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学习:互联网时代社会学的新议题
2021-11-30沈杰
沈 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
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来,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引起了急剧而深刻的社会变迁,变迁从各个领域或层面上表现出来。而年轻一代与年长一代之间在价值观念、行为方式和生活风格上呈现的代际差异尤为受人关注。玛格丽特·米德这位美国文化人类学家1970年出版的《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的研究》一书所带来的巨大影响,使代际差异现象更加成为社会热点,也使“代沟”成了社会和学术的流行语。在这种背景下,怎样缩小甚至消除代沟,成了学界、政府和社会等多方一直致力于探讨和解决的问题。
随着老龄化社会的来临和数字革命的发生,这两者之间的相互交叠使年轻一代与年长一代之间的代际差异似乎变得更加凸显,并使以往的代沟内容又增添了一层新的内涵——数字鸿沟。数字鸿沟成为互联网时代的代沟现象或代际差异的一个新的独特方面。
一、数字鸿沟:互联网时代代沟问题的独特内涵
自从互联网诞生以来,一直存在一个备受关注的问题,即所谓互联网的平等性。从理论上说,互联网面前似乎人人是平等的。然而,从现实着眼,在互联网的接入和使用方面并非对一切人都是平等的。于是,随之出现了媒介使用、信息获取机会或可能性方面的不平等现象,这种状况即广义上的“数字鸿沟”(digital divide)。(1)P.Norris, Digital Divide: Civic Engagement, Information Poverty, and the Internet Worldwid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p.12.在互联网时代,数字鸿沟可能呈现出两种主要形式:一是由于所处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存在差异而导致人们出现了技术运用、信息获取上的不平等现象;(2)实际上,随着互联网及移动技术的迅速发展,特别是以平板电脑和手机为代表的移动智能终端设备的日益普及,因数字准入机会差异所导致的信息不平等性(information inequality) 正在不断缩小。二是由于自身年龄与他人差异导致人们在技术运用、信息获取上出现不平等现象。这种现象则进一步变成更为严重的问题,原因在于,即便处在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同地区,由于年龄上的差异也可能导致人们在技术运用、信息获取上出现不平等现象。一般意义上所谓的信息不平等性,主要表现之一就是年轻一代与年长一代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性。因此,在互联网时代,数字鸿沟成了代沟的一个新的独特表现内容。代际数字鸿沟既指各代人之间在获取信息上的不平衡性或不对称性,也指各代人之间在运用信息技术的素养上的不平衡性或不对称性。在互联网接入和使用机会相同的前提条件下,运用信息技术的素养的不平衡性则成了导致在获取信息上的不平衡性的原因。而代际数字鸿沟的存在对于代际关系则会造成十分严重的消极影响。
关于在运用信息技术的素养和获取信息的情况方面的代际差异,已有研究者做出了区分。比如,将年轻一代看作互联网的深层用户,而把年长一代视为互联网的浅层用户。普伦斯基(M.Prensky)划分了在数字时代生活的两类人:于数字时代出生的人,即“数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s);于非数字时代出生的人,即“数字移民”(digital immigrants)。(3)普林斯基(M.Prensky)提出了“数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s)和“数字移民”(digital immigrants)这两个概念。他指出,数字原住民是指那些出生在各种数字技术和设备已经诞生的时代并能迅速掌握它们的年轻人。数字移民则指那些面对迅速发展的数字技术和设备则须通过艰难学习才能基本掌握的年龄偏大的人们。(M.Prensky,Digital Natives, Digital Immigrants Part 1.On The Horizon,2001,Vol.9, No.5, pp.1-6;M.Prensky,Digital Natives,Digital Immigrants Part 2:Do They Really Think Differently? On The Horizon,2001,Vol.9,No.5,pp.1-6.)
对于数字鸿沟给社会生活带来的影响,美国哈佛大学网络社会研究中心指出,所将引发的最持久的变化,不是创造出新的商业模式和计算方法,而是造成数字原住民与数字移民之间的代际鸿沟。(4)J.G.Palfrey and U.Gasser,“Born Digital: Understanding the First Generation of Digital Natives”,Basic Books,2013.
