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见证·反思
——《五号屠场》中作者的身份探寻
2021-11-30孙丙堂尤瑞芸
孙丙堂 尤瑞芸
引 言
库尔特·冯内古特是美国著名的黑色幽默小说家,曾赴欧洲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德军俘虏关押在一家屠宰场中,成为侥幸逃过德累斯顿大轰炸浩劫的极少数人之一,回国后花费20多年完成小说《五号屠场》。在其作品《五号屠场》中,作者以其风趣的语言、巧妙的情节设置和非传统的叙事结构构建起荒诞的小说世界,以虚构的桥梁将残酷的现实世界与想象的外星世界相结合。在时空的交织下,在历史的激流中,读者跟随比利“亲临”战争现场,目睹血流成河的惨状并触摸硝烟下那些被遗忘的灵魂。
学者对《五号屠场》的研究主要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对文本主题的研究。阿尔贝托·卡西多(Alberto Cacicedo,2005)认为比利一直在围绕自己的创伤时刻打转,几乎要回忆起来具体事件,却总是没办法抓住它,这是创伤记忆的典型特征。范·斯特伦(Van Stralen,1995)指出,《五号屠场》中反映的思想与加缪的存在主义思想一致:人们无法应对二战所带来的荒谬与混乱状态,更不用说消除这种状态。小说中“他者”的出现也是存在主义一个重要的表现。存在主义的“他者”通常并不具体,但能够掌控一切。在小说中不知名的叙述者控制着比利,而德国军人也代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两种“他者”围绕着比利,让他的经历“触目惊心”。二是对作者写作技巧的分析。彭娜娜(2009)认为,作者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将科幻的奇异与战争的真实交织起来,在新奇的视野中审视和揭露了当今社会中的种种矛盾和弊端。冯内古特的技巧多变,在文中还经常描绘时空旅行。比利的时空旅行其实是他逃避的一种模式。比利的恐惧来自二战,尤其是德累斯顿大轰炸,他“逃”到特拉法玛多星球(Merrill,et al.,1978)。丹尼尔·科德尔(Daniel Cordle,2000)认为,冯内古特小说的特点之一就是短语的重复,尤其是《五号屠场》中对“事情就是这样”的重复,在每一次死亡或者是接近死亡的事件后迅速以此作结,符合特拉法玛多人的哲学思想。这一思想否认了任何随着时间而改变的事物的意义,一切时刻在人们到达前都已经被设定好。三是对叙事结构的探究。陈世丹(2009)认为,“《五号屠场》将历史小说化,用历时和共时结合,作者作为小说文本的解释者和任意循环的话语结构所形成的非线性历史叙事——一种诗性的语言结构,将历史人物推入想象的时空,使虚构的人物出现在历史事件中并和历史人物一起活动……从而揭示了历史的真实和作者对历史的深刻反思”。麦金尼斯(McGinnis,1975)发现,冯内古特的环形叙事结构与文中的时间、死亡和新生的主题紧密相连,作者试图打破时间的稳定性,运用想象来逃出“命定论”,从而获得生机。
劳伦斯·布罗尔(Lawrence Broer,1989:12)指出,冯内古特与其作品之间的界限可以被打破,冯内古特的作品显示出其精神世界的挣扎,他的小说就如同一本详细的心理治疗手册,是作者的“精神进化过程”。正如作者本人所说,他从1945年回国后,花了20多年来写这本书,不断地与德累斯顿的记忆来回拉扯,这本书也是作者疗愈自己的一个过程。他呕心沥血写出这本书,想去引导读者思考关于战争与人性、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的种种问题,在书中作者并未给出确定的答案,而寄希望于读者自身的认识与思考。本文运用韦恩·布斯的叙事理论进行文本分析,对作者冯内古特的三重身份进行探究,体会作者笔下那个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年代,旨在深化我们对历史、对战争等问题的反思,思考战争背后的根源,战争对现在和未来的影响,并让这种反思参与到对当下意义的建构之中。
