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理论叙事研究范式
2021-11-30李杰
李 杰
[云南大学,昆明 650504]
什么是历史理论叙事?从过去、现在、未来是一个统一体的宏观角度出发,把人类社会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历史过程作为研究对象,探讨它的历史运动机制、动力、规律、目的、意义等问题,对未来的演变趋势做出预测,这样的研究就是历史理论叙事。或者,以某一民族、地区或历史过程的某一层面进行类似研究,也可作如是观。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原始神话、宗教中,反映宇宙形成、人类起源的各民族创世史诗,是历史理论叙事最早的版本。各种历史观,诸如天命历史观、神学历史观、机械历史观、人性历史观、文化历史观、唯物史观等等,都是古往今来的历史理论叙事。历史理论叙事是历史学的一种表现形式。人类是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把具体的经验上升为抽象的规则,把个别的经验概括为普遍的模式,把暂时的经验提炼为永恒的原则,是人类思维的特殊性所在。人类在总结自身经验的活动中,也少不了运用这一思维方式,于是形成了理论历史学的样式——历史理论叙事。历史理论叙事的对立面是历史主义史学,历史理论叙事是概念性的,历史主义史学是事实性的。如同历史主义史学有批判史学、客观主义史学、实证史学等称谓,历史理论叙事也被称为历史哲学、历史理论史学、宏大叙事等。
21世纪的历史理论叙事相对于19、20世纪的历史理论叙事,既有继承性,又有自身的特点。其继承性表现在:其题材范围仍然以西方历史运动的趋势为重心,以东西方历史运动的比较为说明。其特点表现在:东方历史复兴论代替了原有的停滞论,西方社会的转型新生论代替了衰落悲观论或顶峰终极论。支撑21世纪历史理论叙事的经验事实主要是三个方面:中国的崛起,西方的衰退,中亚、北非等发展中国家陷入社会混乱。在技术性方面,19、20世纪的历史理论叙事主要是用某种理念或哲学概念归纳概括历史过程,21世纪的历史理论叙事在运用理念概念时还加上了指标使其量化。国际上一些具有历史哲学素养的学者,对历史理论问题进行了思考,形成现时代的历史理论叙事,主要著作有美国人类学、历史学家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时间稍靠前。以下简称《枪炮、病菌与钢铁》),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以下简称《政治秩序的起源》),(1)福山的这两部书观点是不一样的。在十年时间内,作者经历了从讴歌到反省的转变,即从认为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历史道路惟一样板,到反省并认同非西方国家也能为人类历史道路提供典型性的转变。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兰的《反思欧洲》,美国历史学家伊恩·莫里斯的《西方将主宰多久——从历史的发展模式看世界的未来》(以下简称《西方将主宰多久》),英国作家马丁·雅克的《当中国统治世界:中国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以下简称《当中国统治世界》),美国历史学家约瑟夫·泰恩特的《复杂社会的崩溃》,美国经济学家杰里米·里夫金的《零边际成本社会》等。以下,本文利用这些著作为素材,运用莫兰的科学研究范式理论,从主导概念、关键概念、关键原则以及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着手论述历史理论叙事的研究范式,并进行相应的评价。
一、主导概念
