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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神甫

2021-11-30废斯人

花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凉面阿诺小杰

废斯人

1

我在民建街的尽头遇到了阿诺。那个地方我不常去,只是小暑刚过,易记的凉面上市了,经不住嘴馋,赶去排队尝个鲜。阿诺排在我的前面,是她先发现我的,挥手大声喊我的名字。一年前,我参加了她的婚礼。她故意把手捧花扔给了我,周边的人跟着起哄。我站在那儿忽地不知所措,就顺手将花束送给了离我最近的伴娘。幸好那位伴娘收下了手捧花,解了我的尴尬。自婚礼之后,我就再未见过她了,看她样子——身材微微发胖,应该过得不错,只不过大清早的戴了一副墨镜,特别显眼。

我说请她吃凉面。她不干,抢着买单。我原本要在凉面中加卤牛肉和卤干子的,见她破费,只好点了一碗素凉面。她问我不加别的。我说多加点生黄瓜。黄瓜是免费的。我们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将碗放在高一点的塑料凳上,城管没来之前,这么吃是最舒服的。开始我俩都没说话,埋头嗦面。她给我夹了满满一碗生黄瓜,吃得太水气了,于是我喊老板加点醋,老板让我自己去加。她听了,赶紧跑过去,把醋瓶拿过来,给我添了一点醋,也给自己的碗里添了一点。

阿诺凑过来问我,是不是有人在瞅她。

我左右一看,的确。来来往往买凉面的都有意无意瞅她一眼,要怪就怪那一副墨镜。我对她说,你这行头,别人不瞅你才怪。

阿诺说自己刚从医院出来。她刻意望了一眼放在一边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六盒眼药。

我问她怎么了。

她摘下墨镜,尝试着眨眼睛,说道,虽然还有针刺般的疼痛感,但是比之前好多了。医生跟她说,幸好及时来看诊,晚几天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除了厚厚的黑眼圈,没什么异常的。

阿诺接着说,这一袋子药五六百呢。五六百可以买一个山寨的纪梵希手提包,还附赠一大瓶温州产的法国品牌香水,瓶子是仿制的,香水的香味却是那个正宗的奢侈味。她曾在泰国机场的免税店闻过。好闻,一闻就记住了。

我说,眼睛没啥毛病就好。

阿诺说,在没有医保的情况下,只看一次门诊,那相当赚了。只不过医生告诫她,这一段时间不能看电子显示屏,手机、电脑通通都不能玩。

我说,眼睛有问题多半是电子产品玩多了。

阿诺说,现在的年轻人谁不玩手机,连庙里的和尚都从淘宝上买香和黄道纸。给她送快递的小哥天天抱怨说,公司里那些奇怪的单子总是派给他。骑三轮车到山上寺庙送货是最划不来的,路远,还耽误时间。他吃了老大的亏。

我继续嗦着凉面。阿诺她也继续嗦着凉面。她猛然抬头,问我看过网上的公鸡没有?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双手在空中比画,就是那种红冠,拖着长长尾巴,咯咯打鸣的公鸡。见我满脸惊讶,她欲言又止,埋头大口大口地吃面,每一次咀嚼都很用力,像是跟凉面较上了劲。

我放下了碗,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继续吃面,直到旁边的顾客吃完了、走了。阿诺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起先,阿诺没有觉得不正常。她每天下班,就去公司旁边大厦的厅堂等她老公。她老公比她晚半个小时下班。两人结伴回到出租屋,要么下点鸡蛋面,要么就点外卖,总归吃个简单的晚餐。吃完之后,两人就一起打游戏。从晚上八点一直打游戏打到凌晨。到点了,睡意就来了,最后洗澡睡觉,一天就这么过去。其实,过得跟没结婚的时候一样。

阿诺跟我讲这些事的时候,她有些不相信自己每天过得这么无聊,于是把记忆重新捋了一遍。每天的确是这么过的,除了有新的游戏上市,她和老公会激动得睡不着觉,他们从来没有打破这个生活规律。要说怪事,她记得有一天她婆婆突然打电话过来,先是嘘寒问暖,说是最近流感挺严重的,要多喝番茄汤,多吃蔬菜,补充维生素,然后话锋一转,婆婆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小孩,是个男孩,绕着她跑来跑去。婆婆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她也觉得婆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就当作玩笑话听,嘱咐婆婆睡觉前最好泡个脚,消消乏,肯定能睡个好觉。当天晚上,她起夜的时候发现了老公的诡异行为。

