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传统”与“反传统”
——从“青年必读书”事件说开去
2021-12-02冯跃华
冯跃华, 陈 瑾
(1.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2.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250022)
作为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最知名的作家之一,鲁迅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例如,从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到鲁迅晚期的《故事新编》;从犀利的“杂文”写作到抒情的旧体诗;从缜密的学术研究到回忆性的抒情散文[1]。随着社会思潮的变迁与开放,有关鲁迅的学术探讨逐渐深入,鲁迅的形象也经历了由“神”到“人”的变化。与此同时,有关鲁迅文学创作、生活习惯、性格的矛盾性等方面的研究也被陆续推进,一个更为真实、丰富、血肉丰满的鲁迅逐渐为人所了解。在相关的讨论中,鲁迅的“传统”与“反传统”得到学界的持续关注,成为学界争相谈论的话题。其中,曾轰动一时的“青年必读书”事件可谓是热门话题之一。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之上,以史料为出发点,立足具体的历史语境,对“青年必读书”事件进行再探讨。
1 “反传统”与鲁迅的文学创作
1925年2月,鲁迅应约为《京报副刊》开列“青年必读书目”,在填写书目的表格中,鲁迅写道,“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2]7。据王存奎统计,“青年必读书”共收到“海内外名流学者开列的书目78个”,其中包括胡适、梁启超、周作人、周树人、顾颉刚等人。虽然此次开列的书目表现出“中西调和”的倾向,但书目的重心仍旧“偏于国学和文学”,马玉藻、马叙伦等人的书目,“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国学著作”[3]。相较于多数人对“国学”的偏爱,鲁迅则在“附注”中写道,“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理由则是“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紧要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2]7。在当时声势浩大的“整理国故”中,一方面,鲁迅在碑刻、墓志等方面的“整理”堪称表率,功垂青史;但另一方面,鲁迅的发言则表现出激烈的“反传统”倾向。在“言”与“行”、“名”与“实”之间,鲁迅表现出极端的分裂,这种极端的分裂为此后漫长的有关鲁迅与传统的论争埋下了伏笔。在“科学与民主”成为口号的“启蒙年代”,鲁迅“反传统”的一面得到极端强调;在“文化复兴”蔚为大观的“后启蒙年代”,鲁迅“整理国故”的实绩则成为学者们争相谈论的话题,而那些激进的“反传统”话语则成为特殊年代、背景下的特殊策略与特殊表达。
1918年5月,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小说以“语言杂糅”的方式,讲述了“某君”被视为“疯子”,“病愈”后“赴某地候补”的故事,从而将“疯子”的日记“撮录”,“以供医家研究”[4]9。自1917年胡适、陈独秀等人提倡“文学革命”以来,实际创作较少,可谓是“寂寞新文苑”。《狂人日记》的发表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新文苑”的“寂寞”,代表了新文学创作的实绩。且不说其在形式上的复杂与突破,单是其内容的深厚与峻切便远超同侪,其对历史与现实的认知则更加发人深省。一方面,“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另一方面,更为深刻的是,“吃人的是我的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4]12这种“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酷烈,这种“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的坚定[5]103,终于使作者从写满“仁义道德”的“历史”中走出,在“瞒和骗”的沉默中爆发出“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的绝望“呐喊”。
