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验想象力在范畴先验演绎中的定位研究
2020-11-18屈盟蠡
屈盟蠡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0 引言
《纯粹理性批判》中关于对象的经验知识是纯粹知性概念和感性直观杂多相结合的结果,概念无直观是空的,直观无概念则是盲的,两者是异质但又不得不结合在一起的要素,而先验想象力就是联结范畴和直观,从而使经验知识得以可能的关键能力。《纯粹理性批判》中关于先验想象力的集中表述见于先验分析论中范畴的先验演绎(以下简称先验演绎)部分。在A版先验演绎中,想象力与感官和统觉是三种独立的能力,而B 版先验演绎中则取消了想象力的独立地位,把它当作知性的机能,是知性对感性的刺激。由于这种差异,对先验想象力的解读也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为了研究先验想象力在先验演绎中的定位,本文将首先介绍先验演绎的任务和结构,在此基础上对这两种观点进行介绍和辨析。
1 范畴的先验演绎的任务与结构
范畴的先验演绎向来被认为是《纯粹理性批判》中最重要并且最难懂的部分之一。但为了把握先验想象力在先验演绎中的定位,必须对先验演绎的任务和结构有一个整体把握。因此,这部分将借助亨利希、阿利森和杨祖陶的研究成果来梳理先验演绎的任务和结构。
先验演绎的任务是证明知性范畴是使经验成为可能的先天条件。在先验感性论中,空间和时间作为人类感性直观的形式,一切现象必须通过这种形式才能向我们显现出来,所以空间和时间必然是现象得以可能的先天条件。然而对于知性范畴来说,范畴对于现象的必要性还是未知的。因此,要想论证“表象使对象成为可能”,必须论证知性范畴是使经验成为可能的先天条件。此外,在方法上,为了证明范畴是使经验成为可能的先天条件,就不能像经验主义那样求助于经验,而必须先天地进行。这就是对范畴进行先验演绎的任务以及其必要性。
在理解先验演绎的任务和必要性之后,我们来看先验演绎的结构。本文将借助亨利希和阿利森对B 版先验演绎的分析以及杨祖陶对两版先验演绎的结构和两者关系的分析,力图全面把握先验演绎的结构。
亨利希认为只有B 版先验演绎才能发展出一个能够得到辩护的论证并且更符合《纯粹理性批判》的整体结构,因此B 版先验演绎是他的关注点。B 版先验演绎的结构被他概括为“一个证明,两个步骤”[1]。“一个证明”是对范畴何以具有客观有效性的证明,即先验演绎的任务;“两个步骤”是对这个证明的结构划分,这两步围绕着范畴与直观的可能性关系展开。从§16 到§20 是证明的第一步,它表明一切直观杂多都从属于先验统觉的统一的诸条件(诸范畴),但这里的直观指的是一般感性直观,还并没有说明范畴与人类感性直观的适用关系。从§21 到§26 是证明的第二步,它表明范畴对于人类经验性直观也具有先天有效性,对所有的感官对象都有效。经过这两步骤,范畴对于直观的有效性得到说明,先验演绎的任务也得以完成。
阿利森认同“一个证明,两个步骤”的结构划分,但对第一步的内容有不同看法。他认为第一步“肯定了范畴对一般感性直观对象的必然性。一般感性直观对象如果要获得意识的统一性,必然从属于感性范畴”[2],表象获得统觉的客观统一性就是通过判断与一个对象关联起来。第一步骤虽然表明了范畴能够表现对象的判断功能,并因此可以规定一般直观,但并没有断定在人类感性直观中被给予的现象也必然符合范畴的规定,所以先验演绎仍然需要第二步骤来说明在范畴对于在人类感性直观的先天有效性。第二步骤通过范畴与想象力的关联,使得任何被给予的东西都能在范畴之下进入经验性意识之中,使范畴与知觉联系起来,从而使关于对象的思想充实起来。由此可以看出“一个证明,两个步骤”的结构是二人的共识,在具体内容方面,二人对第一步骤的认识有差异,而对第二步骤的认识是一致的。
