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贤孝艺人柴希焘少年时代演艺略记
2021-12-01张世琦
张世琦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音乐系 贵州都匀 558000)
永昌县位于甘肃省西北,河西走廊东部、祁连山北麓、阿拉善台地南缘。东邻武威、西邻张掖、南部与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接壤,县内地貌多样,以平原、山地为主,祁连山脉南北夹峙,东西以戈壁、沙漠向两方延伸。
永昌历史悠久,据鸳鸯池、毛卜喇、乱墩子滩等多处古文化遗址及大批出土文物考证,距今1万到4000年前后的新时期时代,人类就在县城境内的西大河、东大河流域繁衍生息。今永昌境内,商、周时期为西戎牧地,东周至秦为月氏诸族牧地,汉元狩二年,霍去病击败匈奴,设河西四郡,永昌首次划入汉民族王朝版图,宋代属西夏管制,明洪武十五年(1382)设永昌卫,清雍正三年(1725)改永昌县(寓意为“永远昌盛”)并沿用至今。新中国成立后分属张掖市、武威市,1981年,金昌市成立,永昌县划属金昌管辖(该市因镍矿而建,仅管辖一县一区)。
悠久的历史、政权的更替、多民族交融、多宗教信仰等文化背景以及多样化的地貌特征,造就了永昌丰富的民间音乐艺术,如古老的说唱艺术念卷[ 即宝卷,永昌艺人称为“念卷”或“ 卷”]、贤孝,小曲、闹秧歌、皮影戏以及释、道等宗教音乐,巫师仪式音乐等,这些种类繁杂,各具特色的民间音乐随着时代的变迁虽各有存亡和兴衰,但仍有部分古老的艺术凭其厚重的文化承载及深厚的群众基础任然以活态的形式存在,其中贤孝艺术也随着文化部门的扶持、少部分特定年龄段听众的喜爱以片段的形式流传于民间。
永昌贤孝属曲牌连缀体曲艺,当地称为“瞎贤[ 音为:ha](或:弦)”“曲儿”,以男性盲艺人单人表演能为主,四胡为伴奏乐器,表演场地或在县城街头(相对固定)或受邀游走乡间。其内容设计朝野轶事,民间传说,树立正面形象教化人心,根据表演内容,永昌贤孝可分为记(记书)、卷(卷书)和 “段子”三类。关于甘肃贤孝的缘起,学者们广有讨论但无定论,据明代聂谦《凉州风俗录》[《凉州风俗录》载:州城俗重娱乐,虽无戏而有歌曲,古称“胡人半解琵琶者”今犹未衰,而此时最盛行无如“瞎弦”,每由瞽者自弹自唱,间有自语,调颇多,喜怒哀乐之情,择其最者而表之。然所示乐器已非琵琶,大多为弦子,亦有胡琴,唢呐之类,其音苍凉粗猛,殆为塞上古音。]所载,永昌贤孝历史可追溯至明代。调查显示,近、现代永昌贤孝有据可考的最早表演者可追溯至清末的王东志(生卒年不祥),其表演时间约在清末至20世纪40年代以前,从王东志先生开始,永昌贤孝按严格的师承关系传承至今。柴希焘是继王东志之后,永昌贤孝的第四代传人。2010年,永昌贤孝入列甘肃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2010年甘肃省文化厅开展第三批“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及项目传承人的申报、评审工作。本次活动的相关专家对全省范围内14个州、市申报的209项项目及传承人进行审议,并提出第三批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项目111项,代表性传承人137名,其中永昌贤孝被审批通过,代表性传承人为柴希焘。]名录,柴希焘成为永昌贤孝的首位传承者。