已有的一些调查结果揭示了数字鸿沟所带来的相关影响。皮尤研究中心(5)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是美国一家独立民意调查机构,长期致力于研究影响世界的问题、态度与潮流,其中也包括媒介与互联网的效应。所发布的研究报告《数字化学习鸿沟》就指出,众多成年人正在遭遇数字化学习鸿沟,阻碍了他们顺利地在线运用信息技术进行各种学习。另据 eCampus 对成年人在线学习状况的调查结果,仅17%的人相信自己有能力进行数字化学习。此外,14%的人完全不想在线上学习;31%的人虽有信心却难以实际在线上学习;33%的人不能熟练掌握电脑。而国家教育统计中心的调查显示,在2011年至2012 学年,研究生中大约74%属于非传统类型学生,他们基本上是成年人,在完成学业过程中所遇到的许多困境之中,较突出之一表现为需要借助互联网学习但自身却不具备相应技能。(6)郝丹:《成人学习者的数字化学习鸿沟》,《贵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7年第2期。
任何新兴的科学技术自从它产生的那一天起,常常带有“双刃剑”效应。如果说数字革命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数字鸿沟,在运用信息技术的能力上存在差异只是表层效应的话,那么,更应该关注的则是其深层效应,典型情况是,在一定人群范围中引起的“技术恐惧”心理。信息不平等的弱势一方往往是数字移民,即现实生活中年长的人们,所出现的“技术恐惧”心理通常表现得更加突出。
“技术恐惧”(7)由techno(技术、工艺)与phobia(惧怕、恐惧症)组合而成的technophobia一词,其基本含义与technofear(对科技的担忧、畏惧和惶恐) 这一词大致相近。相近的词还有technofeart(技术恐惧)technoanxiety(技术焦虑)和technostress(技术应激)等 。这一概念由杰伊(T.Jay)在《教育技术》1981年第21期发表的《计算机恐惧:何以应对》一文中提出。(8)M.J.Brosnan,Technophobia: The Psychological Impact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p.12.从深层上看,这种恐惧源自对于新兴技术的陌生感和信心缺失而引发的不确定感和焦虑感。在现实中,数字鸿沟与技术恐惧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因果关联。换言之,本已存在的数字鸿沟的人们经过社会比较作用而形成了技术恐惧心理。技术恐惧心理一旦产生则可能成为阻挡他们进一步去学习和掌握新兴技术的障碍。
技术恐惧心理既是数字鸿沟的一部分原因又是一部分结果,在日常生活和工作的诸多领域有不同形式的表现。不论是数字鸿沟,还是技术恐惧心理,从实际上看,都与人们的年龄或是年长世代还是年轻世代存在很大程度的相关性。
进入20世纪80年代之后,对于技术恐惧现象的研究在一些发达国家相继展开,并且对其基本内涵已有所界定,最狭义上是指人类对于计算机运用所表现的一种消极心理反应形式。这一内涵涉及人类对以计算机为代表的高科技产品及其运用的认知、情感和意向表现,在现实中的具体表现包括拒绝谈到计算机、甚至拒绝想到计算机;对计算机产生紧张感、恐惧感、敌对情绪,甚至萌生破坏和损毁计算机的念头。(9)T.Jay,Assessing and Managing Technostress. http://www 2.una.edu/psychology/ alatalk.htm;M.J.Brosnan,Technophobia: The Psychological Impact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p.12,p.13,p.16;M. Weil and L.D.Rosen,Technostress,New York:John Wiley and Sons,1997,pp.17-20.
