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聂佳佳
2021-11-30戴冰
戴冰
那几天我正在家休年假,除了吃喝拉撒、刷微信,没别的事分心,所以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后来在派出所做笔录,我也是据实供述的。
周三上午,我先是接到陈长兴的电话,约我周五下午四点到他在省二轻校新校区的家里去,看他准备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一件大型作品,之后,再到附近一家餐厅和他邀请的另外一些朋友吃饭。因为那天正好也是他五十五岁生日。
我当时有些为难。我的车子周五限号呢。我说,三十多公里,我咋去?你也不可能来接我,你要在家里准备嘛。
没事,他说,我让李亚红来接你。
没一会儿,我又接到李亚红的电话,她说陈长兴已经给她说了,她会先在外面办点事,然后到我家来接我。她和我约定,周五下午三点之前,我必须一切准备停当,然后等她电话。
我把车开到一号门花秆那儿。她说,我一打电话,你就马上下来,别像上次那样让老子等半天,等得泼烦。
但那天是李亚红自己不守时了。下午两点刚过,我泡好一杯茶,想着一面刷微信,一面慢慢喝完,再换上出门的衣裤,差不多就是三点了。不想才呷得一口,李亚红就炸啦啦打来电话,说我到了,你下来。我措手不及,只得胡乱套了条牛仔裤和T恤就出了门。见到李亚红,她还诧异地问我,你今天怎么穿得上面绿莹莹的,下面蓝莹莹的?我这才发现,慌乱之中,我穿了件果绿色的T恤,配上那条带点紫药水颜色的牛仔裤,是有点滑稽。
那天的道路出乎意料地畅通,我们三点还差几分就到了陈长兴指定的会合地点,比预定时间早了一小时还多。
那是一块很大的水泥空地,停着几辆蓝色、白色和香槟色的小车。一幢只有两个单元却有二十几层高的楼房孤零零地立在空地边上,正对马路,配上两边几个矮矮的土堆和一座拆了一半的红砖房,看上去就像一根突然从地底下竖起来、正准备狠狠砸向天空的中指。李亚红跟我想的一样,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陈长兴住这个地方太他妈合适了。接着她模仿陈长兴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和与之匹配的同样著名的手势,竖起右手中指,睁大眼睛,鄙夷地朝我抖几下,你?你屌毛灰灰都不得吃。
停好车,我给陈长兴打电话,说我们到你家楼下了,你住几单元几号?
陈长兴几十年来一直住在老城区市北路的一套房子里,二轻校一年前搬到新校区后,他又在新校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平时有课时就住学校,没课或者周末,还是回市北路。原本我和李亚红都以为他又过生日又邀请我们看作品,肯定头天晚上或者那天上午就从市北路赶回学校,一直就在学校等着呢。不想接通电话,他很诧异,说不是说好四点吗?你们咋来这么早?我刚从我妈家出来,城都还没出呢。要不,你们先去我家里休息会儿?
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变得促狭起来。别人不会来这么早,他说,就你和李亚红,要不,你们先在我床上睡一觉,个把小时够了吧?
这是他一贯的说话风格,我也懒得接嘴。我说你不来,我们怎么进门?
他的声音一下低下去:一单元七楼,右手有个玻璃罩子破了的消防栓,钥匙在顶上。一个单元就两家,我是左边那家。
钥匙的确就放在他说的那个位置,我们轻易就拿到了手,但却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来开门,因为门锁显然被什么重物砸过,把手和锁孔都七歪八扭,钥匙插进去,整个锁会跟着动。李亚红是陈长兴最近一任前妻的闺密,很了解他们情况,所以立马断定,肯定是前段时间两人闹离婚时陈长兴砸的。她一面徒劳地用钥匙在锁孔里转来转去,一面说,陈长兴一发脾气就砸东西,他家顾春梅一发脾气就专挑新买的衣服包包剪,一对活宝。
整个过程中右边那家的男主人出来看过两次,一次是听见响动,一次是响动持续不断,让他不得安宁。这期间我又给陈长兴打过一次电话,说门打不开,问他到哪儿了。他说门锁被他弄坏了,是不容易打开,只有调准一个角度才行;另外,他才出城不久,因为想抄近路,反而走错了,现在还遇上堵车。
等我们好容易进了门,离四点已经不到二十分钟。
房子很小,只有两室一厅,跟陈长兴在市北路的家一样凌乱。客厅的几面墙上都是用图钉固定的纸片,有大有小,有些是绘画草稿,有些却写着字。我凑近去看,看到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写着:陈长兴是个大傻逼。另一张写着:顾春梅,你是不是生下来脑壳就被弹弓弹过?
李亚红也跟着看,看完之后她点点头,对我说,没错,陈长兴的确是个大傻逼。顾春梅的脑壳也肯定被弹弓弹过。
我知道她作为顾春梅的闺密,不知为挽回他们的婚姻费了多少口舌。艺术家根本就不应该结婚,害人害己。她说,加上又是老夫少妻,矛盾更多。好在他没生孩子,要不孩子才可怜。
你也是艺术家嘛。我说。
你才是艺术家。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艺校毕业之后连画笔都没碰过,直接就进了建行。不是当年成绩差,没办法,我哪会去考什么艺术类。我闻不来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加上我觉得画画太麻烦,又脏。
我到卧室、电脑室和厨房逛了逛,看到卧室那张巨大的双人床时,我想起陈长兴的话,就逗李亚红,说陈长兴还说我们来得早,可以先在他床上睡一觉呢。
李亚红显然还在想陈长兴和顾春梅的事,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神色恍惚地抬手看了看表,说四点差几分,别的人也该来了,还睡个屁。
果不其然,接下来半小时,我和她差不多都在接手机,给不同的人描述陈长兴住处的位置和具体的单元号门牌号。在这之前,陈长兴给我和李亚红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内容都差不多。说他已经给大家打了电话,如果找不到,就打我和李亚红的电话,我们已经先到了。最后,他说,你听清楚,如果我五点没到,你和李亚红就带大家去隔壁单元,四楼二号,那是我租的畫室,作品就在里面。钥匙的位置跟一单元七楼一样,消防栓顶上。如果我六点还不到,你们就带大家去吃饭,顺着来路继续朝前走,两百米,右手,四季宏达餐厅,八月包房。菜我昨天都点好了,钱也付了,酒存在吧台,你们只管吃。如果还要加菜加酒,你和李亚红随便哪个先给我垫上,下次见面我再还你们。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说你五点甚至六点都还可能到不了?
我只是说如果嘛,他说,我现在还剩下八点三公里,不远了,但前面三辆车连环追尾,堵得纹丝不动。
别的人陆续到达,房间里很快就挤得满满当当,连阳台上都有两三个。我粗略数了数,不算我和李亚红,大致有二十三四个。我没想到陈长兴请了这么多人。这些人大部分我认识,都是这个城市艺术圈内的画家、艺术批评家和几家媒体跑文化口的记者。有三个女的我没见过,开始以为是那几个画家的老婆,后来又发现不是。
大家估计有一段时间没聚了,有点亢奋,很快形成大大小小几个圈子,沙发上,餐桌前,电脑室里,互相散烟和大声说话。三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中的一个,感觉应该跟陈长兴很熟,变魔术一样从厨房里拿出一个青花茶壶、一罐茶叶和一袋还没有开封的一次性纸杯,开始给大家泡茶……整个氛围有点像婚礼当天准备出发接亲的男方亲友,又像接亲队伍刚到女方家,歇口气,还没把新娘接走。
李亚红突然拍拍我的背,示意我和她到一边去。我有点担心。她小声说,你看这阵仗,闹哄哄的。
我问她担心什么。她说她怕陈长兴订的桌子不够大,坐不下这么多人,或者酒水备得不够多,到时候会尴尬。
我估计得另加一桌,她说,酒水如果备得不够,就得在餐厅买,那可比外面超市贵多了,至少多三分之一。这些人我知道的,都是酒鬼,不得一件酒怕拿不下来。你说,只垫个三百五百,陈长兴记得还,还好,不记得我问都懒得问;但如果垫个七百八百甚至一千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到时候我是找他要呢还是不找他要呢?你也知道陈长兴这个人,说过的话根本兑不了现。
接着她又给我说了几桩陈长兴说话不算话的事例,包括几年前找她借钱买花窗,一万多,说好分半年还,但直到现在,一共只还了三千多。
你说他存心借钱不还吗,也不是。李亚红说,关键是他完全不当回事,儿戏一样。有次我们一起吃饭,临到走了,他突然想起来,掏出钱夹,从里面拿一把脏兮兮的零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枚硬币,说接着还我。我当然不要,不要他还不高兴,说这次不要,以后他就不还了。你说这人。
那你的意思?我问她。
我的意思是他不来,我们就不吃饭。
那要不要先去他的画室看画呢?
