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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斑斓

2021-11-30李司平

花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牛黄

李司平

一只白蚁、两只白蚁、三只、四只……是一群白蚁,和它们辛勤构筑的巢穴。

成群共处,即反应的场所。东北佬仰鼻朝天说瘪犊子,四川佬说瓜皮儿,贵州佬说麻麻皮,广东佬说扑街。云南佬嘴拙,下巴抖擞,舌尖无所适从,气鼓鼓愤懑好一会儿,说:说我个鸡枞!激昂过后,云南佬捋直声带,抖擞开舌头,接着鸡枞往后延,鼻音跟着往上洪亮——“菌儿!”其声趾高气扬,浑厚而充满热情。自夸从而自豪,至少在“菌”这事上云南佬底气十足。说了这么多,还是那么晦涩,总有人满怀疑惑——那么,“菌”到底是什么?无知者无畏地说:菌,也就是蘑菇。于是云南佬底气十足地维护,然后反驳:菌子,绝不是蘑菇。这般论调有违科学,话可不能说得太绝,补充解释:菌,绝不是一般的蘑菇。以上争论只针对云南本土,云里雾里的外地佬继续保持好奇。一口浓重的广东腔调整了吐字然后发音:唔讲了个无笱用啦,就问什么什么菌最好吃啦?还是那口云南腔做出文不对题的纠正:是菌子的菌,不是细菌的菌。

这个云南的故事先从广东说起。电风扇呼呼转,广东七月的制衣廠宿舍热烘烘、闷沉沉。在云南籍打工仔牛黄绘声绘色对菌子进行口头烹饪中,有限的想象分泌着无限的口水。口说无凭又满足不了好奇心,广东腔们云里雾里听腻了,不耐烦而又不失阔气地插上一句:佛跳墙的老广只认松茸。另一个打工仔青头为牛黄补上一句:松茸太低端。于是引来另一个广东腔的好奇地插嘴:网上说一到雨季,你们云南人就开始试毒?然后菌子让你们百毒不侵?青头猛地有些激愤,拉下脸来恶狠狠说:你懂个鸡枞!

“鸡枞”也是菌类,放在这儿是个万分愤慨的语气词,入乡随俗类似于“扑街”。

那天牛黄他爹创收完毕归家途中拾到一朵黄土鸡枞菌,硕大如斗笠般,小心翼翼扛在肩上往家赶。刚到家门的时候就遇到媳妇难产,于是张锅搭灶炖菌汤。乡野传闻菌汤有舒筋滑肠助产之效用,服之,牛黄果真哧溜一声落地了。不过牛黄他娘终还是没能逃过大出血,接生的八婆摇头晃脑讲得头头是道:菌汤本来喝一碗,她却喝了两碗,滑肠过度崩了血。牛黄他爹日后每每食菌必激昂:贪嘴的死婆娘。那天一起食菌汤的还有隔壁家待产的婆娘,食用之后肚子咕噜响,本想痛痛快快放个屁,没承想腹中的胎儿不矜持,哧溜一声也出跟着滑了出来,这个急躁的孩子被取名叫青头。牛黄算是幸运的,死了娘,不过没有断了奶。从此牛黄和青头,蚕豆挤着豌豆,如同兄弟,或者他们就是兄弟,牛黄和青头生下来就是兄弟。

小时候,时值雨季,青头他爹从山上拾回来一背篓菌子,种类、颜色、性状各异。为了确保安全,坐在火塘边上重新对菌子进行挑选。青头爹手中拿着一朵灰白色的菌子跟五岁的青头和牛黄兄弟俩传授经验:这种菌子叫作白毒伞,夺魂索命是阎王。为了让青头增加印象,毒菌被递到青头的小手中:毒菌,烧掉它!青头拿着白毒伞菌把玩,无趣了,就丢进火塘。怎奈何扔的时候分了心,扔出的菌子偏了方向,误打误撞落进了火塘边上的草药罐中。白毒伞的神经毒素在当晚发生作用,一贯沉稳的青头爹异常活跃,他说:鬼怪,月亮旁边多个了个太阳。然后起身又唱又跳,指着空无一物的手板心:有群小人在手掌上斗地主!一双血红的眼睛望着墙壁上画报,梗着脖子拿额头往墙上撞,坚定地认为他看见了田螺姑娘。毒素影响到他的视觉,五彩斑斓的星空正在虚幻地抖动。这样的虚幻一直持续到天亮,然后他进入癫狂,身有巨力,闻讯赶来的五六个大汉都奈何不了。青头爹声嘶力竭哇啦啦喊,他看见了天的具象,虚幻的天很矮,打着旋儿,触手可及。如蒙感召,口吐白沫,撕碎衣服,赤身裸体往屋外跑。在院里挺立的姿势很英勇:我宣布,要上天。话刚说完随即一口鲜红喷出,把院子边上的草丛染得鲜红。咿咿呀呀有什么物件落下后,青头爹浑身痉挛栽倒在地上吐着血沫沫。不知所以的牛黄和青头在边上玩,他们还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五六个大汉抬着门板上昏死过去的青头爹往卫生院急匆匆赶去的时候,牛黄吸溜着鼻涕伸着一只小手跟在后边撵:舌头,舌头!人命关天的速度,牛黄没有追上。于是牛黄将手中血污污的物件隆重交给了青头:还给你,你爹的舌头。青头也跟着吸溜着鼻涕,将手里的物件扔给了狗:是你爹的舌头!

青头妈死了丈夫,牛黄爹死了老婆,都挺绝望。青头妈越来越抑郁,牛黄爹越来越萎靡。人们一致给出意见:要不你俩凑一凑,相互帮衬着过日子。异口同声地,观念挺超前:不行!对孩子的成长教育不好。于是青头妈给牛黄做饭,牛黄爸给青头买糖果。他们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他们学习好着咧!青头是班长,牛黄是生物课代表。牛黄说:长大了我们要当科学家。青头更正:我们长大了要当生物科学家。为什么呢?牛黄和青头异口同声说:我们要把菌子里的毒,统统消灭掉。直到有一天,兄弟俩推开房门。一条长凳上,令人目瞪口呆,青头瞪大眼睛看见赤裸的牛黄爸,牛黄张大嘴巴看见衣衫不整的青头妈。

一切都在这天发生变化,青头和牛黄都目瞪口呆看着牛黄爸和青头妈的结合,他们才是一个整体。牛黄和青头夺门而出,牛黄对青头吐唾沫:你妈不要脸。青头对着牛黄擤鼻涕:你爸欺负我妈,你爸不要脸。牛黄说:我是我爸养的。青头说:我是我妈生的。争论中区分出牛黄的爹和青头的妈,这对于兄弟俩的情谊是致命性的。牛黄的反对最为坚决和激烈,然后换回了他爸几个大耳刮子。那天牛黄爹喝了酒,耳刮子扇得生风,朝着牛黄吼:憨杂种。牛黄把这种暴揍传递给青头,牛黄痛揍了一顿青头。青头挠着头倒吸凉气:那怎么办?牛黄有想法:那就走!兄弟俩决定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雨季。牛黄悄悄在他爸和青头妈煮在灶台上那锅菌汤中撒了八角粉,青头疑惑:这是要干啥?牛黄冷冷地说:送你妈去见你爸,送我爸去找我妈。传说中,八角与野生菌相克会产生剧毒,牛黄不愧为生物课代表。牛黄和青头离开云南的时候十六岁,坐火车从云南摇摇晃晃站到了广州。

然后,然后员工宿舍外打铃了——回到廉价的现实中来——流水线该换班了。牛黄和青头诙谐地对视一眼,牛黄挑起嘴角对青头说:上工了,靓仔。青头回应着牛黄:靓仔,上工了。靓仔们回到属于他们的流水线上。牛黄和青头熟练地使用缝纫机,上个月做内裤,这个月做内衣。青头负责塞垫子,牛黄负责钉扣子。机械的动作几近虚无后,青头变成了垫子,牛黄变成了扣子。烦了,厌了。青头塞了两块垫子,牛黄给多钉了几枚扣子。质检部的提溜着不合格的胸罩挂在他们的脖子上:扣你们工资。兄弟俩白着眼,却也只能挤着脸:返工返工,立刻马上。

选择其实不多,要么打螺丝,要么去挂壁。在厂里,兄弟俩的工资是最低的,工作是最累的。原因很简单,牛黄和青头没有身份证,就连提桶跑路的资格都没有。按照线长难听的说法,不过是给香姐一个面子。

电扇摇头晃脑哐当几下罢了工,主要是热,其次是湿,然后是又湿又热造就的闷。

凉席被汗水浸出人形,然后磨蹭出包浆,坐立难安、翻来覆去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心事。说是心事,其实也不算,主要是想云南了。牛黄接连吃数月老干妈拌米饭后,舌头才觉悟过来——那是贵州的。青头今天吃的是猪脚饭,昨天吃的也是猪脚饭。怎么可以炖猪脚不放辣椒呢?五香缺辣的猪脚黏糊糊的胶质在食道上糊了一层。咸甜腻歪,食道顶着嗓子眼,一打嗝八角和桂皮的味道就往上蹿。青头摸了摸兜里所剩不多的钱,抬脚猛蹬上铺牛黄的床板,重复又啰唆:明天下馆子去,不然我会被饿死。

老天爷总刁难嘴馋的,幸亏遇到个香姐是开云南菜馆的。下馆子之前,惯例是要好好拾掇拾掇个人形象的。青头说:用不着,也就那样。可牛黄偏不,左手吹风机右手发蜡,说:我们可是去见香姐,时尚点好。打工仔们捡拾时尚的边角料,缝缝补补,于是就有了杀马特的非主流。出发,先是穿过产业园门口林立的川菜馆,然后经地铁,再倒八站公交。香姐的菜馆先后搬过好几次,以前在正街,一帮伙计,挺大的铺面。现在搬到了响水巷最末尾,略显衰败。也得亏了云南的打工仔们总能寻着味儿摸过来,生意还勉强。牛黄和青头每月发工资之后第一件事儿,必定是要到香姐的馆子过过嘴瘾。香姐的手艺不错,主要是香姐这人不错,若是到她店里报上一口云南腔,生意红火的时候香姐会打五折。如今生意潦倒了,香姐也会坚持送上一壶云南土酒。

菜馆很小,三张桌子堂食。墙角摆着几只柏木水烟筒,烟瘾大的云南汉子都喜欢上她那儿抽上几口。兄弟俩进门的时候一个刚吃完饭的中年男人正抱着水烟筒咕噜咕噜鼻孔冒烟,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如炬打量。牛黄愣怔了三秒,青头滞住了,他们发现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穿着三接头,是个警察。警察看上去估摸五十来岁,头发花白且稀疏,两只小眼睛散射着精光。牛黄和青头被打量得有些不自然,香姐出来介绍说:这是老刘,我们这片儿的片警,也是咱们云南老乡。老刘对兄弟俩笑笑说:“以后有困难尽管找我,这片儿我罩着。”老刘起身要走了,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再次打量了兄弟俩,咂咂嘴说:我怎么看你俩有点面熟,之前见过?牛黄愣怔了,夹着舌说:好像没。香姐转移了话茬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刘挠挠后脑勺“哦”了一声,走的时候拍了拍牛黄紧绷的身子,然后看见青头左手攥着右手。

兄弟俩和香姐是老相识了,到的时候香姐摊摊手说:随便找个座儿,反正都没人。用不着点菜,固定的也就那几样,香姐清楚兄弟俩的胃口,一道酸木瓜炖猪脚、一道柠檬江鳅,再来一盘酸辣爽口的撒撇米线。香姐说:猪脚已经上了压力锅,米线暂时没有,用粉丝代替。青头笑呵呵说:见到香姐,就已经饱了。牛黄认真地问:要不要我给你打下手?越过橱窗最里面是案板和灶台,香姐背对着牛黄站在案台上操持,牛黄坐在桌上手撑着下巴看着香姐的背影发呆。香姐体形小巧,但很匀称。束起来的头发一丝不苟,上面插着一根银色的发簪。一件紫色的紧身上衣贴合着她纤细的腰肢,紧身的牛仔裤提着圆满的臀。小而精致,以至于你猜不出來她大概的年龄。五大三粗的牛黄今年二十,他曾经天真地认为这个女人顶多二十,顶死二十五。

牛黄和青头第一次来香姐菜馆吃饭那会儿生意还很红火,当时香姐过来敬酒,说:姐姐我都三十五啦,弟弟。牛黄张口便诌:反正我看才像十八。这样的阿谀很受用,那天微醺的香姐亲了牛黄的脸颊。本来酒后的事情算不得数,可牛黄摸了摸被老板娘亲过还在滚烫的脸颊当了真。牛黄失了魂似的对青头叨叨:我觉得我已经爱上她了,就好像她爱我一样。青头讶然,伸出俩巴掌不够用,歪着嘴巴惊讶说:人家可大你十五岁。牛黄继续坚持可爱的天真:那又怎样,反正我感觉她已经爱上我了。固执的人的固执总是从先入为主开始的,哪怕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起码这样的固执很纯粹。

香姐放下手中的活儿从案台前转过身来,目光刚好和牛黄撞上,然后对上。那是一双很干净、很洁净的眼睛,汪在香姐眼角淡淡的细纹之中,妩媚而又不失韵味。牛黄是最怕和香姐对视的,成熟女人的目光具有魔力,一颦一笑间,便能将大男孩洞穿,妖娆而蛊惑。牛黄的心开始酥痒,却又酥得那样不自然,痒得是那样的惴惴不安。爱慕的眼神过度了显得有些贪婪,牛黄不得不将目光绕开,词不搭调:老板娘,那个,要不要帮忙,我剥蒜拣葱都擅长。香姐白了一眼牛黄,噘着小嘴说:还不把我当老乡了?说过无数遍啦,叫我香姐。香姐噘着小嘴装作一脸的不乐意的样子让牛黄又痴了,这次是痴于香姐噘起的嘴唇和弯弯翘的睫毛。牛黄只感觉一股热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香姐没察觉,弯弯翘的睫毛一眨一眨:喂,呆啦?

