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体哲学视角反思新冠疫情防控的思维方式问题*
2021-12-02唐跃洺刘洪佐
王 前 唐跃洺 刘洪佐
从2020年初开始迅速蔓延的新冠疫情,给世界各国的社会生活都带来了巨大冲击。我国政府和民众付出了巨大努力,在较短时间内控制住了疫情蔓延,这里面有很多问题值得反思和总结。疫情防控不仅涉及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复杂关系,还受到思想文化环境的影响。从机体哲学视角对疫情防控的历程和举措进行思维方式层面的反思,找出其中的关键因素,不仅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也具有显著的现实意义。这种反思涉及疫情防控的不同思路、我国思想文化资源的作用,以及公共卫生治理中对“危机”的防范问题。
1 从机体哲学视角反思疫情防控的不同思路
为什么我国能够在较短时间内有效控制疫情的蔓延?除了我国的制度优势、管理模式、政治动员力量等因素外,还有必要从机体哲学角度考察疫情防控的不同应对思路,这是不同思维方式差异的直接体现。此次新冠疫情的蔓延有其特殊性,不仅来势凶猛、传染性强、传染速度快、持续时间长,而且通过普遍接种疫苗达到群体免疫面临很多困难,医护人员自身防护和重症救治成本也很高,这是前所未有的。在这种情况下,防控疫情的主要措施之一是有效隔离,要求人们出门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封闭公共场所,因而疫情防控不再是单纯的公共卫生事务,而是转化为社会治理问题,进而引发人们心态方面的问题。从机体哲学角度看,疫情防控涉及各类机体之间的有机联系,必须采用合理的应对思路,使之良性互动而不是互相牵制。
所谓机体哲学,是以各类机体为研究对象的相关哲学流派的总称,莱布尼茨、怀特海、汉斯·尤纳斯等人从不同角度建立了自己的机体哲学理论,黑格尔和马克思对事物之间的有机联系进行了深入研究。中国传统哲学注重从整体的、有机的、相互联系的角度认识社会现象,也为机体哲学的现代应用提供了重要思想资源。综合这些思想资源,运用机体哲学的理论和方法,可以将机体分为四种基本类型,这就是生命机体、人工机体(工具、机器、药物等构成的人工物系统,它们的结构和功能中存在各种有机联系,法国技术哲学家斯蒂格勒[1]称之为“无机物的有机化”)、社会机体(各种社会组织和管理机构,斯宾塞和马克思都有过“社会机体”的提法[2-3]),以及精神机体(各种观念体系和心理状态,其整体性和有机特征一直是很多哲学家关注的主题)。各类机体的共同特征是都具有生机与活力,各类机体内部和机体之间都存在传递生机与活力的有机联系,而人类社会就是各类机体的耦合体[4]。新冠肺炎疫情,实际上引发了生命机体、人工机体、社会机体和精神机体之间关系的严重失调,因而可以从机体哲学视角加以具体分析,发现从其他视角难以看到的问题及其症结。
按照以往的经验,尽管每一次防控疫情都会涉及社会动员和社会治理方面的要求,但影响范围有限,一般来说短时间内就可以控制住。然而,此次新冠疫情十分特殊,应对疫情的很多措施都需要全社会大幅度动员。由于必不可少的隔离措施引发了经济、就业、社会活动方面的问题,实际上涉及相当多的社会机体(特别是各类企业)的生存状况,进而会在精神机体层面引发强烈反应(包括焦虑、紧张、恐慌等心态[5])。疫情的迅速蔓延带来医疗资源紧张问题,也必须通过强有力的社会支援才能够解决。已被感染人员利用现代交通工具的自由流动、病毒在人群聚集场合的随机扩散、医疗物资配备与社会管理的协同程度、人们对各种相关网络舆论的理性判别程度等隐性因素,都会通过人或物之间的各种有机联系渠道影响整个疫情防控局面。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应对思路上出问题,各类机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在所难免,疫情防控就会面临极大困难。