值得提及,威尔(M.Weil)、罗森(L. Rosen)这两位学者于1992—1994年之间在23个国家对38所大学的3392名一年级大学生进行了调查,以了解他们在技术熟练度与技术恐惧度(10)在此调查中,“技术熟练度”是以技术消费品、学校计算机和拥有个人电脑的使用情况这几个指标来进行测量的;而“技术恐惧度”则是以计算机焦虑、认知和态度的量表来加以测量的。M.Weil and L.Rosen,“The Psychological Impact of Technology from A Global Perspective: A Study of Technological Sophistication and Technophobia in University Students from Twenty-three Countries”,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Vol.11,No.1,1995,pp.95-133.之间存在的关联。调查对象被划分为高度技术恐惧、中度技术恐惧和无技术恐惧三种类型的人。结果显示,大学生们普遍地存在着技术恐惧心理。高度技术恐惧类型学生所在国家及其比例从高到低排列依次为:波兰学生(89%)、墨西哥学生(53%)、泰国学生(51%)、意大利学生(38%)、西班牙学生(34%)、德国学生(33%)、美国学生(29%)和新加坡学生(18%)。(11)M.Weil and L.D.Rosen,“Adult and Teenage Use of Consumer, Business, and Entertainment Technology: Potholes on the Information Superhighway?”,Journal of Consumer Affairs,Vol.29,No.1,1995,pp.55-58.
新兴科学技术及其产品诞生初期,社会心理中往往会呈现两种极端化倾向:一是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所看到的主要是消极面相,故而表现为悲观派;二是将其看作新生事物,所见到的更多是积极面相,因此表现为乐观派。而超越性的辩证派则是在预见到其消极面相时又将其积极面相视为主导性力量,所以,总是善于发现那些对于改善原有问题而言的新科学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新机遇以及所创造的新途径。
二、数字原住民与数字移民之间的代际学习
20世纪80年代,被称作“代际学习”(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 IGL)的一种综合性领域首先在工业化世界出现了。它与终身学习(life-long learning)、学习实践(learning practice)之间联系紧密。“代际学习”作为一个交叉学科术语最早在心理学、医学和公共政策等学科领域出现。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这个术语逐渐渗透到管理学、智能学科等领域。(12)V.L.Gadsden and M.Hall,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A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EB/OL]. [2018-04-14]. https://files.eric.ed.gov/full text/ED454974.pdf.作为一个新生的综合性领域,“代际学习”有其独特的丰富内涵和广阔外延。
对于当今时代作为一种新社会现象的代际学习,一些学者和组织分别做出了界说。较具代表性的观点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育研究所在1999年提出的一个定义,带有某种广泛性特征:“代际学习是年长一代与年轻一代之间形成的具有目的性的和持续交换学习资源的过程”。(13)A-K.Bostrm,A.Oh-sako,T.Hutton-yeo and Y. Sawnao, A Teral Assessment of TP Initiatives in the Countries Involved.In A.Hutton-Yeo and T.的绅分Ohsako(eds.),Intergenerational Programmes.Public Policy and Research Implications: An Intergenerational Perspective.Hamburg: UNESCO Institute of Education and Stoke-on-Trent:The Beth Foundation,No.3,2000.
