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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音乐学的理念转型与中国经验
—— 以“路学”视域下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为例

2021-12-02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北京100101

关键词:民族志音乐学族群

杨 红(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 100101)

民族音乐学自20世纪80年代引进中国,从学科内涵到外延,都在不断构建其知识体系和与人文学科关联的学理脉络,通过研究文化中的音乐,去理解人类的共性、异性、自性与他性。民族音乐学深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在经历了“理性—秩序—实证—解释”的理论发展轨迹后,“对话—多样性”成为后现代的主流思潮,[1]其构建过程充斥着学术自觉与理性反思。而“路学”视野下跨界族群音乐研究的中国经验也恰好印证了其学术愿景。

随着全球化、内亚研究、“想象的共同体”等人类学思潮对音乐研究“中国观”的冲击,中国学者愈来愈基于对民族音乐学在中国实践中的研究方法论而展开新一轮相关理论思考,试图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与多维空间中去追踪考察并构建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的整体性叙事方式与多样解释。诚然,诸类通道、流域等交通线路是人类往返迁徙与流动交汇的载体,形成历史与地域景观交融的生态系统和跨族际间的互惠共享关系。这种道路文明带来人们在社会、文化、音乐于历史与当下多向空间的延伸与变化,从而形成“路学”语境下,跨界族群音乐研究的新趋向。

一、音乐共同体的跨界审视: 民族音乐学主体性的空间拓展

自1980年南京首届民族音乐学学术讨论会以后,“民族音乐学”首先作为一门学科的名称,开始在全国范围内使用,并在其后的40年间,不断受到学界从学科属性、研究方法到理论焦点等诸多拷问,实质上折射出中国学界对学科本质认识论的演进过程。而伴随着对主体表述的缺失,表现出对音乐主体性的理性思考与实践反思。

民族音乐学作为通过音乐进而理解人类音乐文化的一门综合性学科,已经得到学界广泛认同。因其紧密联系人性与音乐之关系,故其学术传统深受人类学的影响。随着现代田野调查的深入,研究者视本体、符号、技术、审美等音乐属性作为人类的精神产品和物质总和中的重要有机组成部分,进而将关注点放到人这一音乐行为的意志主体上,为考察人对音乐的认知提供的意义系统,通过音乐符号和表演行为,来进一步理解音乐及其观念和文化意义,生成更为丰富多样的认识,成为民族音乐学固有的人文性质核心和主导方向。

中国与周边民族或曰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的研究,是近十年来在中国民族音乐学界具有前瞻性、开拓性的研究热点之一。通常跨界民族是指传统居住地因被现代国家政治疆界所分割而居住于毗邻国家的特殊族体。[2]而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也因其同源民族而进行跨境跨地域比较研究。民族音乐学主体意识正是从音乐承载者的主体到写作主体(兼顾批评主体)以及两者间性来进行跨界民族音乐研究的主体性构建。

(一)个体/群体/共同体:音乐主体性的整体化趋势

随着民族音乐学的中国实践以及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普遍意识到对音乐使用者的主体与客体一并关注的重要性,这一卓有成效的意识转型过程,带来学科内容到范畴的扩展,从而引起研究范式与方法论的不断调适和逐渐完善。从21世纪初伴随着对不同乐类特别是对民歌传承人的个体民族志研究,到关注亚文化群即乐人组织的群体民族志整体审视,都可谓研究音乐主体性的自觉呈现。这种“在基于注重音乐自身规律的基础上强调更多的人文关怀,并且通过广泛实时地与国际学界的互通交流,不断地深入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实践,并使它‘本土化’和促进‘中国经验’的积累,这是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及其音乐人类学的中国发展在学科建设意识自觉地充分体现。”[3]