在此次疫情防控中,一些经济和科学技术相当发达的西方国家和地区却出现了很多严重问题。不仅患病人数和死亡人数不断上升,而且在“封城”与“解禁”之间反复摇摆,防控难度很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一个关键性因素是这些国家和地区采用了工具理性主导的思路,强调局部处理、规则化、利益权衡。这种思路基本上将疫情防控定位于纯粹的技术问题,疫情暴发后首先关注医疗资源配备,缺少什么就赶紧补充什么。由于新冠疫情的迅速蔓延需要临时增加大量医务人员、设备、床位,需要特效药或疫苗,这些都不是马上能办到的。如果现有医院救治能力有限,候诊时间长,轻症和疑似病例迅速增长而又缺乏有效隔离,就会加大人们相互感染的风险。为此,很多国家的地方政府不得不采取强制管理措施,颁布“居家令”,停止公共活动,限制人群集聚。这些措施又会造成经济严重下滑、失业人数激增、社会活动明显受限。这里实际上就涉及生命机体需求与社会机体需求的尖锐冲突。按照工具理性主导的思路,当维系生命机体需求的管控措施达到足以使社会机体(尤其是制造业、交通运输业、服务业)难以存续的程度,或者达到使某些人追求个人自由的心理状态难以忍受的程度,就需要做量化的效益权衡,必要时以牺牲部分生命机体的需求为代价。因此,在还没有控制住疫情蔓延的情况下,一些地方就倡导“人体自然免疫”,强行“重启”经济,恢复大规模聚集性活动。这实际上是将生命机体的需要与社会机体、精神机体的需要完全对立起来,结果造成相互牵制,引发社会动荡。这种情况在出现新冠疫情的很多国家和城市都有表现[6-7]。以美国的德克萨斯州为例,截止到2021年3月28日,该州新冠肺炎总确诊人数为2 384 271例,单日确诊人数为2 292例[8]。该州州长格雷格·阿伯特2021年3月2日发布一项行政命令(GA-34),取消了德州的口罩禁令,并要求将该州所有企业和设施的产能提高到100%。他表示:“随着疫苗和抗体治疗药物的医学进步,德州现在有了保护德州人免受病毒感染的工具,我们必须全面开放德州,恢复德州人的生计和正常生活……有了这条行政命令,我们将确保德州所有企业和家庭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9]这一行政命令废除了之前与疫情防控有关的大多数行政命令。然而,德州目前的疫苗接种数仅占全州总人数的30%[10]。达拉斯-沃斯堡医院理事会首席执行官斯蒂芬·洛夫(Stephen Love)和达拉斯医学协会主席贝丝·卡萨诺夫-派珀(Beth Kassanoff-Piper)强烈反对这一政策,他们认为“此时并不能放松警惕,我们必须继续戴口罩,不然很可能导致确诊数再次上涨,加剧病毒的传播”[11]。从疫情初期开始,该州的疫情防控措施就一直比较被动,并没有对疫情进行全局性的掌控。每一项政策的提出都只看到当时的局部需求,而局部处理却导致了各类机体关系的整体失调。在疫情刚有些好转时又急于复工复产,更加剧了生命机体与社会机体、精神机体之间的对立冲突。可见,工具理性主导的思路关注的是分门别类的管理和规则的作用,强调疫情防控的“卫生”特征而淡化其“公共”特征,忽视医疗救助与社会、精神因素的有机联系,被现实问题推着走,难以应对此次疫情的复杂情况,势必影响疫情防控的效果。
与一些西方发达国家的情况相比,我国不仅在较短时间内有效控制了疫情蔓延,而且有序复工复产,是世界上少有的在严重疫情期间实现经济正增长的国家,这里的一个关键因素是采用了整体的、有机的、优化的思维方式,在应对思路上从医疗救助、社会管理、精神动员各层面循序推进,协调防控疫情中的各种社会矛盾,充分发挥了我国思想文化资源的优势,使防控新冠疫情变成了各类机体良性互动的过程。现在反思一下我国的防控疫情举措,就可以发现其中思维方式因素的明显作用。我国应对新冠疫情采取的是“总体战”模式[12],这一模式本身就具有强调整体、有机、优化的特征。“总体战”模式的优势在于重视医疗救助与社会因素、精神因素的有机联系,充分利用了各类机体之间有机联系带来的互相促进效应,从宏观指导逐步落实到微观操作。首先,遵循“生命至上”的原则,采取一些超常规的社会动员措施解决医务人员、设备、床位短缺问题,包括全国医疗队支援武汉,在疫情严重地区确定“应收尽收,应治尽治”[13]的对策,迅速建成各类临时医院,使所有重症、轻症和疑似患者都能够得到及时救治。其次,从武汉“封城”开始,全国各地及时采取了严格的隔离措施,分级管理,一直落实到社区和个人。不断优化物质保障和供给条件,保证每位患者和需隔离对象都有条件维持正常生活。与此同时,注重提高管理效率,及时发现和弥补管理漏洞。我国建立了疫情联防联控机制,协调各部门应对措施,如相关部门合作加强对主要交易场所的监管、广电媒体及时让公众获知疫情信息、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加强疫情期间劳动关系处理等,真正实现了多部门共同配合的整体性要求[14]。这里社会机体的运作是以维护生命机体的需求为前提的,不存在为了维护局部经济效益而牺牲部分生命机体需求的情形。正因为社会动员充分彻底,所以能在控制疫情蔓延之后很快复工复产。此外,在防控疫情过程中,我国开展了积极的舆论引导,增强了民族凝聚力,使医护人员奋不顾身的精神得到弘扬,广大群众自觉自愿配合采取隔离措施,体现了命运共同体意识。对人们精神状况的关注还包括相应的科普宣传和心理疏导,使得社会各阶层民众在精神机体层面保持了理性、自觉、健康心态,促进了医疗救治和社会管理的高效运转,从根本上避免了各类机体相互牵制的局面。