阿诺记得那天是同事聚会,为了庆祝什么事她也忘掉了,只记得自己为了赖掉份子钱,多喝了几瓶啤酒装醉。她每次都是这样,只是这次她没想到,喝的是新疆的乌苏啤酒,纯度高,后劲足,自己真的给喝断片了,被同事抬回了家。这中间的过程她全然不知,到了半夜,她被尿憋醒了,习惯性地回手一掏,发现老公并不在床上。她以为老公上厕所了。她顶着酒后的头痛,从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忽然听见厕所传来吱吱的笑声,那种爽朗的笑声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马就醒酒了。阿诺心想:老公平常都是苦着老脸的,大晚上怎么嘻嘻哈哈的。她脑海快速闪过一个念头——老公和别人的女人聊天,甚至可能是网上传的那种不正经的聊天。她想到这儿,血一下涌上了头,于是生气地冲进厕所,一把夺过老公的手机。

老公吓了一跳,坐在马桶上直愣愣地盯着她。

阿诺拿着手机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只奔跑的公鸡图片,那只公鸡除了尾巴短了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狐疑地望了老公一眼。老公从惊吓中找回了理智,板着脸,酝酿完情绪之后,大骂阿诺是不是没有脑子,大半夜这样冲出来会把人吓死。

阿诺不信邪,她把老公的手机里里外外全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却发现老公手機相册里存了上百张公鸡的图片。有踢足球的公鸡,有下蛋的公鸡,有站立在鹤群的公鸡,还有秃了毛的公鸡,仿佛一大群千姿百态、神情各异的公鸡伸出头,直愣愣地盯着阿诺。阿诺吓了一跳,回过头,狠狠剜了一眼老公,问道: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老公回瞪了她一眼,一把夺过手机,大声地说,看公鸡犯法吗?!没见人家正在上厕所呀,你赶紧出去。

阿诺管不了那么多,借着酒意,发疯似的揪着老公的头发骂道,你个王八蛋,你是跟公鸡过日子吗!你怎么不存一张我的照片,居然连一张我的照片都没有……

阿诺正说着,城管的面包车就开了过来,车里的人没下来。食客们纷纷识相地端起凉面,站了起来。老板窜了出来,熟练地将大凳子和小凳子摞成两捆,塞进靠墙的角落,然后继续回去煮面。城管是掐着时间来的,这个时间点吃凉面的人潮渐渐散去,不耽误老板做生意。一切看上去那么和谐。

我和阿诺放下碗筷,面对面安静地站着。她的话似乎还没说完。我说,今天的凉面挺好吃的。她说她只请两个小时的假,还要赶回公司上班。我邀请她下次带她老公一起来我家玩,其实我住的地方离她家不远。她说,行,有空再联系。

2

七月半是鬼节,前一天祖母嘱咐我一定要吃一枚地菜煮元宝。元宝就是鸡蛋,寓意着圆满。我猛然想到,不管过什么节,祖母都会让我吃元宝。其实我是不太喜欢吃鸡蛋,特别是煮鸡蛋,蛋黄又干又粉,难以咽下。祖母怕我不吃,吓唬我说,不吃元宝,小心小鬼找上门来。听了祖母说的,我还真有点犯怵,一大早就起床煮鸡蛋。这时阿诺打电话给我说她在我家小区门口。她是和老公一起来的。我下楼迎接他们。阿诺手里拿着几个纸莲花,说是快递小哥送包裹去寺庙的时候,和尚特别送给他一堆纸莲花,他见人就分几个。

我接过来一看,纸莲花中间有蜡台,点上之后可以放在河流之上漂浮。我对阿诺说,好像没有听说过我们这儿有这个习俗,你家过七月半难道不就是吃个地菜鸡蛋吗?