作者的身份探寻
韦恩·布斯(2017:66-67)曾说,“在作者写作时,他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不同于我们在其他人作品中遇到的那些隐含作者。对于某些小说家来说,的确,他们写作时似乎是发现或创造他们自己。正如杰西明·韦斯特说:有的时候,‘通过写作故事,小说家可以发现——不是他的故事——而是它的作者,也可以说,是适合这一叙述的正式的书记员’。不管我们把这个隐含的作者称为‘正式的书记员’,还是采用最近由凯瑟琳·蒂洛森所复活的术语——作者的‘第二自我’——但很清楚,读者在这个人物身上取得的画像是作者最重要的效果之一”。复杂且多变的身份会使人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何在,而将会终其一生去追寻身份(杨建玫、常雪梅, 2020:96)。真实作者创造隐含作者,而隐含作者向读者传递真实作者的某些情感、理念、审美抑或是价值观。在《五号屠场》中,真实作者冯内古特的“第二自我”,即隐含作者在文中塑造了一个第三人称的叙述者。这样一个作为“潜在作者的戏剧化代言人的可靠叙述者”(布斯,2017:198)曾经历血腥的战争,不想让过去的阴影继续影响今天的生活,不去追问生活中悲剧产生的具体原因,而是用了一百多次“事情就是这样”来终止话题。第三人称的叙述者讲述小说人物比利的经历,并给出必要的情况和环境说明,有时又夹杂着几句态度并不明朗的评价,调节着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在叙述过程中,虚构的人物比利带领读者重返战场,重新在历史时空中体验作者的经历。隐含作者作为真实作者的变体,有意安排读者与第三人称的叙述者站在一起,以一种旁观的态度,看一场充满泪意的荒诞喜剧,体会战争的残忍与人性的悲凉。在隐含作者的操纵下,虚构与现实来回切换、不断碰撞、相互渗透,形成一种真假难分、虚实难辨的效果。但毫无疑问,比利身上有着真实作者冯内古特的影子,因为比利的诸多经历都是冯内古特经历的再现。正如作者在小说开始部分向读者所阐明的,“故事中的所有一切或多或少都发生过。至少,关于战争的部分是相当真实的”(冯内古特,2008:1)。冯内古特和其塑造的人物比利都曾经历二战,被德军俘虏后关押在德累斯顿一间屠宰场中,在德累斯顿大轰炸中两人都侥幸活了下来。在战后比利拥有体面的工作和家庭,却因二战中的磨难而患上时间痉挛症,疯狂地在时间和空间中穿梭;作者冯内古特在战后也拥有看似正常的生活,但战争所带来的精神创伤却令他花费多年去治愈。在这种程度上,小说作者与人物之间有一种同一性,我们不能说比利完完全全就是作者冯内古特,但毫无疑问,在写作状态时的作者——即隐含作者,在对自我进行探索的时刻,他与比利是融为一体的。
作品中人物的对话、行为和心理,叙述者不经意的叙述或是评价总是会显示作者自身的观念,这都是作者的介入。在小说中,提出它们——内心观察的行动本身就是作者的一种介入。即使最高度戏剧化的叙述者所做的叙述动作,本身就是作者在一个人物延长了的“内心观察”中的呈现。无论作者选择怎样的讲述方式,他对所讲的东西做出的选择还是要暴露给读者(布斯,2017:16-18)。作者在文本中选择呈现的,是作者情感价值的一种潜在体现。因此,在文本叙述与表达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发现冯内古特隐含在其中的几重身份。
(一)幸存者:遁入虚拟,重塑内心
战争给人们的身心带来伤害,使人们感到无助、恐惧、困惑和焦虑,并在他们的心灵留下抹不去的伤痕。遭受创伤的人会在日常生活不经意的瞬间重新体验这些创伤事件,被长期禁锢在痛苦的回忆中。逃避是经历创伤者保护自我的一种方式,正如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所提到的,“病人不能回忆被压抑的东西,甚至连它的基本部分也不能回忆”(车文博,2004:13)。人在受到剧烈的精神创伤后,自我意识有时会为了保护本体而对那些创伤经验进行有选择的屏蔽。在意识层面有意地远离有可能导致创伤回忆的事件,是战争幸存者们经常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二战中的比利是作者操纵下自我的再现,作者在借由比利的经历来展现自己在幸存后从逃避到接受,再到为自己重塑世界的过程。