杨祖陶则对两版先验演绎的结构以及两版之间的关系都进行了研究。他认为A 版先验演绎可以从主观演绎和客观演绎两方面来理解。主观演绎自下而上进行,从认识发生的过程去分析经验知识需要的主观先天条件,优点是容易理解,但不足在于带有经验心理学的色彩。客观演绎自上而下进行,从主观演绎中得到的先验统觉的统一这个最高原理出发,推演出范畴对于一切经验对象的先天有效性。客观演绎不涉及人的认识能力本身的内部结构,关注知性概念与对象的关系,因而完全是先验的。从这个视角看,B 版演绎的主要部分就可以视为客观演绎。差异主要在于B 版中删去了主观演绎的部分,但是杨祖陶认为即使在客观演绎色彩较重的B 版演绎也与主观演绎有联系,比如说B 版先验演绎是从先验统觉的统一开始的,这个最高原理却是通过A 版中主观演绎得到的结果,以及第二步中想象力的出现为联结范畴落实到知觉之上提供了帮助。即使康德本人也认为两版演绎在观点上没有不同,只是改写了被认为是心理学的部分而专注于先验哲学。因此,杨祖陶认为尽管两版演绎存在不同但它们之间有内在联系。
借助以上三位学者的分析,对范畴的先验演绎的任务和结构已经有了整体的把握。两版先验演绎在观点上没有本质不同,只是A 版从主观演绎入手,B 版从客观演绎开始。下面将进入本文的主题,对先验想象力在先验演绎中的定位进行说明。先验演绎是为了说明范畴对于一切经验对象的先天有效性。但范畴和直观本身作为异质的要素,并不能直接结合在一起,因此康德找到先验想象力作为沟通两者的能力。在两版先验演绎中,先验想象力是把范畴和经验性直观联系起来的能力,但由于文本表述上的不同,对于先验想象力在先验演绎中的定位也存在不同看法。一种观点认为先验想象力是知性的机能,先验想象力的综合服从于范畴的规则;另一种观点认为先验想象力是感性和知性的共同根,感性和知性的结合只有在先验想象力的结构中才能得到理解。下一部分将介绍分析关于先验想象力定位的两种观点。
2 先验想象力知性化解读的观点及分析
杨祖陶和钱捷把先验演绎中的先验想象力定位为知性的机能。杨祖陶指出“想象力本身是感性的直观性的能力,但是加上统觉,就变成了知性的机能”[3],也就是说先验想象力区别于进行主观联想的经验性想象力,先验想象力作为想象力的先验层面的活动是知性的机能。钱捷也持这种看法,他认为“以图型为名义的中介性作用的实质在于知性在内感官中对于直观形式的运作,尤其是对于时间直观的运作。因为这是知性的运作,所以其规则是与范畴(一般组合物概念)同质的;同时,又因为这是在时间中对于直观形式的运作,而后者是现象之为现象的必要的、验前的条件”[4]。这种解读不仅有文本支持,而且也能得到先验演绎的结构的支持。
从文本来看,先验演绎中有多处文本支持这种观点。例如,“但毕竟,它的综合是在行使自发性,是进行规定的而不像感官那样只是可规定的、因而是能够依照统觉的统一而根据感官的形式来规定感官的,就此而言想象力是一种先天的规定感性的能力,并且它依照范畴对直观的综合就必须是想象力的先验综合,这是知性对感性的一种作用,知性在我们所可能有的直观的对象上的最初的应用(同时也是其他一切应用的基础)”[5]。此文本明确认定先验想象力是知性对感性的刺激,因此是从属于知性的机能。另外,从其上下文语境来看,这里通过区分经验性想象力与先验想象力来确定先验想象力的定位。想象力属于提供直观的感性能力,而先验想象力是依照统觉的统一而按照范畴的要求来规定感官的,所以先验想象力与纯粹接受性的感官能力不同,也与经验性想象力不同,是接受来自知性的刺激并按照知性的规则来提供相应的直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先验想象力是从属于知性的能力。
另一方面,把先验想象力视为知性的机能也契合先验演绎的结构。从主观演绎的角度看,A 版中三重综合是以层层推进直到最高依据的方式展开的,直观中把握的综合和想象中再生的综合都要以概念中认定的综合为依据。当自下而上地对经验进行分析还尚未达到最高依据即先验统觉的统一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想象力发挥作用的领会的综合和把握的综合,但当追溯到先验统觉的统一时,就能看到想象力的先验综合从属于先验统觉的本源统一。因此,即使在主观演绎中,先验想象力也是从属于知性的。有了主观演绎的铺垫,客观演绎就从先验统觉的统一这个最高原则出发自上而下地说明范畴的先天有效性。而先验想象力出现就是为了说明范畴如何运用于经验性直观之上,因此它就被视为知性对感性的刺激按照先验统觉的统一的规则来进行综合,把范畴与经验性直观联系起来,这样先验演绎也得以完成。
