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车尔尼雪夫斯基阶段研究
——“现代性”语境中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国倾向”
2021-12-01耿海英
耿海英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今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这又一次引发了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高潮。可是,我们在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时,与之相关的一个人物却不能不提,这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现在谈论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于老一辈来说,早已是老掉牙的人物;对于当今年轻人来说,却未必熟悉他,或对他感兴趣,甚至是否知道他也未可知,因为,笔者在课堂上无论询问本科生还是研究生,有谁读过《怎么办?》,结果竟无一人。问题来了:近2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们这里热得不能再热,但我们却忽视了他的对手;过去那个时代,热读车尔尼雪夫斯基,却读不到他的论敌。这样,在陀氏与车氏这一对矛盾辩手之间,两代研读者手里,要么只有矛,要么只有盾。
在已有的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研究中,多是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框架内进行;也有不多的几篇文章将两者并列对比的①,这时主要涉及围绕“水晶宫”意象在两人之间的论争。不过,在所有涉及两人关于“水晶宫”论争的研究中,无一例外,都将这一意象的原型指向伦敦1851年世界博览会会址的“水晶宫”,他们的论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参观过伦敦“水晶宫”,有《冬天记的夏天印象》为证②;车尔尼雪夫斯基1856年6月参观了伦敦“水晶宫”。但是,首先我们注意到,在谈到车尔尼雪夫斯基1856年参观了伦敦“水晶宫”时,无一例外,均没有指出任何出处,任何佐证,只说他没有留下记录。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水晶宫”意象有没有其他来源?其次我们注意到,关于“水晶宫”意象的内涵及两人的争论,无一例外,均界定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以欧洲启蒙运动的理性为思想资源,设想了一个人类未来社会的“乌托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以人性的非理性和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驳斥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水晶宫”乌托邦实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均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水晶宫”思想内涵来源于欧洲。这种界定是否准确?同时我们还注意到,在谈论车尔尼雪夫斯基时,更多的或几乎全部都倾向于谈他的“革命”倾向。他还有没有其他倾向?
最近,有几个机缘促成了对以上问题进行重新审视。首先,是给研究生的一次讲座《陀思妥耶夫斯基与现代性》。自然这一问题要涉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水晶宫”思想的批判。为此笔者重读了车氏的《怎么办?》和陀氏的《冬天记的夏天印象》《地下室手记》《罪与罚》《荒唐人的梦》(当然他的其他作品同时在笔者思考的背景中)。另一个机缘是,近几年笔者一直在研究俄国《现代人》杂志各时期的状况,在19世纪50—60年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系列政经文章发表在《现代人》(以及《祖国纪事》)上。笔者注意到,不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涉及“水晶宫”,在《现代人》等刊物和著作中,车尔尼雪夫斯基不只涉及“英国的水晶宫”,还大量涉及“美国的水晶宫”。 同时,《怎么办?》中,不仅仅有“水晶宫”的意象,也有大量关于美国的情节和政经论述。
一
我首先看《怎么办?》,其中有三位重要人物:拉赫梅托夫、洛普霍夫和薇拉。
