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寒夜》中的人性话语冲突与生命欲求差异
2021-12-02樊林
樊 林
(沈阳开放大学,辽宁沈阳 110003)
作家巴金成名于20 世纪30 年代,但他最优秀的小说大都是在其后的40 年代写作的。《寒夜》完成于1946 年底,起初连载于《文艺复兴》第2 卷第1—6 期,1947 年3 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单行本。《寒夜》是巴金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最能代表他后期创作风格与水平的力作。
小说讲述的是由恋爱而组成家庭的两位知识分子汪文宣、曾树生的悲剧故事。故事发生在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汪文宣与曾树生在大学期间曾受过现代思潮的启迪,追求“教育救国”的理想。他们崇尚个性解放,因相爱而结合,并梦想着创办一所中学。抗战爆发后,汪文宣在一家图书公司做文字校对工作,因患有肺病而受到同事歧视。他理想破灭,锐气全失,“只希望自己能够无病无灾、简简单单地活下去”。曾树生则成为银行职员,受到上司陈主任的追求、引诱。汪文宣收入微薄、生活困窘,他挚爱家人,甘愿自我牺牲,却无法解决妻子与母亲无休止的矛盾,孱弱的身体更难以抵抗社会施加的经济、精神双重压力,终于在抗战胜利前夕凄然死去。
《寒夜》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状态为创作背景,勾勒了小人物的灰色人生,展示的生活场景令人痛苦而厌倦。巴金细腻地观察、描绘当时一个普通家庭分崩离析的过程,不仅让读者沉浸于故事之中,还促使读者深入思索汪文宣一家矛盾冲突与人生悲剧的根源。
如果我们将造成《寒夜》中人物悲剧的原因完全归结为当时的社会制度,那是对小说的单向度解读,会削弱其人性探索的丰富意蕴。事实上,“婆媳矛盾”在中国早已穿越了各种社会制度。《寒夜》把传统的“婆媳矛盾”故事写得幽微曲折、丝丝入扣,并借此表现人性的奥秘,说明它的艺术表现力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1]。
一、个性主义话语与利他型人道主义话语的冲突
五四以来,追寻个体生命独立价值的个性主义作品很多,如郁达夫、庐隐、丁玲等人的小说皆充满个性主义话语。巴金的早期作品多提倡利他型人道主义,赞美为他人牺牲的精神。到写作《寒夜》的时候,作家仍坚持对小人物的悲悯,但在悲悯之中又增加了对个体生命独特性的尊重。这种尊重主要体现在对曾树生这一人物形象塑造上。
针对有评论者从传统道德的角度贬低曾树生,巴金曾说过,他对《寒夜》的三个主要人物全都持有同情的态度[2]。但仔细阅读之后,读者会发现,作家对三个人物的同情是有区别的。小说中汪文宣的母亲固守着旧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她吃苦耐劳、疼爱儿孙,但巴金对她的否定仍然较多。汪母常常是家庭纠纷的发起者,她主要依靠儿媳曾树生的薪水维持生活,却又对儿媳十分刻薄。而对曾树生,作家的同情更多一些。面对婆婆的敌意,曾树生基本上保持克制和忍让的态度。当曾树生最终离开病弱的丈夫、年幼的儿子而远走兰州时,作家用了大量的篇幅描述她的矛盾心情,体察她的进退两难。
曾树生的内心冲突,其实质是个性主义与利他型人道主义的话语冲突。她不缺乏对他人的理解与怜悯,虽然一再受到婆婆的言语攻击,也并未完全丧失对这位偏狭顽固的老年妇女的同情,常想到婆婆“比我苦过若干倍”。如果利他主义的道德立场至上,那么家庭责任感理应在曾树生内心占据首要地位,她不会断然离去;如果个性主义和自我价值至上,那么她必将选择离家出走。
在激烈的内心冲突与自我谴责之后,个性主义和自我价值最终在曾树生的心中占据了上风。首先,婆婆的恶劣态度令曾树生绝望,她与汪文宣没有举办婚礼,汪母骂其为“我儿子的姘头”;其次,丈夫的懦弱、缺乏活力使她感到疲惫厌倦,由婆婆抚养的儿子小宣的冷漠,也使她望而却步;最后,她认为即使忍辱负重、自我牺牲,对家庭也不会有很大的帮助,互相折磨与损害的日子仍将继续。因此,作家对曾树生的选择,并未过多指责,而持比较宽容的态度。
在《寒夜》中,汪文宣是最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和利他型人道主义思想的人物,这种利他主义使他压抑着嫉妒,默许妻子与陈主任远走。汪文宣的退让,既是出于怯懦,又是出于对他人的善意体谅。他的善良使他看到在寒风中露宿街头的流浪儿时,甚至想“让他们到他的屋子里去”,又想“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他们身上”[3]22。然而,他的善意与退让并没有给母亲和妻子带来真正的幸福,对可怜的流浪儿也无能为力。尽管作家对本性善良的汪文宣寄予了很大的同情,但对他放弃个性追求、丧失生命活力仍持批判的态度。