当面对跨界族群音乐现象时,学者开始将眼光转向跨越边境的境内外同源民族共同体。如近年赵塔里木(团队)主持的对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境内外的跨界民族音乐实录研究;杨民康(团队)对云南东南亚跨界族群音乐以及主持的东南亚内圈和外圈,涉及掸傣族群、孟高棉族群等音乐民族志比较研究;杨红(团队)主持的亚洲北方草原音乐文化的跨境研究等,都直视这一跨界族群音乐的主体性问题,从而带来对音乐共同体主体性的深层关注。故有学者认为:中国跨界民族/族群音乐研究,“即能使其外联世界音乐,内接汉族音乐与其他少数民族音乐,变孤寂、‘自恋’为‘文化本位’;对于世界民族音乐研究,则能够使其在茫茫无际的学术选题中,寻找到一个与‘文化本文’相关的文化支点。”[4]由此可见,中国跨界族群音乐研究将音乐主体视为共同体的定位,带有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内延及其与世界音乐接轨的外向性拓展之特性。

笔者带领的研究团队近年在北方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不仅强调路学视野导向,更是将主体建构纳入田野考察与文化书写核心。如对张库大道(东口路)音乐共同体研究中,其音乐主体始起张家口地区至蒙古国的乌兰巴托,就有汉族晋剧冀唱的晋剧,汉蒙文化交融的音乐产品东路二人台和蒙汉四胡的传承人、国家剧团和民间戏班,宫廷音乐遗留的蒙古族庆典音乐阿斯尔到王府乐队及其民间承传下来的传统合奏乐之个体与表演团体,跨越内蒙古与蒙古国的蒙古族传统声乐和器乐,如跨越中蒙贯穿通道的弹拨乐器雅托噶之音乐人、音乐群体等,均构成东口路音乐文化共同体事项的主体,从而将东口路蒙汉传统音乐的“散点叙事”浓聚到“东口路文化”的立体化表述中。

民族音乐学将科学转向人文的观念转化,从对音乐结构规律的专注到对音乐主体行为意义一并解释等综合性研究上来,是研究理念一大质的飞跃。对乐人个体、乐人群体、乐人共同体的构建,成为研究文化通道中跨界族群音乐主体性的根本所在,在此基础上,方能解构其不同层级上的音乐意义。

(二)求知/共谋/深描:民族音乐学书写主体的意识转型

20世纪初,马林诺夫斯基科学民族志的出现,导致人类学写作范式的转变,并成为现代人类学标志。但当民族音乐学引入中国,学者们并没有意识到中国民族音乐学写作范式丰富性的来临,直到21世纪后,人们伴随着对音乐主体的重视,开始运用各类民族志方式去书写音乐现象,激励了实践体验,导致写作主体性的进一步彰显。

求知是跨界族群音乐研究者于他文化田野中的首要目标。把握跨界音乐共同体的知识体系是研究者的根本诉求,亦是构建作者由知性本体转向跨界音乐求知主体之桥梁。写作主体不仅重视知性构筑,还要与跨界族群音乐主体形成“共谋”,这是真正走向他文化深处、主客位兼顾的主体体现,因为写作是不断自我拷问的过程。求知主体若仅限于作者田野工作期间的“当下展示”和“机械展示”是主观而片面的,仍需转向“历史展示”和“有机展示”,“是对主体的世界观、价值观、立场、观点、方法以及个人生活历程与思想历程的‘整体的展示’”。[5]而这种整体展示,恰好需要做民族志的“深描”,将音乐主体观念与写作主体观念融会贯通,将作者在田野中的主体观与研究对象的音乐观以及主客位相结合的主客观统合起来,达到立场、观念和方法的整体联结,是做好跨界族群音乐田野民族志和写作主体向读者主体充分展示和理性反观的前提。

(三)对话/沟通/理解:主体间性之互融

毋庸讳言,在田野工作中,民族音乐学的“主位—客位”“局内—局外”是研究者长期以来特别关注的观察视角和文化身份两对概念。在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重新认识和分析这对概念。“局内/主位/参与者和局外/客位/观察者充分体现了主体的差异,打破了传统哲学本质主义的主体/音乐观”,伴随着全球化进程,原生环境和民族性已逐渐淡化,代之以中性化环境与中性人的文化身份,自然多元生态逐渐向人工多元生态转变,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划分有了新的可变范围,并以新的文化圈来确定。[6]