阿诺说寺庙的和尚是外地请来的,过节是五花八门。她上次去寺庙说方言,那里的和尚根本听不懂,只顾着念经。我说菩萨能听懂就行。阿诺扑哧地笑了。阿诺的老公小杰站在她的身后,摸着后脑勺,不晓得要接什么话。

我给他们沏了一壶瓜片。我不懂茶,也很少泡茶。只听过祖母说,泡茶没有巧,杯盖盖得早。所以我泡茶,一般就是在壶里放进茶叶,冲上滚烫的开水,趁着热气还没冲出来,赶紧盖上盖子。

阿诺见我动作笨拙,笑我假把式,越活越油腻,小小年纪却像老干部似的喝上了茶。我说,咖啡也有,只不过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有贵客来要泡茶。你们这第一次来,我当然要做好礼节。

阿诺怪我见外了。小杰喝不惯茶,茶杯都没碰,问我有没有冰可乐。冰箱里的可乐刚好喝完了,我问,要矿泉水吗?他说,只要是冰的都好。

电视机柜子上面的一件公鸡陶瓷,阿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公鸡。那是我去景德镇旅游的时候买的,当时想买一套茶具,无奈行李太多放不下,只得挑一个陶瓷小摆件当作纪念品,随手挑了那只公鸡。阿诺对小杰使了一个眼色。小杰全然不理会阿诺。阿诺又喊了小杰一声。小杰只应了一声,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似乎那只公鸡勾走了他的魂。阿诺骂了小杰一句,生气地坐回沙发上。

我坐到阿诺的身边,劝她尝一尝我泡的茶。

可能是因为茶水太烫了,阿诺端起茶没有喝,她看着水杯里泡腾的茶叶,说道,上次跟你说的事还没说完呢。

那事我记得,你不想说可以不说呢。

阿诺神色凝重地说,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回到最开始,阿诺与小杰是毕业的那一年在网吧里认识的。那个网吧她记忆犹新,虽然装修破旧,好在斜对面有一家派出所,蓝色的警徽给她带来了足够的安全感。阿诺说,在认识小杰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关系比较好的男性朋友,只是听说哪个男生是渣男,她会偷瞄一眼别人,看一看渣男到底长啥样。渣男都挺帅的。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生子,就这样一个人过日子,终老一生。阿诺忽然转身问我:你有没有看过电影《伊丽莎白女王》,在豆瓣上很火,讲的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女王一生未嫁,最后嫁给了她的王国。

我摇头,我很少看影视剧了,有点空闲都耗在刷抖音上。我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茶味有些淡,可能是茶叶给少了。

阿诺再三提醒我要去看一下那一部电影,特别好看。我答应了。阿诺又继续说,她没想到,在遇到小杰三个月之后就成为他的合法妻子,小杰告诉她,到了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那种感觉就好像火车变轨,生活忽然按照另外一个轨迹进行。当时还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对那时稀里糊涂做的决定会吓一跳。

这时,小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对我有话说,连忙起身。其实他根本没有听阿诺在说什么。他只是问我,可不可以把玩一下陶瓷公鸡。我答应了。他立马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捧起公鸡,细细把玩。

阿诺见状,更生气了,指着小杰的背影说,关于结婚她之前还有些纠结,也沒完全想通,是小杰再三向她保证:结婚后的生活完全不会改变,既不会要求她做家务,也不会强迫她生孩子。她反过来想,结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一起打游戏,也没有什么不好,于是就那样结婚了。但是她始终想不通小杰到底看中她哪一点,非要和自己结婚。

我见小杰玩公鸡玩得开心,总感觉哪里有些不正常,便起身走到小杰的身边,问他为什么对公鸡那么着迷。

上瘾了,他对公鸡上瘾了。小杰没说话,阿诺抢先说了。阿诺继续说,小杰平时上班生活什么的都很正常的,只要工作压力大了,或者心情不好,他就拿起手机翻公鸡的图片,即便是在公司,也常常躲在厕所里看公鸡。小杰自己曾对她说过,一看公鸡的图片,瞬间全身就放松了,如同吸毒了一样,越看越兴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一只只千奇百怪的公鸡排着队表演节目,以此来取悦自己。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我当阿诺开玩笑的,便说,小杰玩那个公鸡真认真呀。