香姐一个人经营的菜馆出菜很慢,不过好饭都不怕晚。酒是香姐菜馆的招牌,就着一碟花生米,牛黄和青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大半。青头的声气越喝越大,牛黄却喝得心不在焉,这酒,自然也就越喝越酸。他坐立难安。等菜上整齐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酒喝得尽兴,菜没怎么动。青头已经喝大了,自顾自地手撑下巴哼着歌。牛黄看着空荡荡的酒杯,空落落的。这时候香姐来到了牛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今天的菜不对胃口?见是香姐,牛黄很欣喜的同时又很失落,摇摇头说:好吃着呢!牛黄对香姐的感觉很复杂,说爱太不具体,说喜欢又太轻薄。香姐的周身仿佛蒙着一层纱,亲近的时候令人亲切,同时又如梦如幻存在距离。牛黄和青头两个与香姐是老相识了,不过对香姐的了解一点都不多。总感觉香姐这个女人有着一个坚不可摧的内核,一个人忙里忙外在异地他乡苦心经营着,终究是太要强了,走不近。牛黄撤了撤身子,挪出个板凳给香姐。香姐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下,叹了叹招呼着说:多吃点,恐怕以后就吃不到了。牛黄问:怎么了?香姐叹了叹,说:旁边的厂子搬去了越南,云南的老乡们散了,馆子开不下去了。牛黄想安慰却不算安慰说:没事儿,我们保证照顾你。香姐看着面前这个单纯的大男孩,扑哧一声笑了:开不下去就不开了,回云南老家找个老实人过日子。

香姐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很白、很漂亮,像珍珠。牛黄开始慌张:你怎么可以回去呢?这时候青头打着酒嗝,冷不丁地向香姐插了一句:干脆你考虑考虑牛黄算了,我看他就挺老实,而且那么喜欢你。牛黄被点破了,唰的一下脸红到脖子。香姐识玩耍,笑着回侃:好呀,姐姐就想老牛吃上一回嫩草。青头和香姐侃上了,牛黄却更加惊慌了,他知道这是瞎侃的玩笑话,但他想努力说服自己当真。牛黄小心翼翼看着香姐,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组织语言:考虑考虑我。一句整话没说完,牛黄就感觉自己的嗓子眼被卡死了,憋得脑子嗡嗡的。

香姐自然会察言观色,赶紧打岔:都是玩笑话了,姐姐的女儿都会打酱油了,吃菜吃菜。听香姐这么一说,牛黄心头猛地一揪,一颤,一惊。上一秒都还咧着的脸皮在瞬间便塌了下来。香姐没察觉,打开手机相册跟二人显摆:我女儿可爱吧,叫点点。手机里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骑在旋转木马上。牛黄眼前模糊极了,没法实现聚焦,他无端地有了一种失落感,仔细想想好像又没有。牛黄只能感觉自己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盯着香姐的眼睛直愣愣地问道:你有女儿,那我怎么不知道?香姐察觉到了牛黃的异样,收了手机,笑容僵住的时候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知道?香姐的问题牛黄注定回答不了,牛黄眼神有些漂移,瞬间泄气了,偏了偏头将目光挪开。

目光挪至菜馆的店门,一只夹在人字拖上的臭脚不合时宜地踢开菜馆的门。大家的注意力一致转移到人字拖的主人身上。这是个瘦巴到猥琐的邋遢男人,油渍渍的背心卷到胸口,露出他两扇嶙峋突兀的肋骨。肚脐眼黑得深邃,破得渔网似的背心上面是他油腻腻、乱糟糟的头发,头发很长很乱,遮住他半张脸。这可能是个上门吃饭的客人,不过他缺乏教养。也可能是个饥肠辘辘的流浪汉,不过他张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丢你老母!伴随着炸耳的叫嚣,这样的进入很不友好。中风般拖泥带水的猥琐行走的画风很变态,一吹就倒的身板,他居然在挑衅——“扑街!”他径直朝着酒桌过来。寻仇?还是报复?一脸茫然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青头向下摸到个啤酒瓶攥在手中,牛黄下意识抡起一把折叠椅并把香姐揽过来护在身后,香姐挣扎,向前迈一步将牛黄挡在身后。香姐临危不乱,首当其冲:这是我前夫,别理他!

香姐的这一句话着实让二人惊掉下巴。青头深长吸了口冷气,牛黄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蔫坐下去,弱弱地嘟囔了一句:前夫?来者不善,那人一听到香姐说出“前夫”二字就立刻暴跳如雷:前夫?扑街啦你!咬牙切齿一口一个“扑街”迎着香姐过来。嘴巴横着,手自然也不闲着,所经之处菜馆的桌椅皆倒伏。扑街迎着过来和香姐对峙,语气有所缓和:痛快地给我钱,走个板。香姐:没有,一分都没有。扑街愤愤:给我。香姐咬紧着牙关坚决说: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于是扑街将目标转向一旁的收银台:那我自己拿。香姐一把拽住扑街:凭什么?扑街挣开:我是你老公,我是你男人。扑街朝着收银台走去。香姐拽住他的衣袖,厉声但有哀求:走啊,你给我走啊!扑街急了,转过身来一把甩开衣袖上香姐紧拽的手:我是你老公,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香姐的手又重新拽住扑街的胳膊,带着哭腔:放过我,求你,真的求你放过我。扑街这次真的急了眼,“啪”抬手就将巴掌甩在香姐脸颊上。耳光响亮,坐在板凳上傻看的牛黄、青头有点蒙。

这扑街竟然打女人。青头愤愤一句:打的还是我们云南的女人。刚被甩了一耳光的香姐这会儿又顶着另一半边脸颊迎了上去,这次很决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香姐紧紧护住收银台。扑街真的急眼了,高高挥起的巴掌变成硬邦邦的拳头。牛黄终究是看不下去冲过来了,一只手钳住扑街挥起的胳膊,另一只手揪住他卷在胸口的背心:憨杂种,你打女人。一招拎小鸡儿,扑街就被扔了出去,“砰!”落在墙角。牛黄把香姐护在身后,这次香姐没有拒绝。扑街蜷缩在墙角,刚才那一下自由落体应该很疼,不过比疼更重要的是写满他一脸的诧异——怎么会有人多管闲事呢?不过转念一想,扑街好像有所明白了。两眼骨碌碌在转,抹着流血的鼻子嘀咕:好呀!已经找好下家了,婊子。扑街站起来,瞪大俩眼珠面目狰狞,气急败坏摞出个长句来:丢你个死捞头,信唔信我起了你天灵盖度屙督屎啊。

气急败坏的扑街这会儿将脖子送到牛黄的手中,牛黄掐住扑街的小细脖:杂种。牛黄想挥拳,只不过他没有挥拳的经验,本能地掐着。扑街噎着脖子,一只手用来挣扎,另一只手用来愤怒地指向香姐,朝着牛黄翻白眼,面目狰狞下定义:奸夫,淫妇!于是又是“砰”的一声,牛黄捏得死紧的拳头越过扑街用来格挡的胳膊,耳边生风,拳头狠狠地落在嘴角。牛黄全身紧绷在发力,一声低吼,拳头上多了几个牙印:捶死你个杂种!没来得及惨叫,扑街一颗洁白的门牙就飞了出去。一旁的香姐被这种场面吓呆了,缓过来的时候惊呼:不要再打啦!不要打啦。牛黄再次挥出的拳头被香姐紧紧抱住,香姐力弱,拦不住,索性张开嘴巴朝牛黄胳膊一口咬下去。牛黄吃痛卸了力,香姐掏出手机警告道:不要打他啦,再打他我就打电话给老刘报警。牛黄一听报警,立马松弛了下来。扑街吃了亏悻悻退到菜馆门口,不知趣地又回过头来狰狞地笑:奸夫淫妇。这哪行,青头又在抄板凳,牛黄松开的拳头这会儿又捏得死紧。香姐歇斯底里地哭喊:你走啊,他们会打死你的。扑街这会儿倒挺知趣,一瘸一拐往外挪。挪远了,转过身来竖中指:丢你个死捞头,扑街。

夜已经深了,还是在菜馆。青头拽着牛黄要去赶回厂里的末班车。牛黄不想回,青头想要牛黄回去:一锅糟的烂热菜容易烂肚子!我们能找到更好的。牛黄恨恨地瞪了青头一眼,望了望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香姐,坚定地说:香姐需要我!香姐捂住被扑街扇肿的脸颊,仍是一言不发。青头想了想,懊丧地说:憨包。青头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终只剩下两个人了。可真的单独面对香姐了,牛黄却又是笨拙的。试探性地将屁股下的板凳一点点挪近香姐:香,那个我。我嘴笨……一到关键时刻就卡壳,牛黄咬了好几次舌头。不过有了牛黄磕巴的话来打破沉默,香姐拭着红肿的眼睛很虚弱很无力地说:先听我说吧!

他是个赌徒,还吸毒。一直拖着不跟我离婚,他说他要耗死我。香姐说的时候假装很轻松说得连贯,咧了咧嘴然后又叹了叹,接着说:村里来了个外省男人,带着块闪闪的小手表。他是到云南收野生菌发家的,他说云南遍地的野生菌就是遍地的钱。他说他家老房子拆了就要建飞机场,拆迁占用的补偿款一辈子用不完。他说跟我走吧。稀里糊涂我就决定走。香姐迟疑了一下,揉了揉拧得死紧的脸,继续说:这个地方人山人海呀,我掉进了人窝。后来他吸毒,吸得一无所有。他逼我去卖,他说做一做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总有人是这么活。

讲到痛处,香姐哽咽。牛黄面沉如水,他从香姐的叙述中抓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将屁股底下的板凳向着香姐挪拢,试探着问:那你,那你做了吗?牛黄的问题很焦急很慌张,他对香姐所有的向往此时都转移到了嫉妒上。你说呢?可偏偏香姐给牛黄抛出个开放式的回答。牛黄怔着答不上来话,他的心猛地空落落的。你说呢?多么容易产生歧义的话。香姐的话语萦绕在心头越来越妩媚,嫉妒心作祟的时候热血上涌,冰冷到极限的身子重新从下身开始燃烧。牛黄一把将香姐揽到面前,动作很粗鲁。一张笨嘴变得灵活,也很急切:做了没有,到底有没有做?香姐被牛黄突如其來的举动吓到了,刚要张嘴说话,牛黄凑过来的大嘴就将她的小嘴包住。香姐“嘤嘤嘤”,牛黄在索吻。牛黄啃的动作很蛮,一手紧紧搂住香姐的腰,另一只手钳住香姐的脑袋,张着一张大嘴在香姐的小嘴上疯狂地啃:做没做无所谓,反正我爱你。缺乏经验而又源于本能,牛黄粗鲁地在香姐身上摸索。香姐的身子在粗鲁地撕扯中越来越僵硬,终于香姐找准机会将牛黄推了出去。香姐捂着胸口哭喊道: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香姐呜咽着说:可我当时怀了孩子,那会儿他还没吸毒,还有点人性。牛黄的体内之火从香姐这儿起,也在香姐苦苦的哭声中落,恢复理智不再热烈的牛黄比香姐都还要慌张。牛黄索性迎上前去将香姐紧紧拥抱在怀中,下巴搭在香姐的肩头:你听!“啪!”一记耳光响亮。“啪!”又是一记耳光响亮。牛黄在狠狠地抽自己耳光,耳光声盖过哭声,香姐在抽噎,可牛黄仍在坚持诚恳:我就不该禽兽不如,不该那样。响亮的耳光声中,香姐一把推开牛黄,抽噎着说:可真的不值得。牛黄再次将香姐拥入怀中: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香姐闪着泪花怔住了,她没有办法不正视面前这个诚恳的少年。香姐破了防,不由得身子很软,向前一步拥进牛黄滚烫的胸膛中。于是沉默,就只剩下沉默。他们就这样抱着,就这样抱着。

天亮的时候,牛黄和香姐从拥抱中分开。临走了,牛黄试探地问香姐:明天没班,明天,我还过来?香姐站在灶台前背对着牛黄,犹豫了一会儿挤出话来:不用,不用来了。牛黄错愕,犯了愣怔怯着声:为,为什么?香姐转过身来,正了正色告诉牛黄她的决定:我想把馆子转了,不干了,回云南去。牛黄有点气结有点噎:不是,不是昨晚我们已经那个……香姐抢声,语气很决绝:那个什么?香姐很坚决地将笨手笨脚的牛黄推了出去,牛黄站在店门口恋恋不舍:我还会再来的。香姐望着牛黄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要回云南了,你回吗?牛黄戳在原地有些蒙,张着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香姐都将卷闸门拉下来了,牛黄才挤出声来对着空荡荡的店门喊:还回得去吗?云南。

