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沈尹默书法学习路径
2021-12-02李阳洪王玉容
李阳洪 王玉容
作者单位:李阳洪 重庆师范大学 王玉容 重庆北师大江津附属学校
沈尹默(1883-1971)原名君默,号鬼谷子,祖籍浙江,出生于陕西,是著名的学者、诗人、书法家、教育家。他将自己一生的主要精力都倾注在书法上,精通楷、行、草,他在碑派书法学习上下足了功夫,但其帖更甚于碑,是二十世纪最优秀的一批书法家之一。在民国初,他和于右任就被合称为“南沈北于”。文学家徐平羽评价其书法“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而无愧”,台北师大教授林尹也称赞其书法“米元章以下”,虽然评价有些夸大,但可见其书法成就之高。
一、沈尹默书法学习路径概况
沈尹默幼年书学过程丰富且曲折。沈尹默出生在陕西兴安府汉阴厅,原籍浙江省吴兴县人,沈氏是当地望族,优渥家庭环境为年幼的他提供了很好的学书条件。祖父沈际清(1807-1837)书法主要学习唐代颜真卿和明代董玄宰二人。父辈皆博涉多通,擅诗文,工书法。其父沈祖颐(1853-1903),喜欢欧阳询书法,中年练习北碑,也用赵孟頫笔法写字。其幼年受到多方的书法熏陶。
沈尹默早年在私塾接受书法启蒙。先跟随私塾老师吴夫子学习书法。夫子崇拜黄自元,让沈尹默以黄自元所临欧阳询的《醴泉铭》楷书为学习范本,他就依葫芦画瓢临习黄字。后来在父亲教导下,进行转换:“记得在十二三岁的时……父亲很简单地回答:我不必照他的样子。这才领会到黄字有问题。”[1]通过父亲的教导,沈尹默开始临欧阳询字,如《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时常也临写家藏叶蔗田所刻的《耕霞馆帖》和赵孟頫刻帖拓本。
此外,沈尹默也深受其父好友仇沫之书法影响。仇沫之书法用笔流利,沈尹默曾见其以长颖羊毫书写,心生喜欢,于是心摹手追[2]。这也使得他的书法发生变化,沾染上了些许甜俗的气息。
1.由帖转碑:第一次学书路径转变
在经历塾师、父辈、古代帖本等方面的书法启蒙后,沈尹默的书法小有成效,已经能写字了。但受到陈独秀批评,故而开始转变其书法学习。
沈尹默从包世臣的理论受到启发,继续学习书法。他曾在《书法浅谈》中提到:“于是想起了师愚的话,把安吴《艺舟双楫》论述的部分……首先从指实掌虚,掌竖腕平,执笔做起……如是不间断者两三年……这时已经是二十九岁了。”[3]经过几年的练习,沈尹默终于能悬腕书写,并且也能书写出平正的笔画。字也变得挺拔,笔势由原本的粘连渐渐变得有张力,书风也悄然改变,逐渐具有新的面貌,开始焕发新的生机。
沈尹默从杂糅学习状态中挣脱出来,向碑靠拢,一心一意临写北碑。他先从《龙门二十品》入手,临摹《爨龙颜碑》《爨宝子碑》《郑文公碑》《刁遵》《崔敬邕》《张猛龙碑》《大代华岳庙碑》,后来也临习元氏墓志,如《元显儁》和《元彦》诸志,此外又涉猎《敬使君》《苏孝慈》。这一时期,他特别追求点画平直,加强了临习《大代华岳庙碑》,其碑气势雄浑,沈尹默刻意注重横平竖直,起笔收笔都分外内敛。《学书丛话》概括了沈尹默此时的学书情况:“一意临写北碑墓志……一直写北朝碑,到了一九三〇年,才觉得腕下有力。”[3]
沈尹默书法学习路径转变使其书法风格发生了变化。他先从理论中领悟到悬腕之力,后经过长期的碑碣书风临写,不断精进,打下了更坚实的基础,去除了自己书法中的甜媚、流滑俗气,字变得遒劲挺拔。其字无论是在气韵还是在点画、结字、章法等方面都有了新的面貌。
2.出碑入帖:回归帖学并以“二王”为宗
沈尹默第二次学书路径转变是由碑到帖的。他遍临各个朝代的名家书帖,从米芾、智永、虞世南、褚遂良等人上溯“二王”,期间临习褚遂良书法尤为用力。这期间沈尹默寻得许多名帖照片和拓本:例如米芾的《七帖》、王献之的《中秋贴》、王珣的《伯远帖》以及王羲之的《孔侍帖》等的拓本、照片,也经常去故宫博物院看历朝名家书法真迹,收获颇多。
