”,康德肯定不同意,但从以上看出,海氏不是在毫无根据地胡说,他在一个新思想平台上说话。康德的判断平台属于亚里士多德传统,即主词+谓词=知识。无论分析判断还是综合判断,都是如此。这里的精神连线,以形式逻辑作为基础。但是,一旦把康德的“先验综合判断”读成“此在”,就不再属于“主词+谓词=知识”的模式。这种转换或者新的思想平台,通俗地说,它相当于在显示而不是在表达,比如“下雨了”——表面看是判断,其实是显示或者描述,它只有降临而无须判断从哪里降临,因为人们绝少说:“天下雨了”。“天”莫须有,加上“天”,乃多此一举。“下雨了”与“主词+谓词=知识”的模式,没有关系,它以降临的方式发生,这就是“此在”。这里不需要主词和人称代词,不是人类学。这种无我之境等于把思想之路堵死后,残留的思想感情。因此,海德格尔把形而上学的思和诗同等看待。王维的诗句中有“月出惊山鸟”和“春去花还在”,和人无关,并因此有点恐怖。“此在”不排除没有人情味的残酷,不同于人道主义。
在海德格尔看来,“先验综合判断”的要害,在于它显示出不可置换性,这与分析判断(例如可以用“单身汉”置换“未婚男人”)的比较中特别明显,“先验综合判断”的句子加进了某种绝对陌生的、推不出来的含义,因此是在创造。所谓综合,就是建立关系。所谓先验综合,就是说这种关系是以先验方式突然建立起来的,与曾经的经验无关。康德说:“不是研究对象的知识,而是研究认识对象的方式,后一种情形就是我所谓先验,这种先验的方式是可能的。”①转引自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75-76.很难说这种先验与胡塞尔现象学无关,就像萨特说的,我们不是看一所房子而是以某种方式看这所房子。我们不是意识到这所房子,而是意识到关于这所房子的意识,因此才有厌恶的问题。也就是说,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的哲学都与康德的“先验”概念有关,在这个意义上这确实是一场哥白尼式的哲学革命——它以降临的方式涌现出与外部经验没有直接关系的某些新鲜感受,它不是存在论而是先验论。海德格尔和康德在“先验”问题上的差别,在于他认为可以用“此在”取代“先验”,但“此在”本身不是康德所谓认识事物的先验前提,海德格尔否定任何在遭遇或者奇遇之前的理解,否定前理解的必要性甚至可能性(la possibilité de la compréhension préalable de l’être②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76.)。但这只是改造了康德而没有彻底否定康德的“先验”。也就是说,我们确实是以某种方式去意识事物,但是康德用某种固定的或者僵化的说法界定这种方式(“先验综合判断”),而海德格尔不说“先验综合判断”,甚至也不说“意向性”,而是使用了不可译的、自相矛盾的“此在”。
前面说过“先验”与“超验”的统一问题,海德格尔就是这样理解康德哲学的关键词。他写道:“提出本体论的可能性问题,就等于在询问可能性本身,即询问理解此在①此处,法文译本使用的是与“l’étant”有本质区别的“l’être”,国内学界之前的译法,把前者译成“存在者”,后者译成“存在”,但在汉语理解的语感中,很难将“存在”与“存在者”区别开,“存在”自然就已经是“存在者”,要费很多口舌才能勉强区分。实际上,海德格尔做这种区别,即所谓“本体论的差异”的重点,就是将所谓“本体论”理解为“差异”本身,而这种差异就在于将“l’être”理解为“être-le-la”,即“此在”,它绝非指黑格尔“对立统一”框架内的“差异”。的这种超验(transcendance)本质问题,它等于从先验的(transcendantal)目光去思考。”②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76.也就是说,对“超验”做“先验”的理解,是可能的,反之亦然。海德格尔认为康德找到了重建本体论的一条新途径,他将这个新途径,理解为“此在”。
二、把康德的“先验”转换到“此在”的思想平台
叔本华认为康德最大功绩在于区别了“现象”与“自在之物”,他要更新康德的“自在之物”,从中得出“唯意志论”,而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的最大功绩,在于区别了“先验”与“经验”,他想根本扭转康德的“先验”方向,从中得出“此在”现象学。③在此,海德格尔与叔本华的近似之处,是值得探讨的,但由于转移了这里的问题视域,暂不做专门讨论。“先验”的要害,在于一个“先”字,这里又遭遇自相矛盾,“先”就是不以经验作为思考的前提,乃至思考之时可以搁置一切前提,这种彻底性就是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真谛。但在康德那里,虽然“先验”不以经验作为自身成立的前提,但“先验”却在事实上成了经验对象的前提。这种事先性成为胡塞尔-海德格尔现象学不赞同的“理论的态度”,他俩觉得康德陷入了一种坏的或消极的自相矛盾。