牛黄和青头离开云南的时候十六岁,在火车上从昆明一路摇摇晃晃站到了广州。其实他们也不知道火车已经到了广州,只是觉得火车他们已经坐饱了,甚至有些坐伤了,小腿水肿得和大腿一样粗。刚出火车站,高耸林立的楼房让人头晕目眩。兄弟俩泪汪汪相互凝望着,掏了掏经过火车站出站口后空空如也的裤兜。十六岁,一个不大不小不清不楚的年纪。牛黄和青头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人脸。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迈出脚来,做着全无方向的试探和努力。他们伸头问路,尽管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干点啥。

“烂仔?还是野仔?”好心搭话的是一个路边推着板车叫卖炒粉的小贩。也许是出于无聊,他撂出来的话硬邦邦。啊?听不懂。牛黄和青头完全没有烂仔和野仔的概念。迈迈塞!你两个云南的?没想到小贩出乎意料地摞出个迈迈塞。牛黄:不然呢!你也是?青头指着小贩推车上的招牌碎碎念:王——老——吉。小贩指着招牌上的名字做自我介绍:是王老喆,老喆的喆,我是王老吉他祖宗。青头表示疑惑:狗屁,吹吧。尽管他差一点儿就信了。王老喆:谁告诉你我是云南人?牛黄说:那你怎么会说云南话?王老喆笑:那我会说八格牙路,我就是小日本?青头问:那你家究竟是哪儿的?广东的?王老喆呵呵地乐:江湖盲流,东西南北漂到哪里算哪里的。说真的,从表面上看,压根儿拿不准王老喆是哪里人。你看他是个卖凉茶的小贩,可细看他又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不光运动鞋,他竟然还戴着一块手表,金闪闪的。王老喆发觉青头瞄着他的手表,撸下来揣进兜里,冷不丁冒出一句川腔:鬼娃子看啥子?站西高仿货。

那么,王老喆究竟是哪里人?云南?广东?四川?不过这不重要。牛黄很笃定地跟青头说出他的推论:我敢说王老喆肯定不是云南人。青头满不在乎:你管他哪里人!牛黄还有疑虑:可这里似乎没一个好人。这个时候牛黄和青头兄弟俩已经跟着王老喆三个多月,他们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总算有了个容身之所。王老喆租下来的一个小作坊,作坊仓库白花花的米面伸手往深处扒拉,同样白花花的粉末状以克为单位藏在最里头。是毒?牛黄和青头异口同声惊愕地问。王老喆毫不避讳:嗯,是老K。我想你们云南人对这个见怪不怪。青头惊得张大嘴巴:犯法的,死罪。王老喆反问的时候很从容,说:你们俩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找钱给你们赚,这是死罪?王老喆有十足的把握将牛黄青头俩毛头小伙收为所用,他跺了跺脚,暴喝:这个地方!顿了一下再加大音量: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人间蒸发。牛黄和青头自然懂得什么叫作人间蒸发音讯全无,他们的村庄往南一直走,过境就是金三角。

层层往下,一个成熟的生态需要敢于蹦跶的小鱼小虾。通俗的说法,牛黄和青头是马仔,王老喆也是,只不过他有个神秘的上家。根据王老喆发来的地址把粉送到,王老喆再按照每一单的收入给他们二人分成。王老喆信誓旦旦保证,兄弟二人的工钱暂时帮存着,以后好拿去娶媳妇。王老喆让牛黄和青头改口叫他表舅,坚决不能叫他老板。在繁杂隐秘的毒品链中,王老喆的确算不上老板。不贪心,专做散货,吊在绳上的最后一只蚂蚱,出入自由。从上家弄来整货,化整为零以克为单位。整货很纯,可到了王老喆散装这儿就要掺料,有时候是葡萄糖,有时候直接加米粉。掺料,也要掺得像真的,赚的是克的钱。王老喆时刻敲打着牛黄和青头:葡萄糖和老K,一定要分清。碰了,就只能断手脚。

王老喆的进货渠道一直是个谜,牛黄和青头也不可能知道。王老喆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候会跟兄弟俩感叹自己是个怀才不遇的科学家。空暇的时候王老喆会驱车去野外,带着兄弟俩漫山遍野搜寻菌子。岭南也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只要是菌子就行,一股脑儿全都捡回来,自有妙用。王老喆不仅仅是个贩子,他还是个“厨子”。早些年王老喆是一个大学化学系的教师,在实验室配制毒品,量不大,判过几年。出来之后他鼓捣出来一套设备,瓶瓶罐罐,酒精灯、催化剂、离心机,可以从菌子中提取出致幻剂。王老喆端详着试管里的褐色溶液跟兄弟俩吹:这堪称二十一世纪又一伟大的发现。按照王老喆比较学术的说法,菌子里有种叫作赛洛西宾的物质,比摇头丸,还要上头快,更有劲,而且更持久。提到毒菌,兄弟俩有点怵,青头说:会死人的。牛黄倒吸口凉气说:青头他爹就是这么死掉的。王老喆胸有成竹教育兄弟二人说:紫罗伞死不了人,岭南鹅膏还凑合,只要不碰到白伞鹅膏,我这玩意儿绝对吸不死人。当然了,赛洛西宾是治疗抑郁症的良药,要真正做成致幻剂,还需要再配制一回。提取致幻剂的时候牛黄和青头帮王老喆打下手,可真正到了配制的时候王老喆却将他们支开。王老喆大言不惭说:我这个绝密配方,价值十个亿。

人潮汹涌,每天失意的人和得意的人一样多,王老喆的市场定位很清晰也很精准。失魂落魄的人一落了单,王老喆就趁机贴上去推销他的“忧伤无”。“忧伤无”是香烟,准确地说是掺了料的香烟。大部分的时候掺老K,少数时候掺王老喆自己配制的致幻剂。配致幻剂的“忧伤无”最好销,关键是夜店敢销,新型毒品刚出现的时候会有一个管控的空白期。烂仔们拿去替代老K,靓仔们专门买去夜店下死鱼。可致幻剂的提取对原料的要求很强,最关键的一点是没有那么多的毒菌。大规模采买有些太显眼,毕竟这样的生意见不得人。利润就摆在那儿,王老喆曾想过带着兄弟俩亲自培育毒菌株的,可折腾了大半年皆以失败告终。最终王老喆不得不主打老K,首先是王老喆有稳定的老K渠道,其次是老K这玩意儿依赖性极强,抓得住客户。干这个行当的,抓得住稳定的客源才是王道。

如此这样,又是一年,又是一天。王老喆得意扬扬回来瘫靠在沙发上感慨:终于千辛万苦拉到一个客户,不容易呀不容易。警方打击毒品态度坚决,行动雷厉风行,打击的余波不断辐射,王老喆的生意冷淡下去。以前的老客户被抓去强制戒毒,不吸毒的人对毒品这东西的认识也越来越清晰。客户急剧缩水,而粉的价格却在水涨船高。青头饶有兴趣地问王老喆:快说说这个客户你怎么拉的?我们学习学习。王老喆:在会所接连三天都看见那小子喝得酩酊大醉,我就肯定有戏啦,我听那小子说他是开餐馆的,肯定有俩钱。有个女儿了,还想要个儿子。要儿子就使劲使劲就要了呗,越想要就越得不到。我估计这小子肯定阳痿,哈哈哈。牛黄傻不拉几地问道:什么是阳痿?王老喆很到位地说:不硬,就是痿;硬,就是男人。牛黄瞄了瞄了裤裆:我和表舅一样的硬。这一天王老喆被兄弟俩揶揄得很高兴:昨天我出去转圈的时候看见一家云南菜馆,我们去撮一顿去。

也就是在这一天,牛黄第一次遇到香姐。那时候香姐的菜馆开在正街,香姐带着一帮伙计,生意还算红火。王老喆难得大方:上菜上菜!硬菜都上上来。于是桌上摆上了嘎俚啰煮鱼、柠檬鱼、腌鱼、香茅草包烧鱼。王老喆看看一桌的鱼对着厨房抗议:怎么都是鱼?会不会做生意?岩香回应很无奈:今天的硬菜就只有鱼,一个人忙不过来做其他的。青头也跟着抗议:怎么会一个人呢?你男人呢?岩香:没得,男人都是鬼卵蛋。后厨不忙了,香姐款款走出来招呼,瞅着牛黄青头兄弟俩直截了当地问:云南哪里的?我们口音相仿。牛黄怔了下,说:羊头山的,你呢?香姐:不远,我孔雀坝的。青头一听香姐说孔雀坝,激动了:我们只隔着一座山,好近。尽管只隔着一座山,那也是望山跑死马的距离。不过这里是广东,隔着云南千条水万重山,所以这一山之隔的近乎算是拉上了。身处异地他乡的三人在熟悉到陌生的乡音中热泪盈眶。王老喆是口头的大酒量,几杯酒下肚也就趴了桌。香姐叫后厨送了几碟下酒菜,三人开始热烈喝起来。他们仨喝酒,餐馆音乐放着粤语经典,他们到了兴头上开始唱云南山歌。土得掉渣的山歌算是一种身份识别,香姐说:来广东这么多年,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爽快过。牛黄说:以后我们经常来。香姐喝酒的姿势很美,酒杯抵着柔嫩的红唇,一点一点将酒往里吞。一整杯酒吞尽了,吐吐舌头舔舔嘴唇,很妩媚。香姐脸颊晕红,说:广东好啊,但广东也不好,以后有什么事情盡管来找姐姐我。

王老喆安排任务,首要任务就是将新拉的客户进一步巩固。王老喆做出指示:老客户差不多已经榨干,开饭馆那家伙不走个板可惜了。王老喆口中的“开饭馆那家伙”似乎也体验到了所谓“忧伤无”的神奇效果,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再体验体验。免费的午餐自然只能有一次,王老喆假模假样给出个快乐下乡的体验价格。巩固?要怎么巩固?这次香烟中掺入的可是高纯度,王老喆拿着一根香烟弹了弹说:一根,绝对药到病除。

送货的任务自然由牛黄和青头来完成。王老喆将地址发到牛黄的手机上,牛黄打开手机看送货地址,欣喜若狂对青头建议道:这个地方离香姐的菜馆好近,送完货去看看?青头没有兴趣,打量着牛黄问:“你是想告诉香姐你是个王八蛋的下九流?”

直接免去烦琐隐秘的反侦查接头程序,王老喆口中那个开饭馆的家伙已经等得很焦灼。送货送多了,牛黄和青头有分辨客户的能力。他们鼻子痒,他们流眼泪,他们坐立难安抓着头挠着脸。那家伙估计上瘾了,戴着顶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干搓着手,皱着鼻子,打着哈欠朝他们过来。青头憋着声,问:靓还是不靓?按惯例,靓或不靓是暗语,轻车熟路的人会反问:靓仔还是靓妹?紧跟着的暗语是王老喆的即兴发挥:妹。再问:妹?还是不妹?正确的回答:妹。于是接头才算完成。然而眼前这个焦灼的家伙明显是个生瓜蛋子,急匆匆张口就来:忧伤无,有没有忧伤、忧伤无?这样直截了当的提问自然很可疑,牛黄和青头对着眼神在交流。牛黄试探问:靓仔还是靓妹?这焦灼的家伙更加焦灼:靓个屁的。然后从兜里掏出来半截脏兮兮的烟蒂问二人:就是这个忧伤无,有没有?

牛黄和青头再次对了一眼,松懈下来,确认客户正是这个家伙。懒得纠结,钱货两清。青头将手伸进裤裆,拉开内裤上的拉链,一袋用密封袋层层包裹的香烟被拿出来。牛黄点了钱以后示意青头将货交给他:是不是这个忧伤无?验一验?扑街点头如捣蒜急切说:嗯嗯,就是这个,畀我。然后接过腥臊十足的忧伤无塞进兜里,咽着口水抹着鼻子心急火燎地转身就要走。牛黄望着那家伙心急火燎地离开忍不住多嘴一句:有什么忧伤是解决不了的,偏要忧伤无。青头打趣:比如阳痿。没承想心急火燎的那家伙走开一段距离后,扭过身子来朝二人叫嚣:扑街,丢你个死捞头。

丢你个死捞头,扑街。和香姐抱着一夜天亮又被赶出来的牛黄在往回走的路上不自觉地叨叨起这句话来。越叨叨越觉得不对劲,额头冒着热汗,脊背在发凉。那个扑街!牛黄一个愣头转身,往回奔。

香姐见牛黄已经走远,关上的门再次打开,往店门口的玻璃门上贴转让启事。牛黄再回去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警察老刘和香姐站在门口闲聊。牛黄没敢走近,戒备着一直等到老刘离开。香姐没想到牛黄会杀个回马枪,吓了她一跳: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都说了我们不可能……香姐的话还没说完就咽了回去,牛黄沉着脸:进去说。牛黄命令般的语气强硬,香姐怯声:那你说。牛黄开门见山很急切:那个扑街,不,不,那个,你前夫是为什么吸的?这样的问题有些突兀,香姐偏过头去,不想搭理。牛黄却还在紧追不放:他是不是有那个,那方面不行?香姐被牛黄突如其来的问题先是问愣着了,接着被激到了,转身在墙角顺起一把扫把,很决绝也很激昂:你走呀,走。牛黄接着固执不依不饶:先回答我的问题。于是香姐开始爆发,对着牛黄挥舞起扫把:是,或者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牛黄很迫切很无奈说:那到底是呢?还是不是?香姐朝着牛黄歇斯底里:“滚啊!”