构建历史理论叙事,不是要把所有人类经历过的历史过程都概括归纳起来,而是有选择性的。(2)李杰:《历史哲学的认识论特点、价值和意义》,《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2月9日。在研究实践中,历史学家从对时代演变趋势的现实感出发,运用已有的理论修养和价值判断,对历史的普遍性、统一性、规律性问题进行研究,于是,那些符合历史发展趋势,并对人类未来产生方向性影响的历史过程,就进入了历史理论叙事的研究视野。历史学家在建构这一历史研究对象时,在他的心目中是将其作为具有典型意义因而能够代表一般来对待的。换句话说,具有典型性的历史过程,才是历史理论叙事的研究对象。典型的含义是体现出先进性,并代表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趋势。历史的发展是不平衡的,总是有的民族、国家、地区发展快,有的发展慢,而先进总是成为后进的榜样。在这样一种相互交流中,人类历史逐渐形成统一性、普遍性。历史理论叙事的任务正在于通过归纳典型性,把这种统一性或普遍性揭示出来。“从典型揭示一般”是历史理论叙事的主导概念。戴蒙德论道:为什么人类的发展会出现地区上的差异,一些地区发展快,一些地区却陷入停滞?这一问题即是为什么近现代西方领先于世界其他地区,而非西方地区被西方所支配和同化?人们通常所看到的工业、枪炮构成的实力扩张,以及随之而来的病菌的传播,只是直接的原因,要完整地做出回答,必须追寻久远的人类历史,总结出最广泛的历史模式。“历史并不‘就是一个又一个讨厌的事实’……它的确存在着适用于历史的广泛模式,而寻找这些模式的解释不但令人陶醉,也是大有裨益的。”(3)[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谢延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24页。福山也言:“一部人类世界史与一部世界通史不可相提并论。也就是说,这种历史不是我们所知道的所有人类事件‘流水账’式的百科全书,而是一种尝试,试图想在人类社会整个发展过程中发现一种有意义的模式。”(4)[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61页。莫里斯附和道:“中国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基督徒和托尔特克人的生活方式,无疑在各种各样的方面都大相径庭”,但“生物群落区内的共性是真实存在且至关重要的”。(5)[美]伊恩·莫里斯:《文明的度量》,李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260页。历史理论叙事这样做时,是运用概念进行分析和概述的,即它从众多的历史事实中选择某种历史特殊性为典型,并以概念进行表达。然后以这一概念为轴心,揭示历史运动的一般性。这些概念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需要与历史学家的价值判断而有所不同,这正是历史理论叙事生命力的所在。我们应记住,“历史不是给定的,不仅仅是一个过去所发生的事件的流水账,而是一件辨别事件重要性抽象化的意识工作。这种抽象所依据的标准是可变的”。(6)[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第157页。
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概述了人类农业产生以来一万多年的历史进程,他使用的概念是“最广泛的历史模式”。作者认为,人类历史上最早、最多地驯化了动植物的西南亚和中国,发展出了人类最先进的农耕文明,并使帝国、知书识字和钢铁武器率先在欧亚大陆发展起来。“粮食生产及社会之间的竞争与混合,产生了征服的直接原动力:病菌、文字、技术和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7)[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谢延光译,第306页。“这种速度上的差异就构成了历史的最广泛的模式”,(8)[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谢延光译,第5页。它始终支配着人类历史进程。在概述人类近代400年历史的著作《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中》,福山所运用的概念是“自由民主”。