在小说中,在德国城市德累斯顿遭遇轰炸时,比利被困于德累斯顿的地下冷藏室从而躲过一劫,他通过偷听士兵的讲话来得知外界的状况(Vonnegut,2000:146),这与冯内古特本人的经历不谋而合。冯内古特在阿登战役中被德军俘获,被强迫在德累斯顿的一间屠宰场里做劳工,在真实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中,他亲身经历了惨绝人寰的炸弹袭击,走出屠宰场后发现德累斯顿已被夷为平地,而他成为侥幸活下来的极少数人之一。在这里,作者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有意设置比利成为自己的替身,带领大家走入战场。比利身处战争中,不会不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轰炸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地的震颤会让人们心惊胆战,人在极度受惊的情况下常常是麻木的,情感往往是滞后的,并不会注意到他人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但在小说中比利注意到了,甚至对轰炸都是借士兵之口才“反应”过来的。这种“反常”其实是冯内古特在借用士兵的转述来增加与“此刻正在发生轰炸”这一事实的距离感。与眼睛直接看到的景象或是听到的轰炸声相比,听他人的讲述会有一种并不真实的感觉,他人的讲述真假难辨,士兵之间的闲聊会不会是夸大的、编造的谎言呢?在这种程度上,关于轰炸的消息就有可能变成一种不确定的传言,他人的“传言”与自身亲眼所见战争的惨烈相比,已经拉开了与事实的距离,会冲淡恐惧与焦虑,这种对于事实接受的距离的调节减弱了直面战争对人心灵的打击。接着,士兵说道,“外面的火势很大。德累斯顿变成了一朵巨大的火花了。一切有机物,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火吞没了”(Vonnegut,2000:146)。在这句话中,词语“一切”(everything)被不断提及。“一切”是一个宏大的词,包罗万象却具有一定的模糊性。“一切有机物”都被烧毁了,这意味着不仅仅是人类的生命被摧毁,德累斯顿的万事万物都遭遇了灭顶之灾。作为幸存下来的受害者,冯内古特用模糊的语言来展现无法被描述的、过于沉痛的轰炸惨况。比利在逃避战争的事实,同时作者本人也在逃避,作者在寻求可替代的方法来模糊掉战争的细节。
在大轰炸结束的第二天,当美国人和卫兵走出来时,第三人称叙述者描述道:“天空由于浓烟变成黑色。太阳成了愤怒的小不点。德累斯顿就像月球表面,除了矿石一无所有。石头热得烫手。周围街区找不到活人”(冯内古特,2008:150)。以第三人称的叙述对轰炸惨况进行说明,显示出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这种叙事策略也让读者更容易走进历史现场,使战争所折射出的罪恶与荒诞以一种阴暗的画面感充斥在读者的脑海。此外,作者尝试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来描述这些不可言说的惨烈场面,记录下幸存那一刻的所思所想,展现出人们在面对极度痛苦时所做出的反应:震惊、麻木、无法言说。在作者“修辞性”地展现“事实”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在作品中留下各种痕迹,直接表现或是隐含其伦理态度,而“隐含的作者的感情和判断,正是伟大作品构成的材料”(布斯,2017:79)。