在历史社会进程中,由于生命原理(14)可以简略地表述为,由于生命的新陈代谢规律和人类进化的规律,使得新生的生命机体将表现出比以往出生的生命机体具有更加优化的特质。的作用以及后喻文化(15)M.米德在《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中,从历时态角度把人类文化传递模式划分为前喻文化或老人楷模型文化、并喻文化或同辈楷模型文化和后喻文化或青年楷模型文化这样三种类型。后喻文化的实质就是指年轻一代向年长一代传递文化。这一现象在社会学中称为反向社会化。在信息社会、知识社会之前,前喻文化或者说年长者向年轻人传递文化是社会生活的惯例模式。进入信息社会、知识社会以来,后喻文化或反向社会化则成了一种常态现象。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年长一代和年轻一代之间通过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共同应对巨变时代和剧变社会的新问题,从而形成了新的代际形构。的效应,代际学习成为了人类延续与发展的一种具体机制。而且这种相互学习的社会事实不仅发生于两代人之间,甚至会发生于多代人之间。特别是随着生活质量日益提高、医疗卫生条件不断改善等原因,人类的预期寿命逐渐增长,其结果是,在一个社会的一定时期内共同生活的世代数目呈增加之势。
我们认为,从一定意义上说,使用“互联网原住民”(internet natives)和“互联网移民”(internet immigrants)这样两个概念,其具体可感的时代特征似乎更加鲜明,尤其是更能清晰描绘当下互联网日益普及背景下代际的特征。原因在于,在一个国家,互联网落地的时间是具体的,而数字化的时间则可能会笼统一些。因此,“互联网原住民”与“互联网移民”的划分相较于“数字原住民”与“数字移民”的划分而言,有着更加明晰的时间界限可以作为依据。
信息通信技术的快速发展引起了不同代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性、媒介素养差距,以及所谓的代际数字鸿沟表现。互联网原住民与互联网移民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原生的(与生俱来的)信息不对称性、媒介素养差距。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和代际更替,当互联网移民一代在理论上不存在的时候,还会出现老一代互联网原住民与新一代互联网原住民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性、媒介素养差距,只不过那时的代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性、媒介素养差距,不是原生性的而是因为时间差或年龄差距所导致的。(16)在这里,“高科技时代”、“信息通信技术时代”、“数字时代”、“互联网时代”这几个概念之间在内涵和外延上都具有很大程度的交叉性,因而,可以时常被互换使用。
可以看到,互联网运用成为一个意义丰富的社会现象的原因在于:一方面,互联网的快速发展造成了代际数字鸿沟;另一方面,互联网时代独有的代沟现象的消除又必须借助于互联网运用。换言之,互联网对于代际数字鸿沟而言是一把两刃剑。它的运用在代际数字鸿沟的具体成因和消除途径上表现出辩证性。这正是互联网时代社会学可以从机制角度加以探究和揭示的社会现象的深刻的时代与社会特征。
一些研究结果已经揭示了互联网原住民与互联网移民之间的代际学习现象的发生情境及其产生的效应。根据霍(Ho)的研究,Y一代(17)在美国,“Y一代”是指在1983—2000年期间出生的人们,其中2000年出生者又被称作“千禧一代”。“Y一代”的主要特征表现在他们伴随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发展而成长。“Y一代”与中国的“80后”、“90后”大致相对应。的青年人从他们父母一辈那里习得价值观念、道德原则、生活态度和处世经验,知晓国家大事和了解时事新闻;反过来他们又会向父母一辈传授IT知识和相关操作技能。(18)M.Tam,“Intergenerational Service Learning between the Old and Yong: What, Why and How”.Educational Gerontology,Vol.40, No.6,2014,pp.401-413.肯纳(Kenner)等人对于祖父母一辈与孙子女一辈之间代际学习状况的调查结果表明,儿童可以向老人讲解计算机知识,使长者在电脑运用技能上有所改善;而老人则会向儿童传授生活知识和经验,使后生的生活自立能力得到提升。(19)C.Kenner,M.Ruby and J.Jessel,etal.,“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Events around the Computer: A Site for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Exchange”,Language and Education,Vol.22,No.4,2008,pp.298-314.