他提出:“在所有的社会发展模式中,都有一个基本程序在发挥着作用,这就是以自由民主制度为方向的人类普遍史。”福山曾认为,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的最后一种统治形式,并因此构成历史的终结。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中》,福山则以政治秩序概念揭示人类现代社会的历史普遍性。他指出,现代政治秩序的建立,依赖三大组件:国家建设、法治、负责制政府。在论述中福山强调,古代的君主制作为一种国家体制,具有典型性。研究国家制度的兴起,应以中国2000多年前建立的秦朝为典型。而宗教是法律规则的重要来源,它把人类的自私和个体性改造为合作的,研究法治的起源,应以犹太教、基督教、印度教、伊斯兰教社会为典型。负责制政府意味着,统治者相信自己应对治下的民众负责,将民众利益置于自身利益之上。在近代最早实现负责制政府的国家是英国、丹麦,它们是负责制政府的典型。福山认为,良好的政治秩序是国家、法治、负责制政府三种制度提供的。成功的现代自由民主制,把这三种制度结合在稳定的平衡中。通过研究这三种制度在典型国家中的实现,就可以为人类现代社会的政治秩序的合理化提供借鉴。
莫里斯在《西方将主宰多久》里以文明核心区与边缘地区这两个概念对人类历史的普遍性进行概述。他谈道,人类历史在其发展的每一阶段都会形成核心区与边缘区。在它们的关系中,核心地区会由于发展过度失去原有优势,而边缘地区会因为将文明地区的技术与自身特殊的地理环境相结合,发展出新的优势,成为新的文明核心区域。莫里斯认为,这一历史法则制约着数千年来的世界历史走向。法国史学家雅克则从现代性概念揭示人类近代历史的普遍性。他指出,进步、变化、发展、解放、工业化是所谓现代性内在价值的代名词,世界变得具有现代性是因为现代性是人类历史的必然过程,从18世纪开始,许多国家都建立了现代性,但它们走过的道路都是独一无二的,特定的文化孕育特定的现代性。
莫兰在《反思欧洲》中,以共同体概念概述欧洲的过去与未来。莫兰叙述道,当代世界历史发展的一个趋势是全球化,地区一体化是其特征之一。欧洲共同体的形成,具有典型性。欧洲认同的形成是欧洲一体化的保证,寻找共同的命运,理解那些在分裂和冲突中存在的共同之处,成就了欧洲共同体。欧洲内部的矛盾性,正是欧洲的统一性所在,它的分裂构筑了今天欧洲的统一。(9)[法]埃德加·莫兰:《反思欧洲》,康征、齐小曼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泰恩特在《复杂社会的崩溃》中,用“边际回报递减”概念论述复杂社会的崩溃。他论道,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社会政治的投资通常会达到一个“边际回报递减”的拐点。“这种回报递减……是社会政治进程和复杂化投资过程中的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10)[美]约瑟夫·泰恩特:《复杂社会的崩溃》,邵旭东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年,第134-135页。当人们的负担再也承受不了国家的需要时,社会的崩溃就不可避免了。杰里米·里夫金从市场机制与边际成本的概念研究资本主义社会消亡的问题。他提出,资本主义的市场机制,在提升整体的福利方面能实现最优效率,其最终结果是,必将导致生产力到达终点线,即每项额外单位生产的边际成本近乎零的情况。但跨过终点线后,资本主义制度就会进入自行消亡的过程。
历史学家确定主导概念,是主客观两方面互动的结果。一方面是时代的运动趋势形成了某种客观必然性,让历史学家不得不按照历史运动的轨迹去思考问题;另一方面是历史学家特殊的思想品质和学问功底,发挥着从什么角度去思考问题的功能。前者体现出历史学家确定主导概念的客观制约性,后者体现出主动性。一个主导概念在多大概念程度上是科学的,决定于历史的客观现实性与历史学家感知时代的历史感结合的程度。
二、关键概念
为满足揭示一般的研究目的,历史理论叙事经常使用的关键概念有:历史的起源与目的,历史的分期与阶段,历史的动力与机制,历史的规律与命运,历史的趋势与局限等。以下分述之。