沈尹默对《倪宽赞》《大字阴符经》墨迹、《伊阙佛龛》拓本及《雁塔圣教序》最为用力,并从褚遂良书法上溯“二王”,技法熟练老道,笔法沉实、点画圆润,极力描摹,气势开张,神清气爽,颇有褚遂良神韵。同时,也临习其他人的书法墨迹。例如唐代名家陆柬之、李邕、徐浩、贺知章、孙过庭等人,以及五代杨凝式的《韭花帖》《新步虚词》等,此外还有宋代李建中的《土母帖》,薛绍彭的《杂书帖》,元代赵孟頫、鲜于枢的经典名帖等。[4]
沈尹默书法融合多家之长后,其学书路径发生转变。他在书法学习的道路上走了些弯路。中年转习北碑,经过二十多年的临摹,开始回归帖学,临历代名家墨迹,从米芾、褚遂良等人上溯“二王”,最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书法风格。
纵观沈尹默一生由帖转碑,后出碑入帖,最终将碑帖融会贯通。他晚年书法用笔挥洒自如、自然流畅、如行云流水一般,作品中潇洒飘逸,牵丝连带十分生动,字与字之间的连接自然。笔墨跌宕起伏、浓淡相间,形成了清雅秀润、劲健遒逸等独有的书法风格。他也成为了现代学习“二王”一脉的代表性书家。
二、沈尹默取法转变原因分析
1.由帖转碑的原因
沈尹默学书的历程经过了两次转变,先由帖转碑,又出碑入帖,导致其取法转变的原因很多,主要有二:
其一是陈独秀曾批评沈尹默的字“其俗在骨”[5]——这是第一次学书路径转变最重要的原因。陈独秀对其书法习气的批评,使沈尹默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弊病,也明白以仇沫之书法风格应酬求书“真要惭愧煞人”[6]。从此更加勤奋练习书法,并转而学习碑,力求笔画横平竖直,悬腕注力,使其点画劲挺,章法追求开张之势,力求脱掉字中俗气。
其二是沈尹默热爱书法、将生命依托于书法的,希望改变自己书法的不足,迫切地想要脱胎换骨。在陈独秀批评之前,沈尹默对书法的审美认知停留在喜欢流畅用笔的状态,学习临摹时向柔美流滑发展,书写实践功夫更是停滞不前。自我反省后,沈尹默转向北碑,经过几年学习,书风已发生巨大变化,其书法功力更为深厚。后来陈独秀又一次批评沈尹默:“尹默字素来功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7]在这句评价中,陈独秀对沈尹默是有赞赏的,肯定其功力甚深,一般人比不了。若说其字与三十年前无大异,确有不妥之处,将二十年前沈尹默的字与他苦练多年魏碑后的字作比较,毋庸置疑,沈尹默的字前后确有云泥之别。陈独秀所谓字外之字,主要是论字外之意蕴,韵味,就这一点而言,沈尹默确实不以才情见长,三十年后的字中性情、韵致比之早年已经有着长足进步,他在书写行草作品时,尤其是草书字形为主的作品时,能够摆脱楷书基本结构的束缚,笔法运用也更丰富、自由,呈现出洒脱和灵性的一面。但就他的行书、行楷书而言,也能够做到在谨守法度的同时,书写畅达自然,是内含的力量与自然书写的结合,非常难得。《灵峰补梅庵题记》是沈尹默被陈独秀批评后,二十九岁时所创作的书法作品,其作品结字还是比较挺拔,笔势也有张力[8]。这正是他努力进步,不断吸取书法营养的写照。
2.沈尹默出碑入帖的原因
沈尹默出碑入帖是顺应其时代技术条件和书法本身的发展。
首先受社会科技发展影响,西方的照相技术传入中国,印刷技术提高,改善了当时的学书条件:众多书家都能见到许多经典碑帖墨迹拓片的出版、印刷物,改变了取法对象。沈尹默得益于此,凭借照相、印刷技术的进步,同时利用新出土的资料,大力研习二王行书,并取得成就。“这是我们生在印刷术昌明的时代……我们有现在这样便利的条件,还学不好写字是不应该的。”[3]沈尹默在看到历代名家的书法墨迹照片时,深受启发,从而改变了原来着重学习碑派书法的思想观念。
其次,沈尹默产生重振帖派之风的想法,使他在书法上有了新的追求。书坛有很多影响极大的崇尚碑学的书家如沈曾植、吴昌硕、康有为、于右任等人。沈尹默在看到很多经典帖派作品原作、照片后,坚持另辟蹊径,从取法、性格和审美认知等方面,向传统帖派深入探究。他希望在碑学兴盛时,重振帖派之风,并坚持继承和发展传统帖学,临各家名帖上溯“二王”,成为现代以来提倡帖派的最强音,迈出复兴帖派的第一步,使帖派书风重新崛起。