动静大了,刚刚走了的警察老刘又循声回来了。没立马制止,而是先观察。观察得差不多了才向前一步中气十足地问:怎么?要帮忙吗?这可把牛黄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说:没。香姐这時候也帮牛黄打掩护,跟老刘说:人民内部的小矛盾,就不用劳烦你大警官了。牛黄也只能接着香姐的话茬说:对。老刘习惯性地“哦”了一声,挠挠后脑勺问牛黄:对了老乡,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广东?牛黄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问愣住了,吞吞吐吐说:忘记了。这时候香姐插话了,说:瞧你这记性,你不是去年才从云南来的吗?于是老刘又捉摸不透地“哦”了一声,然后说:挺好的。老刘走后,牛黄没有了追问香姐的兴致。香姐看着老刘走远了,犹豫了一下,对牛黄说:老刘这家伙以前是海警,禁毒缉私的,受了伤才调来的派出所。于是牛黄又愣怔了一下,强装平淡,实际上已经毛骨悚然,说: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牛黄也只能悻悻地离开,一路上满脑子在思考和推论两个大问题,首先是香姐的丈夫,也就是那个扑街的身份问题。越想就越焦灼,他根本记不清扑街的样子。吸毒的瘾君子接触多了,无数个瘾君子的样子就会不自觉地统一成一个形象,消瘦拧巴,皮包骨头顶个黑眼圈的死人脸。香姐的丈夫,这个扑街的样子始终是模糊不清的。这个时候脑子里又回响起这么句叫嚣来:丢你个死捞头,扑街。其次就是警察老刘,因为保不齐老刘这个警察什么时候会来了捉点小鱼小虾的兴致。

回到厂里,青头看着失落的牛黄,未卜先知说:“我猜昨晚你饱死了眼睛饿死了鸟儿。”牛黄不想搭理,他的脑子里现在是问题纠缠着问题乱作一团。犹豫再三,牛黄一脸认真问青头:你还记得王老喆吗?青头一听到王老喆,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挤着眼睛给牛黄疯狂暗示——这是公开场合。可这时候牛黄已经被问题纠结焦灼得神情恍惚,他只想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找到什么,能找到什么。青头皱着眉头:去厕所。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说有关王老喆的任何事情了吗?青头说完咽了口唾沫,给牛黄留有余地继续说:就算要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牛黄不接青头的话茬,张口便问:你还记得王老喆最后那个客户吗?开饭馆那家伙。青头:怎么可能记得住,怎么了?牛黄在搪塞:随便问问。青头自然看出了牛黄的不对劲:到底怎么了?青头猜想:香姐和王老喆有事?你们俩昨晚到底怎么了?牛黄再次避开青头的话茬,随便找了个借口转移话题:香姐说我跟她不合适,黄了。青头知道牛黄肯定还有其他事,只是不说,他也不好问。青头接着牛黄的话往下宽慰:黄了就黄了,本来你俩就不合适。牛黄在恍惚,不作声。

青头晃着牛黄的肩,眼瞪眼警告道:记住,王老喆已经死透了,我们和他从来就没有半毛钱关系。现在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牛黄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青头坦白了,说:还记得昨天去香姐店里吃饭遇到的那个警察老刘吗?青头怔了一下,说:不记得。牛黄不管青头记不记得,接着说:老刘这家伙眼睛毒得很,我怀疑他已经盯上我们了。青头愣怔了下,说:盯上我们干啥?我们什么都没干。牛黄抓抓脑袋也顺着青头的思路说:是啊,我们什么都没干。转而又矛盾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青头见牛黄的反应有些恼怒,厉声道:没有就是没有!

谁都不会想到那次警方的扫毒行动是那样的坚决,一张无形的大网全面铺开,网大而眼小,大鱼小虾都不挑。陆丰有个举村制毒的村子被一锅端了之后,牛黄和青头才知道王老喆的货都是从这个村里流出来的。扫毒行动开始前夕王老喆急匆匆回来说,他第六感很准,可能要变天,让牛黄和青头收拾行李准备跟他一起走。牛黄问王老喆:我们要去哪儿?王老喆说:带你们回云南去。一听回云南,青头激动了,不可思议问:真的回云南?上厕所的时候青头偷听了王老喆打电话,往下的行程应该是搭上蛇头的货轮前往柬埔寨,然后借道越南前往缅北。其实到了缅北跟到了云南没什么两样,很近,跨两步就回了。可这次牛黄和青头说什么都不肯跟王老喆走了,尽管他们是多么想回云南。偷听王老喆电话的时候还知道这么一个信息,王老喆的致幻剂配方被缅北一个毒枭看中了,重金请他去当“厨子”。人家答应王老喆给他一个团队,专门配制致幻剂。兄弟俩其实已经不小了,识得了形势。扫毒变天不过是个借口,换个城市避一避风头就行,他们这种吊在尾端的小蚂蚱是不会被供出来的。王老喆不得不走的原因是他吞了上家的货,那货是新工艺,质量很高。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那上家有个不成器的私生子被王老喆拐带着吸了毒,前几天过量而死,现在上家派了好些人手要把王老喆做了。另外,还有几帮同行也在到处找王老喆,他们想在王老喆被做掉之前得到致幻剂的配方。

在牛黄和青头兄弟俩愣神之际,王老喆和牛黄四目相对,王老喆一脸认真说:到了缅北,给你们一笔钱,你们回云南去。牛黄有些愣怔,答不上话来。旁边青头委屈巴巴恳求道:我们不要钱,你就放我们走吧,我们不去缅甸。王老喆斜了一眼青头,说:我们这一行拿命玩,你们年轻划不来。我唯一想干的良心事儿,就是送你们回家。在王老喆突如其来的软攻势下,牛黄和青头不由得破了防,犹豫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突然跟你探讨良心,那么他似乎是认真的。牛黄和青头相互对视了一眼,沉默了。沉默的代价就是哥俩要跟王老喆一起走,王老喆从墙壁夹层中掏出一把手枪检查了一下保险别在腰上。沉默的代价就是王老喆让牛黄和青头把那批货藏在身上。所谓“藏在身上”就是往肛门涂凡士林,然后将货塞进去。兄弟俩只能照做,因为王老喆的手枪上拧着消音管。其实王老喆吞掉的这批货数量不算大,完全可以销毁了再跑路。王老喆有自己的心思,跟兄弟俩普法,说:走的时候全程跟紧我,非法运输50克以上,十五年、无期,或者直接赏颗花生米。最主要的原因是,王老喆想将这批货安全运到缅北破解工艺。

在码头登船准备走的时候,另外两帮人马还是追上了船。先是谈判,上家老板口气强硬,要把王老喆的命留下给儿子陪葬。另一帮人马则是给王老喆开条件,上家老板他们帮忙搞定,王老喆人可以走,不过先把致幻剂的配方留下。于是谈无可谈,王老喆深知自己已经退无可退,横竖都得留这儿。掏出手枪开了一枪,带着牛黄和青头兄弟俩边打边找掩体往甲板上撤。牛黄和青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啊,直接被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到了船舷处王老喆做了一件良心事儿,边举枪掩护边催促兄弟俩:跳啊,赶紧往下跳,我顶着。兄弟俩看着底下黑洞洞的海水直发怵,牛黄吓哭了:太高了。青头吓尿了:不,不敢。王老喆打了个转身,一脚将牛黄踹了下去,紧接着又将青头推了下去。王老喆转身的时候肩部中了一枪,趴在船舷上对着兄弟俩喊:“活着。”船上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天边传来轰隆隆响。其实警方早已将船包围,就等人到齐了一锅端。几道强光将甲板照亮,海警的直升机来了。枪声在船上此起彼伏,牛黄和青头落水之后只能逃,一头钻进了岸边的排污管。牛黄回过头来透过排污管缝隙往船上看的时候。甲板上隐隐约约有个人负隅顽抗,是王老喆,他挟持了一个船员。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王老喆后脑勺炸开一团血雾。青头在枪声响起的时候浑身打了个哆嗦,看着牛黄绝望地说:表舅,表舅他死了。牛黄赶紧拽着青头逃:不是表舅,从来都不是。

警察老刘就是在这场行动中负的伤,摸上偷渡船的时候恰逢船上几帮人开了枪。乱飞的子弹不长眼,擦着老刘的小腿骨贯穿。老刘负伤之后倚在船舷寻找掩体,恍恍惚惚間他看见王老喆将两个小伙子踢下了船。负伤之后老刘就不得不退出了禁毒的行当,一做剧烈运动小腿骨就会轻微开裂。此役为老刘的禁毒生涯留下了遗憾,首先是行动前设下了重重包围圈竟然还让两个马仔跳船逃跑了,关键是制定行动计划的时候忽略了那根排污管。其次就是行动中抓了人,除了几个非法持枪的被判了,另外几人熬了几天就放了。放的原因很简单,行动中没有人赃俱获。推论只能有一个,货都被跳船的两个马仔带走了。货被带走了,下一步肯定是落入人间涂炭生灵。光凭这点,老刘禁毒生涯的最后一次任务是失败的。还有最有意思的一点,行动后的审讯笔录中,询问:上船的目的?回答:找王老喆要配方。询问:谁是王老喆?什么配方?回答:被击毙的就是王老喆,他新掌握了一种从毒蘑菇中提取制作致幻剂的配方。询问:真有这个配方?回答: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用毒蘑菇制毒倒是头一回听说。大部分的人表示怀疑,警察老刘好歹老家是云南的,他不能不信。警察老刘说:真的假的,把跑掉的那两个小子抓回来就知道了。所以老刘后来尽管调到了派出所,他也从未放弃过对这两个人的追查。强迫症犯了似的,不抓到这两人他会遗憾死。

牛黄和青头不人不鬼地躲了三天出来,战战兢兢转了几圈后发现没事。他们已经在船上那场火拼中失踪,一起失踪的还有兄弟俩从王老喆那里带出来的货。没有成熟的出货路子,货很烫手,被兄弟俩随手塞进了涵洞的一个夹缝中。另外,王老喆死后,那晚在船上向警方投降的马仔供了出来,王老喆的两个外甥跳了船,还活着。于是同行都在找兄弟俩,大家一致认为兄弟俩肯定掌握了王老喆的致幻剂配方。日子还得继续过,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况且跳船的时候牛黄胳膊被渔网刮开长长的一条口子,现在伤口已经发炎。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青头想到了香姐,他很无望地对着牛黄建议道:香姐不是说了遇到事情可以去找她吗?她说不定能帮我们。犹豫了一会儿又说:至少能找点东西吃,饿。牛黄:可是我们和她只见过一次,她真的会帮我们吗?牛黄和青头在香姐的菜馆门口蹲守到打烊,见没人了才蹑手蹑脚摸了进去。牛黄很虚弱,捂着受伤的胳膊一骨碌栽在地上。

香姐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天啊地呀地说:这伤势得去医院。牛黄强撑着,盯着香姐:不能去医院,不能。香姐懂了,点了点头。牛黄提着的心落了下来,眼皮一耷拉向前晕倒进了香姐的怀里。医生是香姐打电话叫来的,也是个云南老乡,次九流的兽医,早些年在惠州一家养殖场劁猪,后来开了家小诊所做人流。兽医握着止血钳额头冒汗,叹了叹说:没学会用脑子就别出云南。消毒,清创,包扎,牛黄一直拥在香姐的怀里,睡得很沉稳。酒精浇在伤口上的时候牛黄皱了皱眉头,紧紧抱着香姐不放。天亮的时候牛黄在香姐怀里醒了,香姐甩甩手看着牛黄笑了笑,说:除了胳膊酸,其他的都是小事一桩。牛黄的眼睛噙满了泪,虚弱地叫了声:姐。

从记忆中回归现实,脑子拧成一团。如果心中的疑虑一旦落实,天就塌了。症结就在于香姐的丈夫扑街,在扑街吸毒成瘾的时候牛黄和青头究竟有没有扮演过推波助澜的角色?牛黄和青头对着眼说出自己的纠结:那扑街,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面熟得很呀。青头自然觉得牛黄这样很不可理喻,极不耐烦地:那些吸毒的扑街不都一个死样,可千万别腆着张臭脸去辨别。一样的鼻子嘴巴和眼睛,一碰了毒,不都人不人鬼不鬼没个正脸。牛黄搓着手心瘪着嗓子在嗫嚅:可是,事情它不应该是这样的。青头摇着牛黄的肩膀喝了一声:那你究竟想怎样?牛黄在喝声中打了个寒噤,回过正神来:我怎么知道?青头叹了口气,拍了拍牛黄的肩:被甩了吗?也好,眼不见心不烦。青头继续心平气和:以后再不去香姐的菜馆吃饭了,熬过了这段,攒够了钱,我们整辆摩托车回云南去。牛黄很茫然地朝着青头很无力地点了点头。回云南去,这句话诱惑力十足,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驳回这样的愿望。

