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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的生态人文书写:地景变迁、地方依附与诗意栖居

2021-12-03林国浒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李娟葵花荒野

林国浒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进入后工业时代以来,全球一体化步伐加快,环境危机席卷全球各个角落,气候异常、环境污染、土壤退化、能源危机等问题持续发酵开来,其影响也波及越来越广泛的地球村民。尽管物质文明的发展和高科技的广泛应用为民众带来前所未有的生活便利,但信息时代也弱化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城市越发嘈杂,生活节奏加快,挤压人的精神空间,个体有时陷入孤独、空虚与无助的境地,迷失在现代社会之中。然而,在边疆作家李娟的笔下却存在一个野性与梦想并存的世界,游离于现代文明之外,散发着生活的诗意,更浸透着她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的积极思考,为疲倦的心灵提供远离现实与心灵危机的路径。学者龚自强认为:“李娟的散文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开启我们对于世界和人的认识,表达了某种全新的对待世界和人的基本态度。”[1]李娟的散文被誉为“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2],她的多部作品以阿勒泰孤寂艰苦的生活为背景,用质朴的语言描绘原生态的哈萨克游牧生活,展现边疆的美丽与神奇,散发着沙枣般的清香甜味,流露出对生命的感激与赞叹,为处于时代震荡下迷惘的个体提供了人文关怀。

2017年面世的《遥远的向日葵地》是一部具有浓厚生态人文色彩的散文集,也是李娟的第15部作品,荣膺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之散文杂文奖,共收录48个日常生活故事,大多与李娟一家在阿勒泰戈壁承包、种植向日葵地的经历相关。作品中,李娟以惯用的白描手法记录了边疆的生态与生活状况,用独特视角观察生态环境与人文景观的变迁。在现代社会中,激烈的地景变迁与生态退化无法完全避免,然而当地农民犹如向日葵一般深深扎根于戈壁大地,悲壮地付出艰辛的努力,始终不懈地耕耘,憧憬着收获的希望,洋溢着对生活的豁达态度。本文拟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关注全球一体化背景下的地景变迁与环境危机,探讨地方依附情感与生命存在的空间,分析李娟生态人文书写的内涵和根源,以及人类回归自然、诗意栖居的可能性及意义,为缓解全球环境危机提供来自边疆的思考。

一、地景变迁:荒野的美丽与忧伤

《遥远的向日葵地》主要讲述当代边疆农民的普通生活故事,虽然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通过呈现位于阿勒泰地区的空间——独特的地形地貌,奇特的人文风情——将包罗万象、令人惊叹的区域现状勾勒出来。数百万年的地壳运动造就了当地独特的地理景观,广袤无垠的戈壁、寂静广阔的荒野、地广人稀的阿尔泰深山、频繁肆虐的沙尘暴以及数万亩向日葵地,其间隐约点缀着羊群、公社、村庄、流动的杂货铺以及地窝子,这些人文景观相互交错又各自独立。世事变迁,辽阔壮丽的荒野也逐渐失去往日的雄风和生命力,气候异常、土地沙化和滥采滥挖等环境问题日益突出。

李娟一家的葵花地所在的戈壁位于乌伦古河的南岸,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荒野,离他们居住的阿克哈拉村庄有数十里远,离县城则有两百多公里[3]。这是个域外的世界,景致原始而不加雕琢,“乌伦古河从东往西流,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4]1。荒野是这里的主要景观,有其美丽雄浑的一面,万籁俱寂,空无一物。戈壁看似人烟罕至,不见飞鸟,植物稀疏,但却是生命力的来源,承载着所有的生命,为居住其上的生灵提供了庇护。戈壁荒野是阿勒泰地区的重要地形地貌,更是布伊尔(Lawrence Buell)称之为生物区域(bioregion)的地方,纳入行政区域版图,分布着村落和人口,并非指完全无人居住的空间[5]。当地人世代在此活动,逐草而居,大地孕育着水草和牛羊,保障人畜的生活。荒野是造物赐予的礼物,美丽辽阔,难以理解,暗藏秘境,有现代文明所不具备的寂静、原始与神秘。对于都市人而言,这种原始的异域风情更是原初景观的代表,引起关于边疆的无尽想象。