康德认为,先验的真理先于一切经验的真理,先验使经验得以可能。对康德的这种态度做一种微妙的改造,就变成胡塞尔-海德格尔的态度:经验属于自然态度,先验属于现象学或哲学态度。
海德格尔的“此在”现象学与康德的先验哲学另一个根本冲突,在于对智力的理解。康德认为智力就是对概念的理解能力,哲学就是思考广义上的概念的能力,甚至“直观”和“趣味”都是变相的概念。但是,海德格尔把形而上学问题还原为思想,认为思想早于形而上学。思就是诗,他这样说的要害并非去歌颂诗歌多么伟大,而是肯定一种积极的自相矛盾,也就是非概念思维,类似“非感性的感性”或“具象的概念”这些说法,而康德极力摆脱“二律背反”,他认为自相矛盾是消极的,是理性的丑闻。
与上述区别相对应,康德把哲学理解为以思考和理解概念为基础的判断力,不仅“先验综合判断”,即使在趣味-美的领域,他所谓“判断力批判”本身,仍旧止于实质是智力的判断力。但是,海德格尔把“判断力”置于上述新的理解平台,他把“判断力”消解为一种现象学描述,把思想之“思”与诗歌之“诗”联系起来,还描述“操心”“焦虑”“无聊”“死亡”,这些都是广义上的“此在”情景,是具有哲学意义的在场的时间与空间。这种区别,在语感上就体会得到,康德给“先验综合判断”列举的典型例子,是“5+7=12”—— 这个表达式之所以是判断,它得以成立的前提,在于它可重复或再现,无论多少次重复都自身同一,无关时空,它的真理性永远成立。但是,海德格尔以上类似“焦虑”的描述,发生在当下时空之中,是在场的情景。所谓“此在”就是近,它既可以“近”而远,比如恐惧死亡,也可以远而近,例如深度无聊感。这些场景还连接着例外或偶然性,它们是突然降临的,也就是创造性。以上,从“判断力”到“描述”,其中有德里达的“解构”,解构了哲学与艺术之间的界限。
与以上区别相对应,在康德那里,思想(及其概念)与直观(及其感官内容)以先验的方式综合为认识对象(即作为现象的存在),而在海德格尔这里,所谓“综合”绝不仅仅限于概念与直观之间的结合,而是思想的自由连接形式,就是“和”、去建立关系。
与以上区别相对应,在康德那里,“现象”概念,无论狭义的还是广义的,都指“对象”①海德格尔在这里引用了康德的原话,康德写道:“物自身并非指另一个对象,而是指以另一种再现关系,去关注同一个对象。”转引自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93.语境下的事物自身,与康德的理解不同,在海德格尔所理解的现象学语境下,现象就是“此在”的纯粹显现,这已经是事物的本质,不存在现象背后的本质。
与以上区别相对应,在康德那里,感性和理解力(所谓“知性”)是分开讲的,似乎它们在时间上是两个不同的阶段,通过感性直观,我们获得了认识对象,通过概念,去理解对象。而在海德格尔这里,感性和理解是同时发生的,它们显示为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就是我以上描述过的那些貌似感性的非感性,其中也包括情绪化的因素,并不完全属于智力。简洁说,在康德那里不同时发生的事情,海德格尔认为是同时发生的,而“同时”就意味着自相矛盾。
康德的自相矛盾还在于,一方面,他重新发现了时间,发现了创造思想与时间之间的缘起关系。另一方面,他构造起来的哲学体系,却是一切都从“现成的”出发,他诉诸一种事先性,其中的因果关系,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思想的可能性,在他以“批判”的姿态出现之前,实际上他已经知道了,这就像法国新小说家西蒙对《红与黑》作者司汤达的批评,于连得死这一事实,作者在写小说的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想好了,或者黑格尔对康德的批评,在河岸上练习游泳是不行的,想要真会游泳得下水。我这里补充黑格尔的话,下水后才有时间问题,否则无论提到多少次时间,也没有时间,因为一切都是对于已经构造好了的思想的重复。就像海德格尔对康德形而上学的总结:“对存在的认识,只有在对于存在本体论结构的某种预先认识的基础上,才有可能。”②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98.这里的“预先”(préalable)其实就是先验,它暴露出在“先验”概念上,他与康德冲突的关键,在于“先验”究竟是某种预先,还是即刻正在发生的情景(“此在”)。