在文中伤亡的细节并没有被呈现出来,因此读者不必去想象那些血肉横飞的恐怖景象,只用去回想月球表面的不平坦,太阳直射下地表上的一切热得烫手,这些景象不掺杂任何情感,只是一些可以被想象的客观事实。比喻的运用使作者和读者都与轰炸中真实的惨烈情境拉远了距离,这样的隔绝一方面保护了读者,另一方面也是作者自我保护的一种方法。战场上的种种细节作者无法再去描述,因为作为受害者他自身的保护机制已经将这段经历恐怖的细节洗去,用逃避细节来保护本体不受再次伤害。正如作者本人所提到的,“二十三年前当我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到家中时,我本以为,写一些关于德累斯顿大毁灭的文字,对于我而言轻而易举,因为我只需要报道我所目睹的一切即可……但那时我头脑中挤不出多少关于德累斯顿的文字——无论如何不足以凑成一本书”(冯内古特,2008:2)。在难以直面创伤的情况下,作者运用比喻,用一些客观事实作为喻体,而非直白地描述轰炸的细节,他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来疏离自己悲痛、愤怒的情绪,从而逃避内心的痛苦。
在文中,科幻小说成为比利躲避残酷现实的一种有力武器。比利的朋友埃利奥特·罗斯沃特为他带来一本由基尔戈·特劳特所作的科幻小说,从此,科幻小说成为比利唯一阅读的书籍。埃利奥特·罗斯沃特曾在战争中误杀一名14岁的孩子,而比利经历了德累斯顿大轰炸。两人对科幻小说的痴迷展现出一种非常荒诞的场景,比利和罗斯沃特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在生活中已无法寻求支点,只能靠虚假的想象来逃避度日。埃利奥特·罗斯沃特告诉精神病医生:“我认为你们这些人不得不继续想出许多美妙的新谎言来,不然的话人们根本就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冯内古特,2008:185)。比利和罗斯沃特只能依赖于那些“一切都很美好”的谎言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并以此为信仰度过余下的人生。两人希望在科幻小说中创建一个有意义的、美好的世界,尽管两人知道谎言无法变成现实,不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们都不是自己命运的掌控者。他们只是战争中的一环,无论怎样努力,闭环都不会被打破,生存的状态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战争中人们的尊严受到践踏、精神受到打击、生命遭到摧毁,而比利解决这一切问题的方法就是告诉自己这些问题在现实中根本无法解决,只能为自己另创一个虚拟的世界。
从逃避到重塑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特拉法玛多人起到重要的作用。特拉法玛多人告诉比利,“忘却痛苦的时光,把注意力集中在美好的日子”(冯内古特,2008:99)是地球人能学习的获得快乐的唯一方法。在特拉法玛多,比利为自己重塑了一个世界,与电影明星蒙塔娜·怀尔德哈克一起生活并孕育一个孩子。尽管他还是没有获得自由,但与被囚禁的战犯生活相比,这里已有太多甜蜜与快乐,这已成为比利逃脱战争影响的一剂良药。此外,特拉法玛多人的观点帮助比利消解了对战争和死亡的恐惧。特拉法玛多人的哲学思想消极无为,战争无法避免,宇宙自会毁灭,所以不必焦虑;而死亡不过是存在的另一种状态,所以更不必为此难过。战争中的逝者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时空中,这种对于生死的解读帮助比利减轻了心中的创伤。在特拉法玛多,比利重塑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作者的作品中会含有不同的替身,即不同思想规范组成的理想。正如一个人的私人信件,根据与每个通信人的不同关系和每封信的目的,含有他的自我的不同替身,因此,作家也根据具体作品的需要,用不同的态度表明自己(布斯,2017:67)。这里的叙述者特拉法玛多人成为隐含作者操纵下的另一种形式的作者的替身,特拉法玛多人的哲学思想是作者想向读者传达的一种价值观。在时间绵延的长河中,生与死都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星星点点的夜色中了,人人皆是如此,所以再不用去悲伤,也不用去惋惜。可以看出,作者在这个过程中已渐渐从悲痛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变得不再逃避。