另外,他探索历代行草笔法分析,逐渐形成书风转变。对于技法丰富的行草书法家,比如米芾,沈尹默进行了多年的研究。他一直把《七帖》照片带在身边,空闲时就拿出来描摹,对七帖中的每一个字细细研究,用手在空中比划。《七帖》中“惜无索靖真迹,观其下笔处”这一句话对他影响最大,使他明白学习前人书法必须从其下笔处学起。每一个字的下笔处他都反复揣摩,并且他以此验证历代名家书法帖本,如临习兰亭八柱等。
在崇尚晋唐帖学、力追“二王”的道路上,他吸引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书家,如乔大壮、汪东、章士钊、马公愚、潘伯鹰、邓散木、白蕉、曾履川等人,成为建国以来唯一一支有稳定成员,有明显流派特征和明确宗旨的创作群体[9]。他们不断探索行草笔法,书坛掀起了一场回归帖派,推崇“二王”笔法的书法运动。沈尹默书风就这样确立,也通过帖派书法创作和理论总结,把自己的学书思想、审美理念传播到书坛,普及到大众中。这对当时的书坛具有积极的先导性作用,对后世也影响深远。
三、沈尹默与于右任学书路径比较
沈尹默、于右任都是二十世纪非常重要的书法家。
于右任(1879-1964),名伯循,字右任,精书法,尤擅草书。其学书路径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是在私塾学习帖学,从欧、颜、柳以及赵子昂等诸家入手,功夫甚是扎实。在十九岁时接触到古代遗留下来的碑碣与真迹,如民国九年出土的《广武将军碑》,写诗赞叹“碑版规模启六朝,寰宇声价迈二爨”,也使他有了致力于学习北碑的念头。第二阶段是北碑学习。从民国十五年开始收集大量古碑,几年间,共获三百八十多块碑碣墓志。他重点学习《三公山碑》《封禅国山碑》《爨宝子碑》《曹娥碑》《龙门造像》《郑文公碑》《杨翚碑》《张猛龙碑》《夏承碑》《华山庙碑》《石门铭》等[10]。长期的反复摹写,使他对北碑理解深刻,其中甘苦自知:“朝写石门铭,暮临二十品,竟夜集诗联,不知泪湿枕。”[11]第三阶段是专注于草书法发展。于右任深感中国文字因为笔画繁复,书写困难,着手从事文字改革工作,于民国二十年成立草书社,进行“草书标准化”的文字工作:希望草书经过整理后能够成为实用普及文字。他自己也进行草书的临写,草书逐渐成为他最重要的创作书体之一。从于右任所写《周相船墓表》《孙荆山墓表》《孙善述墓表》《赵次庭墓志》《周石笙墓志》诸志,可看出他的章草草法运用炉火纯青。
沈尹默、于右任学书背景有着许多相似之处:都是民国时期,崇尚碑学的时代;初学书法接触的也是帖派,都曾于私塾启蒙书法,都接触到欧体;他们学习过很长时间的碑,其中《爨宝子碑》《郑文公碑》《张猛龙碑》等是二人都接触过的;学书路径也大致相同,初期学帖,后致力于北碑,最后形成各自独特的书风。
但沈尹默、于右任的学书过程、书法风貌又各见特点:
在学习北碑方面,沈尹默学习碑学是为了洗刷以前学书时所染的俗气,希望从北碑中寻找到新的出路,寻求力与美的结合。而于右任转学碑,是因为自己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当时孙中山推崇“尚武”精神,振奋民心,于右任认为碑学所体现出来的磅礴气势与尚武精神不谋而合,故而开始推崇碑学。[12]
融合众家之长后,二人书风大异:沈尹默在碑学盛行的时代,转而学习帖,与他人有了截然不同的书法道路,全身心投入“二王”笔法研究,且掀起一场“复归二王”的书法运动,成为了二十世纪帖派书风发展的代表性书家;于右任则是“北碑至上”、融碑入草,将魏碑的点画融入于草书中,打破了清代以来碑不入草的传统。无论是沈尹默在复兴“二王”的道路上,还是于右任在融碑入草的过程中,二人通过自己多年努力都成为自己领域的“第一人”,为书坛增添异彩。
沈尹默、于右任二人在书法成就上难分伯仲,后世并称为“南沈北于”。沈尹默有“民国帖学第一”的美称,他将多种书体营养贯通融于一脉,其书法清润中可见汪洋之势,隽秀中透着刚劲之力,推动了帖派新风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