如果说《狂人日记》中的“呐喊”并没有确切的指向性,而仅仅是“历史”压抑下的无意识爆发,是对历史的抗议与审判,那么《狂人日记》第十节中的“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4]15则从“历史”伸入“现实”,从而衍生出另一出荒诞而酷烈的有关“药”的悲剧。在《药》中,革命之血一变而为治病之“良方”,革命党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看客”的血食,再次上演了“吃人”的悲剧。自华老栓上街买死者之血,到乌鸦“箭也似的飞去”,整个故事沉浸在黎明前的“茫茫夜”中。颈项伸得很长、如同鸭子般的看客们密密麻麻遍布文本之中;华小栓断断续续却永不停止的咳嗽声如同从历史深处传来,带着淡淡的血迹;坟头上虽有一圈“红白的花”,然而“微风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只有乌鸦“哑”的一声,“箭也似的飞去了”[6]29。在整篇文本中,那淡淡的而又绝望的血迹肆意弥漫、扩张,底色却是鲁迅胸腔中那压抑不住的悲愤与哀嚎。不仅仅是《狂人日记》《药》,在鲁迅的文学创作中,几乎绝大多数文本都是对“吃人”的“瞒和骗”的“历史”与“现实”的控诉。《故乡》中成年后麻木而愚昧的闰土、《祝福》中“不干净”的祥林嫂、《在酒楼上》狼一般哀嚎的吕纬甫,一个个虚幻无比而又实实在在的人物都显示出鲁迅对待历史的态度。可以说,鲁迅是位典型的“拿来主义者”,通过西方的“异域之境”,鲁迅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进行了有效清理。然而,在“文化复兴”蔚为大观的当下,在“民族化”于“全球化”的扩张下逆向生长的今天,“民族主体”的建构开始突破西方的文化霸权,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出发”成为文学研究的题中之义。
2 文化的转轨与鲁迅的“再解读”
出于学科自身的反思以及对研究对象的焦虑,鲁迅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后启蒙时代”的语境中遭到了重新审视,时空转换下形成的“视差之见”造就了新的学术生长点。对“五四”启蒙思想的再审视同样成为重要的学术走向,而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热点,鲁迅研究的学术转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学界对于“五四”的态度。1979年,周扬在《光明日报》刊发了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的理论文章。文章指出,“五四运动不仅仅是反帝反封建的政治运动,同时也是空前绝后的思想解放运动”[7]19-35。1985年,王富仁先生的博士学位论文摘要《〈呐喊〉〈彷徨〉综论》分两期发表于《文学评论》,开启了鲁迅研究的范式转换。几乎与周扬发表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理论文章同时,1980年,李泽厚先生通过对孔子学说及其后世影响的细致梳理,提出了“文化心理结构”的概念,指出“传统”早已成为无处不在的力量[8]。1984年,由冯友兰、张岱年、汤一介等先生联合发起的民间学术团体“中国文化书院”成立于北京,书院旨在通过教学与研究,加深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内在的感受能力,继承和阐扬中国的优秀文化遗产,提高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水平,其出版的系列书《中国文化书院》成为20世纪80年代重要的思想资源,内在地影响了20世纪90年代的思想走向。随着现代化焦虑的部分缓解,“民族化”作为“文化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开始提上日程。
随着社会思潮的变化,鲁迅研究开始出现重要转变。首先,受海外汉学的影响,作为“新民主主义运动”开端的五四运动被视为“黑暗的闸门”而存在。从夏济安、夏志清到李欧梵直至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王德威,他们对鲁迅的重新阐释,发表了诸多新颖与深刻的观点,开启了鲁迅研究的另一条道路。而随着思想界的进一步开放,大陆学界对鲁迅的认知亦发生变化,鲁迅对“传统”的态度、鲁迅性格的极端性等在鲁迅的研究领域中得到呈现。而鲁迅在“青年必读书目”中对“中国书”的否定,在1925年发表初始便遭到相当的质疑与嘲讽。不仅被认为是“偏见的经验”“不应教青年都不读,只能说自己不懂中国书,不能说中国书不好”,甚至被指责为“浅薄无知识”“其爱中国,诚外国人之不若呵”[3]。
今天,当我们翻开金纲先生编著的《鲁迅读过的书——一个现代士大夫的阅读史》一书时,恐怕我们再也不能如20世纪20年代一般指责鲁迅“不懂中国书”。在鲁迅的阅读书目中,国学类的书目高达1 552种之多。就事实情况而言,鲁迅在1926年写给章廷谦的信中开列过“研究中古文学的书目”[9]。此外,许寿裳的《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还记载了鲁迅为许寿裳之子许世瑛开列的包括12种书的书目,其中一部分甚至同梁启超在“青年必读书”中所开列的书目是重复的,可见鲁迅对“传统”的了解之深。但是,也正是建立在鲁迅对“传统”的了解之深这一认知之上,“驳难”与“辩护”两种完全相反的观点在有关鲁迅的论争中异常明显。一方面,批评者指责鲁迅的极端与苛刻,“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10]43。这种极端的“一个也不放过”的鲁迅式的“反传统”态度在新时期以来开始面临巨大的困境。根据周维东的梳理,从王富仁的“反封建”到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中将“五四”视为“全盘性反传统主义”的起源,鲁迅逐步成为“全盘性反传统”的代表人物之一[11]。