我国防控新冠疫情的“总体战”模式和采取的措施之所以能够取得显著成效,一个重要思想背景是充分发挥了我国思想文化资源的作用。这里不仅涉及我国当代的体制、制度、管理方面的思想资源,也涉及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资源。通过这次疫情防控的实践,彰显了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体现了增强文化自信的必要性。
2 从机体哲学视角反思我国思想文化资源的作用
在防控新冠疫情的过程中,我国的思想文化资源的作用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巨大力量,需要仔细地加以辨析。有些以往容易被忽视的因素,在疫情防控中显现出特殊的意义和价值。疫情防控需要人们主动遵守规则、承担相应责任、顾全大局、相互关爱,这些美德虽然得到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普遍认可,但我国民众在这些方面表现得更加自觉,更有成效,其中有一些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因素作为思想背景在起作用,首要的是我国传统文化中注重“用心”去思考和处理问题的思维习惯。这种思维习惯对于处理疫情防控中的各种社会矛盾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而这种思维习惯是中国文化所特有的,这一点尤其值得重视。有些人可能以为,中国人所谓的“用心”只不过是“动脑”的另一种说法,只是更专注一些。然而在现实语境中,“用心”和“动脑”是不能相互替换的。“用心”有着与“动脑”不同的要求和价值取向,包含丰富的思想内涵。“用心”的本质特征在于知情意相贯通、真善美相统一,要求真心诚意,将心比心,知行合一,可以促进社会和谐、人文关怀、情感交流,这在现代社会治理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从机体哲学视角看,“用心”是认识和把握事物之间的有机联系的特定认知模式,它的运用需要处理好与“动脑”的互补关系。从现代的脑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看,“动脑”主要是大脑左半球的功能,体现为逻辑推理、计算、语言符号处理等思维活动;而“用心”主要是大脑右半球和边缘系统的功能,体现为想象、直觉、体验等思维活动[15-16]。如果只是在自发状态下看待“用心”,缺乏自觉“用心”的意识,很可能在有功利需求时出现“动脑”遮蔽了“用心”的情形。疫情防控的过程体现了“用心”这种思想文化资源的作用,也启发人们重新看待这种思想文化资源的现代价值。
我国采取不同寻常的举措在短时间内能够有效控制疫情,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充分调动了“用心”的作用。在一线医护人员的奉献拼搏精神中,在广大社区管理人员和普通民众的自觉行动中,在全国各地对武汉疫区的无私支援中,都体现了“用心”的力量。在疫情防控中强调“用心”,有助于及时化解各种社会矛盾,精准决策,提高工作成效。在疫情暴发初期,武汉健康卫生中心和华中科技大学就疫情快速上升期我国居民对新冠疫情的知识、态度和做法(knowledge attitudes and practices,KAP)进行了首次调查。调查结果显示,知识问卷的总体正确率为90.0%,这表明绝大多数受访者知晓疫情情况,97.1%的受访者对中国抗击疫情的胜利充满信心,几乎所有的人(96.4%)都避开拥挤场所,98.0%出门都戴口罩[17]。