把先验想象力视为知性的机能,其优点在于知性的范畴能够借助于先验想象力能够顺利扩展到感性的领域,并且跟康德对于感性和知性的双枝干划分保持了一致,避免了第一版中提到的感官、想象力和统觉作为三种独立的能力这种容易带来争议的提法。但这种观点与康德对知性和感性的划分不一致。潘卫红在《康德的先验想象力研究》一书中指出,把先验想象力的综合视为知性的能力,就导致想象力这一感性能力在先验层面的运用是一种知性行动,这种结合体会模糊感性和知性的界限,毕竟康德反复强调知性不能直观,直观不能思维,这是两种完全异质的能力。
综上所述,把先验想象力视为知性的行动虽然能够得到文本和结构的支持,但是与康德对认识能力的划分却存在冲突。
3 共同根解读的观点与分析
关于康德的先验想象力理论,最著名的莫过于海德格尔的解释。海德格尔把康德对先验演绎的改写视为康德在想象力深渊面前的退缩。他认为先验想象力是理性和感性的共同根,只有在先验想象力的结构中感性和知性的结合才能得到理解。国内研究者张荣虽然跟海德格尔研究思路不同,但也持共同根的看法。
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海德格尔说明了“共同根”观点。“如果说作为超越论能力的纯粹直观与纯粹思维的源头应当从作为能力的想象力中显现出来,那么这并不是要证明,纯粹直观和纯粹思维乃是想象力的一个产物,而且,它本身只是某种想象出来的东西。恰恰相反,描画出来的对源头的揭示意味着:这一能力的结构根植于想象力的结构之中,而且,唯有在结构的统一中,这一能力才能与其他两个能力一起‘想象’某种东西”[6]。这段文本是海德格尔关于共同根解读的集中表达,他把先验统觉和先验想象力的位置来了一个颠倒,先验统觉的本源统一能力不再是本源性的,感性和知性、包括先验统觉的统一都奠基于先验想象力的综合。海德格尔认为一切综合必须以时间的对过去、现在、未来的三者合一为根源,这也是想象力的形象活动中的三合一特征,先验统觉的统一也要以此为基础。
共同根解读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是先验想象力与先验统觉的统一何者是本源。海德格尔认为先验想象力是比先验统觉的统一更本源的自发性,这种看法是基于以下文本的支持。“统觉的先验统一性就与想象力的纯粹综合相关,这种纯粹综合乃是知识中杂多的一切结合之可能性的先天条件……所以,想象力的纯粹(生产性)综合的必然统一性这一原理先于统觉,是一切知识、尤其是经验可能性的根据”。支持共同根观点的研究者都比较重视这段文本,认为这段文本说明了先验想象力的综合相对于先验统觉具有优先性,纯粹直观中的统一是前概念的综合,源于先验想象力的综合。
国内学者张荣通过分析先验演绎的文本来说明先验想象力是感性和知性的共同根。张荣对共同根的推断来自以下文本,“人类知识有两个主干,即感性和知性,它们也许产生于一个共同的、但不为我们所知的根。通过前者,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后者,对象被我们思维”,据此他认为,在康德的思考中包含共同根这一要素。除此之外,结合先验演绎和图型法的内容,他进一步推断这个共同根就是先验想象力。先验演绎说明了范畴运用到直观之上的先天有效性,图型法则说明范畴如何应用到直观之上。先验图型是想象力对时间的先验规定,一方面时间是感性直观的形式,另一方面与知性范畴同质,所以能够作为联系直观和范畴的能力而发挥作用。总之,先验想象力既说明感性给予对象的方式,又说明概念借以思维对象的方式,还说明两者的结合方式,因此先验想象力是感性和知性的共同根。
对于海德格尔的解读,已有不少研究指出海德格尔的解释是出于存在论立场的有意误读,但真正指出要害的是王咏诗和张荣的《从先验想象力到本源时间——海德格尔的“时间性”之途》一文,这一研究清晰地分析了海德格尔从康德的先验想象力发展到超越论想象力的关键理论节点[7]。根据这些研究,海德格尔的解读涉及两个问题。第一是视角不同,康德从认识论和先验哲学来看待先验想象力,而海德格尔从存在论来看待先验想象力,这一点已经比较清楚。第二个是海德格尔和张荣共同关注的问题,究竟是先验想象力的综合还是先验统觉的统一才是本源的,这个问题是对先验演绎中先验想象力的解释问题,也是海德格尔发挥先验想象力思想的起点,因此它的解决对分析共同根观点具有重要作用。就这个问题来说,无论是海德格尔还是张荣,他们对支持性文本的解读都不够准确,无论是先验想象力的综合先于统觉,是一切知识、尤其是经验可能性的基础的表述(A118),还是纯粹想象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基础的表述(A124),这两处看上去支持先验想象力优先于先验统觉的文本可能都非简单的字面意思。