既然康德有如上的自相矛盾,那么海德格尔有责任从中找到宝贝,以便服务于他自己的思想。他要发掘康德的心理起源,它是未知的、不确定的,不属于“已知”的康德认识论。从“已知”追溯到“未知”,从有意识追溯到无意识的意味。但是,海德格尔不说“无意识”,而说“先验的心理学”(psychologie transcendantal③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101.)——这里揭去认识或知识的面纱,返回思想的真谛即“起源”问题,那么可以说它涉及传统哲学所谓“本体论”,它是“自因的”,但这等于说它是无因的,是陌生的而且莫名其妙地涌现出来。当然,康德哲学从来没有朝这个方向走得如此之远,这个“此在”已经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有关。
在这里,哲学批判能力体现为从看似不一样的概念中,发现相似性。例如,康德说“先验综合判断”,海德格尔从中发现“先验心理学”,并说它“使本体论的综合成为可能,这就是康德认为‘批判’就是‘研究我们内在本性’的缘由,揭示人类的此在‘是哲学家的义务’。”④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101.海德格尔继续写道:“我们在这块土壤上重新发现形而上学,在此形而上学扎根于人性中的热情。”⑤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101.热情是“自因的”,而“此在”也是热情——这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康德不直接陈述“热情”。对于热情,可区分为“经验”与“先验”两种说法。经验的说法,认为热情来自外界的诱因。先验说法,热情是自己产生自己的,并非来自外部世界的某种诱因。后一种说法虽然有点晦涩,但它也属于康德“哥白尼式的哲学革命”的一部分。
海德格尔先把“先验综合判断”改造成“本体论的综合”,然后写道:“这个问题,就是人的此在及其有限性有能力在存在之前并超出存在……”①Martin Heidegger, Kant et le problème de la métaphysique,p.102.他十分重视人的限度或界限,康德的说法是人的可能性,但海德格尔真正想描述的,其实是人的孤独或不可交流性,之后现象学所谓“他者”问题,也初露端倪,康德并没有朝这个方向设想,即没有设想本体论的“本体”不指向“存在自身”(或者变相的说法“起源”“事物本身”“人本身”等),而是指“差异”或者德里达所谓“延异”,它意味着去建立非同一性的关系,它先于“存在”的概念。延伸这种区别,本体论的表达心思,也不再是“主词+谓词=知识”,因为这样的表达式把系词“是”理解为“存在”,在如此的理解形式中,思想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或者说思想是从“结束”开始的,也就是同义反复。替换这种传统本体论的表达式,就是海德格尔和德里达的“差异”思维,其中有非感性的感性,或非理性的理性,它用“描述”置换“证明”,用“诗”置换“思”。
孤独就是自身显现,它与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并行不悖,但海德格尔、勒维纳斯、德里达揭示了其中的“差异”思维。自身显现与他者之间形成陌生的、不同于存在的关系,也显露了人的界限。
三、现象是再现,而再现是差异的再现
海德格尔更看重《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先验感性论”,而不是“先验逻辑”。先验感性论——全部思想都要重新奠基在对于对象的直觉之上,思想的作用只是阐明,确定直觉可以通达的路径。如果广义上的认识主要是直觉的,如果其他与对象关联的方式都要服从于直觉,这就意味着先验综合认识,甚至本体论认识,主要是直觉认识。“在某种意义上,直觉是《批判》的中心问题,是决定性的问题。在我们的时代,胡塞尔作为现象学研究的奠基人,完全不依赖康德,重新发现了认识,尤其是哲学认识的本质特征,就是把直觉作为现象学的基础,正是这一点惹起了时下哲学的抵制。”②Martin Heidegger, Interprétation phénoménologique de la《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 de Kant》, Gallimard,1982,p.95.