由于此次KAP调查是在疫情发生早期进行的,我国居民对新冠疫情的认知正确率非常难得。美国密西根大学约翰·克莱门茨(John Clements)[18]对美国居民的KAP进行了评估,并和这份报告进行了对比。结果显示,美国居民样本知识正确率约80%,低于中国公民的平均知识正确率。美国近30%的人表示在过去5天内参加过集会或前往人数超过50人的地方,而中国只有3.6%的人去过拥挤的地方。在中国,只有2%的人在外出时没有戴口罩,而美国大约76%的人没有戴口罩外出,很多美国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使用口罩可以防止感染者感染他人[18]。CNN记者看到亿万中国人普遍戴口罩、自觉遵守隔离措施而感到震撼[19],却未必领会到这是中国特有的“心文化”产生的巨大影响。
目前,我国国内的疫情基本上控制住了,国外的疫情还在蔓延之中,境外输入的风险在增大。面对这些情况,需要比以往更加“用心”。注重“用心”解决问题,有助于在疫情防控中采取更理性、更周全、更有效的举措。面对防控新冠疫情的复杂情况,如果不“用心”,考虑问题不周到,就可能顾此失彼,给防控工作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心”的缺失可能造成规章制度的执行变得简单生硬,甚至会激化社会矛盾。没有本真的“心”的引领,人们遇事就可能相互推卸责任,为追求狭隘私利找借口,使人际关系变得冷漠,使人们的价值观受到扭曲。当然,“用心”本身作为一种思考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不能替代制度、规章、标准的作用,但可以发现制度、规章、标准覆盖不到的地方,协调好事物之间隐蔽的有机联系。在现代社会治理中强调“动脑”的地方越来越多,突出表现为注重制度约束、分析推理、量化评价。但仅靠“动脑”进行治理还是不够的。解决社会现实问题还需要主动担当、乐于助人、弘扬正气,这些都需要自觉地“用心”。
与“用心”密切相关的另一种思想资源,就是我国传统文化中倡导的“大我”意识。“用心”本身就有一定的道德属性,而“大我”意识则要超越个人利益的局限,将“我”的责任范围延伸到他人、集体、事业以至国家,这也是需要通过“用心”的途径实现的。“将心比心”,就能为他人着想,想着群众的难处,主动伸出援手。一心想着集体、事业、国家,就能够不计个人得失,将集体的事情视为自己的事情,形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价值观。在充分重视和保护个人合法权益的同时,“用心”去培养“大我”意识,才能够普遍增强人们的社会责任感,主动协调人际关系,维护集体和国家利益以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利益。“大我”意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奉献精神和示范作用,这对于疫情防控中增强民族凝聚力具有重要价值[20]。如果过度拘泥于规章制度划出的界限,满足于条文规定的最低限度责任,缺乏主动的关心、热心、爱心,就会使集体缺乏凝聚力,使关系到大局的事情得不到有效处理。规章制度不可能涵盖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和细节,总有需要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的空间。“用心”有助于创造性地解决疫情防控中的新问题,创造性地化解各种社会矛盾冲突,使安定和谐的社会秩序不断得到维护。
在疫情防控中“大我”意识体现的重要作用,对于人类应对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方面具有普遍的意义。面对新冠肺炎这样前所未有的传染病,极端个人主义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暴露出明显弊端,个人或局部社会团体的恣意妄为会给他人以至人类社会生活带来严重威胁。麦金泰尔(Macintyre A.)[21]指出,导致公民违规行为的一个根本原因是现代自由个人主义,它剥夺了现代国家的机会和权威,使之无法引导或支配作为一个整体社会中的处于共同利益社群中的个人。他认为个体自由主义的兴起导致了社会道德结构的撕裂,最终结果是政府成为个人自治的保护者,牺牲了真正的共同利益[22]。所以,除了要考虑个人的自由权利这一问题本身,还有着同等重要的问题,即自由权利得以实现的可能性或者条件[23]。这一点在新冠疫情期间,表现得尤为突出。列维纳斯主张责任先于自由,只有当“我”的责任优先于、大于“我”的权利时, 人与人才能和谐共在[24]。因此,以“大我”意识去化解极端个人主义造成的困境,将“个体之善”与“共在之善”协调起来,才能够有效遏制当下的公共卫生危机,防范大流行病再次发生带来的风险。