对于代际学习这一社会现象,欧洲代际学习网络做出了比较明确的界说:1.表现为不同年龄段人群之间的这样一些过程:他们共同学习、相互交流、彼此吸收知识;2.包括了至少一代人以上成员的参与,并具有计划性、渐进性和互利互惠性的特征;3.促进不同代人共同成长,有助于老龄化社会提高凝聚力、增加社会资本,成为强化代际整合、应对人口老化问题的一种重要途径。(20)刘奉越、陈醒:《代际学习的国际研究进展与动向——兼对中国代际学习研究的审视》,《远程教育杂志》2018年第3期。
自人类社会诞生以来,社会的构成、运行和发展从来都离不开代际之间的优势互补,无论这体现为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过程。因此,从古代以来,代际学习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和社会机制一直存在着。代际学习这一社会机制在表现形式上则随时代和社会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当今互联网时代的这种被称为“代际学习”(IGL)的特定现象,具有一系列新的特征:
第一,从单一向度的代际学习演变为双重向度的代际学习。人类社会诞生以来,代际学习现象就随之出现了。但是,在历史进程早期,代际学习仅存在单一向度,即年长的上一代人把自己长期生活所形成和积累的价值观念、知识技能和生活方式传授给年轻的下一代人。在当今互联网时代,代际学习则呈现出双重向度,即年轻的一代人仍然需要向年长的一代人学习最基本的经验、知识和技能,以作为自身适应社会生活的基础;除了这一向度之外,则又增加了一个相反的向度,即年长一代也会向年轻一代学习,接受他们新的价值观念、知识技能和生活方式,以使自己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第二,从家庭内部范围的代际学习扩展到社会广泛领域的代际学习。在人类历史的早期,代际学习的场所主要是在家庭内部。随着时代变迁和社会发展,代际学习的场所逐渐地扩展到家庭之外,即呈现外家庭化(extrafamilial)趋势,换言之,代际学习逐渐扩展到社会广泛领域,例如各种组织、机构、社区,甚至更大的范围。
第三,从线下的代际学习演变为线上—线下相结合的代际学习。在前互联网时代,代际学习的情境主要是在线下,即在现实中面对面地进行,或在日常生活情境,或在正规教学场所。进入互联网时代,代际学习的情境又增加了线上。这种情境的特征之一是非面对面的,因此,与面对面情境中的相互交流存在一些不同性质。而线上—线下情境结合的新模式比之此前仅只是线下情境而言,所能够产生的优势学习效应不只是双重的。
第四,从非正规化形式的代际学习演变为正规化形式的代际学习。以往时代,所存在的代际学习主要是一种不系统性、无规程性的非正规化的代际学习形式,带有很大程度的随意性、零星化特征。当今时代,代际学习越来越趋向于一种系统性、有规程性的正规化的趋势,换言之,这种代际学习形式具有目标化、程序化、精细化和组织化的特征。
概括而言,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来,社会结构和人口结构的变迁引起代际学习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外家庭化范式(new extrafamilial paradigm)。也就是说,在前互联网时代,代际学习的范式主要是家庭化的;后来发生的一些变迁所引起的代际学习范式的变化,其表现的结果充其量是外家庭化—本地化的,即代际学习虽然延伸到家庭之外但却只是在邻近的地域或场所。进入互联网时代,代际学习的范式则可能是移动化的,即超越了具体的物理空间或场所的限制。与此同时,还表现出陌生人化(非熟人化)、一对多(非一对一)的互动模式特征。由这些特征所呈现出的代际学习效应,对于具体层面上的代际整合和代际协作而言,以及对于宏观层面上的社会整合和社会运行来说,都产生了一系列新的社会功能。
三、代际学习提出了社会学的多项新课题