另一方面,面对鲁迅遭遇的指责,诸多学者开始了艰难的“辩护”旅程。多数学者开始将鲁迅的“反传统”话语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进行分析,强调鲁迅“反传统”话语的正当性与策略性。例如,张弛通过比较鲁迅、梁启超二者在“青年必读书目”事件中开列书目的对立,在肯定梁启超以“世界主义”的姿态进行“中西文明对话”的同时,深入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将鲁迅的言论作为对梁启超言论的潜在回应,从而强调了鲁迅“少读——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在历史语境中的正当性与合理性,指出鲁迅“过激”的言论实际上是对“整理国故”思潮的策略性回应[9]。张驰对鲁迅“过激”言论的“再阐释”显然是试图在“历史”与“现实”两种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努力做出一种平衡的姿态,这种“姿态”也代表了多数学者的研究路向。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学者对鲁迅做出“再阐释”的同时,探究鲁迅思想与文学创作中的“传统”因素,试图将鲁迅这一“伟大的传统”融入更为悠久的“传统”之中。就这一研究角度而言,清华大学解志熙教授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新小说中的旧文化情结片论》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和价值。文章梳理了自鲁迅至新时期以来众多的文学作品,对众多作家作品中蕴含的“旧文化情结”做了深入、精彩的发掘。论及鲁迅,解志熙通过对《狂人日记》和《弟兄》进行对比,并结合鲁迅的生活经验,指出鲁迅在生活以及文学创作中的“旧文化情结”[12]。
然而,当研究者们试图以一种“平衡的姿态”对鲁迅的“过激”言论进行“再阐释”之时,鲁迅则明确指出,“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13]822-823。面对鲁迅“我读确是读过一点中国书,但没有‘非常的多’;也并不‘偏不让人家读’……只是倘若问我的意见,就是: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2]7的言说,再次彰显了鲁迅面对“传统”的明确态度。在“传统”与“反传统”之间,鲁迅到底处于一种怎样尴尬而又无奈的位置?他对待“传统”的真正态度到底是什么,则成为被忽略的话题。
3 “重复”的言说与决绝的鲁迅
1925年4月3日,在《京报副刊》刊登鲁迅有关“青年必读书”的文章仅仅一个多月之后,面对争议与责难,鲁迅在《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中写道,“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13]822-823,从而再次重申了一个多月之前的立场。1926年11月11日,在《写在〈坟〉后面》中鲁迅再次强调,“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14]228。重复的言辞以及话语的严肃性显示了鲁迅态度上的认真与负责。实际上,由孙伏园在《京报副刊》上发起的关于“青年必读书”的征文开始于1925年1月4日,为期一个月的时间。从鲁迅得知消息到2月10日鲁迅将“白卷”交给孙伏园,这一时间早已超出征文的时间期限,在孙伏园的再三催促之下,鲁迅才“逾期”交上了“白卷”。这也就意味着,自始至终,对于“青年必读书”的征文活动,鲁迅拥有充足的时间用来思考与回应,表达自己的见解与主张。在这种情况之下,鲁迅所交的“白卷”及其在“附注”中作出的解释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固然是鲁迅的一种策略性回应,但在这种策略背后,却是鲁迅“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
一方面,鲁迅明白并不存在什么所谓的“青年必读书”,在这一点上,江绍原、俞平伯等人同样交了“白卷”。即便是徐志摩,在开列出十本“青年必读书”之后,也同样表明并非适合所有人。实际上,顾颉刚、胡适等人开列出的“青年必读书”,更多偏向于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对自然科学几乎没有涉及。另一方面,“菲薄古书者,唯读过古书者最有力”[15]226,在鲁迅看来,“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但除了印度——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因此“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而“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2]7。由此可见,鲁迅对“传统”的体认,实际上是认真考虑的选择,是严密的逻辑思维推导。通过对“行”的强调与对“言”的弃绝,“传统”在鲁迅那里更多是负面呈现,而这一结论的得出更多源于鲁迅自身的生命体验。