香姐给牛黄打来电话是两个月后了。

两个月里,牛黄想通了,妥协了,删除了香姐的电话号码好彻底地断了念想。可无奈的是,香姐的电话号码他早已倒背如流。看着桌上嗡嗡振动的手机,牛黄有些恍惚,苦笑了下,挂了。青头问:谁?怎么就给挂了?牛黄摊摊手:诈骗的。说完,将手机揣进了裤兜里。手机在裤兜里又振动了几次,牛黄攥紧大腿努力保持着。最近厂里调整生产线,青头和牛黄不是一个班。等到青头去车间了,牛黄才攥着手机在宿舍里踱步打转。终于,牛黄还是忍不住回拨了香姐的电话。电话通了,没等牛黄开口,香姐那头儿说话了,语气慌张在求助:快来,点点找不到了。香姐口中的点点,正是她和那扑街的女儿。牛黄空张着嘴吐不出话来,心里酸溜溜的,突然有点委屈。因而他在犹豫,他在克制,在保持,他原本想好准备说:那你报警找老刘呀。可牛黄偏偏听见了香姐绝望的哭腔,他跺了跺脚说:你等我。

原本香姐是准备转了菜馆带着女儿点点逃回云南老家去的。没错,只能是逃。自从扑街染了毒瘾后,香姐提过几次离婚,扑街冷笑着看看香姐,然后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说:离?要不别离了。向法院起诉离婚吧,可点点真是个讨人喜爱的小孩呀,总要拉着妈妈找爸爸,噘着小嘴一脸的天真样儿:妈妈,爸爸他感冒了,要吃药药。其实点点不知道的是,她的爸爸浑身打着哆嗦冒着冷汗是因为犯了瘾。扑街的毒瘾收拾不住了,点点仍旧要拉着妈妈找爸爸:爸爸又感冒了,要打针针。毒,是个无底的黑洞。扑街很快便吸光了所有的积蓄,吸丢了多年打拼来的一切。一无所有,只能吸老婆孩子的血。香姐说:你不是人。扑街犯瘾的时候很卑贱:那就赞助畜生走个板。女儿点点砸了心爱的小猪存钱罐,将一堆硬币捧到扑街面前:爸爸,给你我所有的钱钱。

扑街也自杀过若干次,但最终人鬼不分地苟活着。香姐先后带着点点搬过好几次家,不过开着饭馆,跑不了。扑街每一次上门要钱,很冠冕堂皇地说:老婆,今天我去幼儿园接点点。香姐也只能无奈而又无力地警告:你敢。菜馆要转让,还是有人来问的,可每一次都被扑街搅黄了。扑街冷笑着质问香姐:我知道的,我们家还有一笔钱。香姐并不否认:那是留给点点的,你个畜生。扑街自有他的道理:我是点点的爸爸,点点的就是我的。于是这天放学,幼儿园老师对香姐说:你们家点点已经被她爸爸接走了。

扑街总这么闹下去也不成,其间香姐求助过几次警察老刘。警察老刘火速赶来将扑街扭走拘过几次,可吸毒这玩意儿属于自残,违法但不犯罪,拘了几天又只能被放出来。警察老刘审了扑街好几次,先后抓了几个做散货的马仔。可无法,供需关系摆在那儿,马仔是抓不完的。后来警察老刘将扑街送过两次强制戒毒所,第一次进去没几天瘾犯得厉害,敲了块碎玻璃割了腕。第二次待的时间有点长,本以为已经戒断了,可出来没几天又开始复吸。香姐哭着问警察老刘: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警察老刘无奈地摇了摇手,有点喊口号似的说:禁毒永远在路上,除非天下无毒。香姐不禁对老刘有些失望,尽管她知道警察也不是万能的。

牛黄和香姐是在城中村找到扑街的。出租屋的门板薄,还没敲门就听见了扑街在里头鬼哭狼嚎。破门而入,牛黄环顾了一周,点点不在。香姐尖叫:点点呢?只见扑街躺在床上打着摆子咧着嘴挑衅:死了。屋里一片狼藉,低头一看地上还有零星散布的血迹。香姐被地上的血迹刺激到了,龇牙咧嘴喊着点点冲上去和扑街撕咬在一起。地上的血迹是扑街毒瘾犯了,薅着自个头发生生撕下来几块头皮。扑街毒瘾犯得厉害,大小便失禁,剧烈地打着摆子,现在被牛黄用皮带绑着双手,踩着腰,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限制在地上。牛黄拽着扑街头发厉声问:点点在哪里?扑街扭过头来看着两人,竟然笑,笑得很瘆人:就不告诉你。说完还翻了个白眼。牛黄只感觉牙痒痒,左手提溜着皮带,右手攥拳砰的一声挥在扑街的下巴上。随即扑街的身子猛烈地抽了几下,嚣张的气焰总算被打了下去,于是他皱了皱鼻,是的,他这会儿竟然又可怜巴巴地哭上了。扑街乞求般仰望着牛黄:给我,给我,我就告诉你点点在哪里。

香姐和牛黄自然知道扑街在索取什么,不过毒这玩意儿又不是想给就能给得出来的。香姐刚想说给他钱,却被牛黄按住了肩膀:给,我们给。看这情况,不给他是不会说的。香姐反手挡开牛黄按在肩膀上的手:给,我们拿什么给?扑街又在叫嚣:不给,咱们一起完蛋。牛黄没搭理扑街,看着香姐:我有办法,等我一个钟头。于是在香姐一脸的讶然中,牛黄出门去了,前提是扑街被牢牢绑在床上,嘴里塞了只臭袜子噎得直翻白眼。香姐于心不忍替扑街取下袜子,扑街打着摆子看着香姐,看着看着竟有些温情了,扑街说:老婆,你和点点是我的。扑街的话让香姐听得不寒而栗,她横起眼睛和扑街对视:别提点点,你不配。

牛黄再回來的时候,扑街已经被毒瘾折磨得近乎虚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看见牛黄将一小袋白色晶状粉末从鞋底掏出来的时候,香姐怔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冷战。香姐看着牛黄越看越陌生,她不得不想起了警察老刘第一次到店里来走访的时候交代的:要是见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云南籍的小伙子,一定要及时报告。然后又想起了后来有一次老刘一个人在她店里喝醉了趴在桌上说醉话。老刘说:我要遗憾死了的,放走了两个贩毒的小子至今没抓回来,不知道他们还要害多少人……其实在牛黄和青头落难找上门来的时候,香姐就猜疑他们兄弟俩是做什么的。准备打电话报警,犹豫了一下作罢了,牛黄虚弱地喊了一声“姐”让香姐心软了,都是苦命的人。只不过让香姐感到震惊的是,牛黄进厂了这么久竟然还能拿得出货来,这禁不住想。

扑街看到粉,奇迹般地又来了精神,只不过这样的精神来得很荒颓,喉结耸动干噎着在恳求:给我。牛黄欲擒故纵般拿着粉在扑街眼前晃:说吧,点点在哪里?于是扑街妥协了,鼻涕眼泪糊得满脸:她姑奶奶家。扑街是家里的独苗,老爹和老母在知晓他吸毒后先后被气死了。扑街先是将老爹气得脑出血进了医院,然后吸干了老爹的医疗费。扑街的老母在丈夫死后交给香姐一笔钱,钱是老房子的拆迁款,是二老专门留给孙女点点的。交代完毕,扑街的老母第二天也就跟着去了。在香姐和牛黄前往禾木小区找点点的路上,扑街往香姐手机打来电话。估计是刚过完瘾,语气很嚣张:别想着跑,我们的账还没算清楚,大不了咱们一家三口同归于尽。香姐是贴着耳朵接听电话的,牛黄不知道内容,关切地问:怎么了?香姐恍惚了下,说:没。

点点在和姑奶奶玩数鸭子。香姐和牛黄心急火燎赶来,拽起点点就要走,点点说:妈妈等一下。然后捧出来个粉红色的小猪存钱罐,开心地说:爸爸说等我过生日的时候给我买一个大大的佩奇。牛黄站在边上干搓着手,挺尴尬。香姐从点点手里接过粉红佩奇放在桌上,然后抱着点点朝着牛黄介绍:点点,这是叔叔,叫叔叔。点点张开嘴:叔叔。香姐继续给点点引导:以后就让叔叔给你买更好看的佩奇好不好?这是个重要抉择,点点虽然小,但还是犹豫了,刚准备说好,两眼一转却又不干了:我不,我就要爸爸的。香姐语气强硬了些,教育点点:以后只能要叔叔的。于是点点哭:不要,我要爸爸。牛黄赶紧打圆场:不要叔叔的,不要。

点点是在当天夜里被送走的,一刻也没耽搁。点点不想走,紧紧拽着香姐的衣角号啕:要爸爸。香姐狠下心给了点点一个大嘴巴:没有了,爸爸。香姐生意红火的前些年没少帮衬过在广州讨口的老乡,点点回老家将会是一个接力,一个老乡顺道带着点点回到昆明,然后另一个老乡又顺道将点点送回云南南边的老家。临走了,老乡问香姐:“要不一起回?”香姐艰难挤出张笑脸:我能回去的。

揭开伤疤给你看,那就是自己人了。牛黄和香姐一前一后走着,相互沉默,无事可做很惘然,他们走得很茫然。香姐说:如果能把吸毒的贩毒的抓去枪毙了该多好,那就天下太平了。牛黄的心里被香姐的话激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说:那不至于。牛黄兜里的手机振了好几下,是青头提醒他回去上夜班。牛黄看看香姐,索性将手机关机了,问:去哪儿?香姐凝望着牛黄,不知不觉揽住牛黄的胳膊,含情脉脉说:去我店里。接触到香姐的手探过来的那一刻,牛黄怔了一下,手猛地往回抖了下,说:好。在店里,电水壶的水沸腾了,在咕噜咕噜地响。香姐和牛黄相视而坐,然后陷入持久的沉默中。香姐在揭开伤疤然后直面伤口中沉默,牛黄在亲历香姐的伤口后坠入全然无力的沉默。伤口,即这不堪的现实。这需要一个契机,比如牛黄能拍拍胸脯说别怕,天塌下来我顶着。或者,香姐如释重负说,我没事儿!但是,都没有。甚至于香姐这糟糕的现况让牛黄已经心生退意,他其实想硬下心来说,咱们,就到此为止。可是也没有,因为不能这样。

打破沉默的动作是香姐完成的,水烧干了空气里有了股焦煳味,香姐刺啦一声如受惊吓般弹起身来去厨房。关了电水壶,香姐在厨房里茫然地踱步,牛黄继续呆坐着茫然。香姐踱步的脚掌在地上跺实了——下定决心。香姐擦过牛黄的面前,径直走到店门口。牛黄抬头问:“去哪儿?”香姐“哗啦”拉下门口的卷闸门,店内暗下来,几盏夜灯很昏黄。牛黄还在愣神的时候香姐已经贴在他的跟前,牛黄感受到香姐的喘息声,娇柔而又急促,无声地透露着:现在,需要和得到可以划等号。这样毫无来由的欲望产生得毫无根据的,甚至于这样的欲望来得不合时宜。但是它突如其来,而且来得热热烈烈,来得明明白白。它来的时候无声胜有声,就差直截了当放浪地说:我要了,给我。

香姐把脸贴在牛黄怦怦直跳的胸膛上哈着热气说:你真喜欢我?牛黄被突然的变故惊得脊背发毛,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对香姐的爱,此时已紧紧握在香姐的手中。香姐咬着牛黄的耳根,吐气如兰:你有多喜欢我呢?牛黄浑身鸡皮疙瘩慌乱应答:你说呢?摩擦,抗衡,碰撞,年轻的火山在隆起。刺啦一声,香姐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香姐的呻吟很愉悦,而脸上却是受刑般狰狞。牛黄在战栗中发出男子汉的低吼:香儿,你现在是我的女人。香姐在喘息,理智尚存:不是,不是。牛黄继续攻城略地:你现在到底是不是我的女人。香姐还在坚持:不是,不是,起码现在不是。牛黄摊在香姐的胸前气喘吁吁地问:那要怎么才算是?

香姐从蛊惑人心的娇柔妩媚中冷下脸来恨恨地说:除非,除非你杀了他。

牛黄以为香姐在开玩笑:杀谁?

香姐厉声厉色:杀了李柯,杀了他。

牛黄诧异:啊,李柯?