我也想过,最好不去。你看大家现在聊得热火朝天,谁也想不到看什么画。你以为这些人真是来看画的啊,是来喝酒的。一去画室,待不了二十分钟,顶多半小时,就烦了,就闹着要喝酒了。
这个我信。包括我自己。如果不是陈长兴同时要过生日,我可能早一口回绝了。他的作品我看得烂熟,早审美疲劳了。
五点差一刻,陈长兴还没来,有人建议要不要打电话问问。泡茶的女人立即掏出电话来拨。我离她不远,能听见线路是通的,但没人接。
快六点时,有人注意到天边有大片乌云掩过来。要下大雨。有人说。话音未落,一股强风挟着震耳的雷声闯进房间,遇墙就掉头,在各个房间乱窜,发出尖厉的吹哨子的声音;紧接着,坐在阳台塑料椅子上聊天的几个人突然惊叫起来,说楼上一户人家的花盆刚刚被吹落下去。开车的人于是纷纷跑到阳台上,探头往下看,看花盆是不是砸在了自家的车顶上。
泡茶的女人显然经验丰富,立即指挥另外两个女人,一个跑去关所有的窗子,一个去收晾在阳台横杆上的衣服,她自己则飞快地拔掉了房间里所有电器的插头,包括冰箱、电脑和台灯。有人提醒她,说把阳台窗户关上就行了,没必要收衣服。她说阳台上几扇窗子的玻璃都是破的,不收不行。
等一切安静下来,大家就听见了肥大的雨水击打窗玻璃的声响,像一百个军乐队在表演。
房间几乎一瞬间就暗淡下来。从门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剪影。李亚红一直跟我待在一起,这时悄悄给我说,原本还不知道陈长兴告诉他们没有,五点半让我们带大家去吃饭,我还担心,怕过了五点半我们没带他们去,最后两头遭骂。现在好了,六点半怕这雨都停不下来,我们不可能顶着大雨走两百米对吧?等雨停了,陈长兴再怎么也就到了。
但我们谁也没料到,那雨一开下就似乎没完没了。快七点时,天完全黑下来,房间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抽烟的人指间暗红的亮光。这时已经没人说话,大家静静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似乎都被那场后来以当天日期命名的天灾给镇住了。终于,黑暗里,我听见有人感叹了一句,天哪,就像有十万匹草泥马在奔腾。
这期间,我听见离我不远,有人每隔一段时间就拨打一次电话,按钮的提示音叽叽作响,在大雨声中显得又急促又小心翼翼。我猜应该还是那个泡茶的女人,她那么执着,似乎觉得联系陈长兴是她那天唯一的任务。
雨终于停下来时已是晚上九点。我和李亚红商量,看样子不得不带大家去吃饭了,如果要垫钱,我和她一人一半吧。她有点不高兴,说老子又不是垫不起,是不想给陈长兴垫。
在去四季宏达的路上,能看到无数被风雨摧折的树木和被雨水冲到路面的淤泥。路边的排水沟塞满那么多各式各样的垃圾,就像周围不是一个正在放暑假的空旷校区,而是一个刚收摊的集市。
那场大雨给我们的印象如此深刻,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我和李亚红,都想当然地认为,陈长兴一直没来,电话也打不通,是件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那么大的雨,李亚红说,没人敢开车;再说了,他待在车里那么长时间,他又喜欢一面开车一面用蓝牙听歌,手机肯定也早没电了。
其实听李亚红说这话时,我心里动了一下,我坐过陈长兴的车,亲眼看见他有个车载充电器,就是插在点烟器里的那种。他不回电话,很难想象是因为手机没电。但我当时跟别人一样饿得两眼发昏,只想赶紧大吃一顿,这个疑问一闪而过,没多想。
但等我们走到四季宏达时,才发现整个餐厅黑灯瞎火,人去楼空,人家早关门了。所以那天我们是饿着肚子离开二轻校的。
第二天一早,有关头天晚上那场罕见暴雨的各种消息刷爆了微信朋友圈,中午时,我到离我只有一个单元之隔的父母家中吃饭,在晚报和都市报上又看到了同样连篇累牍的报道。我没想到那场暴雨的威力如此巨大,满眼只见泥石流、山洪、断水、断电这样的字眼。城市稍好些,受损最严重的是城郊和乡村,比如有个自然村,就被山洪冲垮了一户人家的房屋,三代五口人目前只找到两个,一个是爷爷,找到时正趴在河边一块古老的洗衣石上,双手紧紧抓住石头的两个棱角,人已经昏迷不醒;另一个是六岁的孙子,据当天在他家喝酒的邻居回忆,大雨前,一心想要培养儿子酒量的父亲,突然发起疯来,硬逼着孩子喝了半盅米酒,所以等人们在下游三里远的岸边找到那孩子时,他还躺在他的小木床上,睡得正香,脸色红扑扑的。
我妈是个容易紧张的人,她一再追问为什么头天下雨时我不接她电话。急死我了。她说,而且回来也不知道打电话报个平安。但我的确没听见电话响。我说可能是暴雨的缘故,通信中断了。吃饭时我妈又兴致勃勃地提到暴雨时她亲眼所见的情形。我和你爸正站在厨房窗子前朝外面看,她说,楼上刘家的花盆就落了下来,连盆带花,呼的一声,就在眼睛前,吓得你爸往后跳了一大步。你别看他平时动作迟缓,当时却敏捷得很,一点都不像这个岁数的人……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陈长兴家的阳台,还有阳台上那几个人的惊呼,于是掏出手机,拨了陈长兴的号码。一阵静默之后,提示的女声告诉我,电话已经关机,无法接通。原本我还想接着给李亚红打一个,问她陈长兴后来联系她没有,但我刚挂断电话,我妈又啰唆我,说在家里为什么不用座机,不知道手机的辐射对人体有伤害吗。于是我们又陷入对手机辐射的探讨和争论之中,把给李亚红打电话的事忘了。
接下来两天,我虽然仍在休假期间,却不得不提前开始工作,原因是报社领导电话我,要我写一篇文艺工作者参与抢险救灾的综述报道。你问问省市区各级文联下面的那些艺术协会,看哪个协会有组织到灾区慰问演出、艺术家个人捐款之类的事没有。领导说,作家艺术家们也不应该置身事外嘛。
周四上午,我把稿子发给报社编辑,下午就接到李亚红的电话。
上周五回来,她说,陈长兴和你联系过没有?
没啊。你呢?
也没有,她说,有人说他失踪了。
他经常玩失踪的啊,我说,不稀奇嘛,他不是一谈恋爱或者一闹离婚就玩失踪吗?
谁说他失踪了?我又问李亚红。
他女朋友聂佳佳,李亚红说,我刚和她分手。我们一起吃的中饭,她都报案了。
聂佳佳是谁,我说我没听说过啊。
就是上周五在二轻校给大家泡茶的那个。
我想起了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我说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一直不停给陈长兴打电话的女人吗?