阿诺故意提高声音,大概是想说给小杰听。阿诺说,他这么奇怪,送他去诊所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比起吃药片,看公鸡图片就能让他摆脱烦心事,那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先观察一阵子再说。

正在这时,锅里扑通扑通地冒着水花,鸡蛋煮好了。我给小杰拿了一个鸡蛋。小杰把公鸡摆件放回了原处,一板一眼地问我,阿诺背后是不是又说他得了“公鸡病”。

我笑了笑,没有理他。倒是小杰说自己是211大学毕业的,又不是智障,什么事都看得通透。他又跑过来跟我耳语说,告诉你,其实我拥有一双防抖的鸡眼。

我哈哈大笑。于是问他,我家的那只公鸡怎么样。

他说是一只假公鸡,具体来说,是一只母鸡装的公鸡。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跟那只公鸡陶瓷对视那么久,其实是骗它的,逼着它先认(尸从)。他说,一开始他就知道那是一只假公鸡。

小杰这么说,搞得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问他学什么专业的。小杰没有回答我,而是要了一碟酱油,蘸着酱油,两三口就把一整个鸡蛋吃了。他说他喜欢吃鸡蛋,无论刮风下雨,他一天吃两个鸡蛋雷打不动。

我说,吃鸡蛋才好,身体很健康。

沒一会儿,小杰的注意力转移了,开始刷手机,看各种公鸡的照片。我和阿诺则聊了很多以前学校的事。我记得的事,她都不记得了;她记得的,我却忘记了,但是事还是那些事,或多或少有些遗憾。

阿诺建议晚上一起去放纸莲花,还可以许愿。我拒绝了,我晚上还要去老年大学讲思想政治课,他们一个月才四节课,缺不得。阿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说,人多才好玩。她特地望了一眼那只陶瓷公鸡。事后,我还清楚地记得阿诺当时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3

这个夏天一直到八月份才真正热起来。管道里的自来水都是热的。大家就跑到巷子里打井水。擦一把脸,或者是抹个背,那个凉爽劲,一下子就让人振奋了起来。大家再把西瓜扔进井水里泡一刻钟,捞起来切开吃,汁水像是抹了一层甜霜,好吃又解渴。等吃到肚子发胀了,走路能听见西瓜汁在胃里荡来荡去。打一个饱嗝,西瓜新长出来的藤蔓似乎迫不及待地要从嘴里伸出来。

祖母在老家种了一畦西瓜,个头大了。祖母肠胃不好,吃不惯凉性的食物,看着偌大的西瓜被山里的小娃偷去,她干着急,再三打电话催我回去吃西瓜。我本来想街上的西瓜很便宜,回去一趟专门拿西瓜,是顾不上油钱的,已经拖了两次。祖母这次生气了,说地里就剩两三个西瓜了,她种瓜辛辛苦苦,看我连瓜皮都没舔到,心里不舒服。我拗不过,只好回家吃她种的西瓜。从街上到桔村有一段崎岖的山路,我独自开车不安心,正值周末,想着打电话喊阿诺和小杰一起去玩。出发的时候,阿诺来了。小杰却没来。阿诺说小杰打游戏脱不开身。我说,祖母家养了不少公鸡,他不是喜欢看公鸡吗?可以去农村看个够。阿诺说,没关系,她带了照相机,等会儿去多拍几张。阿诺急不可待的样子,似乎特别期待祖母家的公鸡。

三一八国道上,桦树成荫,难得一眼青翠,心情也跟着跃动了起来。一路上,阿诺抱着手机按个不停,我问她眼疾好了一些没有。

她简单地回应,无大碍。

我提醒她,还是不要在车里看手机,路上颠簸伤眼睛。

她不以为然地说,没事,带了一瓶眼药水,眼睛不舒服,随手可以涂抹一点。

我说,你不是没医保吗?

她一听这话,赶紧放下了手机,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风景看腻了。阿诺问我,喜欢公鸡吗?

我不禁地笑了,为什么又是公鸡?