既然在描述音乐现象时,民族音乐学主张避免那种纯然以第三人称描述音乐客体为中心,那么,以“本地人眼光”的人为叙事能否真实再现音乐情景与存在?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本地人进行音乐表演时,也是重新诠释自己音乐文化的过程。田野工作者通过现场采集与访谈,在此基础上书写文本时又充满作者本身的研究视角和语言描写,而当读者阅读文本时,诚然是理解的理解,这种“建构的建构”无不带上诸类主体性的渗融与选择。所以,跨建族群音乐因地域广泛更是面临“真实”与“理解”。伴随着后现代思潮的来临,研究者主观意识与音乐主体间就是对话沟通,融会理解。

跨界族群音乐研究重在揭示被书写者的音乐文化世界,寻求研究者主体与音乐主体之间的视界融合及其对话沟通并达到文化认知,是包容书写主体、田野音乐主体以及读者等批评主体诉求在内的基本走向,从而形成多重主客关系,体现出主体间性的差异性和统一性。笔者带领研究小组在考察跨域中蒙俄之蒙古族长调这一乐类时,将主体性构筑建立在跨境田野的整体性基础之上。面对境内外长调民歌的主体均采用了不同的立场、观念与方法。虽然是以个体、群体到共同体的音乐民族志表述,但针对不同境遇的乐人与音乐,研究者则遵守文化准则,以求知主体的立场,与地方乐人数次多方对话沟通与交流,建立田野亲密关系,坚守诚信,聆听并尊重音乐主体话语,对话过程中研究者亦不断呈现个人的生活经历与知性话语,并且去中心化,加强跨境比较,线索追踪,勾勒多边秩序,互惠共享,力图整体凝视跨界音乐文化共同体的差异性与统一性,达到主体间性的深层理解与认同。①2014年夏,笔者带领研究小组采访蒙古国中央省巴音巴拉图苏木长调歌手阿德赞时,对话聊到深情处,老人情不自禁地用汉语演唱《东方红》,动情谈到20世纪60年代时学唱时的历史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总而言之,在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由于主体性及其本身的多重复杂性,要不断地把跨界族群音乐文化叙事放置于它所处的不同主体性文化背景中去检讨,特别是将研究者自身所处的文化背景与跨境跨文化的“他者”比较中进行反复“自我拷问”,从而重新诠释其文化规则的合理性。

二、跨学科方法论的交汇渗融: 跨界族群音乐的史地整合

如果说民族音乐学引进中国的前20年是以学科学讨论以及借鉴吸收西方民族音乐学方法论为主导,那么进入21世纪的后20年,则是中国学人不断探索与中国实践相结合的在地化过程。总体表现出从理性分析、实证解释到更为多样的“科际融合”等方法论转向,特别是方法论的综合运用以及对叙事对象和表述方式的多维拓展与求新变换,这在文化通道的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尤为提倡。

(一)宏观/中观/微观:跨界族群音乐的“历时—共时”视角

在人类学“路学”研究中,十分强调宏观—微观、历时—共时等多向学术思路,并主张将历史学、图像学、人类学、社会学诸类文本以及视角转换的“多点叙事”方式纳入其中加以反思。“道路”作为重要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现象,其本质上是一种流动空间,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的重要载体和呈现方式。它浓缩了历史,从两方面展现出空间与时间的联结,即在形态上表现出历时性的变迁过程,另外是道路交通技术的发展所导致的“时空压缩”,从而表述全球化进程中人类群体间在时间和空间关系上的重新构造,使地方和空间的意义及相互关系发生变化,成为时代变迁的巨大驱动力。[7]