我又有点疑惑。我说你没弄错吧,那女的也太不合陈长兴一贯的口味了。
可能他连着离了这么多次,觉得小的和漂亮的都靠不住吧。说到这里,李亚红突然大叫起来,哎呀,人家找什么样的关你屁事啊,现在的关键是陈长兴。
当天晚上,我和李亚红约着吃了顿饭,才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从二轻校回来的当天晚上,聂佳佳(我怎么老觉得人跟这个名字配不上呢)就一直不停地给陈长兴打电话,但仍然打不通。
据聂佳佳说,她和陈长兴认识虽然已经几个月,但陈长兴却不许她把他们的关系公布出去,理由是他刚离婚,不想让前妻在朋友们面前难堪。对陈长兴的这个理由,聂佳佳将信将疑,她想也许是陈长兴还想再接触了解一段时间吧,那也没错。这样想,她就想通了。从二轻校回家,连着两天,她不停地给陈长兴打电话,始终打不通。到了第三天,又打了十几个电话之后,她就想,也許陈长兴接触了解下来,觉得她不合适吧,于是给陈长兴发了条短信,很克制地告诉他,如果他觉得他们不合适,可以直接说,没必要用这种幼稚和不负责任的方式对待她。接下来两天,她没再给陈长兴打电话。就当是场梦吧,她对李亚红说。但到了周三,她突然想起她还有些东西放在陈长兴二轻校的家里,包括那把青花茶壶和一件枣红色的真丝睡袍,于是打算去一趟二轻校,把它们取回来。
她断定陈长兴不接她电话之后肯定躲回了市北路的家,不会再住在二轻校。
他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市北路,她对李亚红说,都是在二轻校睡,刚开始我想,可能是因为市北路都是老邻居,熟人多,他不愿别人看见我吧;二轻校不同,放假期间,又是新校区,鬼都打得死人。
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她说,所以当时我就打定了主意,到二轻校,我先去摸消防栓顶上,钥匙在,我开门进去拿了东西就走;钥匙不在,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在房间里,一种是他把钥匙揣回了市北路。不管哪种吧,只要钥匙不在,我就东西也不要了,全当没买过。那件真丝睡袍其实都算了,我只是舍不得那把壶,跟我快二十年了。
聂佳佳是开着自己那辆红色“菠萝车”去的。钥匙居然在。她进去,发现房间跟周五那天晚上大家离开时没有两样:从阳台上收下来的衣服还胡乱堆在床上,所有的电器插头也都没有重新插回去,满地烟头,二三十个一次性纸杯散布在各个角落,茶水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发霉,变成了深褐的颜色……
当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说,不过我想我和这个人反正没什么关系了,管他的。
她先把那个青花茶壶洗得干干净净,仔细用事先带来的一块毛巾包好,放进包里,这才去折那件真丝睡袍。临出门前,她隐约有点冲动,想把房间打扫干净再走。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羞耻。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贱?她问李亚红。
是有点。李亚红说。
那天聂佳佳只带走了那张写着陈长兴是个大傻逼的纸条。
我想留个纪念,她说,就算是个梦,毕竟也是个梦嘛。
她开车往城里走,一路怅然若失。路上有点拥挤,她几次想变到快车道,都没车肯让她。最后一次,她终于成功地换了过去,一抬头,发现前面是一辆黄色拖车,车上绑着一辆白色皮卡,车尾的牌照离她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江铃宝典,她说,我觉得太眼熟了。她把车开到距离拖车只有不到十米的地方,仔细看了看皮卡的车牌号。没错,她说,就是陈长兴的车。
联想到二轻校房间里的情形,聂佳佳有点心慌。她冒险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掏出包里的手机,对准那个车牌拍了几张照片;接着,她费劲地再次把车拐进刚才的车道,和那辆拖车并行,拼命挥手,试图让它停下来。但拖车司机视若无睹,根本不睬她。最后,她不得不尽量挨近拖车的驾驶室,大声问司机,这皮卡是怎么回事。司机说不知道,是宁安乡政府叫他们公司拖的。
人呢?她又问。
没人。司机说。
死人呢?
也没有。
那分钟我又害怕又高兴。她对李亚红说,我觉得我可能把人家陈长兴想歪了。
回到城里,聂佳佳立即四处打听陈长兴家人的电话,终于辗转找到陈长兴大姐的手机。但他大姐表现得十分冷淡,大出聂佳佳的意料。
我可从来没听陈长兴说过他大姐半句不好听的话呢,她对李亚红说,原本听到这样的事,哪个当姐的会不着急呢?但他大姐说她这个弟弟从小狡诈无比,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只要没找到人,聂佳佳学着陈长兴大姐的口气说,到底怎么回事就难说得很。
我当时听了特别不舒服,聂佳佳说,亲弟弟呢,哪来这么大仇恨?所以我也不客气,我说如果最后找到的是死人呢?你猜他大姐怎么说?她说那结果就出来了,陈长兴死了呗。
李亚红没有给聂佳佳解释陈长兴大姐态度背后的复杂原因。其实我们都知道,陈长兴长期和家人关系疏远。他父亲死得早,母亲多年来一直挨着他大姐住,他有时一两个月都不会去看一眼。为此,他大姐还专门找过李亚红,让李亚红带话给陈长兴,说他这个独儿子既然没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那等他妈百年之后,他也不要来跟她抢他妈住的那套房子。至于陈长兴为什么和他妈关系也那么冷淡,我们就不清楚了。
我也不好给聂佳佳说这些。李亚红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各人立场不一样,也难说哪个对哪个错,你说是不是。
聂佳佳挂断陈长兴大姐的电话,没再犹豫,立即到市北路派出所,以陈长兴未婚妻的身份报了案。但派出所登记人员司空见惯的态度让她很不踏实,加上为自己误解了陈长兴深感内疚,所以从派出所出来,她不顾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执拗地打开导航,决心尽快赶到那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宁安乡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聂佳佳不断打电话,试图找到周五当天去二轻校的每一个人,询问那之后有谁还联系过陈长兴或者被陈长兴联系过。
那是个艰难的过程,因为聂佳佳的工作是企业会计,和艺术圈半毛钱关系没有。但快到宁安乡政府时,她无意间从一个单位同事那里听说,他们公司的副总是省建行的VIP客户,曾经参加过几次建行专为重要客户组织的艺术讲座,李亚红恰好就在建行负责这一块工作,于是才和李亚红有了联系。但因为开着车,没法好好说话,加上她也有顾虑,不想在去宁安乡调查结束之前就给别人说出那个不祥的预感,最后闹得满城风雨。
假若陈长兴后来又自己冒出来了呢?她对李亚红说,那不等于是我咒他啊。
她那天只是礼貌地请求李亚红把周五去二轻校的人的名字和电话给她,不等李亚红问为什么,她就说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我开始也觉得莫名其妙,李亚红说。但她说聂佳佳是陈长兴的女朋友,我就以为是陈长兴因为下雨没赶到,想统计下那天具体来了哪些人,好重新请个客给大家赔不是之类,所以还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把记得的和有电话的人一个个整理出来,给她发过去。
我可没接到她电话,我说。
人家可能还来不及给你打嘛,李亚红白了我一眼。我中午也给她说了,不用给你打,你肯定也没联系上,要不你会告诉我的。
接到李亚红用短信发来的名单时,聂佳佳刚把车开进宁安乡政府大楼前的停车场。原本她以为自己人生地不熟,要想找到陈长兴停车的地方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当时早过了下班时间,已经没人待在楼里,所以还打定主意先找个招待所或者民宿之类的地方过夜,第二天起来再慢慢打听。不想刚停好车,一个穿制服的值班老头就过来询问,她只好说出事情的原委。老头露出没牙的嘴笑,说你要早来半天,哪有这些麻烦事?说完,带她来到停车场的一角,指着地上一串用粉笔写的车牌号和电话号码告诉她,白色皮卡就停在这个位置,因为占着副乡长的专用车位,又一连停了好几天,乡政府办公室四处打听,都不知车主是谁,最后才请了一家机动车施救公司的拖车拖走了皮卡。
那就是拖车公司的电话,老头说,你自己打电话去问。
还问什么问?聂佳佳对李亚红说,显得心烦意乱。很明显是陈长兴自己锁上车门走开的,只不过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再说了,提车也需要本人证明啊,我去哪里找那些证明?
回城之前,聂佳佳借着黄昏最后一点光亮,用手机拍下了那串车牌号和电话号码,第二天就约了李亚红见面。
她虽然没直接说出来。李亚红说,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她现在可能又觉得没有误解陈长兴,陈长兴还是不想要她了。
那你觉得陈长兴到底怎么回事?我问。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他这人说不清楚,李亚红说,你还记得不,上次他做什么行为艺术,真的去找了個人家迁坟不要的破棺材,把自己画得唇红齿白的躺进去,还盖上盖子,等到大家都到齐了,才突然掀开盖子坐起来,诈尸啊?吓得我做了三天噩梦。他这人就这样,喜欢装神弄鬼出风头,其实又简单又幼稚。
李亚红叹口气,说如果他真不想见什么人,比如聂佳佳,自己躲起来,也可以叫失踪对不对?