《怎么办?》中的两位重要人物——拉赫梅托夫和洛普霍夫,均与美国有关。拉赫梅托夫是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人物(笔者认为这是该作品的生硬之处),在交代拉赫梅托夫离开莫斯科后的去向时,借一位同行人的说法,他走遍斯拉夫国家和欧洲各国,“为了对比”,“一年之后,他无论如何‘需要’到美国去,他觉得研究美国比研究任何其他国家更‘需要’,他将在那边久住,也许一年多,也许永远住下去……”[1]324。
而假自杀后的洛普霍夫,首先就是到了美国,从美国回到俄国后,他化名查理士·比蒙特,向卡捷丽娜讲述美国:“我们美国人可不知道什么叫烦闷。我们没有时间烦闷,我们的事情太多了。”[1]478卡捷丽娜向他讲述薇拉的事业,他说:“您忘了这一切我早已在我们美国见过……我是太熟悉了,它在你们这儿才算新鲜。”[1]491卡捷丽娜担心比蒙特认为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实用主义者)时,比蒙特说:“大家都断言我们民族(即美国——笔者)的唯一目标和心思就是捞钱,一个属于这种民族的人,还会这样责备您吗?”[1]488比蒙特讲述一番关于美国妇女的状况:“人家对你们说我们的妇女多么自由,那全是真的。”[1]489这引起卡捷丽娜的向往,她对父亲说:“爸爸,等比蒙特先生盘下您的工厂,我们上美国去吧。我要在那儿干点儿什么。啊,那我该多高兴!”[1]489在小说的第一版中,比蒙特还称“自由的北美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2]626。总之,《怎么办?》的主角之一洛普霍夫假自杀,到美国,又回到俄国娶卡捷丽娜为妻,应该说是该作品的主线;洛普霍夫带回众多的关于美国的消息和认识,以及他对美国社会经济模式、价值观念的叙述,占据了小说的大部分篇幅,构成了《怎么办?》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均是积极肯定的认识和叙述,这同样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认同。
当然,《怎么办?》中还有大家所知道的薇拉的第四个梦:关于“水晶宫”的梦。笔者认为这不仅仅是车尔尼雪夫斯基1856年参观的伦敦“水晶宫”的投射,而更多的是美国的“水晶宫”。这需要看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现代人》(及《祖国纪事》和其他著作)中所发表的政经文章涉及美国的文字。
二
车尔尼雪夫斯基早在15岁时就对美国产生了兴趣,当时在一篇小札记《发现美国》里他写道,“美国,尤其北美,正快步走向国家的强大和幸福”,而“发现美国应该具有重大意义”[3]371。这样理解北美诞生和发展的意义,将贯穿他整个的政论。
他在1854年《祖国纪事》上连续4期(第8—12期)发表《文学、艺术、科学和工业的新气象》。其中在第8期他讲述了纽约世界工业展览会(也就是第二届世界博览会),当然必然讲述了纽约世界工业展览会址“晶莹宮”(Кристальный дворец),并称因故中断的展览将在“今年5月重新开放,届时会有2万观众”[3]108。然而在介绍“晶莹宮”之前,车尔尼雪夫斯基已经用大量篇幅极尽详细地列出大量数据介绍1851年第一届世界博览会的会址伦敦的“水晶宫”(Хрустальный дворец)(这里我们将英美两个“宫”的不同形容词,但意义接近的词,也用不同的词翻译),很显然,他非常熟悉伦敦的水晶宫。不过,他只是把英国的“水晶宫”作为美国的“晶莹宫”的前身来介绍,文中充满兴奋与赞叹。
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美国的文字涉及面很广,甚至在一些简短的新闻报道中都可以看到他对美国的关注。在1854年第9期《祖国纪事》的《新闻》栏目中,他让读者注意希腊政府寄给华盛顿一块帕特农神庙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刻着:“献给乔治·华盛顿,英雄—统帅。——以这块古老的石头表达来自梭伦、忒弥斯托克勒和伯利克勒斯的大地的敬意与仰慕!”[3]155
在严酷的预先审查制度下,车尔尼雪夫斯基没有可能直接涉及美国独立宣言,但是他总是以极大的尊敬提起那些美利坚联邦缔造者的名字。1857年他写道:“华盛顿是一个罕见的现象,不仅因其刚直不阿和过人的才能,还因为,即使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也同样热忱地完成自己的职责,而他却是作为整个民族事业最高领导者而生。他,最高的统帅和领袖,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分队的优秀军官,而是一方领土的优秀管理者。”[4]670而车尔尼雪夫斯基将富兰克林·皮尔斯归于“天才的总统”[5]315。在《评亨利·托马斯·巴克尔的书〈英国文明史〉》一文中,车尔尼雪夫斯基又写道:“第三阶层的领袖常常与杰斐逊(美国第三任总统)商讨。”[3]612他同样高度评价自己的同时代人废奴运动者林肯:“(1860年)11月6日,拥有自己候选人林肯的党派胜利的日子,这是个伟大的日子——是合众国新时代的开始,是伟大的北美人民政治发展的转折的开始。”[6]353
三
美国的什么如此强烈地吸引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是这个国家的政治制度还是快速发展的经济?