特别重要的是,在海德格尔看来正是直觉使得本体论认识成为可能,而直觉已经意味着时间,或者说时间是一种直觉,这种看法令人激动,却又十分困难。时间现象的根源要追溯到直觉。
如果直觉具有人格,会说话,直觉说:“我要说……”。直觉要说什么呢?直觉要找自己的家族,与直觉相似的,还有知觉(perception)、感受(sensation)、再现(repré-sentation)或者认识。它们意味着与直觉关联的举止行为,不仅是纯粹观念性的,也包括生理因素。针对某某的直觉,某种活灵活现的、有血有肉的东西给予我们——被给予,直接相遇——诞生、缘起。康德写道:“直观与概念构成了全部认识元素,以至于没有某种方式的直观相应的概念,和没有某种方式的概念相应的直观,都不可能形成认识……没有感受性,对象就不能给予我们;没有理解力,就无法形成思想。没有内容的思想是空的,没有概念的直观是盲的。”③转引自Martin Heidegger,Interprétation phénoménologique de la《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 de Kant》,p.99.这也就是说,由于有了理解能力,就使得直觉被给予的东西具有智性,而智性不仅在于给杂多的现象命名,即用所发明的概念使感性杂多统一起来,还在于概念只能显现在感性事物之中,它是世界的某种特定场景。它们总是可以情节化甚至小说化的,例如萨特在《恶心》中这样描写:“半小时以来,我就一直避而不看这只啤酒杯,我看它的上方、下方、左面、右面,就是不看它。”④〔法〕让-保罗-萨特:《萨特精选集》,沈志明编选,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4页。这里的它就是啤酒杯本身或事物本身,由于缺少对于事物本身的理解,只是从不同侧面直观到感性杂多,从而缺少智性或无法解释,此刻涌上来的就只是某种情绪,例如恐惧。当我们用概念给事物定性时,会感到心安理得,因为事物获得了解释,情绪就趋于平稳了。在这里,概念是具象化了的,概念与具象并非在时间上分开的两个过程,它们是同时发生的,是感性与理解的融合(union)。如果没有理解,事件就显得古怪陌生,而当事人就成为局外人。比如,如果不懂得足球游戏规则,就只能感到一只皮球在不停地接触不同人的下体,从而会觉得索然无味。这种理解甚至不仅仅是康德所谓“认识”,它同时还是趣味,可以写成小说,成为创造出来的艺术生活。
如果没有直观,思考就是纯粹形式化的概念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内容。直观是思考的基础,思考的作用仅在于确立直观的性质。感性是元素,理解是科学,是逻辑。
海德格尔指出,感性和理解是人类认识的两个“基础”,两者有共同的起源——再现(représentation)。“康德说直观与思想都是再现某一事物。”①Martin Heidegger, Interprétation phénoménologique de la《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 de Kant》,p.100.再现,就是说又一次。没有所谓绝对起点,任何“起源”其实都已经是再现。进一步说,再现意味着重复,重复意味着距离与间隔,那么绝对的直接性是不可能的。距离与间隔已经意味着以迂回的方式进入,也就是间接性,它永远推迟了初衷或“原始”意向对象的“如实”实现,它们实现了别的,而这些别的,是无法事先预判的,偶然性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
按照上述海德格尔式的解释,康德创造了理解哲学的一个拐点:传统形而上学都是“直接性的哲学”,因为它们都忽视了“再现”过程中所诞生的差异,将这些差异抹平了,视差异为永恒的同一性,即巴门尼德首次提出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所谓“直接性的哲学”,例如莱布尼茨的唯理论简单地将感性归结为理性,洛克和休谟简单地将理性归结为感觉印象,或者唯心论认为精神是第一性的,而唯物论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