(二)见证者:言说创伤,重构历史
冯内古特曾说过,他作为作家的动机是“政治的”,“我同意斯大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观点,作家应为社会服务。而对于作家应如何服务,我与这些独裁者观点不同。主要是,我认为他们应当而且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必须成为变革的推动者”(Vonnegut,1974:237)。幸存者若不发声,那么他只是一个活下来的人,无论是逃避还是重塑自己,他只可以疗愈自己的伤口,这一过程仅停留在个体层面。然而,作为证人去写下证词,向世人揭露那段历史,则是在完成自身作为见证者的责任,这种回顾与书写可以为群体治愈创伤。冯内古特在写作的过程中不仅在治愈幸存下来的自己,也在用自己的证词救赎他人。
在空袭之后,冯内古特被派去转移在城市各处腐烂的尸体,成千上万的尸体被扔入火堆焚化,冯内古特对这场可怕悲剧的感受被一步步放大(Smith,1997:6)。德累斯顿大轰炸是冯内古特内心的伤疤,即使结痂,再次触摸时仍会感到疼痛。很多经历过战争或大屠杀的幸存者都面临着一个问题:沉默还是言说,是否要做历史的证人。沉默是对逝者的一种无声纪念,但真实的历史可能会被掩埋;言说是对过去经历的再现,但会被质疑叙述的真实性。对于幸存者而言,以作证的形式说出他们的经历会对他们已逝者构成一种背叛(章颜,等,2019)。哲学家泰奥德·阿多诺(2009:87)曾在《文学笔记》中说,“奥斯维辛之后再写诗,那就是野蛮之举”。很多评论家也主张不再以文学的形式来记录大屠杀一类的暴行,认为文学总会美化暴力,任何文学形式都无法表达战争的惨烈与人们的悲痛。此外,以文学形式呈现大屠杀,会落入“将受害者艺术作品化”的泥沼之中,演变成彻底抛弃、摧毁受害者的行为(阿多诺,2009:88)。因此,很多战争或是大屠杀的幸存者拒绝为这段经历写下自己的证词。然而,在沉默中无法获得理解,亦无法获得尊严,保持沉默只会让这段历史更加模糊,最终堕入偏见的深渊。多年来,冯内古特踽踽独行于小说的叙事逻辑之中,他敢于言说,也敢于面对创伤,更敢于将自己的经历付诸笔端,让情感的洪流倾泻而下,冲刷起这段埋藏在泥土和废墟下的历史。塞姆·德累斯顿(2012:186)认为,“沉默意味着,自己虽获自由,但却紧缩或压抑记忆,那就无异于使他人付出不知情的代价。想了解那些记忆的人完全依靠别人的著作,他们捧读这些著作时,人类苦难和毁灭的种种遭遇使他们痛入心扉”。作者冯内古特不是这场大屠杀的旁观者,他决心说明真相,承担起作为见证者的历史责任,也承担起作为作家的政治责任。他的记忆与书写让更多的人对这段历史有一个清晰完整的认识,让历史的一些细节在书写的过程中得以重现,使“历史的断裂在文本中得到了延续和贯通,历史往事融进当下视野”(邹军,2017)。
在拉康看来,这个世界可以看作是由伦理、规则、语言等一系列外在于世界的他者场域建构起来的(兰立亮、赵聪, 2020: 98)。在冯内古特笔下,我们可以看到历史帷幕下的真相。在1945年2月,盟军以正义的名义轰炸了德累斯顿。在为期近两个月的轰炸中,死亡的人数无法精确统计,估计伤亡人数从3.5万到13.5万不等,大批难民来到德累斯顿以求躲避,涌入的难民使这场悲剧变得更加复杂(Smith,1997:11)。冯内古特写这本小说时曾向美国官方询问德累斯顿毁灭的细节,他们称这些信息是最高机密(冯内古特,2008:9)。对于伤亡惨重的德累斯顿人民来说,这场轰炸不可能是秘密。德累斯顿大轰炸更倾向于是盟军对德国曾经轰炸伦敦的一场报复。德累斯顿并没有战略价值,它不过是一座平民城市,然而盟军炸了它,用此次轰炸来挫败德军的士气(Van Stralen,1995)。盟军看着它被焚烧,然后融化,之后他们对这件事撒了谎。在小说中,那本27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陆军空战队正史》作为流传下来的历史资料,“尽管德累斯顿空袭取得了如此值得欢呼的胜利,这27卷中却几乎没有提及”(冯内古特,2008:161)。盟军以正义的名义掌握历史话语权,呈现出他们所希望被展现的,而抹去战争暴行,从而掩盖事实的真相。