A118 处这段文本表达的仅是先验统觉跟先验想象力的综合相关,认为先验想象力的综合先于统觉是一切知识的基础则是对其中最后一句的误读。我们来看这一句,“所以想象力的纯粹的(生产性的)综合的必然统一性这条原则先于统觉而成了一切知识、特别是经验知识的可能性基础”,这句话的主语是“想象力的纯粹综合的必然统一性这条原则”而不是想象力的纯粹综合,那么这个原则指的是什么呢?后面一段指出“所以在知性中有纯粹先天知识,它们对于一切可能现象而言包含有想象力的纯粹综合的必然统一性。但这就正是诸范畴……”,由此可见,上文的这条原则指的是范畴,而不是先验想象力。所以,这段文本的最后一句应当理解为知性范畴是一切经验性知识的可能性基础,这样解读也与先验演绎的任务一致。
至于他们对所重视的另一处文本的理解也存在偏差。“所以我们有一种作为人类心灵的基本能力的纯粹想象力,这种能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了基础”,对于这一句的解读应该联系上下文语境。在这一部分的开始,康德提示“现在,我们要通过自下而上地、即从经验性的东西开始,来指出知性借助于范畴而与现象的必然关联”,也就是说从A120 到A125 这部分仍然是自下而上地分析经验,以便从中找到范畴与现象的必然关联。而到这一句这里对经验的分析并没有结束,先验想象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基础也并不是这一部分最终的结论。这部分的最终结论是“在范畴之上建立起了在想象力的综合中一切形式的统一性,而借助于这种统一性,也建立起了想象力的一直落实到现象上的一切(即在认定、再生、联想、领会中的)经验性运用”。从整体来看,认为先验想象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基础只是暂时的分论点,而不是最终结论,所以并不能作为支持共同根理论的决定性文本。
综上所述,虽然共同根解读带来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但是通过对以上关键性文本的分析可以看出,至少在先验演绎的文本中并不能得出先验想象力是感性和知性的共同根的结论。
4 结语
经过分析可知两种关于先验想象力定位的观点都存在一定的问题。把先验想象力看作是知性的机能,能获得文本和结构的支持,但是先验想象力这种兼具知性自发性和感性特点的能力与康德对感性知性严格两分的设定存在冲突。而把先验想象力视为感性和知性的共同根这个观点无法得到先验演绎的文本支持,并且海德格尔的解读却又存在视角差异。那么,先验想象力在先验演绎中该如何定位呢?
邓晓芒在《康德时间观的困境与启示》一文指出先验想象力与时间其实是一个东西,在先验想象力和时间身上存在着康德难以解决的困境[8]。先验想象力和时间既是整理杂多的直观能力,因为一切杂多的综合必须借助于先验想象力在时间中得到整理;它们又包含着来自知性的自发性,杂多表象在时间秩序中的位置需要符合来自知性范畴的规定。正是这两方面的属性造成了两难的困境,如不把来自范畴的规定和直观杂多结合起来,经验知识就是不可能的,但假如把接受性的直观和自发性结合起来,就成了理智直观了,这又是康德认为人类不具有的能力。所以,先验想象力在康德的理论哲学中是个矛盾的存在。
先验想象力的难题与康德对人的知性和感性能力的二元划分密不可分。由于直观跟范畴的异质,所以才需要先验想象力沟通这两者,但兼具两种特质的先验想象力本身就跟划分人类认识能力的前提存在矛盾。因为先验想象力难题的存在,康德也只好把知性范畴与感性直观的结合归于认识能力的亲和性这种模糊的原因,并且把先验想象力的图型化的行动归之于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技艺。海德格尔正是在这种二元结构的裂缝中准确地把握到了先验想象力的其它可能性,从康德遇到的困境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