阿诺说,你见过公鸡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吗?左一脚,右一脚,你不觉得很威风凛凛,雄姿飒爽吗!

我说,你是从哪儿学会这样的成语?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你形容公鸡的话,你肯定会说,哦,这是一只公鸡。你难道忘了,你的语文作文老是得不了分,八百字的作文写不到八十字。

阿诺瞥了我一眼,她说她会的成语多得很。她现在每天早上起来,梳洗完毕,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和老公端坐在折叠椅上,通过微信群膜拜夸赞公鸡。群里每一个人要赞美公鸡至少十句,不能重复,而且要饱含深情,用最诚挚的心表达对公鸡的感谢。

我踩了一脚刹车,诧异地望着阿诺,你在开玩笑吧?

阿诺见我的反应,可能已经习惯了,没什么表情,反而自然地说:这有什么开不开玩笑的,事实就是事实,公鸡难道不应该被感谢吗!

我忽地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歇息一下吧,于是将车开到了一块平坦的路面。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青山,可以听得见潺潺的溪流,却看不见河沟。阿诺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这一片山水。你看,阿诺指给我看,山腰有一只白鹭,不,是一群白鹭。阿诺兴奋地说,要是一群公鸡在飞就好了。

能不能不提公鸡!

不能!

阿诺说,自从那日之后,她一直思考小杰和公鸡的事情。她感觉太不可思议了:公鸡已经打乱了她的生活。她都没有办法专注于上班、打游戏这种简单的生活节奏。于是她要反抗,决定去搞清楚公鸡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一个成年人沦陷。于是阿诺夺过小杰的手机,一张张翻着公鸡的照片,仔细查看。那些照片大部是网友通过图片编辑软件制作的夸张效果,不是给公鸡穿上滑稽的高跟鞋,就是帮公鸡画上奇怪的睫毛。阿诺心想:到底是一帮怎样无聊的人干出这种无聊的事。她越看,肚子越窝着气。突然,阿诺翻到了一张图片,手颤抖了一下,图片上是一只公鸡落在池塘里,鸡眼瞪得圆碌碌的,绝望地怕打翅膀,羽毛沾到水的那一刹那,公鸡像是飞起来了,她把图片放大,惊讶得直立起身子——那只鸡的状态和自己太相似了。正在这时,小杰凑了过来,他指着图片说,你看这只公鸡的羽毛多艳丽,羽毛丰厚象征着福气,它是死不了的,甚至会飞起来。

阿诺回过头,木讷地望着小杰。她想起第一次遇到小杰的网吧。那家网吧顾客不多,很清静,环境也很整洁。去了两三次之后,她就习惯待在那儿了。那天,她买泡面没有带现金,小杰碰巧在她的旁边,顺手帮她付了。阿诺连忙道谢。小杰只是笑着点头。两人就这样搭上了话。阿诺一边等着开水泡面,一边听小杰给她讲游戏里的情节。那个时候,小杰也是这么温柔地对她说话,说了很久很久。她早已不记得说话的内容,却对小杰的表情记忆犹新。那一瞬间,她被触动了。或许不是爱,或许就是爱,她管不了那么多,何况小杰长得像渣男。结婚之后,阿诺玩她的游戏,老公玩老公的游戏。虽然天天见面,但是说话的机会少了许多。她望着小杰认真地讲着公鸡图片的亮点,似乎又找回了初识的亲密。这时,她回过头来再打量那些公鸡图片。那不单单是一张张图片了,公鸡仿佛都活了过来了,从图片上跳了下来,在她面前表演各种滑稽的把戏。她忍俊不禁,原来公鸡如此有趣。

阿诺本来还有所顾忌,后来上网一搜,发现像她这样的人还真不少。她这才稍稍安了心,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更加大胆了。她突发奇想,成立了一个微信群,成员全都是迷恋公鸡的网友。她订了三条群规:一是群里只能发公鸡图片和赞美公鸡的话;二是每天早晚至少赞美公鸡十次;三是通过不懈努力争取让更多人喜爱公鸡,违者会被踢出群。她还给微信群取了一个名字——公鸡神甫,意思就是公鸡是他们的上帝。她在爱好者论坛上发布介绍公鸡神甫群的帖子,入群的网友不断增加。之后的日子她虽然忙碌,心情却变好了,精神愈发饱满,干啥都不觉得累。很快阿诺被推举成为公鸡神甫的祭司。她被群里的网友需要和尊敬,这无疑是一件幸福而有意义的事。重要的是:小杰亲近她了。

阿诺平淡地讲完如同家里洗衣做饭那样的平常事。她回过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的头皮顿时发麻,生怕她拉我入群,赶紧说,我很喜欢公鸡,但是我不想被“传教”。说到“传教”,她扑哧地笑了,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祖母家有荒地没有?