1860年,托克维尔的《美国的民主》的俄译本由阿·雅库鲍维奇翻译在基辅出版,车尔尼雪夫斯基对译本及原著的评论发表了著名的《对权威的不敬——论托克维尔的〈美国的民主〉》,文中车尔尼雪夫斯基援引了托克维尔的话:“美国制度所赖以建立的原则,是秩序原则,权力平衡原则,真诚而深刻尊重权利的原则,这些原则是必需的。”[7]687接着他诠释道:“托克维尔著作的价值主要在于这一爱国精神和清醒的思想——研究美国制度的目的在于运用他们的知识更好地建设法国的事业。”[7]687那么换言之,车尔尼雪夫斯基研究美国制度,也是要解决俄国现代转型问题。1859—1862年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现代人》上开辟有专栏《政治》用以观察西欧政治生活。在1861年第1期《现代人》上,评论凯利的《给美国总统的政治经济书信》时,车尔尼雪夫斯基称那些只看到这个“伟大和崇高的民族”生活中不足的人是“进步的敌人”[7]916。同时,这篇评论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车氏认为,“自由贸易的理论更符合民族的利益”[7]909。
我们知道,从1860年底到1861年2月初,南卡罗来纳、佛罗里达、佐治亚、亚拉巴马、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和得克萨斯7个州先后宣布脱离联邦政府,美国正经历着一场危机。车尔尼雪夫斯基在1861年第2期《现代人》的《政治》栏目中写道:“报刊上满是预测,说春天前欧洲正在酝酿非常重大的事件。但是无论这些期待如何重要,读者也不会奇怪这次我们的‘观察’的大部分篇幅将用于北美的事件,这些事件使我们在上个月几乎完全忘记了欧洲。……现在北美所经历的危机,不会不对文明世界的命运产生非常强有力的影响。如果这一危机的结局是,正如现在整个欧洲所预言的那样,一个政党投降了,社会意见就转向了另一方;如果北美的事情是另一种结局,那么西欧将会显著地加速事件的进程。自然,无论何种情况,北美历史对西欧的影响都不会立即显现,不会是某个有效力的事实的源头。不,不是的,这是另一种关系,联系不在于个别事件,而在于西欧思想的总体态势是守旧还是渴望向前,是害怕未来还是期待未来一切美好的东西。这里, 联系不是表面的,不是稍纵即逝的,不是显现在某些个别事实中,而是深入到西欧事件根底的联系。北美这个榜样,是一股常在的力量,它应当要么将欧洲引向众所周知的道路,要么使其背道而驰。也许在一两年内,西欧历史不会显现由当前北美转折的结局而带来的变化,但是未来几十年它将对欧洲未来的走向发生作用,正像先前北美的创立本身所产生的作用那样,区别仅在于,现在这个榜样不再是与西欧国家相比是弱小的人口稀少的一个部落,而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在外部力量上已经在所有国家中居于首位。深入领会这一转折的性质,努力猜透层层隐秘,预见它的出路,这一任务对于规划即将到来的夏天和明年冬天欧洲的事业毫无益处,但是对于评估未来的政治思想运动却非常重要,因为这一思想将决定整个我们的事业,也许还有我们下一代的事业。”[6]409-410可以看出,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美国的存在本身,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会对人类命运的许多方面有决定性影响。这是多么有预见性!