在防控新冠疫情的过程中,还有一些思想文化资源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如珍爱生命、群策群力、开放包容,等等。由于把人们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才可能有超常规的社会动员。由于有群策群力、坚韧奉献、守望相助的思想基础,超常规的社会动员才具有可行性,才能够在较短时间内控制住疫情。我国的疫情防控的途径和方法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难得的优势。
3 从机体哲学视角反思公共卫生治理中的“危机”防范
从机体哲学视角着手,还有助于深入思考公共卫生治理中如何识别和防范“危机”的问题。为了今后更好地应对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发生,有必要培养社会各阶层“防患于未然”的危机意识,增强科技伦理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形成及时高效的预警机制,而机体哲学的视角能够为解决上述问题提供方法论支持。
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机体哲学所涉及到的“机体”与“危机”本身有着内在的联系。“机体”的“机”繁体字是“機”,来源于“幾”。按照《说文解字》的解读,“幾”的意思是“微也,殆也”。它由两个“幺”字和一个“戍”字合成,“幺”的本意是幼小的儿童,“戍”的本意是“兵守”。用两个小孩子把守城门,显然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这种预示危险的征兆称为“幾”,引申为各种事物变化的萌芽[25]84。对“幾”的探究可以见微而知著,及时防范风险,所以《易传·系辞下》说:“君子见幾而作,不俟终日。”[26]“幾”加上“木”字偏旁,就成了“機”,“機”的最初含义是弩箭上的机关,即“弩牙”。一扣扳机,弩箭就会发射出去。所以《说文解字》中说:“主发谓之機。”[25]123“機”意味着对器械运动过程和结果的控制,而且是以很小的投入取得显著的收益,这里体现了“幾”的价值,即抓住事物的苗头就能控制事物的发展。所谓“危机”,指的是事物发展中出现了危险的苗头,但还没有发作,此时及时控制就能够以很小的投入取得显著的收益,即避免危险事件的最终发生。“危机”的征兆是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越早发现越主动,所以中国人经常讲“居安思危”,要“防患于未然”。在现代社会生活中,防范公共卫生方面的“危机”需要政府主管部门、医务工作者以及普通群众的共同努力,这里的关键在于及时发现“危机”的苗头,将发现的苗头及时通畅地上报给职能管理部门,并采取相应行动。社会各阶层人士都需要有自觉的“危机”意识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然而,自觉的“危机”意识并不是很容易养成的,这需要人们及相应管理机构具备整体的、注重事物有机联系的思维方式,需要相应的知识结构,需要有对社会责任的深刻理解。当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出现时,政府相关管理部门的决策和行动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政府的强有力的主导作用,能够提高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预警和应急处置能力,及时协调各种矛盾关系,使社会各阶层形成共识与合力,使“危机”得到控制和化解。应该看到,就个人而言,当面对一种新的未知流行性疾病正在蔓延时,不同的人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和处理方式。