然而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地景退化严重,荒野也开始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和力量。荒野的死亡主要体现在生命力的丧失,生态负载能力的极度减弱。戈壁的土地干裂加剧,到处坑坑洼洼,多处地带土壤裸露,已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因为缺乏维系生命的水资源,干旱已是常态。戈壁滩上的土地水分大量流失,沙化现象十分明显,变得异常贫瘠,不再能够提供食物。但在当地人的记忆中,这里曾经是肥沃富饶的绿色河谷,一百多年迁徙至此的先民们依靠最原始的羊肠水平仪开垦这片广袤的大河流域,当时鱼多的吃不完;后来耕地越来越多,鱼越来越少;再后来河流干脆被截断,以引水灌溉荒野深处的耕地,失去水源的湖泊慢慢变成咸水湖,接近干涸。如今新开垦的逾万亩土地吸引来自各地的承包户,但荒野再也无法恢复当年的鱼草丰盛、土地肥沃的盛况。人的漂泊移动是为了求生,而过度的改变自然,则是与求生相背。李娟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一日三餐,无尽地勒索,持续眼下这副平凡虚弱的肉身的存在。明明吃一碗饭就够了,我非要吃两碗。”[4]195正是无尽的欲望、虚妄的贪念和可笑的尊严埋下了环境破坏的祸根。

荒野生态系统的退化带来严重的后果。在生态条件本就恶劣的戈壁地区,农牧业生产主要依靠大自然和人类的调节。虽然现代农业技术手段可以做些干预,例如铺地膜,使用农药和化肥,或者采用灌溉技术等,但是这些技术发展无法改变当地农民“靠天吃饭”的命运。这里的人们仍和祖辈一样寄希望于好的气候。一场冰雹或者少雨的夏天就会使这里的农民颗粒无收;旱灾、降水量少、暖冬,这些异常气候频发使他们喘不过气来,因为直接关联着农作物的收成。暖冬对这里的农民来说破坏力极大,不仅导致干旱无雪水,还可能因为气温不够低冻不死害虫的卵,出现蝗虫等其他自然灾害。旱灾让本已贫瘠的戈壁滩更加干涸,但农民还要继续耕种,自然的报复也会继续,陷入恶性循环。沙漠中的草食性动物只好“偷吃”河畔村民的农作物,李娟家种植的葵花苗一夜之间被鹅喉羚啃得干干净净。承包期过后大部分承包户另谋他路离开了,被“榨干”的土地需要漫长的时间自我修复,沙尘暴对其情有独钟。

从地质学的角度,地景变迁是漫长的也是无可避免的,一个区域的土地及地形地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地球演进的历史也是地景的变迁史[6]。造物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美丽雄浑的荒野戈壁,充满了生命力量和生态多样性,孕育了文明历史。然而,为了追逐经济利益以激进的方式改变了地球演进的方式,造成地景的人为改观很可能触发生态断裂和创伤,破坏原有的生态系统,导致自我修复的机制失灵,酿成资源匮乏、环境恶劣、次生问题不断的局面。由于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需要,人不断改变着地球表面的形状,在发展经济和社会进步的同时,在生态脆弱区域的过度“榨取”,无疑是在竭泽而渔,人类不得不敬畏和警醒。

二、地方依附:坚守大地的生命情怀

荒野地景变迁造就出其独特的地形地貌的同时,也塑造了边疆农民独特的文化性格。面对艰苦的自然环境和外来文化的不断侵袭,他们仍然坚韧地扎根荒野,紧紧依附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不离不弃,如同向日葵一样,“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是在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4]254。在耕地歉收的年景里,当地人仍呈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深情地扎根在阿勒泰贫瘠的土壤里,怀着敬畏之心,悲壮地过着生活,却不缺乏为生活奔波的激情。在作品中,李娟以独特的视角,通过日常生活的琐事,“抒写大地肌肤深处的秘密和生之爱恋,为灾难和病痛提供了焕然一新的解读方式”[7]。葵花地的故事在悲壮的氛围中产生强大的共鸣力量。