不只是政治制度、国际地位,美国快速发展的经济也令他吃惊。他在1860—1861年对穆勒的著作《政治经济基础》(4卷)进行翻译并注释,其中第1卷发表在《现代人》上,2—4卷因体量太大而单独出版。该书的翻译,主要是注释构成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本人的“工人经济理论”完整和详细的表述,其中指出:“美国是社会财富增长最快的令人吃惊的榜样,其体量之大足以称其为一个独立的经济体。”[8]499其实,在我们前面提到的车尔尼雪夫斯基 1854年在《祖国纪事》第8期上的《文学、艺术、科学和工业的新气象》中,他就已经注意到美国经济的增长:“最新公布的数据证明合众国的财富与实力迅速增长……仅一年的收入(1852年7月1日—1853年7月1日)就增长了(折合)18,000,000银卢布。”[3]114
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仅注意到美国经济收入的数字,同时还注意到美国的现代化建设。自然,美国的铁路建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铁路建设鲜明地反映了经济的总体水平,正如我们现在亲身目睹和感受到的中国的铁路建设水平代表着中国现在经济的总体水平。众所周知,1851年俄国第一条铁路——莫斯科到彼得堡的铁路,交付使用。同样众所周知的是,铁路交通的缺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失败。而此时在美国早已开始了铁路建设的真正热潮:1840年铁路总长度达到了4410公里(而莫斯科到彼得堡的铁路仅长为645公里),在国内战争前已经达到48000公里。在《现代人》1854年第8期“外国新闻”栏目中,车尔尼雪夫斯基让读者注意“(各国)新规划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美国的规划”,他指的是,有可能很快开始建设的“从位于密西西比或密苏里州的城市开始到圣弗朗西斯科结束”的铁路,他形容铁路的长度将是在上面可以行驶“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3]264-265。还有资料表明,一个更宏大的洲际铁路计划在1862年被林肯签署生效。[9]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仅强调铁路的长度,还写了沿北美铁路出行的舒适性:“现在可以舒适地乘美国铁路出行,整整数月可以不用走出车厢;车厢是按照新系统设计的:为每一位客人提供的座位、空间非常宽敞,旅客可以躺着休息,美国人还对铁路进行了另一种完善:所有的车厢都可以通过有线电报与机车司机联系,这样必要的信息瞬间就可以到达司机那里。”[3]265三年后,在1857年第3期《现代人》的《杂志札记》中,车尔尼雪夫斯基又注意到铁路这一主题,他在评论1857年开办的一份新杂志《经济指南》周刊时写道:“在我们所读的已经发行的七期杂志上,不只一些非常有趣的研究,我们尤其注意到了韦尔纳茨基(Вернадский)、哈格迈斯特(Гагемейстер)和 Д. Г.先生关于铁路的文章。”[4]712《经济指南》头七期杂志就发表一系列论述铁路的文章,其中出色的是Д.Г.先生的《铁路札记》,此外我们发现还有哈格迈斯特先生的《给〈经济指南〉编辑的信》和韦尔纳茨基先生的《谈谈交通手段》。[4]713接着车尔尼雪夫斯基就用相当的篇幅解读了这些文章,并比较了俄国与美国的铁路状况,分析了美国的经验。他看到了俄国农奴制经济与合众国状况之间的巨大差别,但他也相信自己国家现代化转变的可能性。
可以看出,车尔尼雪夫斯基对美国现代化建设(以铁路为代表)的成就、惊人的经济与国家实力增长充满了赞赏,而纽约的“晶莹宫”更因其集中反映了美国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成就而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乌托邦的形式——在这个巨大的“晶莹宫”内不仅实现着“美国梦”,也实现着人类美好的梦想,这成了他对俄国未来发展模式的期待。这样也就不奇怪了,为什么《怎么办?》中薇拉的第四个梦里,对俄国未来图景的描述,简直就是“晶莹宫”(或“水晶宫”)的模样。
四
薇拉的第四个梦中,在田地里工作的人住在“一座高大的建筑物”中,“它耸立在田野和草地、花园和树木当中。……这座建筑物——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建筑式样?今天没有这种式样。不,已经有了一个雏形——塞屯汉山丘上的宫殿:到处只见铸铁和玻璃、铸铁和玻璃。不,不只是铸铁和玻璃,这仅仅是建筑物的外壳,它的外墙;里面才是真正的房屋,一座高大的房屋:这道铁骨透明的外墙仿佛一个匣子似的包蔽着它,跟它的每层楼中间有一圈宽阔的走廊相连接。这内屋的建筑式样多么灵巧,窗与窗之间的墙壁多么狭窄啊。……这是怎样的地板和天花板啊?这些房门和窗框是用什么做成的?这是什么?银?白金?家具差不多也全是这样。”[1]427-428这种描写不正是“晶莹宫”(或“水晶宫”)的钢架结构、玻璃幕墙的外形!