历史的起源与目的。历史理论叙事主张,人类历史的演变之所以会形成普遍性或统一性,原因之一在于有共同的起源和目的。研究历史的起源与目的将为揭示它们提供基础。历史的起源与目的是互有联系的两个概念,研究起源是为了回答目的是什么的问题。如戴蒙德为了寻找人类历史的命运,探寻了农业的起源。莫里斯为了寻找西方领先于世界的局势还能维持多久的答案,追溯了人类文明史的起源。雅克为了寻找中国崛起给世界带来的影响,探寻现代性的起源。莫兰为了探寻欧洲共同体的世界意义是什么,追溯了欧洲的起源。泰恩特为了探寻复杂社会崩溃的原因,追溯了复杂社会的起源。里夫金为了探寻资本主义制度消亡的原因,追溯了资本主义的起源。福山为了论证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目前所能达到的最高的社会制度,追溯了自由民主的起源。在研究现代政治秩序的结构时,追溯了国家、法治、负责制政府的起源。与此相应,历史的起源构成历史的目的成为探讨的目标。戴蒙德把地区差异的必然性作为人类社会的命运;莫里斯把文明的演变作为人类历史的目的;雅克把现代性作为近代世界历史的目的;莫兰把欧洲的统一作为欧洲历史的目的;泰恩特把复杂社会的命运作为历史的目的;里夫金把资本主义的消亡作为历史的目的;福山先把自由民主制度作为历史的目的,后又将政治秩序的完善作为历史的目的。
历史的分期与阶段。历史理论叙事研究普遍性问题时,必然将历史作为一个过程进行研究,形成宏观概述。为此,通常都在研究历史起源与目的的基础上,探究历史的分期与阶段的形成。如莫里斯将人类历史的发展梳理为几大核心区的演变——中亚的两河流域文明、地中海文明、大西洋文明、北美文明,每一种文明都代表了人类历史的某一阶段。其中在研究农耕世界与游牧世界的斗争过程时,以17世纪签订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为界限,之前为游牧民族统治世界的时期,之后为农耕民族统治世界的时期。里夫金将近代以来人类的历史划分为三次工业革命过程,分别以煤炭与钢铁产业、石油与电气产业、电信与互联网产业为特征,它们分别形成不同的市场经济和管理体制时期。福山以自由民主制度的实现程度,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两部分,一是后历史部分,一是历史部分。在后历史世界中,国家之间相互作用的主轴心是经济。在历史世界中,民族国家将继续是政治认可的中心。
历史的动力与机制。历史的演变是一个过程,有不同的阶段,其原因何在?历史理论叙事研究这一问题时,是从探讨什么是历史的动力与机制进行的。历史的动力与机制指的是支配着历史运行的主导因素。有时,它们作为不同的概念使用,有时作为同一的概念表示。戴蒙德认为,人类几万年来形成的社会形式有族群、部落、酋长管辖地和国家四种社会形式,征服与兼并是人类社会从族群演化到国家的动力与机制。部落之间的征服和兼并导致酋长管辖地社会出现,酋长管辖地之间的征服和兼并导致国家出现。“不同民族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就是通过征服、流行病和灭绝种族的大屠杀来形成现代世界的。”(11)[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谢延光译,第5页。福山以自然科学的发展与人性中为获得认可的欲望为历史的动力和机制。他认为,“自然科学使历史发展既具有方向性也具有普遍性”,从而“为人类的世界性统一奠定了基础”。而人类特有的尊严在于自我价值和身份意识与他人赋予的价值密切相连,获得认可的欲望就是“社会科学称之为‘价值’的核心。”它构成人类宗教和民族的心理基础。莫里斯在揭示文明核心区发生转移的原因时指出,“社会发展产生的强大力量能危害社会发展本身”这一历史机制,促成了变化的发生。社会越发展就越复杂,并衍生出削弱发展的因素。发展得越来越复杂是有代价的,社会体系变得越来越弱,这始终是社会发展悖论的核心部分,最终必将导致人类文明核心区的转移。泰恩特在解释复杂社会进入崩溃阶段的原因时指出,这是由于社会机体的延续与社会投入存在回报递减的机制造成的。他说:“人类社会是一个解决问题的组织;社会政治体制需要能量来维持其生存;社会复杂性的增强伴随着人均投资成本的提高;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社会政治复杂化的投资通常会达到一个‘边际回报递减’的拐点。”(12)[美]约瑟夫·泰恩特:《复杂社会的崩溃》,邵旭东译,第136页。