格尔兹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意识到历史解释的重要性,他的民族志“深描”强调田野实践者不再是以往那些技术和公认的一套程序,而是将社会现象纳入地方性框架意识中对其意义进行分层次的深入解释,包括口传文化的历史,而不只限于档案资料,用人类学化的规则来探讨一些较宽泛的命题并对之予以解释,如符号、意蕴、概念、形式、本文、文化等设定的术语系统,来构成我们以想象造就的社会观念。通过考察那些事实上遗存下来的比较分析变化来检验事实也许会更有意义。[8]这一作为文化人类学研究发展主流的田野调查与民族志描绘所受到的根本性挑战与质疑带来阐释人类学的历史思维,被历史民族音乐学广泛采纳。

历史始终是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关注的重要问题。历史民族音乐学的渗入,较为有力地填补了民族音乐学善于研究共时现象的缺陷。历史民族音乐学无疑是将音乐文化置于历史文化语境中对音乐进行历时与共时的整合研究,而任何音乐现象都是历史文化的积淀,追“流”溯“源”,是音乐文化整体性研究的首要前提。而将音乐相关历史文献、历时性过程考察之宏观把握与当下的中观音乐现象和微观个案统合起来,更是带来“远—中—近”立体化的新思考方式。

首先,要展开跨界族群音乐的历史宏大叙事。笔者在近20年对路文化的关注中,无论是境内的西口路音乐、秦直道高原联袂音乐,还是带有跨界族群音乐研究的东口路音乐共同体、蒙古族土尔扈特部的西迁东归路部族音乐共同体,均把跨界族群音乐趋于“历史化”语境下加以深度考量。其次,在文化通道内对跨界族群音乐的历史进程、历史意识和历史撰述之间寻找连贯性与多向联系。同时,将音乐自身特点与文化意义植入历史过程中去考察,是一种尽量广远的历史追踪、理解与解构,而非历史本身。在此基础上,建立各地点的个案民族志,立足细微观察与深究探研。

如何将历史的宏大叙事与微观个案相结合,探究文化通道中跨界族群音乐共同体的整体现象,以克服地方音乐碎片化问题。中观则是衔接两者间重要且具有创新问题意识的论域。在笔者路学研究中,表现在音乐现象发生与存在的文化支点与表演平台等多方面,寻求其生成、发展、变化的动态遗存,是建立在“科际融合”也曰“新文科”之上的,[9]如宗教学、民族学、民俗学、语言学、社会学等,且要把上述中观视域纳入田野中,去观察、理解、描述与重构其音乐的历史变迁、社会结构和文化意义等,这也是路学框架下跨界族群音乐的写作路径。

(二)走廊/流域/区域化:通道音乐研究的文化地理进路

文化通道,特别是跨境的路带、走廊、流域现象,是当下融入“一带一路”丝路大视野的大文化区域概念。“路学”文化地理生态包含陆地走廊、沙漠草原、海上丝路、江河流域、山林平川等多种地貌,是研究跨界族群音乐的文化地理根基。

近年来,道路的社会文化研究引起人类学、社会学、地理学等众多学科的普遍关注,也是国际前沿研究领域。其中走廊、流域均为陆路交通和水路交通的文化通道形式,如同费孝通提出的“藏彝走廊”、西北的河西走廊、西南大通道、苗疆走廊等中国不同地区的民族走廊以及水道、水系流域等,都在区域化和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中发挥突出的作用和影响。其中在通道流动过程中人与空间的诸类关系和社会建构等,都是研究热门论题之一。

20世纪80年代,就有以乔建中为代表的中国音乐地理学研究倾向,其代表性成果即“民歌色彩区”研究,这是中国民族音乐学界产生的一种新路向。中国经验表明,在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中,考察音乐文化与地理空间的关系是一重要的研究视角,是我国民族音乐学界普遍认同的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同时,随着研究对象的不断拓展,也使得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呈现出多元发展的态势,进而不断推进中国音乐地理学的学科建设问题。[10]