如果说,这还仅仅是外形的相似,很难说它是英国的“水晶宫”还是美国的“晶莹宫”,那么,“宫”内的生产、生活模式更能说明问题。
还是在薇拉的第四个梦中,阳光灿烂的原野上,鲜花盛开,飞鸟歌唱,“原野就是我们俄国的原野;可是这样的花朵今天只能在我们的花圃中见到”[1]427。“田间种着我们俄国常见的庄稼,不过又跟我们的庄稼不同,而是长得密密麻麻,一派丰饶景象。”[1]427“这些田地里散布着一群一群的人,到处是男男女女,老人不多,是因为这儿的人不容易衰老,这儿的生活又合理又安定,能让人保持朝气。田地里干活的人群差不多都在唱歌。不过他们在干什么活呢?哦,他们在收庄稼。他们干得多快!他们哪能干得不快,他们哪能不歌唱!原来收割、打捆和运送几乎全由机器代劳,人几乎只要走动走动,管管机器就行。”[1]428-429他们是怎么吃饭呢?“收工以后,所有的人都朝那座建筑物走去”,大厅的一半摆满了餐桌,桌上早已摆好了考究的食具,桌子中央摆着一瓶瓶鲜花,“有一千人或者更多,这不是全部,愿意单独吃的都在自己家里吃”,不下地的老太太、老头子和小孩“做饭、干家务、收拾房间,干这些活计”;“菜已经端上桌子,下地干活的人进来了,他们和做饭的人一同用餐”;“谁要愿意吃得更好,也可以吃到他愿吃的,但是得单独付钱。如果不要求吃得与众不同,他连一个钱也不用付。各方面都是如此,凡是照公家的财力来说,人人能得到的东西,个人一概不付钱”[1]429-430。吃完饭闲暇时,人们举行舞会,“他们多么健壮有力,多么标致清雅,他们的面貌多么神采奕奕、善于表情!他们是幸福的美貌男女,他们过着劳动和享乐的自由生活——幸福的人啊,幸福的人啊!”[1]436“这些人都是我们俄国人”,“将来所有的人都这样生”,“对于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永恒的春天和夏天,永恒的欢乐”[1]430。也就是,俄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欢乐而自由地劳作、生活,人们“从心胸中唱出欢乐与幸福、爱与善的歌”[1]415。
车尔尼雪夫斯基1862年被捕,他是在潮湿阴暗的彼得堡要塞,听着涅瓦河的涛声写成《怎么办?》。在这里,他构想着未来的俄国,思考着俄国大地上依然以中世纪的方式被统治着的巨量的农奴,他们应该有的生产和生活,那“光明而美丽”的未来应该是——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人人充分就业、男女平等、文化繁荣的光辉时代。人们应该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劳作,享受自由生活。这种“自由的劳作”和“自由的生活”,正是《怎么办?》中从美国回来的比蒙特给卡捷丽娜所描绘的一副美国社会的生活图景。如果我们还要找证据的话,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争中,在自己的作品中涉及众多人物都要跑到美国这个“自由的国度”体验“自由的劳作”和“自由的生活”,他指向的正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作品和主张,只不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是反讽的态度:“跑到那里体验的人,得到的却是资本家的拳头。”[10]112
同时,在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作品中的这一“梦想”,早在他的政论或书信中就有体现。他给阿·谢·泽列诺伊③的信中写道,期望“保留那一原则:‘每一个农民应当是土地的拥有者,而不是雇农,应当是为自己,而不是为雇主或地主工作’”[11]347。这一原则,车尔尼雪夫斯基正是在美国找到了样板:“在北方(即北美,下同——笔者),土地是由平民耕种的,而且他们热爱劳作,他们从英国逃离,成为大洋彼岸的独立的人:这些人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为自己找到一块土地,可以让他的家庭在上面充分劳作……北方的农村人口都由不为任何人服务的人组成,他们自己也没有工人:那里的每一个农民都是他们耕种的土地的独立所有者。”[6]410-411这是他在寻求现代化地解决“俄国农民问题”时,欲以美国的状况为借鉴,形成自己关于俄国未来社会的设想。埃·雅·巴塔罗夫在《俄罗斯理念与美国梦》中指出:“杰弗逊,像美国革命的其他思想家一样,倾向于将美国的独特性解释为一条不同于欧洲历史发展的特殊道路,一条防止老太太式的欧洲遭受的社会缺陷和疾病在年轻的(美国)社会蔓延的道路。