历史的规律与命运。相同的历史动力与机制,会产生相似的历史运动趋势,它不断重复出现的方式被认识到后,便被赋予历史规律与命运的概念得到概括。历史规律与命运是两个相似的概念,指不断重复出现的制约历史运动的恒定性因素,前者较为理性,后者带有感性色彩。戴蒙德从命运的角度解释最广泛历史模式的形成。他指出,美洲和非洲的主轴线是南北向的,中间有峡谷和沙漠起到隔断作用。只有欧亚大陆的是东西向的。轴线走向影响了作物、牲口、文字、车轮和其他发明的传播速度。处于同一纬度的东西两地,白天的长度和季节的变化完全相同,适合相同的动植物生存。粮食生产从西南亚向外传播的速度比美洲和非洲都快。“历史的命运就是围绕着这些轴线旋转的。”(13)[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谢延光译,第187页。而福山则言:“如果历史永远不会重蹈覆辙,肯定会有一种不变的统一的机制或一系列历史的第一原因来引导历史朝着一个惟一的方向发展……不论是历史的周期性还是循环性的观点,都不排除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并且社会发展具有一定的规律性。”(14)[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第80-81页。莫里斯研究文明核心区发生转移的原因时,总结出其恒定性的因素是“后发优势”。即虽然地理推动了社会发展,但是社会发展决定了地理的意义。“当人们把一项适用于发达核心地区的技术用于欠发达的边缘地区时,他们改善这项技术有时候能使这项技术得到更好的应用,以至于边远地区变成了新的核心地区。”(15)[美]伊恩·莫里斯:《西方将主宰多久——从历史的发展模式看世界的未来》,钱峰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年,第106页。泰恩特对人类历史上诸多复杂社会崩溃进行分析后,总结出的制约历史运动的规律性是:“当一个社会逐渐向更高的复杂化层次发展时,社会单一个体的负担层次就会增高,所以作为一个整体,人口必须将能源总量中更多的部分贡献给社会机能体制。这是社会进化的一项恒定因素,不因任何资源种类的不同而出现缓解。”(16)[美]约瑟夫·泰恩特:《复杂社会的崩溃》,第134页。
历史的趋势与局限。历史的趋势与局限指,符合历史的机制与历史的规律所体现出的历史运动的方向性、制约性表现。虽然局限特指与方向性和制约性的偏离,但仍然只有在趋势中才能得到言说。如福山言:“历史发展中出现的像大屠杀这样的历史断裂,不论有多可怕,都不能抹杀现代化进程是一个连续并且非常强大的整体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历史存在着断层,不会降低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经历方面的异乎寻常的相似性。”(17)[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第147页。雅克在研究了西方和东方国家的现代性实现过程后,对历史的趋势总结到,人类历史的未来趋势需要一种能够处理好领先国家与后进国家关系的文化来支撑,由于中国的传统是以文化引领邻近国家,中国的发展可以向世界提供这一文化。莫里斯则是从技术创新的后发优势规律,描述未来中国在吸收了西方国家的先进技术后赶超西方的趋势。里夫金从工业革命的规律中,发现人类未来历史的发展趋势。他认为,通信互联网、能源互联网、物流互联网三者组成的协同整体,利用近乎零边际成本的生产特点和全球网络,使协同共享下的企业打破了资本主义市场中大公司通过垂直整合形成的垄断。未来,共享共有经济将取代市场经济。
三、关键原则