笔者曾借鉴人文地理学空间概念,将处于一定区域中的各种音乐文化现象与自然要素看成具有一定功能且带有时间变化的有机体,即静态空间(微观)、动态空间(中观)、关系空间(互动)和意识空间(宏观)构成区域音乐的空间级序。空间既包括地表上自然的物质空间,又包括人文建造的文化空间。文化通道中的静态空间是音乐生存、表演、传播和接受的具体地理环境和场所,它既具备与人类音乐活动密切相关、由自然诸要素有规律结合的自然环境,如高山、洼地、沙漠、草原、森林、湖泊、海洋等自然景观,还包括人文建构的表演场所而具备的经济、文化等物质文化环境。动态空间又可以理解为流动空间。这一空间概念既包括历史的过程流动,又有通道内地域分布的共时变化,具有中观空间性质。关系空间含有诸类文本,隐喻某种意识形态、意义系统、象征体系乃至宗教信仰与民族国家关系,因而它又体现出互动的空间关系。意识空间最能反映区域音乐特质,将音乐与观念、社会、经济和自然的整合等有机联系在一起,可谓一种宏观空间。上述四种空间概念,前两种是有形的,后两种是无形的,汇合在有条理的社会格局中,形成一个丰富的文化混合体。[11]

笔者在主持完成的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亚洲北方草原音乐文化的跨境研究”中,以中国北方蒙古高原地区民族长期跨境共存并辐射中、蒙、俄交界地区的音乐为主要研究对象,以跨界音乐研究为视角,借鉴边疆学史地理论,从宗教、宫廷、民间,特别是从古商道、草原丝路和流域学等“路学”视野,来立体化审视北方文化通道中的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现象。对蒙古族诸类音乐形式,从历史、社会、宗教、民族、文化、族群、个体等方面置于不同空间级序中加以审视并带来可资可鉴的地方声景,揭示其历时与共时的互动关系。该成果正是从历史和地理与音乐的互补角度,首次对亚洲北方草原传统音乐文化的整体区划进行整合研究。在亚洲北方草原音乐文化的大视野下,特别是从民族迁徙流动的文化通道内研究跨境民族音乐文化,既是一项理论联系实际的创新性研究,也具有宽广的学术价值和跨越时空的实践意义。①参见:杨红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亚洲北方草原音乐文化的跨境研究”,2020年9月,结项证书编号:艺规结字[2020]234号。如聚集在中国呼伦贝尔地区的鄂温克族使鹿部人与居于俄罗斯西伯利亚远东地区境内的驯鹿埃文克人是跨额尔古纳河森林居住游牧的同根同源的跨界民族,鄂温克人的祖先最早居住在贝加尔湖沿岸地区,生活在俄罗斯联邦萨哈共和国境内勒拿河流域原始森林的埃文克人迄今还保留着饲养驯鹿和游猎生活的痕迹。距今大约350年前,鄂温克人从勒拿河上游出发,迁徙到额尔古纳河与黑龙江汇流处——黑龙江北岸黑龙江省漠河境内,是沿水路流域而迁徙的跨界民族音乐共同体,其传统音乐文化依然保留着原始狩猎文化特色。笔者团队在跨境田野的深层访谈中,他们演唱的民歌歌词里依然保留着游牧生活的森林记忆、神话故事、英雄史诗的怀旧母题,当然也有跨界以后的音乐差异。但他们依然保留着社会成员共同参与的传统仪式和社会活动,不断建造起相对于邻族和他族心理上的时空边界,有其独有的结构体系和本族认知。

“路学”架构下的跨界族群音乐研究,在史地理论视野下,既要用望远镜(宏观)、也要用放大镜(中观)和显微镜(微观),在自然物质空间和人文空间中寻找合理的文化解释。

三、“路学” 视点的流动性: 跨界族群音乐的散点叙事与文本统合

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的跨境田野极具实践性挑战。昔日的史地景观与现实声景如何达到互文性和互镜阐发,文化通道与流域视野如何与流动性加以融合,逐渐成为一个浓缩的问题意识。