葵花地的故事见证边民的顽强生命力。荒野生活的故事犹如一片片葵花瓣,一圈圈葵花籽,尽显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向日葵一般的顽强生命力。他们犹如这片大地上的向日葵,富有野性激情和生命力。由于北疆很多河流依靠积雪融化而成,注定这里的生灵需要靠天吃饭。无论是改建地窝子,饲养家禽,还是干农活,这里的人为了改善生活,用尽所有力量努力改变现状。尽管清楚在这里耕作是不会有太好的收成,但却不轻言放弃,仍然顽强地坚守和等待。向日葵苗被鹅喉羚啃掉之后,他们便一次次地补种,直到鹅喉羚有其他植物可吃为止。李娟母亲一生都很强势,口头禅是“我哪点不如人了?”她继承了李娟外婆的骨气,在任何困难面前从不低头,笑对困难和挫折。外婆更是坚韧,一生跌宕起伏,幼年流浪被人收养,后来遇到嗜赌如命的丈夫,遭遇八个孩子离世。依靠捡垃圾照顾百岁高龄的养母和年幼的李娟,八十八岁高龄不得不告别故土入疆与李娟母女三人奔波于阿勒泰当起了农民。外婆和母亲都自称“老子”,这绝对不是狂傲自大,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要做生活的主宰者,不受制于任何人。在“永红公社”的唯一的街道上,李娟眼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用简陋的工具,手法娴熟地给自家的自行车补车胎,啤酒瓶盖替代锉刀,反复刮擦胶片补丁,使之增加摩擦力,看似已经是补车胎“老手”。在她看来,当地人具有荒野的性格,耿直硬朗,粗犷不拘小节,好似被周围环境所雕琢过,生命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无怨无悔。

边疆农民扎根边疆戈壁,坚守着自己的梦想。尽管边疆的县城没有内地城市的繁华,城镇几十年来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仿佛被封存起来,“农村被称为‘公社’,乡下人自称‘公社人’。饭店被叫作‘食堂’,商店叫‘门市部’,旅店是‘招待所’”[4]43。成年男性的正式外套仍然是20世纪80年代之前盛行的那种军便装,这里的村景停留在人民公社时代;虽然公社、食堂、招待所等场所早已人去楼空,但却犹如时间沙漏般存在着,随时能唤起关于过去的回忆。总有来的人和告别离开的人,但更多人一直坚守在边疆,永不离开。这里坚守着的人们犹如沙漠之精灵——沙枣,是“这块贫瘠之地上的最大传奇中亚腹心的金枝玉叶,荒野中的荷尔蒙之树,这片干涸大地上的催情之花”[4]182。沙枣的智慧和神奇在于它独特的植根方式,特质保障它能够在最贫瘠的大地上开启最磅礴的能量,结出累累果实。这里的人们、家里的猫狗和鸟儿都恋着沙枣的果实,令人体悟造物主的公平,也惊叹沙枣自身的生存力。李娟以罕有的姿态赞美着沙枣,唯有宁静的心才能感受这不起眼的沙生植物的魅力。

边疆苦涩的生活中始终带着清欢。独特的地缘塑造出边民特有的性情,在外人看来他们有些憨人憨语,但却自乐其中。当地人像向日葵一样努力汲取养料,这股顽强的生命力是生存所需,也是从容地生活的资本。李娟这些日常琐碎故事中不缺乏阳光,充满着朴素美和原生趣味。她能够轻松幽默地将沉重乏味的边疆生活神奇般地娓娓道来,能够在杂味的现实生活中“嗅”到甜蜜,荡涤读者被俗欲蒙蔽的心灵。李娟一家人的生活足够沉重,三年承包期两年欠收,但能将苦乐用轻松的小调“唱”出来,让人感受到当地生活的艰辛和特有的乐趣,这种散发野性的生活趣味是城里人无法“调制”出来的。面对残酷现实,李娟一家人的勤劳、坚毅和乐观是最大的资本。家里的每个成员,包括圈养的动物们,都一直在葵花地享受当下的生活。心理没有灰暗才能享受真正的光明。来她家帮工的孩子向李娟继父介绍姚明的一幕让人不禁忍俊大笑,听说两米多高的姚明很厉害,继父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你给他打电话,过来干活,我们一天给八十块钱”[4]212。在李娟的笔下,苦差事也能变成一种享受,正如学者李国涛所言,“这其实是李娟散文最重要的特色,就是把生活的困苦当作可以享受的快乐”[8]。葵花地的故事虽略带忧伤,却饱含她对边疆人们性格的深刻理解。