有些医务工作者可能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是想尽各种办法控制具体病情;有些医学专家可能认为这是需要攻克的新的科研课题,值得抓紧研究;在相关管理部门一些行政人员看来,这是一种新的流行病动向,需要逐级上报,同时也要综合考虑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各种需要。然而,疫情防控是涉及全社会的公共卫生事件,出现“危机”就需要尽早预警。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以自觉的“危机”意识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为前提。当发现疫情苗头之后,当事人及相关部门应该想到疫情一旦蔓延,影响的不仅仅是患者的生命机体,还可能会传染给家属、外出活动直接接触的人以及后续被传染的人们,造成救护、隔离、停产停业的巨大社会压力和人们的巨大精神压力,这种有机联系网络的思想背景是需要着力培养的。
要使社会各阶层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危机”意识充分发挥作用,还需要构建和完善相应的预警机制,形成制度化的社会监管网络,这里也需要政府发挥主导作用,强化相关部门的协同配合,有效控制“危机”苗头的蔓延。在更深的层次上,为了培养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危机”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还需要大力开展医学伦理和责任伦理的宣传和普及。近些年来,很多医疗单位都成立了伦理委员会,针对医护人员和医疗行政管理人员的医学伦理教育也有了很大发展,但是在如何应对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伦理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教育方面还需要进一步完善。在医学伦理教育中,人们比较关注生命机体和人工机体的关系,即医疗、用药、知情同意、医患关系等方面的问题。在社会责任感教育方面,比较关注医护人员的岗位责任、职业责任、技术责任,很少考虑更大范围的社会机体和精神机体方面的问题。由于工具理性的评价标准的影响,一些单位评价现代医学人才往往强调需要懂技术、讲证据、重实验,却不大强调关注社会生活中各种有机联系及其协调机制,不大在意学习医学人文和医学伦理知识,这种状况需要扭转。对于公众而言,有必要进一步了解现代社会生活中涉及伦理风险的问题。在新冠疫情防控过程中,个人一旦受到感染,都不是孤立的个人身体健康问题,而是会涉及众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密切接触者,涉及大范围的公共安全问题,个人的行为不当就会转化成伦理风险。现代的责任伦理要求人们主动承担责任,承担前瞻性责任。无论医务人员、患者、家属还是管理人员,都需要将自身的特定的角色责任拓展成社会责任,才能够有效应对新冠肺炎这种前所未有的疫情带来的挑战。
自全球化进程开启以来,数次疫情的大规模暴发都带来这样的警示: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相互依存的世界里,环境危机、健康危机、社会危机乃至精神危机都可能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有关公众健康的问题将不再局限于医生诊室或医院的消毒环境中。事实上,各种人类活动都可能创造新的途径——促进病原体从动物宿主向人类社会的广泛传播,这无疑是人们需要警惕的。我国在防控新冠疫情的工作中付出的巨大努力和取得的成功经验,背后具有深厚的文化传统作为其承载,这意味着在具体做法层面比较容易为其他国家防控疫情提供借鉴,但在思想文化层面的启发意义则更为内在深远。从机体哲学的视角出发,反思和总结其中的中国路径、中国智慧、中国方法,使之上升到思维方式层面,有助于进一步提高“危机”意识,以利于今后更好地应对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