那之后好几天,我没再听到陈长兴的消息。休假结束,我记得很清楚,上班第一天,一大早,我正在打扫房间,李亚红又以她那种一贯急吼吼的嗓门给我打电话,说找到陈长兴了。不过是尸体,她说,听说脑壳涨得有斗那么大。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还像往常一样逗她,说你看见过斗?我不信。
她在电话那头绝望地叹口气。警察找到的,她说,他们通知聂佳佳,聂佳佳又通知我,要我召集那天去二轻校的人下午两点半去市北路派出所做笔录,说因为我们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
我相信了她的话,感到震惊,但还没震惊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不对吧,我说,我们那天从头到尾没见到过他,至少我从头到尾没见到过他。我最近一次见他是商勇画展的开幕式,从今天算起怕有两个多月了……他那天不是还说才从他妈那里出来吗?最后一个见到他的应该是他妈啊。
哎呀,李亚红又一次绝望地叫起来,你就别和我钻字眼了好不好!
据李亚红说,陈长兴的尸体是在牛场乡一户农家屋后的水塘里被发现的,距宁安乡政府有差不多二十公里,而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警察说死亡时间至少超过了三天。发现陈长兴尸体的是那户农家的儿子,十六七岁,因为正放暑假,不肯早起去喂猪,被他妈隔着被子抽了几篾片,一气之下连外衣外裤都没穿,只套一条内裤就从床上跳起来往后山跑。到了半山,小伙子坐在一块伸出来的岩石上,看下面自家的房子,想等他爹也起来后再回去,免得又被他妈打。因为还没睡够,小伙子坐在石头上又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就看到山脚水塘边趴着个人,四肢蜷曲,整个头部和半个身子嵌进水塘,水已经沁到衣服下摆,半山上看去,这人的颜色一半深,一半浅。
据那小伙子的母亲介绍,塘子原本离她家不远,不过二十来米,但早已废弃不用,四周长满半人高的刺蓬和长草,所以那几天她和家人虽然也屋前屋后地走动,却谁也没有发现那里已经死了一个人。
还是怪前段时间那场大雨,那女人说,水涨起来,要不这人也死不了。
牛場乡派出所的民警上午九点不到就赶到了现场。这样的案子在牛场乡史所罕见,所以派出所破天荒同时派出了三名警察。
人们把陈长兴从水塘里拉出来,发现他的尸体已经开始局部溃烂,而数十条蚂蟥叮咬在他肿胀的脸上,就像地里长出来的褐色茎芽。三名警察中唯一的女性,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刚一看到陈长兴的脸,立即就把当天早上吃下去的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吐了出来。
但接下来的勘查却让三个警察迷惑不解:陈长兴浑身上下穿得就像一个复员军人,军装、军裤、解放鞋,且都破旧不堪,但贴身的T恤、内裤还有袜子,又都价值不菲。比如那件黑色T恤,据把早餐吐出来的女警察说,她刚交的男朋友也有一件,她很清楚价格。即便在网上,她说,也要一千八百元才能买到,实体店至少还得再加三分之一。
三名警察中年纪最长,也是警衔最高的一个,知道这种旧军装因为又便宜又经脏,很受当地农民欢迎,都喜欢穿着它下地干活,所以思索一会儿之后就得出了结论:陈长兴很可能是个逃犯。
旧军装是用钱或原本穿的衣服向当地农民购买或者交换的。他说,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不引起本地人的注意。
事后,我们听说,警察的确在离事发地点不到三公里一个叫何家村的寨子里找到了那户给陈长兴旧军装的人家。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没有右边耳朵,在原本是耳朵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曲折的洞,据说那是因为年轻时偷盗,被人捉住后用竹刀割了下来。他向警察供认,大雨第二天晚上,大约八点来钟,他正和老婆清扫满院子的淤泥和枯枝败叶,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浑身污泥的男人突然来敲他家门,说饿极了,想找点东西吃。他于是让老婆到厨房里端了一碟牛肉干巴、一碗米酒和一碗米饭,摆在堂屋的饭桌上,让那个络腮胡男人吃。过程中,络腮胡男人问到他了那只消失了的耳朵,他含糊其辞,只说是小时候上面长了个有毒的刺瘊,因为没钱治疗,只得让一个游方的骟猪匠人割下来。他说那个络腮胡男人听了之后情绪激动,不等吃完就站起身来,非要把身上的衣服裤子脱下来给他。他不要,两人于是拉扯起来。但他说络腮胡男人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比寨子里那些天天干农活的人还大,而他年老体衰,根本拗不过他,只能接受。当然,他说,他不会白要别人的东西,所以在络腮胡男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也把自己最好的一套旧军装硬塞给了他。
但在给警察供述时,半边耳朵男人半句不提那双爱步跑鞋的事,直到几天以后,村里一个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主动到派出所提供情况,才知道他把那双跑鞋以三百元的价格卖给了邻村一个寡妇的上门女婿。
半边耳朵男人是当地有名的刁户,以吝啬、好占便宜和喜欢搬弄是非著称,外号“一边聋”。其实他虽然没有右耳,却并不影响听力。所有村民,也包括警察,没人相信衬衣、牛仔裤和跑鞋都是陈长兴硬要送给他的,甚至怀疑过是不是他杀了陈长兴,然后移尸别处。但最后的尸检结果表明,陈长兴的确死于醉酒后的窒息。
勘查现场时,因为那个刚上班不久的年轻女警察还没开始工作就吐了一地,两个男警察为了锻炼她,故意让她去看陈长兴的尸体。她虽然不情愿,但不能不执行,只得屏住呼吸,依次检查了陈长兴的衣袋、裤袋,还有横挎在身上的一个黄绿色的牛仔包。
包里是一部关掉了的手机、一瓶酒,一个装在硬盒子里的太阳镜、一个钱夹和一个用胶纸和两层塑料袋扎得密不透风的东西。东西有一本书那么大,不厚,摸起来像纸壳。手机设有密码,所以暂时没什么用;酒是五星习酒,只剩不到四分之一;钱夹里则装着陈长兴的身份证、驾驶证和一些五块十块的零钱。
看到身份证和驾驶证,女警察很高兴,她把它们叠在一起,递给了那个年长的警察,说白哥,这里有证件。
那瓶酒的其余四分之三应该都是陈长兴喝掉的,且是短时间内喝掉的,因为从脚印看,他几次从原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地绕个圈子,回到原地,又绕个圈子,如是反复,直到最后一次跌进水塘。这种死法在外人看来,可能很离奇,但三个警察却司空见惯,每年春节期间,四乡八寨总有那么几个人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醉死在水田里,不同的只是绕的圈数,据有人统计,最多的曾经绕过七个圈,才终于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水田。
那个像纸壳的东西是最后才被女警察发现的,它隐秘地躲在牛仔包的夹层里。女警察一看到它就知道有戏。她花了相当长时间来撕掉塑料袋外面的胶纸,发现里面果然是张粗硬的纸壳。她看到纸壳表面发亮,不知是松节油,还以为是涂了一层清漆。纸壳上面写着一句话:献给聂佳佳。字体很大,笔迹奔放。这句话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一串电话号码,后来证实是聂佳佳的手机号。
李亚红说,聂佳佳接到警察的电话后,不顾阻拦,立即就开车到了牛场乡事发现场。她把那张纸壳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像那上面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之后,她抬起头来,用手拍自己胸口,只给警察说了一句话,是献给我的,接着就原地坐了下去。
我听得有点懵,问李亚红,陈长兴把什么献给聂佳佳了?
我哪儿知道。李亚红说,连聂佳佳自己都说不清楚。不过她说,那张纸壳上的话,至少表明了陈长兴对聂佳佳的感情吧。或者陈长兴是想说,他把他的感情献给了聂佳佳?