多舛童年
1956年,柴希焘出生在永昌县城驴市街(已拆,现为永昌二号小区),父亲是木匠,以专门制作城里人使用的蒸笼、蒸笠等炊具维持全家生计,母亲共生育15个孩子,前面十个全部夭折,悲惨的境况沉重地打击着年轻的母亲和整个家庭,第十一个孩子柴希焘生下之后全家忧心忡忡,按永昌旧俗,请神婆子[ 永昌地方对算卦、燎病为职业的女性巫师的称谓。]占卜问卦,卜后取名“桃桃[永昌风俗,桃木能够避邪。]”并留言“这个娃娃还带着些破残,不带破残抓不住[ 永昌方言,意思是,这个孩子会有残疾,如果不带残疾,很难成活,“抓”指生存下来。]”。遵照旧时迷信,出身之后没有理发[永昌风俗中,婴儿出身三天后要“洗三”,并请长辈剃去胎毛。],留长发并编了辫子,家里屋梁上钉了桃木桩(用桃树砍成钉状的短小木棍),腰里系上麻绳以避邪气[ 在当地,麻只用于直系亲人过世系在腰、肩部,平时则为不吉利的东西。此时系麻可能用于以毒攻毒。]。
出生一岁后,桃桃身体健康,视力正常。时逢干爹去世,家中居丧,干妈戴孝来借蒸笼,顺便抱了坐在炕上玩拨浪鼓的桃桃,干妈离去之后,柴母见拨浪鼓扔在一边,桃桃却爬在炕上四处找寻,柴母捡起拨浪鼓递给桃桃,只见爱子寻声乱抓,却不知鼓在何处,柴母即知,孩子已患眼疾。永昌风俗对“白事”中戴孝人、“红事”中的新人有“白煞”“红煞”的称谓,无论“白煞”还是“红煞”对婴儿、孕妇或“煞气较小”,身体虚弱的人都可能构成威胁甚至危害,人们把这个威胁或危害叫“冲”,民俗中的解释是,桃桃的眼睛被“白煞”冲了,同时,也印证神婆子的话,孩子确实带了“破残”。后经检查,桃桃属散光眼,光线越暗可视度越强,反之则模糊不清。
拜师学艺
学龄之时,柴父为桃桃取学名叫希焘(实际为希桃,与小名同义,办理身份证时误写为希焘),因患眼疾,柴希焘未入学接受教育,1967年,由父母决定,11岁的柴希焘开始拜师于永昌贤孝名家吕清云先生门下学习贤孝。吕先生是近代永昌贤孝的第三代传人,与年纪稍长的同辈师兄杨正直、丁发贵活跃在上世纪50至70年代永昌的城市乡间,吕先生演唱、演奏技艺高超,活动范围广泛,曾开创永昌贤孝的繁荣时代。吕先生收三位弟子,分别是孙卫福、王吉云和柴希焘,其中柴希焘年龄最小,入室最晚,成就最大。
贤孝艺术靠口传心授世代相传,拜师之前,先生要进行考察,通过准学徒对师父所演唱段落或曲牌的模仿,是否可以“吃这一口饭”。聪慧的柴希焘凭借对音乐敏锐的感悟和超强的记忆力,顺利通过吕先生的考察,并成为吕先生的入室弟子。吕先生是柴希焘的远方舅爷,家住永昌西城墙巷子(现已拆),介于亲戚关系,对柴希焘的学习也更为关照,关照的方式便是在传授技艺时更为严厉,为了让年幼的柴希焘加快学习进度,吕先生把柴希焘抱在怀里,手把手教会了四胡演奏。贤孝学习大概分为四个步骤,第一步学习四胡演奏,第二步学习曲牌演唱,第三步学习整部作品,第四步,徒弟和师父共同完成个别贤孝曲目(师父带徒弟外出表演,徒弟接下音[ 接下音是指艺人演唱曲牌的主体部分,而有专人或观众重复演唱组成曲牌的第二句,这一句称为下音,唱这一句即叫接下音,或接下音子。]或演唱贤孝唱词固定的段落或完成当天演唱贤孝曲目的某一部分),此后可以出师。贤孝学习过程单调而艰苦,尤其是学习整部作品更显艰难,不但要有乐器演奏、大篇幅固定段落的背诵、各种曲牌恰当使用等扎实的基本功,还要有超常的记忆力,永昌贤孝传统曲目近50部,每部贤孝作品的表演时间从几分钟到几十个小时不等,对传统曲目的掌握数量彰示着表演程度的高低,并直接关系到“将来有没有饭吃”(艺人表演前准听众可要求艺人演唱某部贤孝作品,特别是到乡村应邀表演,村民会制定艺人唱,某一部作品,如艺人不能演唱听众所点曲目,会被视为技艺不精,表演中,较少有艺人自命题演唱的状况),然而聪慧的柴希焘追随吕先生学习两年之后,于1969年离开师傅,自谋生路。