(一)多点/线索/勾连:跨界流动与散点集合

西方人文地理学对人类移动行为和流动性研究一般涉及全球化、通讯和媒体、移民和边境、旅游、文化地理、交通地理和流通人类学等方面,长期以来形成一种“新流动性范式”,即引入流动空间、网络社会等诸多新概念,视流动在物质空间中的形成、发展和消失是人类体验世界的重要方式,形成“地方”过程,产生空间意义,包含对移动的人、物和信息在内相关联的社会力量,从而把流动性与地方性、文化身份、社会权力关系、资源分配相互关联,产生一系列文化关系和社会属性,上述都是人文地理学研究中的焦点话题。[12]

路学音乐研究中,始终存在与流动性研究的融合思考。由于通道整体具有跨越境内外的特点,该领域研究深受人类学各类后现代民族志的影响而强调多点民族志书写。其中,定点民族志与多点民族志的统合很有必要。多点民族志恰好是通过线索民族志的有机勾连而成。这种由场所聚焦到线索追溯,不同于坐标式的定点研究(场所静态观察),而是循着人或物的移动轨迹而生发出来的各种现象(追溯人行动的轨迹)去实现一种在点之上的线和面上的整体宏观理解。[13]这也是田野工作者自我提升的挑战。

流动穿越于蒙古高原、横跨欧亚大陆草原丝路的蒙古族土尔扈特部,即是穿越时空的跨界部族,对其多点线索民族志的构建,均建立在历史上这一大通道的诸点有机联系上。如对《宽阔的伏尔加河》这首在新疆以及阿拉善额济纳旗诸多演出场合中聆听最多的一首长调,从阿拉善额济纳旗胡杨林节庆演唱、新疆和布克赛尔查干库勒乡、和静县巴音布鲁克的牧民歌唱,到俄罗斯卡尔梅克埃利斯塔图根诺娃等诸个老民歌手的吟唱,描绘出土尔扈特人在草原丝路迁徙流动过程中的多点民族志地方声景,并阐释他们演唱伏尔加河流域生活时太平富足的生活情境,以及他们从伏尔加河东岸回到故土后思念留在伏尔加河族人们的历史记忆。[14]

上述多点民族志的勾连与融合,充斥着多维复杂关系。由定点静态微观深描,到追寻人与乐流动轨迹之“点—线—面”的整体宏观理解,形成一种以人为中心的民族志叙事方式,突出个性化的表述性说明,充分表达研究者的声音,凸显多层面的人际对话、田野情感与自我意识的交织。这种多点或曰散点叙事,既是跨越时空的点,也是研究者实践的点,从而具有时间、空间和研究体验的三维叙事方式。[15]

在路学音乐的流动研究中,将流动主体体验作为研究和表述核心,是多重主体性的体现,沟通国家、道路、地方三者关系,关注流动空间中人及其音乐与路文化的互动关系,其中有隐含于流动空间中的社会权力等多方问题。

(二)传通/互惠/共享:流动性过程中的生存语境与身份意义

跨界族群音乐在通道上的流散传播,从移动到流动,往来迁徙的实践者在特定时空行为和社会过程中,形成多种“流”的深层含义和族群关系。路学的流动性塑造了有意义的空间和文化叙事,有其重要的历史和地理等多重要义。

在草原丝路上,阿拉善民歌极富特色,不仅有本土民歌,还伴随着历史上多部落的迁徙与交流渗透,形成和硕特、土尔扈特、喀尔喀和科布尔四部落长调类型。由于长期跨族群聚集并举办民歌大赛等音乐事项,大部分民歌手不仅擅长自己本部落民歌,也能通唱其他部落民歌类型,形成互惠关系与身份象征。而新疆四卫拉特蒙古族,同样共享托布秀尔演奏,却有着自己本部族的表述意义和地域象征。俄罗斯卡尔梅克人用冬不拉伴奏演唱着他们于1943—1957年间遣散至西伯利亚的悲惨遭遇与他们传统乐器托布秀尔的隐失,在今天同样有着自己族群的音乐实践意义。