而且是最后的感情。我说。
是啊,李亚红说,不过陈长兴如果不死,就不见得是最后的了。
这句话是不是有点恶毒啊?我说。人家人都不在了。
李亚红吐吐舌头,说撇开这个,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原本我对去市北路派出所做笔录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但等真到了派出所,才发现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人发一张A4纸和一支针管笔(纸不够还可以再要),把那天去二轻校的过程写下来,签上自己名字,留下手机和住址,就可以离开了。
但做完笔录,大家都舍不得散,就聚在派出所的小院子里,男的抽烟,女的吃零食,叽叽喳喳地议论。聂佳佳是最后一个从房子里出来的,比大家晚了差不多一刻钟,我想这是因为她多了段去宁安乡和牛场乡的经历吧。
那天聂佳佳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面容憔悴,比在二轻校第一次看到她时显得更加苍老和臃肿。我再一次为陈长兴居然会和她谈恋爱感到困惑。
聂佳佳从屋里一出来,大家就纷纷过去向她表示慰问,同时介绍自己,介绍自己和陈长兴的关系。二十多个人挤在派出所的正门前,立即遭到警察的呵斥,说你们能不能到外面去闹,这里可是办公重地,不是菜市场。
大家往外走。搞艺术批评的李建伟提议,说不如到附近他一个朋友开的餐厅去,继续聊。先喝茶,他说,找个大包房,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我这人你们是知道的,神经质,出了这种事,回家也是坐立不安的。
大家都同意,有人甚至小声地欢呼起来。
李建伟也邀请了聂佳佳。她先是摇摇头,但又突然点点头。好,她说,但不能你请,我来请。
那家餐厅果然不远。茶端上来,大家继续聊,话题当然还是陈长兴离奇的死亡。讨论很剧烈,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大家的分歧越来越大,渐渐成了两派。两派都同意派出所刑警的初步判定,那就是排除他杀而死于酒醉。分歧主要表现在如何看待陈长兴种种古怪的行为,比如周五那天,他为什么会突然想着去看他母亲;他为什么会在路上耽误那么长时间;在那样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他为什么会把车停在宁安乡政府的停车场,然后锁上门独自离开,而且最后走到离车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他为什么要和那个半边耳朵男人换衣服;他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荒郊野地里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对这些问题,当然没人能够解释。争论的焦点是,陈长兴的这些行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以李建伟为代表的有意派认为,陈长兴的这些行为不可能是无意的。
凡是和陈长兴熟悉点的朋友都知道,李建伟说,他和他妈,还有他大姐,不只是没感情,甚至可以说是仇恨,但他那天怎么会突然想着去看他妈了?还有,他明明知道大家都在二轻校他家里等他,他却给李亚红打电话,说五点不到你们应该怎么样,六点不到你们又应该怎么样,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怎么像事先就知道自己来不了似的,这不都是预谋好的吗?当然,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他换衣服和那句写在纸壳上给聂佳佳的话,不是有意,这些怎么解释?我现在甚至怀疑陈长兴既不是死于他杀,也不是死于醉酒,而是自杀……如果把陈长兴的死看成自杀,好多事情就解释清楚了,比如他去看他妈,那是最后的道别,毕竟是他妈嘛;纸壳上的话就是遗言……
听到这里,另一派,也就是无意派,当场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他。说如果是自杀,那些三番五次的脚印又如何解释?
这句话把李建伟问倒了,他有些气急败坏。我是解释不了,他说,单独看这些事,都不说明问题,但如果把这些事串在一起,如果还看不出这是场预谋,那只能说这人脑子进水了。陈长兴这人莫非你们不了解?不做出点稀奇古怪的事他肯消停?
那他为什么自杀?
我哪儿知道?
我和这些艺术圈的人来往,原因是我在报社长期跑这一口,想不来往都不成;而李亚红是因为这些人不是她当年的老师、同学,就是她同学的同学或者同学的学生。所以在这种艺术圈聚会的场合,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只作壁上观。但事后我们聊到那天的情形,我们意见一致,都比较倾向无意派的观点。代表这一派说话的是市美术馆的副馆长廖东平,他是陈长兴美院的同学,两人也是酒友。他认为一切都不过是巧合。
比如陈长兴的确很少去看他妈,他说,但也没有从来不去啊;陈长兴他说五点如何,六点如何,也很正常,他不是明明白白给李亚红说只是如果吗?一大堆请来的客人坐在自己家里,但自己又迷路,又遇到连环追尾,后来还遇到大雨,总不能没个事先的安排吧?至于他把车子开到宁安乡独自离开,也不是不能解释。他自己说的,想抄近路,反而迷了路,说不定就是迷到宁安乡政府去了呢,然后他想找人打听路,或者想去找卫生间屙屎屙尿,所以离开了车;再或者他回来,发现车点不着火了,坏了,只得步行,但不认识路,又遇到大雨——那天的雨你们是知道的,能见度可能还不到一米。他绕半天绕不出来,越走越远,最后绕到牛场乡去了,都是完全可能的嘛……然后,半路上,他饿了,就去了那户只有半边耳朵的农民家。我们不管那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不管是陈长兴硬要换给人家,还是那个半边耳朵的人主动要求用衣服来换,我个人比较相信是那个半边耳朵主动要求的,人家警察不是说了吗?这人是个有名的财迷……好,陈长兴手机没电,就算有电,人家一个农民,还只有半边耳朵,也可能不玩微信,没法微信收款,现金又不够,谁现在还带现金啊?所以只得拿衣服裤子换一顿饭……我承认,他的衣服裤子还有鞋子,都是名牌,一碗牛肉干巴、一碗饭和一碗米酒,再怎么也值不了几个钱,这中间是有个差价,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饿极了,人家趁火打劫,你又有什么办法?旧军装?这也很好解释啊,没有衬衣,里面还有件T恤,没有牛仔裤,他就只剩下一条内裤了。一个大男人,穿一条裤衩,前面鼓起一大坨,成什么体统?所以最后,人家才又把那身旧军装给了他嘛……也可能是他自己要的,补那个差价……我觉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两派各执一词,直到晚饭开始上菜,才算告一段落。
那之前我注意到聂佳佳從头至尾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茶几上那杯自家的茶。开席之后,大家这才想起东道主是聂佳佳,于是举杯,一起看她。
聂佳佳端起酒杯站起来,清了两声喉咙,又想了一下,这才开口说话。
我本来不想来吃这个饭的。她说,没心情。一阵不易觉察的红晕出现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似乎没有之前那么苍老和憔悴了。
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她说,你们都是陈长兴的好朋友,要不那天他为什么只约你们不约别人呢。我今天特别想给你们说说我,还有陈长兴。反正我又不是搞艺术的,今天之后,明天开始,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了,所以有些话,我说出来,你们不要多心。
这个开场白似乎过于郑重,大家都觉得吃惊,有些跟着聂佳佳站起来的人又重新坐了回去。
我离婚已经好多年了。她说,一直没找,开始是因为儿子在读书,到儿子去外省读大学,我年纪也大了,人又长得不漂亮,就更没这个想法。今年四月份,四月十五号,星期一,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单位加班,我是个会计,加得很晚,可能都快十点了,我从单位出来,又饿又渴,路过一家离我们单位不远的酒吧,我就进去,我听单位一些年轻同事提到过,说那里有现烤的面包卖。我进去要了两块烤面包和一杯牛奶,正在等它们冷点再吃,陈长兴就过来和我搭话。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他说要给我买杯红酒。我闻到他满嘴酒气,就知道遇到酒鬼了。我本来想马上站起身来走,但面包和牛奶刚端上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他就在我对面坐下来,开始说他自己。他说他是个艺术家,还是一个大艺术家,已经画了几千张画,每一张要值多少多少万;又说他名声大得不得了,好多国外的艺术杂志都介绍过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大群美女围着,他在北京搞展览时,还有个外国女人主动邀请他,要和他去长城搭帐篷过夜……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够想象陈长兴会说这样的话。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李亚红,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瞠目结舌。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聂佳佳说,我想我哪会随随便便就在一家小酒吧遇上一个大人物呢?我只想赶紧吃完东西回家睡觉。但我刚伸手去拿面包,他却抢先拿了一块。说要喂我吃。他掰下一塊,递到我嘴边,说恐怕从来没哪个男人这样对待过你吧?我觉得这话太侮辱人了,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他说得对,于是张开嘴把那块面包接了过来。那天晚上,就这样,我和他隔着一张桌子,把两块面包全吃了。我这样说,你们肯定觉得肉麻吧,但我不管,我从小到大,没觉得这么有意思过。再后来,我们就一起去了二轻校。那天晚上他可能喝得太多,上床就睡着了,一根指头都没碰我。第二天早上我醒得早,我想起来悄悄回家,但睁眼才发现,他起得比我还要早,已经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了张纸条和一把钥匙,说早餐在厨房的蒸锅里,出门时记得把钥匙放在消防栓的顶上。早餐很简单,就是一碗用藕粉调的营养糊,很浓。营养糊你们知道吧,就是那种黑豆粉、芝麻粉什么的混在一起……
李亚红这时插了句话,她说坐下来说啊,站着多累。我们这才发现,聂佳佳说了这么多话,一直站着。于是大家一起说,坐下来说,坐下来说。聂佳佳犹豫了一下,坐下来,把杯子放到桌上。
第二天,我故意加班,她说,拖到晚上十点,又去了那家酒吧。陈长兴果然已经坐在头天他坐的那个位子上了。他看到我就笑,说还是两块面包、一杯牛奶?我说好嘛,不过今天我来喂你。那天晚上我们又去了二轻校。之后,连着几天,我们没有再在酒吧会合,而是每天下班之后,我直接开车到二轻校去,和他一起洗菜做饭。不知为什么,即便不喝酒,他也从来不碰我。我不知道艺术家是不是都这样,这种事情莫非也要等灵感?直到有天晚上,他又喝了酒,睡到半夜,我惊醒过来,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汗淋淋的,已经趴在我身上。之后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听见他好像在哭,那声音细声细气的,像猫叫。我拉亮灯,发现他真的在哭。我不知他为什么哭,就上去抱他,他像个娃娃一样伏在我胸口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夜,我记得我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四点差一刻,他突然不哭了,说要拿些东西给我看。然后他就从抽屉里拿出五本相册,相册都编得有号,从一到五,他打开第一本,全是他小时和他爹、他妈、他大姐还有二姐一起的照片。他一张张指给我看,一张张解说,哪张是什么时候在哪照的,那天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这中间他又哭过几次,但没第一次那么没完没了。从第二本开始,就是他和四个前妻的照片,一人一本。这次,他不像翻第一本那么仔细,而是乱翻,翻到哪张,就竖起中指,打在那个前妻的照片上,嘴里还骂,鸡婆、烂杮、盖浇饭、烙铁……打得啪啪响。那天晚上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结过那么多次婚又离过那么多次婚。后来我想,我当时应该很生气才对是吧?他第一次约我去他家时就应该说的。但那天我真的一点都不气,我只觉得他又可怜又好笑……
李亚红悄悄问我,鸡婆、烂杮我懂,盖浇饭和烙铁又是啥意思?