小说的深刻性在于,个性主义话语与利他型人道主义话语并没有哪一方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它们是平等对话的关系。《寒夜》在坚持巴金20 世纪30 年代作品一贯主题——批判封建制度及伦理观念罪恶本质的基础上,让五四以来的个性主义理念与人道主义准则持续对话,让不同的价值话语为各自存在的合理性进行争辩,也对它们各自的局限性予以展现。
二、个体生命欲求的差异
关于《寒夜》悲剧的实质,一直有“社会悲剧”与“文化悲剧”两种说法,分别揭示了这一悲剧内涵的不同侧面。除了社会环境黑暗及人物文化观念、价值取向的对立之外,汪文宣一家悲剧的根源还在于他们个体生命欲求的差异性[4]。
小说的主要矛盾冲突分为两组:一组是汪母与曾树生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剑拔弩张,几乎不可调和,作家予以详写;另一组是汪文宣与曾树生之间的矛盾,其外在表现似乎并不激烈,作家予以略写。
汪文宣一直处于情感压抑的状态,曾树生也对丈夫心怀怜悯、时常妥协,但这一切并不能完全掩盖他们的深刻矛盾。作为丈夫,汪文宣对妻子与陈主任的密切交往不可能心平气和,只是压制着自己的嫉妒,痛苦隐忍。汪文宣挚爱母亲,在母亲与妻子冲突之后,他幻想妻子给母亲写信道歉,却未能如愿。汪文宣对此是不满的,曾暗自抱怨,“没人真正关心到我,各人只顾自己,谁都不肯让步”[3]46。曾树生远走兰州并提出离婚,汪文宣虽表示理解,但此事对他的伤害是致命的。
如果说汪文宣是间接曲折地表达不满,那么曾树生的不满则是明确直接地表露出来,她多次指责汪文宣怯懦、逆来顺受,在冲动下甚至说过当初与汪文宣结合是自己“瞎了眼睛”的负气之语。汪文宣与曾树生矛盾冲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贫穷、婆媳关系恶劣固然是他们矛盾的催化剂,究其实质,两人个体生命欲求的差异才是矛盾的根源。
故事开始时交代,从1931 年至1937 年这几年,汪文宣一家生活在上海,时常去咖啡馆、电影院消遣,经济状况尚好。汪母与曾树生的矛盾,并非始于他们流落重庆之后。早在上海时期,汪母已看不惯、瞧不起曾树生的职业与生活方式。由此可以推知,曾树生这位受到良好教育的现代城市知识女性,更看重的是自我个体价值、精神追求与生活享受,而非家庭中作为妻子和儿媳的伦理价值[5]。这种自我价值追求,在战前家庭物质生活条件较好的情况下尚能维持,而战时家庭经济状况恶化,曾树生被迫放弃自由和享受,这给她带来相当大的失落感。
往昔把曾树生和汪文宣连接在一起的是汪文宣的爱与活力、两人共同的理想、温馨的日常生活。而在战时的重庆,汪文宣只能勉强糊口,其个性中的软弱、退缩、敷衍暴露无遗,他没有过多的物质欲望和精神追求,安于平庸,能够忍受单调与寂寞。
有一些读者无法谅解曾树生弃家出走,这是忽视了不同个体在生命欲求、承受痛苦方面的差异性。汪文宣与汪母能耐受的困窘与痛苦,对于曾树生而言,却是难以承受的。
曾树生是一位颇有风韵的健康少妇,渴望热情充实的生活与异性之爱。她“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竭尽全力想留住“青春最后的时刻”[3]79。她又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对人生抱持着比汪文宣更积极的态度,适应外界环境的能力也强于汪文宣;而刻板阴郁的日子、与充满敌意的婆婆相处,却使她痛苦不堪。她在家庭中受委屈过多,情感的天平倒向引诱自己的上司,是不难理解的。
汪文宣的艰难处境固然是战争环境与冷漠的人际关系造成的,与他意志薄弱、处世消极也有极大的关系。除了品行端正、文笔通畅之外,他已没有其他可以吸引妻子的优势,只能乞求妻子的怜悯。当汪母辱骂曾树生时,他没有勇气制止母亲的挑衅,无法保护妻子。假如曾树生坚持守护病态的家庭,她会成为一个勇于自我牺牲的圣母型女性,但《寒夜》中只有普通人。这对夫妻不同的生命欲求与个性差异,决定了他们必然分离。
《寒夜》是一出“好人的悲剧”,它摆脱了作家青春时期的浪漫与“新文艺腔”,着力描写旧时社会重压之下人们委顿的生活,冷静地揭示没有英雄色彩的人生世相。这种创作风格的转变固然与作家战时经历的困苦磨难有关,更源于作家的心态已趋于沉稳和成熟。《寒夜》的思想内涵相较于巴金20 世纪30 年代的作品更加复杂深刻,因而具有了超越特定时代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