(三)边界/去中心/联盟:通道音乐研究中的族际认同

当我们从事中国跨界族群音乐研究并同时审视“跨境”文化语境中的音乐时,实际上与西方学界所关注的“移民音乐”及“离散人群音乐”的内涵与外延有某种一致性。包括“被发明的音乐传统”、时空变迁与跨界族群身份,音乐表演、地域/地域景观与跨界族群的身份认同,新创表演形式、空间生产与跨界族群身份认同等当下核心论域。[16]

在新全球秩序中,历史上的文化通道在今天已经转变成各种快速流动的交通大枢纽,如航线、铁路、高速公路、海上交通等,从而具有更为广阔的空间意义和地方声景。特别是跨境民族或族群将当今的频繁流动交流视作一种生活方式和音乐表演途径,为一体多样的族群身份创造了全球性的地方认同。音乐表演场所等物质空间是构成主体间族际认同的基础性语境。

由族群认同、区域认同、信仰认同到国族认同,是一个规模大小不一,文化同质程度有异,带有历史形成和社会分层特征的认同阶序。随着人群在自然地理环境中线性漫游与流动,呈不规则状排列和组合。研究者有必要通过对自我认识和表述过程,将我们的微观、定点个案研究和线索、多点比较研究同该音乐文化持有者的身份认同关系紧密联系起来,“把握好主位认同与客位辨析两方面互补、互渗的关系,以真正达到音乐与身份认同研究的深层意义和学术目的。”[17]

随着跨界族群间的频繁交往,在通道地理流动过程中,人们的社会身份、族群、地区、国家等不同程度地发生身份认同和意义上的变化,因为其中包含了多重复杂的音乐文化体验以及音乐主体情感的诉求与发生机制,增强了族群记忆、群体认同或国家认同。跨越中、蒙、俄的蒙古族布里亚特部因其共同族源、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等紧密联合成一个共同体,他们部族间既保留着物质边界又具有强烈的心理边界。如今,布里亚特部族间进行广泛的文化交流,他们沿着昔日草原迁徙路线,定期聚集在一起,举办布里亚特蒙古族的各类音乐文化交流、民歌比赛等活动,从而使布里亚特音乐不断展演重构,具有鲜明的地域个性与文化共性。在舞台上三国布里亚特歌手倾心演唱布里亚特丰富的传统民歌,其音乐呈多态样式,从而达到高度的族际认同。

当下的学术研究中,对移民、离散者、跨境公民身份等问题已超越以往静态的国家、种族、社区和地方范畴,从而引导着社会科学对游牧主义和去疆域化现象和理论的关注。现代世界正从地方空间向流动空间转变,世界中的人、物体、影像都在流动,科技更是令虚拟世界中的地理和社会距离可以被实时跨越,流动不仅是单线的,还是网络状的,这种新的社会现象要求研究者们使用新的范式加以审视,修正以往研究中的静态性与边界性。新流动范式更加关注流动过程中所产生的经验、实践、差异性和多重社会关系,赋予流动现象更加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流动实践不仅使资源和权利成为身份的一种表征,界定了主体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还使得社群与个体的身份认同更加多样化、更具弹性。[18]当今随着族群间跨境的流动,是削弱了疆界还是重新塑造了边界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民族音乐学作为一门极具包容性与开放性学科,人文科学的多向渗透加强其方法论重塑。对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的主体性建构,是研究通道音乐文化的重要内容与支点,而跨学科的多观审视以及多点民族志线索追溯等方法论运用,是其综合性研究的学术路径,这种从内容到形式的辩证统一,则是在史地研究关照下得到统合而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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