我说,跟鸡婆、烂杮一个意思。
有时候晚上很长,聂佳佳说,他就拿他存在手机里的画给我看,就像给我看第一本相册那样,一张张解说,什么时候画的,想画的是什么意思,每张都忘不了说它们以后是要进什么什么博物馆的。我不懂什么画,但有几张我真的很喜欢,就给他说我喜欢。他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夸我有艺术感觉,比好多学这个专业的人都有眼光。这个时候我就开始觉得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吹牛,你想嘛,如果他真的那么不得了,怎么可能被我这样一个人夸几句就激动得那样。后来,就是我去宁安乡的那天晚上,我按着亚红妹妹给我的号码,一个一个给你们打,还记得吧,我就知道我没猜错。我觉得差不多每个人,在和我说到他的时候,其实我都听得出来,都不大瞧得起他。不,不,不,你们别否认,我这人文化是不高,但也不笨,这些人情世故还是听得出来的……
说到这儿时,眼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一下就流得满脸都是。
他对我有时候很冷淡,她说,有时候又热情得不得了。冷淡的时候他可以几个小时不说话,就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看到深更半夜,你问他什么他都爱理不理;喊他睡觉,喊多了他还发脾气。但他情绪好的时候就像换个人,就要和我做那种事,有天晚上他做了三次,我中间都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我觉得他有时候像个娃娃,有时候像个坏蛋……他有些想法很怪,说出来你们不要笑我。他有次喝多了,非要吃我的奶,还一定要吃左边的。开始我以为他开玩笑,后来发现是真的,我有点怕,以为他发神经,就说要吃奶应该找你妈啊,他说他妈没奶,我才有;我又说我这把年纪了,再说又不是才生孩子,哪来的奶啊?他就骂我,说你给我吮一会儿你会死啊……还有些更怪的,我都不好意思给你们说。他最让我不舒服的是,我都给亚红妹妹说过,他不让我给别人说我和他的事,其实这挺让我伤心的,也想过和他分手,但每次一想到他哭的样子,我就犹豫了,舍不得……
说到这里,她又哭起来。
他把你们都当好朋友,她说,哽咽了好几次才把话说完。你们实际上却没把他当好朋友。我是不了解他,他这人是有点……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你们更不了解他……
那真是一个无比尴尬的时刻,整个房间里静寂无声,只有聂佳佳用餐巾纸擤鼻子的声音不时响亮地回荡。
第一个站起身来的是李亚红,她走到聂佳佳身后,弯下腰,慢慢抱住她,停三秒,然后松开,回到自己位子上。另外兩个女人互相看看,也站起来,学李亚红的方式,走上去,抱住聂佳佳三秒,松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是男人里第一个这样做的,因为李亚红在桌子下面猛地踢了我一脚。见我这样做了,别的男人谁也不好意思再坐着不动。
最后一个去抱聂佳佳的是李建伟。他是我们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比陈长兴还大三岁。抱完聂佳佳,他没有回到他的座位上,而是红着眼睛对大家说,聂佳佳没有说错,我们在对待老陈这个事情上,确实少了情怀。别的不多说了,我有个想法,提出来大家讨论。他站在那儿,突然之间变得神采奕奕,就跟他平时给艺术家们策展或是做学术主持时一样。
当着聂佳佳的面我也不避讳。他说,陈长兴跟我是老朋友,我太了解他了,几十年执着艺术,就想出名,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哪个搞艺术的不想出名呢?但限于种种条件,始终功不成、名不就,搞了一辈子,甚至没办过一场像样的个展,没出过一本像样的画册,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批评家给他写过一篇像样的评论,好像也没卖脱过一张画吧?是个遗憾。所以我提议,我们在座的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陈长兴的画尽可能收齐,有多少算多少,给他办个文献展,出本同样文献性质的画册,我来写篇评论,今天不是有好几个媒体人在吗?再在媒体上轰轰烈烈炒一炒,算是圆他的遗愿,也算我们尽一次朋友之谊吧。
大家哄然响应,都说李建伟毕竟是弄理论的,脑子就是比别人好用。李亚红这时大声说,大家别忘了陈长兴放在二轻校的那幅画,那可是他最后一件作品呢,遗作,意义不同。
对啊,李建伟一拍脑门,那天下大雨,忘记看了。
他转头问聂佳佳,那幅画很大吗?
聂佳佳迟迟疑疑地说,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不长,只知道他在隔壁单元有个画室,但从来没去过。我每天去那儿,都是下班之后,他已经在家里了……我不知道大不大。
亚红说得对。李建伟说,这幅画意义特殊。我有个新想法,画册编排和展览布置都要倒着来。一般文献性质的活动是按时间顺序安排,从最早到最后,这次我们应该从这幅画开始,倒着往前推,一种倒叙的方式……
说到这儿,他有点激动,来回踱步,又掏出手机看了看,说现在还不到八点,也难得那天的人全都在,下次想约这么齐就难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去二轻校看那幅画。老陈如果地下有灵,肯定也希望我们第一时间看到他的新作品……他那天这么郑重其事邀约大家,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大家有点犹豫,互相看。李建伟不高兴了,大声说,今天不去,我不信你们回家睡得着……
钥匙就在消防栓顶上。聂佳佳小声补充一句,但不知道还在不在。
肯定在啊。我和李亚红都说。他那天就给我们说过钥匙在那儿,之后就出事了,他没再回去过啊。
但最后还是有那么三四个人因为种种原因去不成。去不成的人显然满怀愧疚,临走前都分别给聂佳佳和李建伟做了详尽解释。
那天晚上,除了我,大部分人都是开着自家车去的。原本有人提议,没必要开那么多车,可以组合下,原则上每车四人,多出来的车还停在原地,从二轻校回来再各自开回家。但这个建议没人附和,大家都觉得何必来回折腾呢,还是开自己的车方便,看了画,扁担开花,各自回家,最合理。因为那天又是一个周五,所以我还是坐李亚红的车。
临行前,李建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一辆车一辆车亲自叮嘱,要大家一上路就记得开应急灯,理由是为了不致走散。但我猜测,作为一个理论家,他更看重的,也许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仪式感吧。我能想象,二十多辆车闪着此起彼伏的应急灯,每辆相隔一百米,行驶在夜晚的高速路上,绵延无尽,去看一个刚死之人的遗作,是有点那啥的感觉。
在去二轻校的路上,李亚红说那天下午聂佳佳给她打电话,说已经找到陈长兴的尸体之后,她马上就给陈长兴的大姐打了电话。
我也只能给她说了,聂佳佳说,至于她要不要给她老妈说,要不要给陈长兴在日本的二姐说,那是她的事。我当时觉得与其让派出所通知,不如我先给她说一声,也有个思想准备是不是?我们这堆朋友里,也只有我跟他大姐要熟悉些。你可能不知道,他大姐跟我小姨是二中的同班同学。我说到陈长兴换衣服的事,你猜他大姐什么反应?她马上打断我的话,说陈长兴换衣服,肯定就是要干坏事,要不这么鬼鬼祟祟干什么?