发达国家中首先呈现并提出的代际学习这一综合性的社会现象,成为解决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一直备受关注的代沟问题以及数字时代新出现的代际数字鸿沟问题的一种重要契机,也是一种实际运行的社会机制。作为这种代际学习过程的结果之一是形成一种新的代际形构(configuration),(21)在社会学中,形构(configuration)这一概念更注重过程性的、动力性的特征,而不像构型(figuration)这一概念更强调“社会结构”、“社会系统”之类静态的、外在控制的方面。而这种代际形构又产生了多重的社会功能。因此,代际学习具有十分鲜明的综合性特征,涉及诸多领域,既是一个学术领域,又是一个政策领域,更是一个实务领域。
代际学习首先是一个学术领域。它成为社会学一些分支学科尤其是世代社会学、老年社会学、青年社会学、网络社会学之间十分重要的一个交叉领域,而这些分支社会学都可以从各自的视角对代际学习领域开展研究。这些方面的研究成果可以为有关的政策制定提供学理依据,可以为实务工作提供机制构想和操作方法。
第一,代际学习过程促进了代际感情关系的融合和互惠关系的形成,其效应对于代际关系的和谐、代际整合的达成都会产生正向的促进作用。而这种包括了心理层面整合和行动层面统一的新的代际形构的产生,最终将会对整个社会的有序运行产生维护功能。代际学习的深刻学理意涵在于,这种互动成了在减少代际差异的过程中促进代际整合的重要机制,成了在代际更替的过程实现社会文化更新的重要机制。这一主题应该得到世代社会学的更多关注,因为世代社会学把世代角色、世代地位、代际互动和代际关系在社会构成、社会运行和社会变迁中的作用作为研究的核心主题。
第二,代际学习过程中年轻一代的角色和地位得到了充分彰显,在很大程度上发挥着主导性作用,促进了反向社会化机制的进一步强化和制度化,推动了年长者向年轻人学习的常态化和惯例化。在互联网时代,反向社会化意义的代际学习独特地表现为“互联网移民”向“互联网原住民”的学习。这一情形充分反映了时代进步和社会发展所赋予年轻一代的独特而重要的社会角色属性和代际地位特征。而作为赋予青年在社会运行和社会变迁中具有极其重要角色和地位的青年社会学而言,代际学习尤其是青年于其中所承担的角色和地位则成为一个崭新而重要的研究领域。
第三,代际学习过程中年长者通过向年轻人学习而使自身的知识和技能得到更新,这对于年长者的潜能发挥及提高社会适应性,将产生积极的促进功能。在当今时代,代际学习一定意义上变成了老年人继续教育或继续社会化的代名词。因此,代际学习成了一种看待老年人的优势视角,即不把他们看作社会的弱势群体,而是一个具有某些潜在优势需要被开发的群体,这些潜在优势包括他们的人生经验、处世智慧、生活技能等。因此,代际学习成了突破老年人继续社会化、社会适应性提高、社会潜能发挥和生活质量改善等老年社会学难题的一个新的研究突破口。
第四,代际学习过程也是一个现实社会与虚拟社会共存和互构的过程。如果说从前喻文化到互喻文化再到后喻文化呈现一种在社会变迁进程中社会文化更新的历时性阶段和规律的话,那么,这种规律在社会呈线性发展特征的历史时期将会表现得更加明显一些。在当今多元时空(或复合时空)的背景下,尤其是互联网时代来临,年轻一代向年长一代学习、年轻一代人们相互学习、年长一代人们相互学习、年长一代向年轻一代学习,都是人类在社会生活中应对共同难题和寻求发展之路所形成且必须的社会传承机制和文化更新机制。而面对一个史无前例的由现实社会与虚拟社会共存和互构的陌生而复杂的世界时,更强大的适应性和应变力的塑造,已经不是社会的单一机制可以胜任的,而需要一种复合性机制,具体将会涉及不同世代人们之间的合作,也涉及包括互联网在内的新信息通信技术及其产品的运用。而这些问题都是网络社会学应该优先加以探讨的。现实社会与虚拟社会共存和互构的过程正在促进社会结构和文化模式的变迁,对于体系新要素和文化新基因的生长都将发挥催生效应。
第五,代际学习的社会学研究成果应用的最直接、最重要领域是有关社会政策的制定和工作机制的完善。代际学习的常规化需要制度化作为保障基础,也就是说,必然有赖于有政策措施的出台和工作机制的形成。政府部门应该以不断提高年长一代的数字化学习素养为初级目标,以年轻一代为此优先提供帮助为切入角度,并以促进各代人之间的相互学习、知识共享为高级目标,制定和出台相关的规划、政策并形成相应的工作机制。发达国家在代际学习政策领域的探索和实践已经提供了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较具代表性的做法是3P体系,即有关的政策(policy)、项目(program)和产品(product)相配套。在政策方面,典型案例如欧洲国家出台有关政策以保证老年人与年轻人共同参与就业培训,并将企业代际学习作为定期开展的工作,招募志愿者参与代际学习活动等。在项目方面,典型案例如“欧洲代际终身学习项目”,(22)European Approaches to Inter-Generational Lifelong Learning Project,简称EAGLE。欧洲成员国作为主要参与者,工作目标是促进处于工业社会向知识社会转型中的不同年龄人们的价值观念、生活态度的调适,达成代际理解和相互尊重。