边疆农民对大地充满了深情。在自给自足的边疆,经济发展水平不高,生活节奏较为缓慢,至今部分地区的生活状态还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然而这是大多数现代人原初情感的源泉,在都市的孤寂与漂浮不定的情绪中,戈壁滩、黄沙、葵花能唤回人们对本色自然的记忆以及童年的情感。在作品中,李娟呈现祖孙三代人对土地的态度,“进而观照千百年的历史中,人在土地上的生存状态,折射出土地带给人类厚重的爱”[9]。这片遥远的土地承载着美丽的记忆,这种土味记忆唤起了都市人共同的乡愁,成就了李娟散文的时代特点。许多承租户过度压榨这片土地也是为生计所迫,他们悉心照顾着葵花地,但收成依然是不尽人意。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情感,见到戈壁土地被随意消耗,李娟家人感到钻心的疼痛,“只有土地的主人才能真正做到爱惜土地,真正的农民,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才能真正体谅土地”[4]231。当三年承包期结束后离开遥远的向日葵地时,李娟家人的心情难以言说。这片曾经让他们寄托着梦想的向日葵地虽然未能使得他们获得利润,但这里承载过他们的悲喜记忆。葵花永远开在心头,美景也永远藏在心头。

从葵花地的故事可以窥见当地的独特文化。李娟出生在新疆,从小就时常辗转于内地与边疆,从事过流水线工人、裁缝、记者、编辑等工作,她有幸目睹经济腾飞前后的中国,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其对处于时代巨变下的个体有更清楚的认知,更能领悟现代文明发展对环境的潜在威胁以及自己应承担的责任。在哈建军看来,在现代文明极为昌盛的时代,李娟通过边疆文化与现代信息科技的并置,“她要读者在习惯了的现代文明中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又可能是被忽略了的人性的东西,看到一种古老的文化传统和这种传统在现代文明面前的怅惘”[10]。

三、诗意栖居:回归自然的永恒追求

文化地理学的视域中,以联系为基础的“空间”和以情感依附为核心的“地方”常常处于矛盾的对立。中国台湾学者廖高成认为“空间较地方抽象,地方式人群与社区长期共同经验产生的地理位置,因为过于熟悉而为居民意识所忽略。空间则因其不确定性,象征了自由与机会”[11]。的确,无论文明如何演进,时代如何变化,人们始终关注生存问题,要从土地取食就要开拓空间,然而随着大规模迁徙的减弱,流浪和定居的频率转换不再像过去那样高,大多数人们对栖身之地产生了依附性,形成了安身立命的情感。李娟的作品同时也展示出新时代中边疆人口流动的图景。

边民的迁徙或流动是为了保护水土,为生态恢复争取时间,然而在他们心中始终有着栖居的梦想。对于多数人而言,生活无法固定于某地,要不停地“转场”,但栖居大地始终是最畅快的。对李娟家人来说,家就是见到熟悉的身影,对于家的地点和物质环境似乎不太在意,唯有见到熟悉的物件和长久陪伴的小动物们方才感觉到家的味道。九十多岁高龄的外婆跟着他们颠沛流离在异乡,但是走进外婆的日常生活,看到外婆的淘气、乐观和爱心就是到家了。外婆和母亲一样不惧生活的变化和动荡,在心底里她渴望着自己的家园,但也能随遇而安。在都市生活久了,也“突然如此厌恶自己的随遇而安。厌恶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和所有陌生之地”[4]238。李娟内心极度渴望过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和结实的房子,要土地是希望能种菜、栽树和种花,要房子是为了能够安心地等待。当她看到空无一物的水库像明镜一般孤立地矗在荒野中时,曾多次梦到从南方飞来的鸟儿盘旋于水面,梦到湖心芦苇安静地等待。像大多数人一样,她希望能够早日将梦想变为现实,辍学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虽然被生计问题困扰着,但始终不忘耕耘自己的心田。

不以固定住处为旨归的栖居是诗意的。“李娟用诗意的文字创造了一个纯粹、明朗的世界,这里有真正的生活,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意愿活着”[12],基于自身的经历与情感,再现荒野中边民的栖居方式。哈萨克小伙子巴合提天真淳朴,虽然无法偿还多年的债务,却仍然保持诚恳和不卑不亢的态度,“借钱就是借钱,还不起就是还不起。光明正大,没有谁对不起谁”[4]247。中年妇女“大红花”个性派头十足,平日里特别不讲究,衣服邋里邋遢,带上全家到邻居蹭饭的功夫精准到位;她是劳逸结合的楷模,“晚上工,早回家,中午还要午休两小时,和平时一样闲适又悠哉”[4]204,但是干活时却没有人像她一样卖力,又快又好,不偷懒耍滑头,不过即使是在农忙好挣钱的日子,大红花也要抽出一两天精心打扮带着全家去看弹唱会,一切都是她的率真的性格使然。“大红花”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不掩饰自己,敢于追求,不受物欲干扰和世俗羁绊,淡定坦然地做自己,这才是生活的原生态。物质生活是生存之所需,现代人在获得这个底线的保障后依然不满足,过度地关注物质享受必然会忽略精神追求,而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平衡才是真正的健康,像“大红花”这样率真从容地过日子是常人难有的境界。