在比利飞机失事后,他与美国空军历史学家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住在一个病房。朗福德要么忽视比利的声音,要么对比利所说的话进行曲解并不断攻击他,宣称比利患了一种精神疾病“语言模仿症”,认为他该死。“朗福德用的是军人的思维模式:一个他迫切希望早点死的碍事的人,处于某种实际需要,一定是某种恶疾的患者”(冯内古特,2008:162)。在朗福德告诉未婚妻自己要从美国空军官方视角写德累斯顿大轰炸时,比利不断重复,“当时我就在那儿,德累斯顿”,而朗福德告诉未婚妻“他只不过对我们的话进行机械模仿”(冯内古特,2008:162)。在两人的对话中,朗福德所代表的,是盟军这一“正义”集体,他们忽视像比利一样的千千万万人的遭遇,战争成了他们可以炫耀的军功章,在受害者不断重申自己见证了德累斯顿的惨况和盟军暴行后,依然将不断申诉的受害者当作患了“语言模仿症”的精神病患者,认为他们的言论毫无价值。小说中的对话,是小说全部经验的中心,在对话中,作者的声音仍然起主导作用(布斯,2017:252)。比利身上是冯内古特深深的烙印,这里不仅仅是比利在重复“当时我就在那儿”,也是作者冯内古特在呼喊,“我”见到了这一切,“我”将作为证人记录下这一切,因为“我”就在那儿。在隐含作者操纵下比利发出了作者想发出的声音,代替作者向读者展现了受害者难以诉说的困境以及在历史的误解与偏见中作者对重塑历史的渴望。
伽达默尔认为,作品显现的意义并不是作者的意图,而是读者所理解到的作品的意义。由于作品的存在具体落实在作品的意义显现和读者理解的关联上,所以对作品的存在而言,作者的创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的理解,读者的理解使作品存在变成现实(朱立元,2014:209)。在《五号屠场》中有两篇英美空军军官为《德累斯顿毁灭记》所写的前言,他们认为德累斯顿的轰炸是“战争时期由于各种情况的不幸组合时而催生的可怕事件之一”(冯内古特,2008:158),人们应当多关注盟军在战争中的牺牲而非德累斯顿人民的伤亡数。事实上,盟军在德累斯顿的常规武器轰炸所造成的伤亡人数几乎相当于美国在东京和广岛用重型轰炸机和原子弹所造成的伤亡人数总和。英美两国的许多公民都对德国在战争早期轰炸伦敦感到愤怒,他们乐于看到某种形式的实质性报复,协约国对德累斯顿的哀悼微乎其微(Smith,1997:12)。作为作者的变体,隐含作者以“事情就是这样”(冯内古特,2008:159)对两篇前言作结,并未对两位军官的行为作出任何的判断,也没有对德累斯顿大轰炸进行道德审判。杰罗姆·克林科维茨(Jerome Klinkowitz,1998:78)认为,在冯内古特的多个作品中都有与“事情就是这样”相似的表达,它在不同文本中多次出现但功能相同,是作者显示自身存在但又不阐明态度或是作出判断的一种方式。这个隐含作者在此刻是全然冷静的,对盟军为自己的恶行开脱的行为也只是轻飘飘的评价一句“事情就是这样”,不夹杂任何的情感倾向,这是隐含作者远离读者的一种行为。隐含的作者可以或多或少地远离读者。这种距离可以是理智上的,也可以是道德上的,还可以是审美的(布斯,2017:147)。隐含作者在此时远离读者,是作者在给予读者充分的空间去思考这一系列关于战争与人性的道德问题,让读者给出自己的答案。在隐含作者搭建的这座桥梁中,作者与读者实际上进行了一种交流,共同完成了对伦理、对道德意义的思考。