把不同年龄人们组织在一起工作,努力推动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的流动,鼓励他们终身学习。在产品方面,典型案例如远程可视控制软件、(23)Remote View(远程可视化控制软件)的产品专用于子女帮助当时不在自己身边的父母解决使用电脑时遇到的问题。虚拟博物馆。(24)S.Pinazo-Hernandis,“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A Way to Share Time,Experiences,and Knowledge. A Field to Develop.Journal of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s,Vol.1,2011,pp.115-116.把代际学习加以制度化的关键性原则是:第一,在目的上,促进不同代际之间的知识传递,采取优势视角对待老年人而不是将他们视为负担;第二,在规则上,以营造协作共享空间为依据。在代际学习的实际运行过程中,达成互动双方的互利互惠效应,让每一代人的需求都得以满足,利益都得以实现,从而建构起双向激励机制。
代际学习在现实层面上还是一个实务领域,一种实践活动。可以说,它为政府的相关工作以及社会工作和志愿服务都带来了新的机遇和开辟了新的空间。作为一个实际工作领域,应该进一步加强以下方面的研究和实践:
1.构建和完善“互联网+”的代际学习践行平台。互联网的全面普及为代际学习的具体实现和载体建设提供了具体的可能性。可以通过探索进行大规模协作的可能途径,形成共享空间,实现互惠需求,构建适合多代人互动交流的学习平台,并设计生产出配套的相关代际学习产品。(25)史昱天等:《代际学习:连接数字原住民和数字移民的新兴研究领域》,《图书与情报》2017年第2期。与此同时,研制推出相关的代际学习项目。不仅探索和开发“线下—线上”相互配套的代际学习模式,而且探索和开发出具有智能化、人本化和个性化的代际学习项目。(26)比如,以信息技术为手段、以信息化设备为平台的代际学习数字游戏,将会充分关注代际学习项目的参与度、交互性和趣味性。应该努力倡导和推进基于信息通信技术驱动的代际学习研究和项目。在代际学习机制上高度关注扩充参与性,增加互动性,提高激励性,加大趣味性。
2.大力开发“协助机制”的角色功能。一种具有可持续性的代际学习模式的运行,既离不开有效的技术支持系统,也离不开有力的社会支持体系,换言之,需要其专门的“协助机制”。实际上,这一概念所表达的深层含义是指社会支持体系,包括社会组织资源(如社团、志愿服务队伍)、社区资源、公共设施资源(图书馆、博物馆等),其角色功能是有效地协助代际学习工作的具体运行。
3.培养专业化的服务工作技能。在一些发达国家,“养老院+幼儿园”合作运行的场所通常被称作“代际学习中心”。中国社会进入了老龄化时代,国家实施了允许生育二胎政策,可以预期在今后一个时期老人与儿童这两个人群的数量将会同时呈现增长。因此,如何有效地提升老人晚年生活质量,以及怎样加强儿童在其成长的关键阶段与成人进行优质的互动,“代际学习中心”也许可以在此方面充分地发挥其应有的功能。这种模式的有效运行需要将社会教育、社会工作、志愿服务等方面的知识和技能加以有机地结合并且做出创新性的运用,这一切涉及的工作技能都呈现越来越专业化的趋势。
4.有必要评估代际学习的实际成效。如果代际学习逐渐作为政策设计或制度化的项目和工作来实施,那就必须开展代际学习实际成效的评估工作。作为一种创新性、综合性的继续教育形式,代际学习的评估指标体系的构建具有测量、监督、检验、激励、导向等多重功能,因此,应该通过对于评估指标体系的探索和构建,促进评估工作的制度化和科学化,并且通过达成质性评估和量化评估的有机结合,推动评估结果不断促进代际和谐相处与代际共同成长的目标实现。
总之,数字革命的发生尤其是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引发了代际学习的新型模式的诞生,其特征表现为,经由互惠协作效应构建了共享空间,而共享空间反过来又强化了双向激励机制。在表层上呈现为填平数字鸿沟(减少媒介素养差距、消除信息不对称性)的努力过程,在深层上却着力促进了代际知识传递与代内知识内化,并从扩展开来的多个层面上引发了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新的代际形构。这种新的代际形构在从代际融合到社会整合的静态结构层面上,以及在从社会传承到社会更新的动态过程维度上,都呈现了诸项新的社会功能。而探讨和认识这种新的代际形构及其所蕴含的社会功能,正是社会学(尤其是社会学有关分支学科)的使命所在,将有关的学科研究成果运用于相关的社会政策、工作机制和实务技能的创新和完善,正是社会学之社会功能的实现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