直觉与思维(思想、概念),或者感性与理性、外感官(五官)的被动性与内感官(心灵)的自发性——它们都只是再现的不同方式、途径、渠道,它们彼此有着程度上的差异,又融合在一起,只是为了方便分析,我们才将它们罗列起来,但是,将它们分门别类是十分重要的,这可以使我们保持清晰的头脑,深入人类思维的本性。
以上,关于直觉与思维的共同起源即“再现”的问题,是海德格尔根据康德著作分析出来的,“显然康德并没有明确提出要从这一共同起源出发,处理这两个基础的起源问题……”,②Martin Heidegger, Interprétation phénoménologique de la《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 de Kant》,p.102.质言之,康德哲学还不是一种关于差异的哲学,就此而言,康德不属于后现代哲学家。那么,康德就没有自觉意识到时间问题的再思考,可以颠覆整个传统哲学。海德格尔将《纯粹理性批判》中的时间问题,视为这部著作的中心,因为没有时间因素的介入,差异问题就无从谈起。因此,《存在与时间》更精准的理解,应该是“差异与时间”,它超越了,或者说置换了康德的思想平台。
康德意识到,不能只是从思想出发,从概念到概念,这样的认识是没有新意的,要有多出概念的直觉,这得使“先验综合判断”成为可能。但是,在这个判断中,究竟是先验为主还是直觉为主呢?康德说融合,不可分割。他要用先验抵制休谟的彻底经验论立场,又得用直觉抵制理性的独断论。从消极方面说,康德陷入某种两难境地,甚至是自相矛盾,也就是不彻底、不直接,调和唯理论与经验论的立场。从积极方面说,这种悖谬的判断本身意味着康德的创新。所谓悖谬,在这里意味着“起源”构成的复杂性,其结构诸因素是冲突的,因为先验意味着不依赖一切外来经验,而直觉却离不开经验,现在将先验与经验撮合在一起,分析与综合的融合形成一种新型判断形式,这不再是笛卡尔式的清楚明白的观念。“起源”问题上的折中,意味着起源的复杂。一方面,康德的哲学是先验哲学,不是经验论;另一方面,康德如何能够说服我们直觉只能止步于形式而不包含经验内容呢?没有经验内容的“直觉”,相当于把“直觉”取消了,康德并没有发明“理性直觉”这样的说法,尽管“先验综合判断”已经蕴含了这样的苗头。
在康德那里,直觉究竟偏向于形式还是偏向于经验内容?他时而向形式偏转,这时他批评经验论。时而向经验内容偏转,这时他批评独断论(“没有内容的思想是空的”,离开经验说“内容”是不可能的),具体如何偏转,取决于临时需要。但是“临时”,这思想情景连同纯粹偶然性一道,都是康德极力回避的。他所忽视的这些,恰恰是海德格尔想重新拾起来的,就像德勒兹这样说尼采:哲学家就是从地上拾起一支箭,然后把它射向别的方向。
经验的边缘域(horizon,这是海德格尔从胡塞尔现象学中借用的概念),或者说综合判断,已经趋向于离开“没有内容”的思想(概念),但康德马上说需要一种理解的模式约束杂多经验的肆意狂野,需要先验综合判断。经验的直观需要先验的直观加以统筹,这种统筹使得综合判断得以可能。这使得先验综合判断已经不是“纯粹理性”了,因为纯粹理性中的“纯粹”意味着完全先验,脱离经验——这种情形,在“先验综合判断”中是不可能的。
另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环节在于,作为先验哲学的决策机制,“先验综合判断”的要害是超越纯粹概念,超越纯粹概念思维。关键在于,这样的超越是如何可能的。这需要在“先验感性轮”中解释,从而实现为形而上学重新奠基。
经验直觉止步于感性材料,比如粉笔,受制于外感官,它是有对象的感觉(sensation),可以产生认识。但是,“感觉”宽泛不清,有时还作为主观感受,也就是感情——快乐与痛苦等,与其说它连接某个具体对象,不如说是纯粹主观感受,并没有实现认识,不属于认识论范畴。