历史理论叙事中的主导概念、关键概念的认识作用,在历史学家的研究实践中,会衍生为一系列方法论原则,主要是:从内在联系解释历史演变,从特殊性解释历史本质,从偶然性解释历史复杂性,从历史价值解释文化认同,从着眼未来解释历史趋势。
从内在联系解释历史演变。研究社会发展与自然环境、周边民族的关系,经济结构与国家体制的关系,生产方式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文化传统与历史道路的关系等等,通常是历史理论叙事揭示历史内在联系的做法,目的在于从中解释历史运动的原因。戴蒙德探讨农业生产所决定的人类命运的形成,莫兰探究欧洲共同体的形成、文化精神的实质与未来走向,福山探究人类历史中现代国家体制、法治社会、负责制政府的起源,泰恩特探究历史上复杂社会崩溃的原因,莫里斯探究人类文明核心区的转移等,都是这样做的。为此,概括出一系列历史理性的认识。如戴蒙德论述道,农业生产使人口定居下来,而定居有利于贮藏剩余粮食,富裕的粮食储备则为增加人口提供了条件。人口稠密的状态又为形成生产的专门化和复杂社会创造了前提,手工业者、国王、祭司和官员得以产生。这是为什么复杂社会最早在欧亚大陆发展起来的原因。莫兰认为,人类历史上形成两种政体及其不同的历史道路,一种是集权体制及中心化的历史道路,社会发展依赖控制型中央权力机构,形成严格的等级制。另一种是分权体制及非中心化的历史道路,社会发展主要依赖于社会的自组织,在没有集中权力的情况下,实行一种多中心的自组织的灵活控制,每个层次上的社会组织自由发展。这是东西方历史走上不同道路的原因。福山认为,为了实现大一统,中国建立了早期现代国家的雏形,但由此社会组织受到压抑,法治发展不起来,阻止不了国家的重新家族化,因而不能从近代走向现代。印度相反,建立了发达的社会,但国家组织不统一、不强大,社会陷入分裂。欧洲历史发展中,社会现代化早于现代国家的形成,全国政府邀请地方参与构建地方生活,成为负责制政府的起源。莫里斯分析东方社会形成集权体制的原因时,从气候变迁造成的特殊自然环境做出了解释。他谈道,公元前800年后的全球气候变冷,使得落后国家陷入混乱之中,引发了长达数个世纪的扩张运动。所有公元前8世纪晚期以后约500年的历史中,西方和东方文明核心中的统治者都采用了中央集权化来应对他们的困境。波斯帝国、马其顿王国、罗马帝国、秦帝国、印度的孔雀王朝均产生于这一时期。在解释中国为什么在近代落后了的问题时,莫里斯谈道,是因为它开辟的新边疆——大草原,是传统的、未产生出创造新知识的社会需要。而西欧开辟的是未来的——如何理解大西洋,导致欧洲近代科技的发达并带动经济起飞。
从特殊性解释历史的本质。不是说明事实真相,而是用一个理论概念,说明某一类历史现象的本质,是历史理论叙事比之事实性的实证研究深刻之所在。而历史理论叙事这样做时,是通过对特殊性的归纳和诠释而达到的。所谓历史的本质指某一类历史现象具有的异于他者的特征。戴蒙德指出,中国是最早形成统一国家的地区之一,这和平原广大的地理环境有关。而欧洲由于地形破碎,长期处于部族的争斗中。中国南北的距离不算长,而且黄河和长江流域的广大平原连成一体,这就使统一便于形成。而欧洲地势高低不平,也没有连成一体的江河,所以至今未能实现统一。莫里斯认为,在轴心时代,东方把寻找出路的视线放在王者身上,而且希望用实现统一解决问题。而此时的希腊,却放在了民众身上,并且期望用民主来解决问题。民主的发明,标志着地中海西岸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决裂。莫里斯在论述中国与欧洲的封建制的不同时,解释道,同样是封建社会,但支撑中国周朝封建社会的政治力量,是领主和他们的亲戚团体。而欧洲的封建社会不同,它把没有亲戚关系的领主和属臣绑在一起。在欧洲,封建关系的兴起成为亲戚关系的替代,但在中国却没有。雅克在分析现代性在世界各国的实现时,也从特殊性出发。指出虽然实现现代性是各国各地区的追求,但方式并不一样。欧洲从16世纪40年代到17世纪90年代进行的一系列内战,为欧洲建立民族国家奠定了基础,从而为现代性的实现提供了前提。在北美大陆,个人善于革新和开拓造就的美国精神,成就了美国的现代性。在日本,明治维新后武士阶层转变为了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社会取代封建社会,没有经过激励的阶级斗争。日本的现代性,不是开始于商人阶层,而是社会精英。