杰斐逊梦想着一个不是通过工业发展,而是沿着农业道路发展的农业国家,正如《独立宣言》的起草者(亦即杰斐逊——笔者)所认为的那样,它产生了一切有益的后果。杰斐逊在《弗吉尼亚州笔记》中写道:‘我们有广阔的土地,农民可以在那里施展他的辛勤工作……因为我们有土地可以劳作,让我们的公民永远不要走到机器前,坐在纱线后面。木匠、石匠、铁匠需要农业。至于一般的生产业务,让我们的车间留在欧洲吧。最好为工人把食物和材料带到那里,而不是把工人连同他们的风俗和生活准则带到这里。’”[12]这里是将欧洲视为一个衰老的老太太,受着社会缺陷和疾病的折磨,美国应该避免走这一道路,也拒绝欧洲的生活准则。实质上,这是指出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俄罗斯理念”与美利坚奠基者之一、美国之父的杰斐逊的“美国梦”是相吻合的,因为,一百年后,车尔尼雪夫斯基似乎复制了杰斐逊的话,认为美国“所有阶层消失了”[8]410,“没有强迫劳动的北美在自由劳动中繁荣起来,他们的所有居民——地主和农民,资本家和工人,都同样认为,如果他们有强迫劳动,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毁灭”[7]410。所有人平等、自由地劳动,车尔尼雪夫斯基推崇建立在自由劳动基础上的北美经济。自由劳动——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俄国现代化道路寻找的基础。这是其一。
其二,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看来,政治结构对其经济发展至关重要。在此方面,车尔尼雪夫斯基同样引证了北美的经验,以强盛的美国得以形成的历史加以论证。他在评论1857年第10期《现代人》上发表的经济学家伊·巴布斯特(И.К. Бабст)1856年在喀山大学发表的一篇精彩演讲时,专门引用了一段话:“很难想象,糟糕的政府、缺乏安全、任意的课税、抢劫、不良的行政机构,在国民资本的节俭、积累以及倍增方面的致命影响会到一种什么程度;自相残害的战争、政党斗争……饥饿也不会有像专制和管理的任意性那样对国民财富产生致命的影响。”[4]429车尔尼雪夫斯基分析说:“因此,如果我们在某个国家的习惯和生活中发现了其特征,这些特征有利于其资本的增加,换句话说,有利于它的财富增加,我们必须知道,它应该感谢的不是身体的部落特征,不是国家的气候,而只能是国民自己的行政机构;相反,如果我们看到人们养成了阻碍国家资本增加的习惯,我们必须知道,这里的问题无非是国家民事机构的问题。”[4]429
北美的共和制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尤其重要,他在1859年的《作为政论家的奇切林》一文中,明确表达了对这种国家管理模式的好感,认为正是在这里才能看到民主原则最充分的体现。[13]652-6531860年,他又在我们前面提及的《对权威的不敬》一文中详细阐述了自己关于美国民主的看法。[7]694-696此前1858年他也曾在《包税制》一文中,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与那些认为俄罗斯不能接受共和制的人争论:“许多人发现,在美国,邪恶的无政府状态占了上风。也许这种观点是公正的;我们甚至赞成它。但是有位爱尔兰人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是一个无知、肮脏和懒惰的醉汉来到纽约的。他被雇去打工,最初他并不好好工作,所有挣的钱都喝光了。但很快他注意到,无论他赚了多少钱,它们都留在他手中,没有人从他那里拿走多余的钱,也就是,这在他原来的东家那里似乎是多余的。他开始更努力地工作,以获得更多的钱。他或他的同伴有时会与雇主发生冲突。这些争议由美国政府来裁决,裁决结果让这位爱尔兰人觉得是不偏不倚和公正的。他很快确信,政府和裁判员不是他的敌对力量。他不再害怕不公正。很快,过了一年,一年半,你看到他彻底改变了。他努力工作,节俭,酗酒的习惯也在他身上完全消失了。他已经开始拥有一点资本,他去了西部,获得了一块土地,盖了房子,成为一个模范农民,他关心教育他的孩子,他自己,尽管他40岁或45岁,还是学会了阅读。”[13]333他就用这个小故事来说明美国制度的公正及其促进社会、经济与人发展的能量。
除了论证美国的政治结构,车尔尼雪夫斯基还注意到美国社会的道德力量使其社会充满活力。