康德写道:“经验直觉的不确定对象,叫作现象。”①转 引 自Martin Heidegger, Interprétation phénoménologique de la 《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 de Kant》,p.102.现象显现出来,直接被给予我们。古代本体论直接在现象与物本身之间建立统一关系,认为现象世界是本体世界的显现,而在康德看来,这种统一无法建立,现象不同于物本身。叔本华曾说,康德哲学的最大贡献,就是区分了现象世界和自在之物。物本身就是事物如其所是地存在,还没有被思考,例如上帝存在。如果怀疑上帝存在,则相当于无神论的思考。思想是以假说的方式存在的,例如提出上帝不存在。
于是,理解康德的一个关键之处在于,他认为古代哲学没有区分现象和物自身,其所认为属于“物自身”的,其实也只是现象,由此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为了澄清与纠正误解,本体论问题要通过先验哲学的认识论途径得以解决,而先验认识论只能解决古代本体论中属于现象世界的问题,不能解决古代本体论中关于“上帝存在”“自由意志”等属于自在之物或物自身的问题。在这里,海德格尔发现康德对无限、抽象、普遍性观念,持有某种十分谨慎的态度。“先验综合判断”中的直观,是有限直观,不是自在之物的观念,不是附属于这类观念之上的普遍必然性。
但是,海德格尔指出,康德有时也把事物本身称为现象,这种含混为日后理解康德哲学制造了混乱。它是不确定的吗?在康德哲学中那些被边缘化了的术语,反而成为超越康德思想的突破口,例如上述的“有限”和这里的“不确定性”。有限已经意味着界限,它回答认识的可能性,而不确定性,不仅被康德用来抵抗独断论,甚至指向“批判哲学”自身也含有某种独断,就像叔本华批评康德哲学的12个先验范畴图式就是一种独断。为什么一定是12 个呢?原来康德有将概念一一对称起来的癖好。而德里达在《绘画中的真相》中则批评康德对于12 范畴的安排顺序,并没有严格按照先验逻辑进行。在《纯粹理性批判》中,量的范畴被放置在质的范畴之前,而在《判断力批判》中,则颠倒过来,质在前,量在后了。那么,这种逻辑安排本身就没有遵守一定如此的逻辑,它取决于康德在讨论审美趣味时的临时需要。但康德思想主流,轻视临时性和当下时刻的重要性,即使它们在构造康德哲学体系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总体来看,康德排斥“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只属于经验的直观,它意味着还没有发生思想,思想不能以不确定的、亦此亦彼的悖谬方式发生,康德正是如此划定了认识的边界或可能知道的界限,而他所处时代的物理学-数学只相信确定性才是科学标志,这和同时代的启蒙理想是一致的。康德相信不确定的现象世界是确定的,如此才有科学。当然他使用的不是物理学与数学公式,而是先验综合判断,使看起来如此混杂的世界井然有序,人类就安心自得了。
经验直观是有限直观。比如一支粉笔,有颜色,有长宽高。但是,即使在这样的经验直观中,“这里”“之下”“现在”这样的字眼,也不是从外感官中自发产生的,它们属于对事物自身的规定,是感觉中多出感觉的思想。止步于感性杂多,是没有思想的。前与后,位置关系,这些抽象思维,不可能从外感官直接获得。但是,即使原始人,也从来不是毫无秩序地观察世界,其中的秩序来自给感性材料建立“关系”。关系本身不是感觉而是某种抽象能力,康德认为这种精神能力是自发的,是人类原本就有的卓越天性,哲学术语叫作“先验”——某种不依赖外部经验而获得抽象感觉的能力。当这些词语抽象程度足够高时,就是哲学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