道德不是无关技巧的东西,作家应当将作品呈现出的伦理效果纳入考虑范围,即在道德意义上,作者有责任写好作品(布斯,2017:359)。毫无疑问,冯内古特是一位充满责任感的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冯内古特将这段历史重构,作为证人揭露了盟军掩盖事实的行为,在读者读到那些惊人的伤亡数字和盟军缺乏基本共情的言论后,德累斯顿人民遭受的无法磨灭的伤害将印刻在读者心间,而读者也会重新辩证看待这段历史。
(三)反思者:凝视战争,警钟长鸣
冯内古特用作品重构历史,带领读者走入德累斯顿的战场,启发读者对战争或是其他以正义为名所行之事的辩证思考。在《五号屠场》中,战争的性质和它所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被完整地展现出来。纵观历史,人们总是站在正义的角度做着残忍的事,战争中的人们成为随时可以被牺牲的个体,成为没有生命的物品,他们遭受非人的对待,而这一切都是因正义之名而开始。一些文学作品对战争进行美化,对英雄主义光环过度包装,使无数人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战争中,继而对同类进行有技巧的、冷酷的屠杀。冯内古特对战争深恶痛绝,他成为反战的敲钟人,他想告诉人们,人类必须正视历史,警惕战争,永远记得战争所带来的无法磨灭的伤痛,不断挖掘战争背后的道德原因,这样才不会深陷暴力的梦魇。
在正式叙述比利的故事前,冯内古特引用《圣经:创世纪》中罪恶之城所多玛和俄摩拉毁灭的故事。所多玛和俄摩拉两座城市的人们罪孽深重,神便决定用硫磺与火来毁灭两座城市,罗得幸得神护佑得以逃离,并被告知不得回头,而在逃出所多玛的途中,罗得的妻子因顾念这座城市而回头,变成了一根盐柱,被永远留在那里。冯内古特写道,罗得的妻子被告知不能回首观看她的同胞和家园所在之处,但她还是回首观望了。我很欣赏她的举动,因为那是人之常情(冯内古特,2008:18)。德累斯顿大轰炸与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毁灭极其相似,两座城市都有被正义一方所认为的“罪恶的人”,是“邪恶的城市”,在清理邪恶力量的要求下,德累斯顿与这两座城市都被完全摧毁。在只承认宇宙间善恶两种积极力量的哲学或神话中,挑选善的一方,认为另一方恶,那是相当容易的。但地球人的战争并非总是那样的情况。交战者并非宇宙力量的一部分,他们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野兽,而是集天使和野兽于一身(德累斯顿,2012:150)。人性是复杂的,如果信奉绝对的善恶二元论,便会轻易地做出非黑即白的判断,将自己的想法凌驾于他人之上,想要把“非我”的力量进行铲除。德累斯顿是一座有很高文化价值的古城,而且在战时并没有盟军所说的军事设施,被烧毁的营地里都是难民而非士兵,军需库里所存放的也不过是采矿的必需品(Smith,1997:12)。在这样的情况下,盟军对德累斯顿的人民判了死刑,人们的偏见最终埋葬了这座古城。事实上,没有人有权利以正义的名义举行大屠杀。正如冯内古特对儿子们所说的,“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他们都不能参与大屠杀,而且对敌人进行大屠杀的消息也不应该给他们带来满足与欣喜”(冯内古特,2008:16)。战争本就是一件并不值得歌颂的事情,战争所导致的生灵涂炭、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只会给人们带来无尽的痛苦。正如《五号屠场》的副标题《儿童十字军》所写的,很多参加这场战争的人并不是青年人,而是一无所知的儿童。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不完全的情况下,他们被送入冷酷无情的战场,在本该受到家人护佑时却成为战争中的一枚枚棋子,在权力的棋盘上任凭操纵,被沦为杀戮的工具,最终付出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毫无意义。