时获师父真传22本“书”[“书”是贤孝艺人对段子之外,其他贤孝故事的称谓,永昌贤孝故事可分为记书、卷书,22本书是指22部故事],同年父亲去世,大弟刚升初中,小弟五年级,身为长子的柴希焘靠着一把四胡、22部贤孝,操着尚且稚嫩的嗓音担负起供养六口之家的重任。
牛刀初试
出师之后的柴希焘选定永昌西街老药铺(现已拆,旧址在现新华书店附近)为人生的第一个舞台,借以实现自己的劝善理想和养家目标。西街大药铺也是永昌中医协会办事处,是除了县医院县城唯一的医疗场所,县城著名的老中医祁丰年先生常年坐堂,并接待来自全县四面八方的患者,来往患者和闲散的路人把柴希焘设摊唱曲的消息传扬开来,通讯闭塞的年代,这位贤孝新秀却很快就在永昌城乡名声鹊起,听众日渐增多。一般情况下,贤孝艺人的表演选在午后1—4点,这个时候,除上班族之外,住在城里的贤孝爱好者已吃过午饭,正值休闲时间,乡村进城办事的人们也因单位下班而告一段落,可集中相对较多的听众聆听贤孝。艺人每天表演约2—3小时,表演时,艺人坐马扎位于场子中间,年纪大、听力弱的老人围坐在艺人身边,成为贤孝的铁杆粉丝, 流动爱好者们围成外圈站立聆听,以便随时离开。新的曲目开始前,艺人往往要演唱静场曲——“段子”,这种结构短小的贤孝曲目往往只有一个曲牌贯穿全曲,或有具体故事如《赵王访贤》《小姑贤》,或借事育人,直接说教,如《孝双亲》《十劝人》,听众安静之后,艺人开始演唱“正书”。艺人常将每次的表演分成两个阶段,两个阶段中间安排约5分钟左右短暂的休息时间,用来喝茶、抽烟并缓嗓,此时,听众会自发或由熟悉艺人的年长听众收取几分到一角不等的费用用以润嗓,之后艺人继续表演,结束时候再收取费用, 聆听费用体现了人们对这位年轻 “瞎弦”的人文关怀,也体现了人们对传统艺术的尊重和热爱,据柴妻回忆,“这个时期,最好的时候可以挣得两、三块钱,”就六十年代末城市人们的普遍工资而言,柴希焘的月工资也是一笔为数不少的收入。这个时期,贤孝受到文化主管部门的提倡和规范,去除低俗下流、封建迷信等内容,提倡内容积极、健康、讴歌新时代的贤孝曲目,《打西北》《打东北》《十唱毛主席》《十唱共产党》等带着时代烙印的新曲目应运而生。
七十年代开始,15岁的柴希焘背负着全家生计的重任,又把舞台搭建在农村、煤窑、羊圈,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家里,晚饭过后集中在某个贤孝爱好者家里,或空间较大的公共场所,然后点起油灯聆听贤孝,一轮月,一夜风,一屋人,一盏灯,年轻的柴希焘娴熟的操着四胡用稚嫩的嗓音把群众带到悠远的轶事与善恶的斗争之中,生活方式单调、娱乐活动贫乏、而思想简朴、单纯的人们常常随着贤孝的喜而癫狂,也随着贤孝的悲而恸哭,正是因为人们对贤孝的热爱以及对尚未成年的艺人柴希焘的同情和关怀,游走在乡间的柴希焘总能挣得粮食、面粉或猪羊肉食,在物质贫乏、生活拮据的年代创造着一家的生活资料。
少年时代柴希焘的贤孝表演主要以传承师辈技艺,演唱传统曲目为主,在场域需要的时候演唱自己创编的具有时代特征的段子,以此讴歌时代、劝人向善继而换取生计,养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