香姐坐在牛黄身上起伏:李柯就是我前夫,你见过的。

原来那扑街叫李柯。香姐是认真的:杀了他,我就是你的女人。牛黄惊愕,结结巴巴:为……为什么要杀他?香姐给出的理由听着很合理,咬着牛黄耳垂说:他不死,我怎么做你的女人呢?然后香姐接着语气绵软说:你说是吧?香姐的话说得很有水平,她这算是建议,建议牛黄杀掉自己的丈夫李柯,然后自己合情合理成为牛黄的女人。可牛黄仍旧在犹豫。香姐在巅峰的边缘呐喊:杀掉他,你必须杀掉他。让我真正做一回你的女人吧。牛黄在低吼:好,就杀掉他。他是个发泄中的兽,红着眼。

香姐自始至终从未说过——替自己杀掉丈夫。

理智恢复,牛黄的顾虑就起来了,说:可杀人是死罪。人不是牲口,不是说杀就能杀的。香姐:我没让你杀人。牛黄松了口气:真的?香姐话锋一转冷冷地说:我只是想让他死掉,单纯地想让他死掉。香姐的话很狠,却像是在祈祷,香姐的样子很虔诚。牛黄只能这么答:那就让他死掉……香姐抬起头问:真的吗?真的能让他死掉吗?香姐乌溜溜的大眼睛如获希望,水汪汪的。牛黄抚摸着香姐的头发自言自语:那要怎样才能让一个人死掉呢?死个人是大事,杀人犯法。人这个东西不是说死就能死的,总得找个合乎情理的死法。比如跳楼死,比如割腕死,再比如被车撞死。不过这样的死法太血腥,不好。牛黄摇摇头得出结论:要不别死?香姐拱了拱脑袋在牛黄的怀里嘟囔:软蛋。牛黄翻了个身子,牙关一紧斩钉截铁:那就让他死。

电视机开得很大声,牛黄浑身是汗,心不在焉坐在床头。想要并且得到之后的感觉空虚又寂寥,寡淡极了,电视机的声音也是那样的聒噪。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条禁毒广告,说,每年我们国家有好几万人死于吸毒导致的意外死亡。于是牛黄的灵感,由此而起。牛黄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穿上衣服就要出门。香姐莫名其妙问:去哪儿?牛黄亲了一口香姐:去做你的男人。灵感和启发是突如其来的,他和香姐之间现在不就只隔着这么一个吸毒过量吗?不就是要香姐的丈夫李柯死掉。李柯是号什么人呀?瘾君子。那么李柯死于吸毒过量,不就等同于街边巷尾死掉只老鼠吗?那么李柯那扑街哪来那么多毒品来让自己过量而亡呢?李柯的确没有,但牛黄有呀,牛黄想起了那包从王老喆那里带出来藏在涵洞里的毒品。牛黄掂量了一下,那分量吸死个人绰绰有余。没有凶杀的胆,但是暗杀的底气越来越足。这不是杀了李柯,而是单纯地让李柯死掉。牛黄碎碎念,他已经建构出一种近似合理的逻辑。

牛黄愿意为了香姐付出一切,甚至于他都暗暗计划了。先是把李柯弄晕了,然后痛痛快快给他一针就一了百了,吸毒过量,死不足惜。从香姐店里出来,半道,牛黄转而朝着城郊当初和青头藏毒的那个涵洞去。因为涉及与毒相关的事儿,牛黄恢复从前的小心谨慎。气喘吁吁,额头冒虚汗。路上,牛黄总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可一回头,却只能安慰自己是疑神疑鬼了。可不幸的是,牛黄的感觉是对的,还真的有人跟在他的后边。跟踪者正是香姐的丈夫李柯,牛黄从香姐的店里一出来他便跟在后头。他要报复,本想跟着牛黄找个偏僻的地儿偷偷下冷手。牛黄和香姐想弄死李柯,而李柯又何尝不想弄死牛黄?他被牛黄戴了大绿帽了,这是深仇,这是大恨。甚至于,牛黄和香姐在店里关门造弄的时候李柯的耳朵就贴在门口的卷帘门上。李柯将兜里的刀子攥得死紧,一路跟踪牛黄到城郊。

牛黃弯腰进了潮湿昏暗的涵洞里,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李柯掏出刀子埋伏在涵洞口。其实李柯对于拔刀见红这样的事情也发怵,他吸毒没错,可这毒越吸胆子就越小,他也并非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捅人这事光有愤怒是不行的,李柯背靠着墙两腿筛糠。李柯不断提醒自己,捅一刀,等牛黄一出来就闭上眼睛捅一刀。一刀就够了,那是牛黄应得的。可怎奈牛黄进了涵洞久久不见出来,等待消磨掉李柯最后的愤怒。李柯的鼻腔开始发痒,又上头了。李柯小心翼翼猫着身子往涵洞里头瞄,涵洞里的牛黄正半蹲着检查地上的一个密封袋里的白色粉末。是粉吗?李柯自问。检查无误后,牛黄又将袋子密封好以后塞回一侧的缝隙中。涵洞有两个口,李柯埋伏报复的计划失效。牛黄从另一口爬了出去,李柯从这口又猫了进去。紧攥着的刀子落在地上,李柯皱着鼻子揩着鼻涕。于是饿极了的狗,看见了屎。

李柯是在回去的半道上抄到的牛黄,牛黄诧异:找揍?走板后的李柯精气和底气都前所未有的充足,对着牛黄开门见山:买的,还是卖的?走板,还是老板?牛黄没反应过来发着愣怔:什么?李柯扬了扬下巴:就刚才,在涵洞,我看见了。牛黄一听涵洞,心一惊:你看见什么了?李柯:你说我能看见什么?好吧,看都看见了。牛黄想探个底:那你想怎样?李柯有这个底气:货给我,以后不准再碰我老婆。牛黄:那我要是不给呢?李柯执着刀子对着牛黄:不给?不给我就报警,到时候看看谁的底子最脏,我大不了进戒毒所,你进看守所。李柯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握着刀子大开大合地朝着牛黄挥舞。这是要玩真的?牛黄后撤躲防,寻着机会一把抓住李柯的刀,猛地一脚踢出,从李柯身边弹开。手心被拉开一道口子,牛黄攥紧拳头,殷红的鲜血流下来,温温的,带着电。

牛黄厉声警告:你既然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不怕我弄死你?然而牛黄并非穷凶极恶、心狠手辣的人,蒙虎皮做大鼓,牛黄狠狠地说:你今天最好把我捅死在这儿,不然我弄死你,再弄死你全家。其实牛黄也很虚,李柯执刀的手在颤抖。故做出来的穷凶极恶也只能暂时震慑李柯这样的生手。李柯自然很快从牛黄的警告中反应过来:弄死我,再弄死我老婆?我老婆是叶香。牛黄有些气急,说:不关香姐的事。好吧,死全家这样的威胁得分场合。李柯再次抓到牛黄的另一个破绽,尽管香姐是他老婆。李柯很嚣张:信不信我今晚就回去把我老婆活活弄死。牛黄急了:你敢!李柯更有底气了:有什么不敢?我老婆。我的,不是你的。香姐就是软肋,牛黄立刻从对峙中败下阵来:好,货给你,不过你得离开香姐。牛黄的条件被李柯驳回:凭什么?她是我老婆,领过证的。李柯得意扬扬,这样牛黄让他很痛快:无论从前现在以后,无论活着死了,香姐只能是我的女人。我的,永远不会是你的。

牛黄犹豫了一会儿,嚼了嚼牙,颤着嘴唇再抖出话来: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的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李柯讶然,瞪大眼睛一愣一愣地,表情复杂:那,那你说。牛黄终于找到机会当面问出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我们俩从前见过吗?这算哪门子的问题?李柯认为牛黄在戏弄他。牛黄一脸正经,追问:除了上次在菜馆,我们之前见过吗?李柯不耐烦地摆摆手:没有,没有,你以为你是谁呀,还以前见过。牛黄再次确认:真的,没见过?李柯不耐烦了:没有。听到李柯还算肯定的回答后,牛黄沉下了心,说:那就好。牛黄远远地看着李柯瘫坐在地上猥琐的样子心中便有了答案。绝对不行,香姐这么好的女人绝对不能栽在这种人手里。牛黄的目光在风中被吹得越发凌厉,闪着刀刃一样的寒光。牛黄拨通青头的电话,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李柯必须死。青头自然不明所以:谁是李柯?什么死不死?牛黄:就是那个扑街,他必须死。青头有点明白,也许是因为爱情:那关我什么事?牛黄语气加重:他必须死。我确定了。

黄土鸡枞朝天蹿,白伞鹅膏见阎王。一颗杀心正在被培养。这是一条捷径。故事回到开头,回到制衣厂宿舍的几人对野生菌的议题中来。至于菌子到底是不是蘑菇的争论,现在的人更加坚信实践检验真理。脑袋再大也就一张嘴,想法多了嘴就碎,叽叽喳喳。可看不见摸不着,终归乏了。结论终究落于现实,广西佬在乎买,广东佬在乎卖。广东佬物质地说:说了半天,这个鸡枞到底什么价?牛黄接着话题作补充:你想买,不一定有人卖。广西佬在假设:如果有钱,那么想买就有人卖。青头抢过麻秆儿的话音呛出一句:蚂蚁的口水,怎么是你想买就能买?广西佬疑惑:蚂蚁?口水?牛黄说:鸡枞,也就是白蚁的唾沫发霉了。不不不,准确地说,鸡枞是白蚁唾液衍生出来的一种菌体。

广西佬指了指正在铁架床上爬行的一只白蚁问道:是不是这种蚂蚁?宿舍里,一只蚂蚁带领另一只蚂蚁在铁架床上招摇,牛黄的白蚁之说听得众人一怔一怔的。白蚁向下爬,向下爬,最终消失在下铺青头的床底下。有人好心提醒:碾死它,碾死他!青头毫不在意:任它爬,任它爬。广西佬的嘴这会儿借机而碎:人家青头是要在床底下培养鸡——枞——菌。广西佬吐字的时候着重拖着音节。这样的强调方式有些夸张,牛黄白了一眼麻秆儿:你懂个屁,你就懂个屁。广西佬将目光聚焦在青头床底下:难道不是?广东佬一语中的:咩?他们这是要积攒白蚁的口水?

眼见为实,青头床底下的收纳盒中培养菌子的事很确凿。跟王老喆不白跟,还是学到了一些本事的,不过他们正在干的事是王老喆这个化学家都没有成功过的。床底下的收纳盒,严严实实。最底层垫着从制衣厂车间捡回来的边角料,用来吸水保湿,防止干燥。往上,是玉米粉、葡萄糖、琼脂和马铃薯的混合物,牛黄管这叫作培养基。培养基之上,覆盖着一层青头到城郊公园扯回来的松针。培养基在腐烂,在发酵,牛黄和青头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期待著它发霉。为什么偏要发霉呢?霉了,才有生长的菌。敢情他俩真的在培养野生菌?不懂消毒,不懂加热,不懂冷却,更不懂pH值。培养基生着白花霉了,然后也就黑了。黑了,也就废了。白蚁群是牛黄汲取教训灵光乍现后期放进去的,跑了很多地方才捉来。牛黄这八年级生物学得不赖,生长之所必须是生态的。还别说,有了这生态以后,搬进新家的白蚁过得有模有样,很快便修起了巢,筑起了窝。这样一来,收纳箱里的所谓小生态被盘活。敢情他们在培养鸡枞菌?笑话。牛黄用一根筷子挑拨箱内勤恳的蚂蚁,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发现。发霉起白花的菌斑在生长,从蚁窝的顶端呈丝状向上抽条。牛黄激动万分地喊青头:快看,恐怕我们成了。丝状的白色菌体从马尾松针间拱出头来,纤细的白色菌杆顶端打开一朵灰白色的小伞。

青头杵着下巴咂吧着嘴:我怎么看,这么像鸡枞。牛黄心也虚:反正不是鸡枞菌,也绝不能是鸡枞菌。回归正题可以确定的是,青头和牛黄肯定不是在培养鸡枞菌,因为他们要的是白伞鹅膏菌。青头问:那这是鹅膏吗?牛黄在迟疑,然后很笃定:这个像白伞鹅膏菌。青头有些沮丧,说:哦,那有什么两样?鸡枞菌和白伞鹅膏菌尤为相像,形态、颜色都很相仿。区别在于,鸡枞菌是上等的珍馐美味,而白伞鹅膏菌却是剧毒之物。那为什么牛黄和青头要培养这种剧毒之物呢?白伞鹅膏菌中毒,有着90%甚至100%的高死亡率。这点很重要,他俩看重的就是这点,这是杀死香姐丈夫李柯的不二之选。其实鹅膏菌广东也有,不过是岭南云斑鹅膏。起先兄弟俩在荔湾湖公园寻到过几朵,按照王老喆的方式提取了致幻剂,找了只流浪狗吸了做实验。那狗先后吸了七八次,疯疯癫癫咬了五个人,还是没死成。总结原因主要是岭南云斑鹅膏毒性不够强。李柯是必杀的,所以还得用白伞鹅膏。牛黄望着培养基上冒头的白色菌体冷笑着说:我说它是白伞鹅膏,它就不可能是鸡枞菌。