面对“传统”与“现实”的复杂关联,鲁迅以一种大无畏的勇气、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以一种无可争辩的论断,快刀斩乱麻地宣判了“启蒙”精神在具体语境下的绝对优势。今在“文化复兴”的“后启蒙时代”,由于“话语”与“时代”的错位,鲁迅的“言”与“行”开始遭遇严苛的审视,其中所蕴含的缺陷逐步“浮出历史地表”,面临惊人的困境。这也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研究者试图在鲁迅与“传统”的关系之间做出折中式处理的内在缘由。然而,如果研究者们秉持陈寅恪先生“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在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必由之路中,鲁迅激烈的“反传统”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当下,研究者们可以在已有的历史进程中进行认真的考量与反思,但这恐怕并不是研究者采取折中的方式从而取消鲁迅的独异性的理由。
4 “旧文化情结”与鲁迅的精神世界
鲁迅之为鲁迅,在于鲁迅在被“询唤”为启蒙“主体”的同时,又内在地保留了对这一“主体”的反省与质疑。“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16]73,鲁迅一生都是“横站”的姿态。说到底,鲁迅不仅仅是一个乐观天真的启蒙主义者,更是一个“独异”的清醒者,这便是独属于鲁迅的深刻与丰富。鲁迅是战士,他竭尽全力试图唤醒“铁屋子”中的沉睡者,同时他又质疑“呐喊”的有效性;他向“瞒和骗”的社会现实发起攻击,却不得不陷入“无物之阵”的尴尬处境;他控诉阿Q的愚昧和无知,又不得不对祥林嫂进行“祝福”。
在这个意义上,鲁迅生活与创作中的“旧文化情结”得以显现。在解志熙教授看来,鲁迅“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并非没有同情的理解,只是他不愿公开表示出来罢了”,而大家对鲁迅的看法实际上“几乎完全忽视了日常生活中的鲁迅及其苦恼而隐秘的文化情怀”[12]。在此,解志熙先生紧紧抓住了“旧文化情结”这一关键词进行论述,从而打通了鲁迅与“传统”的关联,在“文化复兴”的当下,这一阐释显然具备重大的意义。然而,正如解志熙先生所言,鲁迅这一“文化情怀”是“苦恼而隐秘”的。但不论是解志熙先生的论述,抑或是从最近的研究趋势来看,多数学者的关注点与落脚点在于鲁迅对“传统”有意无意地继承,而几乎忽略了这种“承继”背后的心理状态。鲁迅究竟是在何种情境下接受了“传统”的熏陶?鲁迅又如何看待这一“继承”?其具体而隐秘的心理状态又如何?鲁迅在精神上的丰富尽在于此,鲁迅的痛苦同样尽在于此,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鲁迅伟大、丰富而又痛苦的灵魂被彰显得淋漓尽致。
所有研究者包括鲁迅本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是,鲁迅深受“传统”的影响,翻开金纲先生编著的《鲁迅读过的书——一个现代士大夫的阅读史》一书,密密麻麻的国学书目理所当然地让当下研究者不自觉间便低了头,想想鲁迅先生撰写的与“传统”相关的书目,《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古小说钩沉》等自不必说。鲁迅先生的古体诗同样堪称一绝,甚至连《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样的演讲稿都别开生面、自成一家。同样,正如解志熙先生所言,不管鲁迅的思想如何“激进”,如何成为封建社会的“掘墓人”,就鲁迅的生命经验而言,作为书香世家的长子,鲁迅是典型的“孝子仁兄”。为了不和母亲闹翻,他娶了自己并不满意的朱安女士;为了照顾好弟弟周作人,鲁迅自东渡日本直至“兄弟失和”期间对周作人百般呵护;为了维护家庭和谐,如此精明而“经济”的鲁迅,将自己的全部薪水交给并不懂得管账的羽太信子。从浙江绍兴的老家到北京的八道湾胡同,为了实现“兄弟怡怡、永不析居”的美梦,鲁迅付出了诸多心力,甚至做出了诸多牺牲,俨然是“封建大家庭”的“孝子贤孙”。
即便是在鲁迅的文学创作中,“旧文化情结”也常常溢出启蒙主义的批判立场,显露出更加意味深长的内涵。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故乡”母题的存在本身便意味着一种“怀旧”情结。一方面,鲁迅以“归来者”的启蒙姿态审视破败而落后的故乡。以《祝福》为例,作为“启蒙者”的鲁迅,祥林嫂的种种行为自然是愚昧至极的表现;但另一方面,“我”竟没有能力来回答祥林嫂“有没有魂灵”的问题。“我”终于疑惑了。面对着祥林嫂那张苦难而充满期盼的脸,“我”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打破她的希望吗?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17]121-125。明知魂灵的“虚妄”,却又不得不承认“魂灵”对心灵的“救赎”作用;明知这种对“来世”的寄托是对“现世”的阻碍,却又不得不对这种“传统”进行妥协甚至认可。而在《朝花夕拾》中,鲁迅借对童年的回忆,更是明显表达出对“旧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的眷恋与反顾”。单单就表面而言,以上分析似乎表明在“启蒙”的鲁迅之外,似乎还有一个“传统”的鲁迅存在。然而事实可能恰恰相反,鲁迅与“传统”之间存在或隐或现的关联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是,当下的研究者过于强调鲁迅与“传统”的关联性的同时,更应当注意到鲁迅如何看待这种关联,这种关联又带给鲁迅怎样的心理体验?如果深入理解鲁迅的生命体验与文学创作就不难发现鲁迅与“传统”的关联并非一种“正相关”的关联,而只能是“传统”与“现代”的裂变之中艰难的过渡体验,是代际间的“历史中间物”。