在我们前面指出的他分析巴布斯特的演讲时,车尔尼雪夫斯基谈到了巴布斯特使用的“民族资本”概念,并发展了这一思想,引入了“道德资本”的定义,即“最重要的民族资本是人民道德力量和精神发展的储备”[4]472。这个储备的过程中,教育居首要位置。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在1854年《祖国纪事》第12期的《文学、艺术、科学和工业的新气象》中,就已经注意到美国日常生活中,甚至是在对儿童的教育中的新措施,例如,他谈到了一个北美组织的一次“全民育儿大会”,会议提倡“教育者应该采取最具关怀的健康和先进的教育方法和手段”[3]221。车尔尼雪夫斯基还指出,“移居美国的欧洲平民子女比留在欧洲的平民子女享有更多免于繁重工作的时间”[5]863,这里的教育更为普遍,社会生活更丰富充实,“具有阅读报纸和书籍习惯的人的比例比英国高得多”,“即使是农村平民也具有在西欧只属于大城市的贸易阶层的习惯,这些人充满热情,他们的精神生活相当活跃;因此,会令人产生这样的印象:他们的精神比欧洲平民更强大更有力。问题不在于气候,而在于经济生活的特性,在于人们普遍希望上升到社会的更高阶层。许多欧洲平民被剥夺了这种希望;而每个精力充沛的美国人都拥有这种希望”[5]864。所有这些都有助于国家道德生活的健康与发展。
然而,车尔尼雪夫斯基绝没有对美国的其他社会现象视而不见,特别是南美的奴隶制。在进步的俄罗斯媒体中,一直将这种奴隶制与农奴制联系在一起。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其《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原则》中指出:“在联邦的另一半,在南部或奴隶制州,贵族占主导地位:所有权力实际上都属于几万富有的种植者,他们不仅使黑人,而且使这些州的白人处于无知和贫困之中。”[7]228
不过,不能仅仅从车尼雪夫斯基与俄国农奴制斗争的角度看待他对美国的态度。他对美国充满了信心。他在1861年《现代人》第1期的书评《评凯利的〈给美国总统的政治经济书信〉》中写道:“在北美的公共事务中,确实有很多坏事。北美爱国者希望,他们很快就会清除玷污国家的那些污渍;他们谁也没有否认,到目前为止,国家有很多非常肮脏的污渍。”[7]916他认为:“美国最主要的困难和缺陷,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唯一的缺陷,就在于它还有奴隶制。”[7]917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一个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的生活中看到了许多东西,他对美国现实、美国经济、政治、社会生活等所作的研究,使他不仅客观地认清了美国,也使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俄国现代化纲领。这一纲领中对美国模式的借鉴,是他在俄国现代转型中给出的道路之一,属于众多俄罗斯思想家在“现代性”语境中为俄国寻求的出路之一。因而,我们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国倾向”中,看到了他的“水晶宫”理想的美国内涵,看到了一个更为完整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不仅有激进的社会改革主张,也有和平建设的诉求。如果将这一思想排除在外,不仅是对车尔尼雪夫斯不充分不完整的认识,也是对“俄罗斯理念”不充分不完整的认识。
注释:
①童明.自然机器·人性·乌托邦:再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之争[J].外国文学,2009(1);单世联.“水晶宫”与现代文化的分裂:重思车尔尼雪夫斯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争[J].外国文学评论,2011(2);金美玲.“水晶宫”与“黄金时代”之辩:车尔尼雪夫斯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较研究[J].中国俄语教学,2016(1).
②有的研究者甚至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水晶宫”在《冬天记的夏天印象》中出现过,而说第一次出现是在《地下室手记》。可见研究之疏漏。
③Зеленой(Зеленый)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1822—1875) ,50—60年代社会活动家,政论家,剧作家,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