完美的计划中,李柯应该是死于使用白伞鹅膏致幻剂过量的。

杀个人其实不算难事儿,有一万种以上的方式。而杀了人还想全身而退,那就是个难题。牛黄和青头统一意见决心要杀掉李柯,是在李柯发现他俩在涵洞藏毒之后。牛黄说李柯必须死,青头还劝告一命抵一命不值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李柯是非死不可的,他在涵洞取了从王老喆那儿带出来的货,虽说量不算大,一旦流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在圈里,老K这玩意儿根据纯度是标着型号的,王老喆这货是顶级的,无论在警察那儿还是在同行那儿,辨识度都很高。一旦货流了出去,到了警察那儿肯定是顺藤摸瓜将牛黄和青头缉拿归案。警察那儿还不算什么,最怕的是这货流到了同行那儿,同行都对王老喆的致幻剂配方虎视眈眈,而且先入为主认为牛黄和青头手上肯定有详细配方。牛黄和青头清楚,一旦落到了同行手上,就算没有配方都得整出配方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个时候警察老刘已经盯上了他们。先前打过几次交道后老刘就已经开始有些怀疑,偷摸地着手调查了牛黄和青头的背景,基本上已经落实兄弟俩就是当年跳船逃跑的那两个人。老刘让同事伪装成消防检查的去过牛黄和青头的宿舍侦查,发现了床底下兄弟俩培养的菌子。于是就觉得更有意思了,难不成毒菌真的可以提取致幻剂制毒?老刘内心已经暗暗坐实了兄弟俩培养菌子是要制毒,索性就再忍一忍,要抓就抓个人赃俱获的现行。

青头认真跟踪了李柯几天,这家伙似乎没有将货出手的意思。或者是他暂时没有出货的途径,弄了个砖头般的山寨机掏空了将货藏里面,然后将山寨机塞在带兜的内裤中随身携带。与此同时,李柯也在观察,断定牛黄和青头不过是忍气吞声之辈。他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讹上了,跟青头说:现在粮草充足,我的女人被你大哥牛黄睡了,你们得负全责。于是青头大半年的工资悉数拿去给李柯到会所找了靓妹。青头有些委屈,跟牛黄说:凭什么,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牛黄拍拍青头的肩膀,说:都怪我,连累你了。青头忍无可忍,咬牙切齿说:李柯必须死,这是天注定,也是他自找的。

牛黄一想到了香姐,那个恨呀,牙痒痒:就用白伞鹅膏菌,我就想看扑街睁破眼珠咬断舌头。牛黄对李柯有多恨,就对香姐有多爱。牛黄心中的恨一次次从香姐那儿得到加深,香姐一遍一遍地质问牛黄:“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死掉?”可换回来的只有牛黄无奈的“快了,快了”。香姐在牛黄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心里那个恨呀,和爱你一样多。牛黄哽咽,抚摸着香姐身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又打你了?香姐依偎在牛黄的胸膛上:嗯。

成形的菌株不断被转移到在香姐菜馆的冷柜里,香姐疑虑:这不像我在云南见过的白伞鹅膏菌。牛黄很笃定:这是广东版本的白伞鹅膏菌。香姐“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杀人的计划是心照不宣的,凑一道菜吧。制造一场野生菌致人死亡。甚至香姐提前酝酿伤心欲绝的腹稿:自己罪该万死瞎了眼,错把白伞鹅膏菌当成了鸡枞菌,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牛黄交代细节:对警察说的时候一定要突出菌汤是咱们一起吃的,不过就他死了。牛黄说完咧开嘴笑起来,很冷:李柯在我眼里已经是个死人。香姐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可他现在还活着。

李柯现在不仅活着,这会儿正在招摇跋扈地向他俩走来。李柯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在他们面前跷起二郎腿。李柯有恃无恐地问:又来了?牛黄冷冷地“嗯”了一声。李柯打量了一眼牛黄,挠挠一头油腻的头发,打着哈欠向牛黄提出建议,说:干脆这样吧,两百块钱,晚上你可以来这儿过夜,睡我的老婆。人的无耻竟可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没有下限。牛黄惊愕:啊?香姐咬着牙愤怒地质问李柯:你是让我卖?李柯皱着鼻子有些气急败坏:该做的都做了,总不能是免费,你可是我的老婆。事实上,李柯这一建议也只不过是变着法跟牛黄讹诈。

自从牛黄和香姐发生关系以后,牛黄和香姐一起住了下来。香姐说她害怕,李柯总会在大半夜发疯似的来砸她的卷闸门。自从李柯拿到牛黄把柄之后就更加有恃无恐,况且香姐始终是他的老婆,而牛黄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偷腥的。李柯断定牛黄深爱着自己的老婆,满脑子爱情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更是言听计从的。那么,荒诞的事情就更加荒诞了,牛黄斩钉截铁答应了李柯,爽快说:好,一天两百块钱,从天黑到天亮,香姐就是我的女人。

香姐激愤地瞪着牛黄:狗屁,谁是你的女人?牛黄向香姐微微摇头示意:就这么决定了。一言为定!从天黑到天亮,包夜,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反正你們也见不得光。这笔生意划算。李柯笑得心满意足还不忘补充说:不过,我老婆终究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李柯不忘提醒。香姐一口唾沫啐向李柯:你无耻。牛黄按住她将要拥上前的肩头。香姐从牛黄手里挣脱,扭过身哽咽着呆望牛黄,说:我是人。牛黄揽过香姐搂在怀里:我们都是人。不是人的这会儿发话了,李柯自觉得尴尬:嘿!我还在这儿呢。李柯戳了戳牛黄的肩膀,打开巴掌伸出两指头:包夜,先给钱。香姐拉了拉牛黄的衣袖:不要给他。李柯底气十足:他敢!

给钱,即意味着皮肉的交易达成。香姐噙着泪质问牛黄:你当我是什么?婊子?牛黄说:得先将李柯的毛捋顺了,才能一下子就让他死绝。况且千辛万苦为李柯凑的那盘菌子,不预先给他尝点甜头,他会欣然接受并且吃完吗?香姐有点绝望,有点明白了:所以就牺牲我?牛黄说:你比我更希望他死,他必须死,这是前提。牛黄的回答没有逻辑,但很有说服力。香姐已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那你的菌子真是白伞鹅膏吗?牛黄说:必须是。

有利可图,李柯重新搬回来和香姐一起住。香姐冷冷对李珂说:你连拉皮条的都不如,你卖自己的老婆。李柯刚“追了龙”,这会儿心满意足地蜷在沙发上感慨:你懂什么?这叫资源共享。然后扶着香姐的肩膀强调说:我,我才是你老公,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香姐看着李柯绝望地摇摇头说:已经不是了。李柯有些愤怒,然后有些气馁,掐着香姐的脖子抵在墙上,叫嚣:我才是你老公。香姐挣扎,说:你不配。李柯仰起头给了香姐一耳光,咬牙切齿:我不仅是你老公,我还是你女儿点点的爸爸。香姐一听到李柯说到女儿,整个人塌了下去,哽咽着:你不是人。香姐被李柯用胳膊肘牢牢抵在墙角,激愤在无助和绝望中平静下来,只剩诅咒,香姐叫嚣着:你要死了,要遭报应。李柯面目狰狞钳着香姐的下巴,嘴巴凑到香姐的耳根说:下个月就是点点的生日,我已经订了去云南的机票,我要去接点点回来过生日。香姐顿时咬牙切齿歇斯底里:你真该死,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李柯笑了,很狰狞:可我活着,因为你活着,我女儿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香姐:这样活着,还不如都去死。李柯扭了扭脑袋,给香姐提出解脱方法:把那笔钱给我,咱们互不相欠。香姐被刺激得很抓狂:不可能,那是留给点点的,除非我死了。于是李柯更疯,又是一耳光重重甩在香姐脸上:那你先死。

青头来了,又走了。李柯拿着他和牛黄的过往作为要挟,差不多已将他们的积蓄敲诈干净。可一听牛黄还要给李柯交什么过夜费,傻眼了,真是够可悲可笑荒唐的。青头建议道:要不算了,咱们仨回云南去。牛黄望向香姐征求意见,可香姐却很坚定:他必须死,不然我也不活。说罢,掏出一把锋利的尖刀来:你们不敢,那我亲手送他下去。香姐说这话的时候很冷,目光比手中的刀子还要锋利。这样的冷,无限接近于冰,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于是,对李柯的谋杀只能按计划进行下去。青头有理由相信,香姐的那把尖刀是为牛黄准备的。有理由相信,真要到关键时候,这把刀肯定只能被牛黄捅出去。这源于他目前还无法搞懂的所谓爱情。青头妥协,建议道:还是尽可能不要动刀子,那是绝对的死罪。

谋杀李柯的具体实施定在三天后,因为台风登陆,可以掩盖声息。全不知情的李柯现在是绝对的大爷,他很享受这种被供奉着的感觉。一切都依着他,李柯不免有些扬扬自得:看你爱的这个男人,其实就是个软蛋。自夸自耀竖起大拇指:你老公终究是你老公,摆弄你们太简单。他们共享老婆,他们仨还一起吃上了饭。一起吃饭,这起初是李柯故作聪明产生的想法。一起吃饭,李柯就可以随时随地羞辱牛黄:看,烂仔,我老婆做的饭多好吃!为了突出重点,李柯继续强调:我老婆做的。李柯断定牛黄敢怒不敢言,转而阴沉着脸将矛头对准香姐:眼瞎了手抖,怎么可以做得这么咸?盘子刚摔,还不过瘾,举起筷子就在菜里翻搅:怎么可以放小米辣呢?这里可是广东,收起你们云南派的非辣即酸。牛黄弱弱地说:可这是滇菜馆。挑战底线的试探压在最后边,李柯继续叫嚣:咩呀?还滇,我看就是癫。

好吧!李柯把整个云南都骂痛快了。那这又能关乎什么事呢?过几天就请他吃盘“鸡枞”。

牛黄给香姐夹菜:这个香。香姐给牛黄舀汤:这个好。被无视的李柯气得直跺脚,指着牛黄的鼻子叫嚣:从今天,从今天开始,过夜费收三百。牛黄不假思索:好。李柯被牛黄惊得张大嘴巴:那就,四百?牛黄微微一笑很礼貌:我给你五百!包括伙食费。李柯被牛黄出乎意料的回答惊得一愣一愣的,说:你哪来那么多钱?还五百。牛黄说:你管不着。牛黄的戏来了,要真把自个当成一个有钱的客人,李柯是老板。李柯不仅卖老婆,现在还卖起了伙食。牛黄在一连错愕的李柯面前摆起了阔:我交那么高的伙食费,那明天要用什么招待我?牛黄引导得很好,李柯有点懵:那你想要我用什么招待你?

桌子下,牛黄点了点香姐的脚尖,香姐一点即通入戏来:明天吃鸡枞吧,鸡枞鲍鱼蛋花汤。李柯原以为香姐是在帮他解围:对对对!明天就吃这个。不过李柯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俩在耍我:这里是广东,哪来的鸡枞?香姐:老家寄来的,今天刚到。李柯抓着后脑勺还在狐疑:哦。然后若有所思反应过来:那先得把伙食费交了,吃这么好的东西。牛黄掏出五百块钱摔在李柯贪得无厌的脸上:好,明天就吃那个什么鸡枞鲍鱼蛋花汤。香姐接着牛黄的话补充:把你的好兄弟青头也喊过来一起吃吧!云南人都好这个鸡枞。李柯突然又变了卦:不行。牛黄和香姐的心揪了起来,李珂挠挠头说:不行,多一个人就得多交一个人的伙食费。

李柯很聪明,牛黄很放心。鸡枞菌是真的鸡枞菌,在网上购买了以后真空低温邮过来的。在这场暗杀的计划中,靓汤用几个炖盅分别烹制,只不过给李珂煲制的靓汤中加入牛黄培育的白毒伞。如果到时候事发了警方追究下来,也有充分的理由。恰好鸡枞菌里混进了一朵白毒伞,又恰好这朵白毒伞被煲了汤恰好被李柯误食,疑罪从无,顺理成章。

台风即将登陆,就在明天。香姐故作关心,然后嗫嚅:要不,要不晚上一起挤一挤,台风登陆的时候很危险。说完,香姐瞟了一眼牛黄。牛黄立马会意:是呀,晚上还是别出去啦!得留住李柯,无论用什么理由,不然明天那盘菌子给谁吃?李柯戒备地会错了意:怎么?留着我晚上干瞪眼?香姐低着头,牛黄赔着笑:没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李柯往更加大胆的方向想,然后不屑:趁我睡着要弄我?你没这胆儿。牛黄尴尬着脸服软:不敢。

李柯写满一脸的言出必信,说:收了你的过夜费,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李柯自从收了牛黄的“包夜费”以后,摇身一变成了夜里快活的爷。何况刚收了牛黄的过夜费,很烫手。李柯斜了一眼香姐,没个好气地对牛黄说:要不晚上一起?皇尚宫的靓妹特带劲儿。牛黄谦虚地拒绝:我不行。牛黄关心地问道:那个,那个你明天回来一起吃午饭吗?可这时候香姐厉声骂道:不要回来,最好被风刮走,刮到海里被鱼吃掉。牛黄知道香姐在激将,李柯得意扬扬往外走:必须回来,你这是包夜,又不是包日。牛黄嘱咐道:那你早点回来,靓汤凉了不好喝。

李柯走后,青头赶在台风登陆前赶到店里。杀掉李柯的计划现在就只差最后给他煲个汤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青头建议道:要不加点耗子药?建议当即被否决,牛黄说:不是说好了意外?都耗子药了,还怎么意外?香姐再次说出她的质疑:那万一他死不掉呢?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牛黄底气不足说:他早就该死!香姐眼睛灰蒙蒙转过身,牛黄问道:去哪儿?干吗?香姐弱弱地说:磨刀。牛黄急了:不是说好了意外吗?香姐愤愤:他必须死。然后补充:如果死不了,劳驾你们俩帮我按住他,我亲手捅了他。他该万死,罪是我的。牛黄厉声:要捅,也只能我来捅。

青头的询问打断牛黄和香姐:这条被子应该够大够厚了吧?当然,棉被的出场也是在计划之内,青头和牛黄见识过菌毒发作的厉害。等着在李柯吃了菌子发了疯,就用被子把他牢牢裹住。在能有效控制他的同時,也可以避免出现可疑的外伤。牛黄接过青头的话,补充棉被的具体使用过程:等那扑街发疯的时候,用被子裹住他一定要把头露出来。青头说:你是担心把他捂死?牛黄:我想亲自看着他睁破眼珠咬断舌头……就像你爹那样。青头:像你爹,那还是给他塞块毛巾吧!