栖居的方式是自然而然的状态。当地人和荒野上动植物一样,身上都保留着原初的野性,他们无需在意外人眼里的文明禁忌,无知便无扰,怡然自得地应对来自嘈杂外界的干扰。农忙时节结束后,李娟一家人各自散步时惊喜地发现了藏在身边的“桃花源”,仿佛身临其境般地寻觅到了这处难得的人间仙境,他们渴望美景永远深藏着,害怕它被别人占有。每个人都倍加呵护这块美景,让它永远成为任何一个走在荒野中的人的秘密,成为让任何人露出会心笑容的秘境美景。这种栖居不仅指向人类。葵花地的故事少不了动物的参与,小狗赛虎“从来不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行动,但每当丑丑英姿飒爽投入战斗,它一定会声援”[4]7。大狗丑丑还有“收藏”鞋子的嗜好,邻居家的鞋子不见了,都会找上门来。在李娟的笔下,公鸡特别心疼“老婆”,虽然自己又瘦又矮,但是对自己的“后宫”成员无比厚爱。她家的每个成员都是有个性的生灵,从未被视为低人一等的动物。每天晚餐之后全家都要去散步,这个全家包括赛虎、丑丑、跟屁猫、兔子和鸡鸭。母亲对这些家庭成员极为自豪,“我家啥都有,我家啥都乖”[4]243!这种率真的话语是细微观察与纯真看待人与动物关系的最真实写照。

在李娟的世界,诗意的栖居与理性无关。以现代文明的眼光来审视,葵花地的生产和生活状况无疑是落后的。一个远离都市的荒野乡村,电视和网络的普及率几乎为零,物质和文化生活都很寒碜,在外界人看来距离幸福生活的标准还很遥远;在经济发展方面,李娟自己也承认,“我们这里走在世界前进队伍的最末尾”“柏油路又旧又破,到处大坑小坑。车在路面上绕来绕去,东摇西晃,走得慢慢吞吞。车上的乘客都默默无言,同我一起,跟在全世界最后面”[4]43。然而,一天一地一户人的边疆生活却有滋有味,他们只关心与自己相关的世界,其他的事物则是虚无缥缈的,即使存在了也显得多余。随着文明的不断演进,可以预见这种低产出的生产方式不可避免要被淘汰,然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文明形态,栖居荒野的文化意义和价值是不可取代的,将始终延续[13]。学者何亦聪认为,不是边疆土地塑造了李娟的书写,“恰恰是生活的贫乏成就了她——正因为生活是贫乏的,所以时间变得缓慢,可以想人之所不能想、不及想;正因为生活是贫乏的,所以任何微不足道的琐屑都变得别有生趣;也正因为生活是贫乏的,所以她的目光能够高度集中,对事物的观察能够极其细致”[14]。正如在故事“美景”中所希冀的一样,在心田上留一块让每个见过它的人都永远难忘的风景优美之地,不管现实有多残酷,心田始终要健康,美好如初。

对于很多人来说,家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而是一种栖居的温情。栖居是安身立命,回归初始的梦想。人类生活的幸福指数在很大程度上由个体的精神感受决定。如果无法阻挡别人破坏大地的行为,至少要从自我做起,为他人呵护好美景,守住自己内心的景致。人类的过度索取的行为导致自然的面目全非,如果不停下脚步,自然就会让人类无以为家,不得不开启迁徙与流浪之旅。

四、结 语

环境与主体的互动是李娟作品的重要主题。《遥远的向日葵地》围绕阿勒泰边疆戈壁土地复耕的转型经历,展示了荒野的雄壮辽阔和自在的生态美,回顾阿勒泰地区数百年来的地景变迁,充满了对环境退化的忧伤与无奈。尽管环境恶劣,当地人在恶劣环境下扎根家乡向大地取食,一边与自然界较力“看天吃饭”,一边提防来自现代文明的破坏力,体现了顽强的生命力。游走于无情的地景变迁与强烈的地方依附性之间,李娟的生态人文书写内容丰富,纷繁复杂,蕴藏人、动物、植物及土地的共生共存的大地伦理,包含社会、精神、自然交融的生态整体观念,具有深厚的生态哲学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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