我疑虑地望着她,要荒地干啥?

阿诺说,自己跟小杰商量了,准备建一个养鸡场,养一群公鸡,真实的公鸡。

4

到了夏末,街上开始有人叫卖莲蓬,价格偏贵,销路并不好,卖了两天就不见了踪迹。时不时下一阵雨,气温也随之降了下来。祖母让我给她从淘宝上买一个手机壳,她用的是我之前换下的那个智能机,镇上一个手机壳二十块,她嫌贵,非要淘宝上九块九的。我给她买了几个,只不过快递不送到村里,只能是我先收货,再带回去。

快递小哥送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三轮车的顶上绑着一个奇怪的盒子。我没问是什么。快递小哥见我好奇,主动说那是一尊黄檀木的佛陀造像,给寺庙送的快递。

我骤然想起阿诺曾经对我提起过某位快递小哥,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位。我也不知咋的了,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公鸡。他怔住了,皱着眉头望着我。我又叫了一声公鸡。他茅塞顿开,笑着问我是不是认识阿诺。

上次回老家吃西瓜,阿诺说她为了拍公鸡的图片,辞职了,有的时候她也很惊讶自己的变化。我说,这肯定是你自身的原因,你越是想要对某些事一探究竟,越是容易陷进去不能自拔。她辩解说,不是我的问题,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摇头。她见我不信,掏出手机,翻出公鸡图片,让我去看一看那些公鸡的图片,能不能保证不会上瘾。

我犹豫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上瘾,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阿诺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她说现在过得舒适,她就觉得挺好的。那一趟吃西瓜之旅,我一直措辞严厉地反驳她的观点。她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抵制和不解。之后我们有一阵子没有联系了。

在确认我和阿诺是朋友关系之后,快递小哥跟我说,那一片小区的快递都是他派送。之前每天都要送阿诺的快递,小到牙签、指甲钳、垃圾袋,大到衣柜、沙发、花架,她什么都在网上买。阿诺从来不去超市,尽管超市就在出租房对面。

我说我也是这样的,什么东西都觉得网上买便宜。

快递小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那说明你退化了,从人类退化成猴子,这句话是阿诺说的,但是阿诺认为人退化后不一定是猴子,说不定就是鸡,鸡可以两条腿走路,这和人很像。

我笑着说,阿诺担心的事可真多。

快递小哥说,他挺佩服阿诺的。阿诺有一次见他为寺庙送造像,也打算弄一尊公鸡的造像放在家里,为此专门跟着他去了一趟寺庙。阿诺见佛陀造像精美无比、熠熠生辉,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向和尚打听造像是从来哪里弄来的。和尚说是缅甸。过几天,她真的飞去了缅甸找师傅打造公鸡的石像。师傅住在寺庙周边的小楼里,她请了一个翻译,前去一打听,才知道师傅雕刻造像也有许多忌讳,其一就是不造畜生像,说是造了畜生像會一生不吉利。任凭阿诺怎样恳求也没用。她下定决心要带一尊公鸡像回去,于是想了一个办法,把手机里的公鸡图片全打印了出来,师傅干活的时候,她就是举起图片给师傅看,过一会儿换一张,希望公鸡能感动师傅,连续举了一个月。果然,她得逞了。师傅妥协了,破例帮她雕了一尊小型的公鸡石像。快递小哥傲气地说,那一尊公鸡石像经瑞丽入关,行程四千公里,最后由他送到阿诺家的。阿诺家肯定有性别歧视,快递小哥补充说,他们只提公鸡,不提母鸡以及其他的鸡。

我问,阿诺要石像干什么。

快递小哥说他见过那一尊石像,跟真的一模一样,尾巴的羽毛都能竖起来。他刚想碰一下公鸡,阿诺就嫌弃地拉回了他的手,把他赶了出去。后来,有几次送快递,他看到有一群人对着公鸡石像跪拜叩首,嘴里还念着颂语,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公鸡在打鸣。

有这么邪乎?