起风了,越刮越大。香姐说:风来了。牛黄答:下雨了。趁着空当,香姐整理整理情绪,强颜欢笑给女儿点点打了个视频电话,视频里的点点一如既往的天真可爱,说: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香姐愣了一下,说:过了今晚,妈妈陪你。点点又跟香姐说:妈妈,我想爸爸了,爸爸答应我了,今年过生日要送我一个大大的佩奇。台风比气象台估计的时间早到一个小时,大雨如注。香姐在厨房磨刀,枕在磨刀石上的尖刀比上次那把又长了一寸。一个闪电从窗外打进来,尖刀寒光凛凛。香姐磨刀的速度很慢,声音很骇人。一下,一下,像老鼠磨牙。青头在瘆人的磨刀声中陷入联想。这样的联想是足够具体的,他总是想起王老喆死的时候后脑勺炸开的那一团血雾。满世界见红,杀人如同杀己,青头抱着头重复地在自己的心口进行杀伤演练。每一次想象的完成,都好像刀子以同样的方式扎穿自己一次。青头捂着心口,想象中王老喆那张死脸幻化成李柯,然后幻化为自己。惨白而又鲜艳。青头额头在冒汗,脊背发凉,全身在颤抖,自言自语:杀人可以,只不过别用刀。随即夺走香姐手中正在磨的尖刀:用刀杀人是不好的。香姐低着头冷冷地说:从你们想用菌子杀人,我就知道你们就是两个(尸从)货。然后拿出另一把刀继续磨,刀子在磨石上刺啦刺啦地来回,香姐继续说,其实更像是恳求:帮我按住手脚,我来杀,可以吗?青头听得有些不寒而栗,脊背发毛往后退了一步:疯了,为什么非杀不可呢?

白色菌株在冷藏柜中缓慢生长,牛黄站在冷藏柜前呆滞。充斥脑中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菌到底是不是剧毒的白伞鹅膏。这很重要。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必须是,真到了关键时候却是底气不足。牛黄记起了青头爹那双血红的眼,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天。转而立马就想起了李柯的脸,这样的联想在一抹鲜红掠过后,进入高潮,牛黄想到了青头爹疯癫失控时候咬断吐出的舌头,鲜血淋漓地在他手中跳动。牛黄不禁打了个寒噤,从恐怖的想象中抽身回到现实,弱弱地对青头说:你说得有道理,还是给扑街嘴里塞块抹布。

香姐低着头磨刀,垂着头发看不见脸,说:害怕了吗?牛黄拱了拱胸脯说:不怕,因为他该死。一旁的青头有些不住了:死?你见过死人吗?牛黄接住青头的话茬:是的,死人很恐怖。香姐依旧低着头磨刀:死人,有活人恐怖吗?牛黄在惶恐,那颗必杀之心逐步动摇。青头声泪俱下:我想起我爹和王老喆了。我不想杀人!闪电打进来的时候,香姐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可有些人根本不算人。

大雨下到后半夜,风一直刮到天亮。一阵电话铃声在天擦亮的时候响起,打破这阴郁肃杀的环境。电话是派出所警察老刘打来的,跟香姐确认她丈夫李柯的身份——李柯已于昨夜猝死。嗯哼!李柯不是应该死于菌子中毒,或者被香姐尖刀捅死吗?怎么会猝死?电话里,警察老刘再次跟香姐确认:李柯,你丈夫,他死了。香姐弱弱地回道:哦,死了?警察老刘再三确认:不是玩笑,李珂真的死了。香姐:哦,死了。牛黄和青头讶然,如释重负般说:扑街终于死了?其实李柯的死没什么好说道,注射过量,又吃了伟哥,在一个靓妹的身上心脏骤停。李柯的突然死亡,打破了警察老刘的计划。本来一直跟着牛黄和青头培养毒菌这条线索一直追到了香姐的饭店,正常的推理可得:牛黄和青头极有可能在香姐的饭店里利用毒菌配制致幻剂。可李柯的突然死亡,出现场的时候找出了李柯随身藏着的老K,老刘认得出这就是当年行动中丢了的高端货。所以警察老刘有理由进行推理——或许李柯的死不是意外。

尽管老刘觉得时机尚未成熟,不过无论如何都要收网了。

电话里老刘又问香姐:李柯的遗体现在停在警局停尸房,你看是直接送火葬场,还是……香姐明知故问,阴森森地说:可以不火化吗?让他烂掉。老刘安慰着香姐,主要目的是想拖延时间。他稳住香姐,说:这样吧,我开车去你店里接你,好歹也见上最后一面。香姐木然了好一会儿,沉默到电话那头老刘的声音都已经开始有些慌张,香姐才说:不用麻烦了,我打车去。

挂了电话,香姐拾起尖刀继续磨,念咒般重复:怎么就死了呢?牛黄夺过香姐手中的刀,晃动着香姐的肩膀。可刀子被夺了,香姐磨刀的动作还在继续。她磨指甲,磨手指——她还没从李柯突然的死讯中反应过来。牛黄继续抚着香姐的肩膀晃动,香姐的眼睛灰蒙蒙。“啪!”牛黄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试了试力度,然后以同样的力度一巴掌抽在香姐脸上:他死了,真的死了。或者是力度不够,香姐依旧木然。青头建议:莫不是中邪了?掐她虎口。虎口连心,香姐打了个摆子反应过来:哦!死了。然后疑惑: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最后委屈地得出结论:这,这不公平!又是一个激灵过后,香姐浑身抖了几下,抚着胸口干呕着从牛黄怀里挣脱。香姐冲向卫生间剧烈呕吐,浑身在颤抖。

此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卷闸门咚咚几下被敲响。牛黄警觉地问:谁?外头声音:送快递的。快递是李柯几天前网上买的,一个大盒子,打开之后一个大粉红色佩奇布偶彈出来。香姐怔住了,她不得不想起来,这是李柯答应过要给点点买的生日礼物。李柯,李柯他真的买了。粉红色的佩奇毛茸茸的,顶着个圆圆的猪鼻子看着三人好像在无言地嘲笑。香姐愣怔了三秒,捂住心口向后退了几步,丢了魂似的想起来:他说过的,要陪点点过生日的。

香姐缓过来捋了捋头发说:没沾上毒瘾之前,他是点点的好爸爸。

无疑李柯是幸运的,活着的时候是个必杀之而后快的家伙,到真的死了起码还有人能说出他的优点来。香姐对一旁的牛黄和青头冷冷地说:他死了,那你们也走吧。牛黄没反应过来:走哪?香姐冷冷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离开这里。这样的转变可比说死就死的李柯来得要更为突然,牛黄惊诧愣着:可他已经死了。香姐回道:就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你们走吧,我谢谢你们。牛黄才开始有些反应过来,香姐是认真的。牛黄气结:不是,不是你答应我,他死了,我们就在一起吗?香姐反驳:他不是你杀的,我不欠你的。

香姐越来越陌生的语调:到此为止吧,都结束了。牛黄就要哭了,质问香姐:既然如此,那你还要跟我。香姐有理有据:是呀,我是答应过你,你杀了他我就是你的女人。现在他死了,不过不是你杀的。牛黄很努力地为自己辩解:我倒是想杀呀,但他已经死了。总不能杀两遍吧。香姐很坚决:是,他死了,所以我们再无半点关系。一旁的青头听不下去了,“啪!”一巴掌抽在香姐脸上为牛黄打抱不平:你耍我们?利用我们?可牛黄还在惘然,“砰!”挥起一拳打在青头脸上:你是我兄弟,你打我的女人。青头一拳打回牛黄:还知道我们是兄弟?于是兄弟俩你来我往打成一团。见兄弟俩拳拳到肉来真的,香姐慌了:不要打啦,不值得。

青头质问香姐:为什么是我们?香姐迎着青头冷冷地说:在这个地方只有你们会帮我,就像我帮你们一样。他必须死,我以为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牛黄红着眼噙着泪:那为什么是我?香姐的眼睛有了光泽,大颗大颗的眼泪滑下来:我知道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害人,早就天理难容。被香姐揭了老底,牛黄有了种彻骨的乏力感。不过是欺骗,不过是利用,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牛黄皱着脸号啕:你说的,你是我的女人。香姐冷冷地说:不是。牛黄早已泣不成声:可是我爱你,是真的。香姐说:假的,就像是柜子里的菌,真假不明。牛黄哽咽:那是真的,必须是真的。香姐:醒醒吧,从你告诉我要用野生菌杀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假的。牛黄歇斯底里:那是真的,是真的,我对你真的是真的。香姐:又能怎样呢?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了。牛黄很激烈:真的,真的很重要。香姐冷冷地在坚持:你们走吧,我已经报警了。

香姐是在卫生间呕吐完毕后给警察老刘发了短信,这个时候老刘已经在驱车赶来的途中。香姐的短信让老刘倍感意外,香姐说:我要报警,我这里有两个坏人。

青头怒目圆睁朝着香姐吼:你疯啦?我们啥事没干你还报警!

香姐斜了青头一眼:你们以前干过什么你们清楚。如果没有毒品,我女儿点点也不至于没有爸爸。

青头激动说:那是以前,以前。

香姐说:能逃得过?难道能逃得过良心?

青头看香姐的语气真是报警了,慌忙拽住牛黄的胳膊就要跑。牛黄一把挣开青头,犯了魔怔似的絮絮叨叨:我爱你是真的,真的。为了证明白伞鹅膏是真的,牛黄左手执刀,右手执起了勺。开锅,柜子中的白色菌体在锅里沸水中翻滚。放点油,再添点盐。青头警告:不要做傻事,为了这个女人不值得。牛黄拿着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不要过来,不然我就用这把刀捅死自己。我就是要让她看看这白伞鹅膏到底是不是真的。

青头很焦急:你找死啊。牛黄红着眼睛:不重要。香姐看着牛黄的举动无动于衷,冷冷地忠告:我不值得。牛黄已冲昏了头脑,一颗必死的决心想证明对爱的真心:如果我死了,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就行。说罢,用汤勺舀起锅里的菌子往嘴里送。青头嘶喊:不可以呀。青头趁着牛黄分心,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快吐掉,会死的。青头勒住牛黄的脖子,将手指弯成钩状往牛黄嘴边送:抠出来,快吐掉。可牛黄咬着牙,将嘴闭得死紧,喉头抽搐做吞咽。青头一个勾拳打在牛黄闭得死死的牙关上:你这是要找死?然而这是徒劳,牛黄闭着死紧的嘴,如释重负,强颜欢笑。

等待毒发的时间很漫长,如果坚信菌有剧毒,那么此刻牛黄已是弥留。一个大活人就在你面前,你却必须逼着自己去接受他死掉的现实,这着实让人抓狂。无可奈何的青头抓耳挠腮在原地打着圈喃喃祈祷:老天爷保佑,可别真的见了阎王。牛黄抱了一颗必死之心,在椅子上将自己坐牢,然后如释重负地笑。笑完便是哭。牛黄哭着对自己笑着说:报应啊报应,天道好一个轮回。青头围着牛黄在绕圈,说:如果不想死,还来得及。牛黄笑了笑不搭理,继续他的笑着哭:昧了良心的事儿干多了,其实活着还不如死。

香姐依旧瘫坐在地上没啜泣而比啜泣更加要命地呆,她从李柯那儿碰得散碎而又重组的阴郁世界,在牛黄这要死的温暖中又变得分崩离析。一声哀恸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她分崩离析的世界多了一个牛黄。香姐嘶喊着扑向牛黄:你不要死。香姐将牛黄紧紧搂在怀里:快吐掉!我相信你对我是真的。牛黄心满意足发自内心地笑:来不及了,是我该死。时间在流逝,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已经到来。牛黄看看墙上的挂钟,再体察自己——毫无反应。难道是吃的量不够?那就再吃一点,牛黄惊诧而又不失退缩之心起身前往厨房。香姐劝阻:不要!牛黄有些失落:菌子假了,我对你就不是真的。香姐:真真假假不重要。青头看着牛黄:吃吧!吃吧,云南人在广东被菌子闹死,你会把云南人都笑死。牛黄舀起菌子往嘴里送,香姐站在他身旁:给我,给我也尝一尝。牛黄没有回应,香姐夺过汤勺舀起菌子也跟着往嘴里送。香姐的眼睛闪了闪光,牛黄的眼睛水汪汪。他们对视,然后咂巴着嘴,一拍即合——要不再加个鸡蛋加点蒜?牛黄津津有味地说:好吃。青头惊大嘴巴问:好吃?

警笛声越来越近的时候,青頭说:那我也尝一尝。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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