不难发现,很多对战争的宣传建立在“正义”的基础上,在人类的历史上有太多以正义之名对同类进行血腥的、毫无人性的大屠杀,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有自己认为值得的、正当的理由,似乎每个个体都只构成了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而个体是很难造成严重的后果的。然而环环相扣下来,每一个挥动铁锹的正义者都在受害者的头上扔了一铲土,直到把他埋进去,再不可翻身。在小说中,比利哭了很多次,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声的哭,他没办法跟妻子或是医生讲出自己对于战争的感受,越是轻描淡写,心中的重量越是难以承受。比利的无声哭泣其实也是作者冯内古特哀恸的表现,他在反思,在为生命如此轻易地流逝而感到悲伤,战争中人们的生命就好像一粒轻飘飘的灰尘,很容易就四处飘散,再不复存。冯内古特称自己是“一根盐柱”,是因为他总是回头凝望这段历史,注视着那些逝去者的面容,想把他们刻在脑海深处。曾与他同行的很多人都决定向前看了,风干眼泪,让记忆的伤口结痂,而他孤独地守着这段记忆,像守着一座伫立在时间轴上的孤零零的坟。即使所有人都向前看,有了新的生活,但总要有人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记得那些被剥夺的消散的生命。
人类生活中经常存在两种危险:一种危险是极端的暴力,比如战争;另一种危险是忽视暴力的发生。人们总是会从痛苦的事情中分散注意力,这样才可以接受那些不可接受的事。正如弗洛伊德在治疗病人时采取的“移情”法,通过“移情”来让病人放弃潜意识中的抵抗(车文博,2004:13)。人总是本能地追逐快乐,逃避痛苦,人的心理机制会阻止超过个体承受能力的伤害危及本体。然而,人类不能逃避、遗忘,不能将自己的视线从对战争及其道德问题的关注中移开,因为“对于葬身苦难和亲历苦难的人们来说,遗忘无疑是二次谋杀”(邹军,2017)。而且正如冯内古特所说,对道德问题的漠视才是德累斯顿这一类事件的最终“原因”(Merrill,et al.,1978)。德累斯顿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不仅会发生在这里,在开明的20世纪,真正可怕的是,像德累斯顿这样的事件继续发生,而似乎没有人感到震惊(Merrill,et al.,1978)。人类应当去反思战争和战争背后的道德原因,只有这样,战争这种暴力发生的可能性才会降低。
结 语
通过运用韦恩·布斯的叙事理论进行文本分析,我们可以探究文本中隐含的作者形象,得出一个较为清晰的作者的画像。可以看到一个战后的老兵在经历逃避创伤、作为证人重构历史、再到对世人发出振聋发聩的战争警示的一个完整的过程。
作为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幸存者,冯内古特将写作时自身的“第二自我”即隐含作者与二战中的比利融为一体,通过比利不断逃避的经历再现作者自身对于战争的逃避。同时运用修辞来不断拉远自身与轰炸细节之间的距离,减少直面创伤的可能,保护自身不再受到二次伤害。作为历史的证人,冯内古特以文中对话作为辅助,展现了证人决定言说后所面对的无人重视与理解的困境,同时显示出自身作为作家和证人所担负的对历史进行重构的政治责任,揭露了盟军掩藏历史事实的行为。在文本中通过对隐含作者与读者之间距离的控制,给予读者足够空间进行对战争和人性、历史与现实的辩证思考,最终完成作者与读者共建的关于道德问题的交流。作为反思者,冯内古特劝说人们,德累斯顿人民所受到的伤害不应被遗忘,不能在时过境迁后,就将他们的苦痛和屈辱扔进历史看不见的缝隙中,人们应当增加对他人痛苦的基本共情,帮助战争中的受害者们缓解悲痛、疗愈创伤。此外,只有反思历史、凝视战争、警惕战争毁灭性的本质并对战争及其道德原因进行反思,才会保证德累斯顿的悲剧不会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