5 悖论的心理与艰难的抉择
在解志熙的文章里,对鲁迅创作“旧文化情结”的揭示是其重心所在,而对于“文化选择上的两难”,解志熙先生则论及较少。但实际上,在“旧文化情结”的揭示之外,这种“文化选择上的两难”同样值得重视。有关鲁迅“旧文化情结”的论述,《祝福》《故乡》是经常被提到的典型文本。《故乡》中的“我”冒着严寒,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见到了儿时的玩伴闰土,想到了童年时期的欢乐时光,流露出浓重的“旧文化情结”;《祝福》同样写“我”回到故乡,偶遇祥林嫂,在对祥林嫂悲惨往事的回忆中,却不得不以“魂灵”与“来世”这样的传统话语来面对祥林嫂。这似乎构成了鲁迅对“传统”的暧昧姿态。然而,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文本模式在显示暧昧态度的同时,更加显示了鲁迅的决绝,其离去的结果本身便表明了鲁迅的态度。更何况,即便是在《祝福》《故乡》这样的文本中,其对“传统”的“留恋”与“批判”的构成比重显然不可同日而语。童年是美好的,然而现实中闰土的麻木则有目共睹;祥林嫂是值得怜悯的,但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祥林嫂的悲剧?这也就意味着,鲁迅的文学创作在保留对“传统”的有限度的情感结构与心理模式上的“留恋”的同时,更趋于理智思维与逻辑结构的揭示与批判。而正是这种情感结构上的“留恋”与理智结构上的“批判”,造就了鲁迅的痛苦。然而,鲁迅是强悍的,他的留恋源于李泽厚所谓的“文化心理”,属于时间累积下的“无意识”,但无论这种“留恋”多么根深蒂固,鲁迅则始终是以战士的姿态来面对这种“文化心理”,总是“独异”于众人,宁可成为“在酒楼上”的“孤独者”。
作为“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过渡者,鲁迅在情感结构与文化心理上无法完全摆脱“传统”的影响,但鲁迅的理性与思想不允许鲁迅作出妥协。为此,他不惜在“语言”上进行激烈的言说,在逻辑上进行整体的断裂,这恐怕也是鲁迅在“青年必读书”中认为要“少读——或者竟——不看中国书”的缘由所在。在鲁迅看来,唯其如此,才可以达到“生存、温饱与发展”的目的。毕竟,少年时的闰土固然可爱,但置身于传统的乡村世界中,闰土能且只能变成那个喊迅哥儿“少爷”的成年闰土。而豆腐西施杨二嫂那可憎的嘴脸,显然也源于传统乡土社会经济的破败与欠缺。就这一意义而言,不管鲁迅的话语多么激烈,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下,鲁迅的话语是深具力量的话语,是试图在民族危亡之时自救、自强的话语。鲁迅的激烈言论不仅仅出于策略性的考量,更多源于鲁迅的生命体验、源于现实的力量驱使、源于鲁迅对时代的认知,毕竟在连“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牺牲”的社会,没有与“传统”彻底决裂的强大意志,又怎能走出时代的困囿?当然,借鲁迅为传统文化张目,则是另一个有待讨论的话题。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鲁迅身上也保存了诸多传统文化的精华,某种意义上,鲁迅是典型的“现代士大夫”。
6 结语
随着学术研究的逐步推进,关于鲁迅研究的领域也呈现更加丰富的面向,其中就包括对鲁迅生命体验与文学创作中“旧文化情结”的发掘。由于鲁迅受到传统文化的浸染,故在其思想和作品中都能看到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精华部分的继承。在鲁迅的文学创作中,传统文化也不时摆脱“五四”新文化的“压制”,使他的文学创作表现出一定的“旧文化情结”。在这个意义上,发掘鲁迅生命体验与文学创作中的“旧文化情结”,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鲁迅的复杂性与多面性,同时也呼应了“文化复兴”的时代思潮,具备较大的现实意义与价值。但是,在对鲁迅进行还原的同时,不应当忽略具体的历史语境,也不应当忽略鲁迅对传统文化糟粕部分的批判。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百年纪念的今天,在发掘鲁迅生命体验与文学创作中的“旧文化情结”的同时,同样应该充分重视鲁迅对传统文化糟粕部分的反思与批判。当然,由于社会语境与知识结构的限制,鲁迅对传统文化的认知或许并不完全正确,但鲁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反封建”的“斗士”,永远值得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