这又是一种解释,算第二种解释中的一个分支吧。我说。
到了二轻校,大家把车横七竖八地停在楼前那块空旷的水泥坝子上,乱糟糟、闹哄哄,就像一群约架的人正在集合。那幢楼房在夜晚显得更加挺直和突兀,我又一次想起一根竖起来的中指,但这次没觉得有什么好笑。
陈长兴偶尔会弄些装置、影像或者行为之类,但主要还是以架上绘画为主。所以在进到画室之前,我们都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会看到一幅尺幅巨大的画,也许会大到超过一面墙。陈长兴向来喜欢画大画,其实老早就有人劝过他,说他笔触粗糙,尺幅小些会好得多。但他对此嗤之以鼻,坚持认为尺幅巨大是油画的优势,能产生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我曾亲耳听到过,好像是在某个画展上吧,他对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画了一幅像山峡堤坝那么大的画,内容不管它,它会对你产生多大的压抑感?压抑感也是一种冲击力和感染力对不对?
但那天从消防栓上拿到钥匙,进到画室之后,我们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拿钥匙开门的是李建伟。我站在他后面,中间隔了两个人。我看到开门之后,他伸手到右边的墙上去摸,嘴里还念叨,噫,开关呢?大约是没找到,他放弃了,掏出手机,打开电筒,一面乱晃,一面朝里走。啥意思?我听见他又惊讶地咕哝了一句。
我们鱼贯而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什么气味。这气味我觉得有点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
进去之后我才知道李建伟为什么惊讶。
那是一间大约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天花板、四面墙,包括地面,都刷得雪白;没有窗户,除了刚才我们进来的那扇防盗门,也没有别的门通向别的房间,整个房子就像一个封闭的纸盒;再仔细看,我还发现整个房间找不到任何一个插座,当然更没有电灯。
古怪,我听见有人说。这时,几乎所有人都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电筒,无数灯光交织一起,相互重叠,在四周的墙上投下条条隐约的阴影。我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踩在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上。我蹲下去,用手摸,发现那些把地面刷白的材料就像墙上那些阴影那样条条隆起,既粗糙,又绵软。
钛锌白。一个恍然大悟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亮地叫起来,吓我一跳。
这间房子整个是用钛锌白刷出来的。我听出来那是省美术馆油画家王成忠的声音。而且用的不是刷瓷粉的那种排笔,他说,是三十号油画笔,不信你们看墙上的笔触。
地下也是用钛锌白刷的。另外一个人说。
哪个离得近的去看一下门。我听见李建伟慢吞吞地说,如果我没猜错,门的背后也是刷白了的。
有人去看了,大声报告,李老师威武,果然是刷白了的。
这就对了。李建伟说。他把双手举过头顶在空中招呼,大家都围拢来,听我说。我只打开我的手机电筒,你们关了,本来就老眼昏花的,这光晃得我……
从我第一次听说在牛场乡发现陈长兴的尸体,他说,种种迹象,包括把车停在宁安乡政府的坝子上,自己锁门离开,那张纸壳,身份证、驾驶证,还有那瓶五星习酒,等等,当然最主要的是他换衣服这个环节,我就觉得事情不简单,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自觉行为。但陈长兴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证据呢,我也拿不出来,只是直觉。但我坚信我的直觉不会错。大家都是搞艺术的,哪个敢站出来否定直觉的重要性?这里我要特别告诫那些认为整件事情都是偶然,是巧合的人,麻烦你们从现在开始闭嘴,不许再啰唆了,在我看来,所有的疑问都已经不存在,都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清楚得就像你们把所有的电筒光打在我脸上……
有人不耐烦了。老李,说正题。
好,我长话短说。他说,走进这间画室,大家都看到了,什么都没有,该有的都没有,有的只是处处都在的蹊跷和古怪。转了一圈,我就想,如果这不是蹊跷和古怪,而是创意呢?但当时我还没想通,直到成忠老弟发现这天花板,墙壁,甚至地面,都是用三十号油画笔蘸着钛锌白的颜料一笔一筆涂上去的,我才一下豁然开朗……
他走到墙边,伸出右手食指擦着墙面。你们注意看,每一下都是奔放的笔触,看这一条,竟然长达一米二三。你们说陈长兴为啥这样做?如果他粉刷这间房子,用的是排笔和规范的装饰材料,比如瓷粉,那我还不敢肯定我的结论,但他用的是他用了一辈子的油画笔和油画颜料,你们说他想告诉我们什么?我觉得他就是要告诉我们,这是一件创作,一件作品,一件在完全自觉的精神状态下完成的艺术作品。他知道他在干什么。
房间里有人发出轻微的惊呼声。我想看看是谁,但没找到。
李建伟在听到惊呼声时停顿下来,我听见他轻声地笑了一下。
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他说,如果仅仅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一间用钛锌白刷得白乎乎的房间,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知道,当代艺术,尤其是当代艺术中的观念艺术,最高明的手法就是提供给观众一对、两对,甚至更多对的相对物,让它们之间产生相互挤压的压差。压差是什么?就像正极和负极,艺术家让它们强行合并,但它们的性质又决定了它们要相互排斥……比如徐冰的“天书系列”,如果不是相对于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正规汉字,他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所谓天书又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我想,这间用油画颜料刷白的房子如果是两极中的一极,那么另一极又是什么呢?你们说是什么呢?
他又一次停顿下来,而且停顿了那么长时间,长得我都想跳起来扇他一耳光。我后来给李亚红说,我觉得那阵静默里,包含着一个批评家全部的傲慢、自大和对一群没他嘴皮子利索的人的蔑视。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似乎还是刚才那个提醒李建伟的人。老李,老李,时间不早了,你拣重要的说。
然后我就想到了陈长兴离奇的死亡方式,李建伟说。他的嗓音相比刚才,突然变得十分嘶哑,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说到了特别重要的地方。
那就是另外一极。李建伟说,两件事情,他的死,加上这间房子,合在一起,才是他想让我们看的一件完整作品。缺了哪一样都不完整。我刚才想了一下,没有一个现成的术语来称呼这件作品,我觉得姑且可以把它叫作装置行为,或者说行为装置。他的死是一次行为,这间房子是一个装置……所以我现在可以断定,陈长兴是自杀。如果不是自杀,这一切就毫无意义。我知道有人还在想那几圈脚印,那只能表明在艺术与生死之间,他犹豫过,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最后,他选择的还是艺术……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喝醉,那是为了保证自己在窒息之前,不会因为求生的本能又放弃这个决定……
我把手机电筒关了。他说,口气听上去非常沉痛。免得打扰你们,你们闭上眼睛,好好品味一下我说的话。
房间一下变得无比漆黑,黑得我不相信用了那么多白色颜料抹出来的空间,居然感觉不到一点光亮。
有人嗫嚅着开了口。好吧,如果这是件作品……
李建伟的声音立即打断了他。当然是件作品,而且是件大作品,一件伟大作品。说实话,我现在对陈长兴刮目相看,我简直没想到他临到老了,还有这样的爆发力、想象力和面对艺术的勇气。一般人到这个年纪,早就混成了老油条、老江湖,但陈长兴不是。我个人认为,不是认为,可以肯定,这件作品会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中占有一席之地。一个人用他的生命来完成一件作品,大家觉得那是什么概念?生命是什么?只此一次,永不再来。
好吧,那个嗫嚅的声音接着问。那陈长兴要表现什么呢?他这个算观念艺术吧?