快递小哥说,那种场景他想笑也笑不出来,一群人静静地回过头望着他,他只得将笑憋回去,对着石像端敬地鞠个躬。这还不算。阿诺想拉他入伙。每次送快递,阿诺都会拿出一堆公鸡图片给他看,每天不看完五十张,就拒收快递,还给差评。他受不了,只好每天看五十张公鸡图片。

看了有什么感觉。

快递小哥说,刚开始觉得没什么,后来觉得挺有趣的,主动要求看新的公鸡图片。看多了,似乎就形成了习惯。即使没有阿诺的快递,也想来看一看。他说,差点就加入了公鸡神甫的群。据说那个群里每天有上百张公鸡的图片,还不重样,这对他是个诱惑。

后来呢。

有一天,我送快递给阿诺,怎么敲门都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问房东,房东说阿诺搬走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说也奇怪,自那之后,再也没有阿诺的快递了,如果今天不是你提一下,我还想不起这些事。

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阿诺经历过这么多事,让人难以想象。我忽然有些不安和自责,不知道她此时过得怎样,于是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显示无人接听。

快递小哥说,那个电话他打了上百个,没用的。

我骤然失落了。一些不好的事在我脑海里旋转,假若我本着朋友情分,有力地介入这件事,也许有不同的结局。这时,我耳边竟然响起了一声公鸡打鸣的叫声。

快递小哥想起了一件事。他说,有一次他去寺庙送快递,和尚跟他说,阿诺之前来过。阿诺要与小杰离婚,阿诺想去乡下租几亩地,建一个农场,养公鸡。和尚说,阿诺弄公鸡石像瞒着她老公,她原本想给老公一个惊喜。等公鸡石像摆好了,小杰见到之后,兴奋地大叫,甚至要抱着公鸡石像一起睡觉。后来,时间长了,小杰看那尊公鸡石像越来越不顺眼,图片上的公鸡是千姿百态的,而那只公鸡一成不变的,看多了就看腻了,一见就招人烦。小杰劝说阿诺将公鸡石像在网上卖掉。阿诺不干,为此与小杰大吵一架。小杰说她有病,中了邪,天天围着一个石头转。阿诺气得脖子伸得直直的,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鸡,凶狠狠地对老公吼道,你天天看上百张公鸡图,那是中的什么邪?!

老公也不甘示弱,回怼道,他只是在手机上看公鸡图片,网络上都是虚拟的,是假的,仅仅是娱乐而已。你倒好,搞个石头摆在这里,天天拜,当是真的公鸡,你连真真假假都分不清楚,你真有病!有闲工夫,去生个孩子呀!小杰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由于心虚,气短了许多。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关系,也许这就是小杰为什么沉迷雄壮的公鸡。

生孩子还不如孵鸡蛋,孵个公鸡出来。阿诺气得说不出话,她坚信世人看到的都是虚拟的假象,而她看到的是公鸡才是最真实的,包括那只公鸡雕像。亏了她认为小杰是最虔诚的公鸡神甫,真看错了人。阿诺也不愿多生口角,打开了手机,把小杰从公鸡神甫的群里踢了出去。

快递小哥说,他曾问和尚怎么看待公鸡。

和尚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荤的。

这是个笑话,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快递小哥从三轮车上拿下了一个小盒子,说这是阿诺的一个快递,他以为阿诺会回来的,就帮她留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多久的快递员,反正不是一辈子,让我先拿着快递,等阿诺回来了再转交给她。我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妥,正准备伸手过去接的时候,快递盒子的包装胶带松了,里面的东西咚的一声掉了下来了。

我捡起来一看,是一部手机,阿诺之前用过的,手机的背面贴着那一张溺水公鸡的图片。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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