啊,李建伟发出一声长叹。我能想象他仰头向天的样子。可以阐释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他说,可以说无穷无尽。我现在脑子里就像一口煮开的锅,各种言说都在翻滚。一件普通作品只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优秀的作品有无数入口但也只有一个出口;只有伟大的作品,比如陈长兴这件,有无数的入口和无数的出口,你从哪个入口进去,都能从另一个出口出来。但我现在最有感觉的还是房间的空和陈长兴的死。这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这是我们可以眼见的空,白色也是一种空,但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空;那么陈长兴的死呢?在我看来,还是一种空,死去元知万事空嘛,两种空,不,三种空,合并在一起,互为言说,互为指涉,又互为填充,那么,这样一来,空中有空,是更空了,还是又不空了?是有空之空,还是无空之空?而且,那天还是他生日啊,他选择了在他生日的那天完成这件作品,所以现在还要再加上生与死两个维度……太有意思了……我觉得其中有一种悲凉的禅意,对了,展览的前言就用这个名字,多好,悲凉的禅意。
说实话,我完全听不懂李建伟在说什么,这倒也不稀奇,我几乎从来就没听明白过他的话。
大家把手机电筒打开吧。李建伟说,聂佳佳在哪儿?麻烦你过来下。
大家纷纷重新打开手机电筒,四周又变得一片雪亮。聂佳佳之前一直躲在人群后面,这时听见李建伟叫她,连忙从人群里挤出来。
李建伟握住聂佳佳的手,又一次红了眼睛。这才是陈长兴献给你的作品。他说,他把他最伟大的作品献给了你,一件别人无法复制,甚至他自己都无法复制的作品。
聂佳佳的表情显得惊慌失措,几次提气想说点什么,但每次又都缩了回去。最后,她突然叹口气,小声说,李老师,我特别感谢你,虽然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明白,但我觉得没关系……其实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有那张纸壳就够了,我会好好留着它的。
聂佳佳的反应显然让李建伟有点失望。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件作品的价值。他说。不过你不知道也好,这要多硬的命才消受得起啊。谁要是把这样一件作品送给我,我觉得我会受不了的,会产生心理阴影,巨大的心理阴影,而且怕是一辈子都消除不了……陈长兴不是经常喜欢说压抑感造成的冲击力吗?这就是了……
说到这儿,我看见李建伟似乎一下有些恍惚。会不会正是因为陈长兴知道你理解不了这件作品的价值和分量,才献给你的呢?他说,把一件伟大的作品献给一个完全不知道它价值的人,是不是又形成了另外一组相对的两极呢?也就是说,这也是他事先的一种设计,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我看到一旁的聂佳佳脸色都变了,忍不住打断他。我胡乱找了个话头,说李老师,展览的事咋办?
展览的事?他说,照我的想法,陈长兴别的作品都不用展了,和今天这件相比,他之前的所有作品都黯然失色,平庸之极,就是一堆臭狗屎。就展这件,就在这里展。如果真的要达到效果,当然,这很难,就要和陈长兴的家人还有公安局商量,也不知道国家对这种事有什么政策没有……我的意思,应该把陈长兴的遗体抬来放在这间房子的正中央,或者挂在墙上,张开胳膊,就像耶稣挂在十字架上……耶稣担当了世人的罪孽,老陈这个也是一种担当嘛……一种对生命的艺术担当……其实我那篇序言的标题改成生命的艺术担当,也很不错,一目了然……悲凉的禅意,是不是晦涩了点?得把两件作品,也就是我说的两极,摆在一起,才会产生意义嘛……包括那天发现他时他穿的旧军装,牛仔包,包里的身份证、驾驶证,还有给聂佳佳的那张纸壳,酒瓶子,一样不能少……不,不,把陈长兴摆在房子中间或者挂在墙上都不好,我有个新想法,要不我们就在这间房子里把那个水塘复制出来,花点钱都值得,然后再把陈长兴的上半身埋进去,一模一样,还原当时的场景……聂佳佳拍的拖车照片,乡政府停车场地下的粉笔电话号码,对了,还有我们今天下午在派出所写的那些笔录,如果原件派出所不肯拿出来,就和他们商量下,复印件也行……所有这些东西,到时候都用玻璃柜子装起来,文献展嘛,这些都是文献。除了那篇悲凉的禅意或者生命的艺术担当的序言,我再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写出来,制成反转片,用幻灯机打在这些白墙上,反复滚动……先在这里展,展完我来替他向“威尼斯双年展”申报。今年是偶数年,人家只展建筑,我给他申请明年的,不轰动我把脑壳割下来……
那怎么可能?好几个人都叫起来,公安局怎么可能同意你把人家遗体抬到这里来折腾?这也太疯狂了吧,就算你真的抬来,哪个观众敢来看……
李建伟愣愣地看着大家,好一会儿才失落地笑一下,说我其实也知道不太可能,能理解的人太少了。不过我这人就这样,脑子动起来收不住,职业病……
他想了一下,似乎非常沮丧。说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个展览不可能,太惊世骇俗,那就不展了吧。但如果这个作品都不展,老陈别的那些又有啥展的意义呢?说了半天,最终决定不展,还是一场空,也算一个行为吧,从老陈的空里引出来,最后又回他的空里去……不早了,大家回去吧。
那之后,我再沒见过聂佳佳,也没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陈长兴的房子结案之后被他大姐拿了过去;而那间用钛锌白刷白的画室,不等租约到期,房东又把它租给了二轻校另外一个老师,那个老师把那些厚厚的钛锌白铲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正儿八经的瓷粉。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建伟,他听了叹口气,说现在好了,真的是万境归空了。
从二轻校回城的路上,我问李亚红,我说你要比我懂点,你觉得陈长兴真的像李建伟说的那样,整个是在创作一件作品?
鬼扯!李亚红说,李建伟是批评家嘛,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说复杂,不说复杂显不出他是个批评家嘛。寡嘴一张。你相信陈长兴那脑子能想得这么花枝招展?
我倒也不同意李建伟的解说,我说,太牵强了,都是他在自说自话,不过整个过程,你说陈长兴是无意的,也说不通,特别是把地板都刷白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李亚红说,管他的,到底怎么回事,只有陈长兴自己知道。
还有听聂佳佳说陈长兴,我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嘛。你说聂佳佳是不是因为得了陈长兴那张纸壳,太激动,把陈长兴对她的好多事情都理解错了,或者说故意理解错了?
还有,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我继续说,开始所有的事情,比如那间房子,陈长兴请我们过去,故意不来,换衣服,给聂佳佳的纸壳,等等,的确都是有意的,但喝酒摔在池塘里淹死了,却是个偶然事件,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可能酒瘾犯了,真的喝多了。
那又怎么样?李亚红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一会儿说聂佳佳,一会儿说陈长兴。
我是想到哪里说哪里嘛,我说,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就是聂佳佳和陈长兴,我始终有点不相信陈长兴会喜欢她,所以我在想,乱想的啊,陈长兴会不会因为结了那么多次婚,都离了,对年轻漂亮的女人过敏?然后突然遇到聂佳佳,觉得聂佳佳长得不漂亮,年纪又大,理智上觉得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才对,安全嘛,也可能长久,但天性上又实在无法接受,所以布了个大局,不想活了,但又不伤害聂佳佳,还能让人家感念他一辈子……
你刚刚才说陈长兴可能是喝多了偶然摔在池塘里淹死的,李亚红说,现在又说人家可能是自己不想活了,你那脑子怎么跟糨糊似的?
我笑起来说,瞎猜呗。
那之后好长时间我们都没再说话。不知为什么,我有点难过,而且越来越难过,难过得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坐立不安。快到五里冲时,我对李亚红说,你还记得不,那次去二轻校陈长兴家,他打电话,说既然我们两个先到,不如去他床上睡一觉。
李亚红侧头看我一眼,说怎么了?
我说我现在就特别想和你去他那张床上睡一觉。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我鼻子都酸了。
但李亚红说,啊呸,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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