从偶然性解释历史的复杂性。历史理论叙事虽然以揭示一般性为学术价值目标,但仍然十分重视历史偶然性的作用。它认为,一般性展现出的是历史趋势、规律、动力等制约历史演变的普遍性因素与原因,而偶然性则可以解释历史的瞬间、跃动、断裂等形成历史演变的特殊性因素与原因。具体说,历史一般性是人们的活动凝聚形成的客观制约性,即人们通常所说的情势、形势、大局——个人的力量无法去驾驭的时代潮流。历史偶然性则指突变的气候、个人气质、突发事件等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历史的复杂性由历史的偶然性对一般性的纠缠所导致。因此考察历史复杂性须从偶然性开始。偶然性打开了人类精神面对世界现实和面对它自身现实的不肯定的难题。戴蒙德曾言:“人的文化程度的影响在终结解释中占有突出地位。”(18)[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谢延光译,第56页。他的这一判断,来自对美洲阿兹特克帝国、印加帝国覆灭的思考。他认为,虽然欧洲用枪炮将病菌带进美洲,导致大量原住民死亡,这有最广泛的历史模式在起作用。但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做这件事,以及对立双方力量的差异如何形成,较量之后结局形成的方式,充满了偶然性、喜剧性。福山用自然科学及其所带动的经济发展机制来说明历史的连续性和方向性,但历史的断裂和精神方面的事件则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明。莫兰分析欧洲共同体认同的形成时论道,共同体意识的觉醒,来源于非主流意识、无序化。即来源于能源、防务、经济都不独立而产生出的脆弱感,以及非殖民化运动使欧洲各国回到欧洲的地方意识。莫里斯论述世界发达的中心从东方转移到西方时分析到,11世纪时宋朝经济发达,但蒙古人把宋朝从北方赶到了南方,并一直打到伏尔加河、匈牙利和维也纳,征服了巴格达,扫荡了伊朗、叙利亚、伊拉克。结果是,人类文明核心区从地中海东岸转移到了蒙古人没有入侵的地中海西岸地区。铁木真及他的儿子们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从历史价值解释文化认同。历史价值指历史的经验与意义经选择后所形成的适用性,文化认同则指在思想、观念、态度、立场上所达成的共识。前者指向过去,后者指向未来。历史价值与文化认同存在相辅相成的关系,文化认同需要从历史文化传统中汲取营养。“为了拯救未来,必须拯救过去。”福山曾认为自由民主是人类共同的追求,而西方已为此做出了榜样。但他在随后的研究中把伊斯兰社会作为了人类法治起源的样板,中国作为了建立国家制度的样板,所宣传的文化认同随着历史价值的扩大而有所更新。雅克则认为,与西方通过武力建立世界秩序不同的是,中国的历史传统是以文化建立世界秩序,不一样的历史价值对世界的文化认同产生不一样的影响。莫兰研究欧洲文化时指出,欧洲为什么能在科学文化创新方面领先世界,是因为它的历史传统中有一种否定的精神一直存在着,即它对既有的一切总是采用怀疑、批判、超越的态度对待之。欧洲文化认同的一个重要表现即为在否定中重建。而俄罗斯在转变了政治体制之后,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千百年来族群的、民族的、宗教的认同。从历史价值中吸取文化认同所需的重要性还在于,历史价值的扩大与文化认同的扩大存在同一性。历史价值在文明的交流中扩大,文化认同得以丰富张扬。莫兰期待,如果将东方注重内心修养的理念和基督教的人道主义结合起来,将会深化更新欧洲乃至人类文明。里夫金从认同的演变过程谈到这一相同问题,指出在狩猎采集社会,认同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神话意识是认同的来源和形式。在人类的古代社会,认同建立在宗教关系上,神学意识成了认同感的来源和形式,在近代社会,认同建立在民族国家关系的基础上,意识形态成为认同感的来源和形式,主要体现为对民族国家的认同。20世纪,认同建立在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心理意识成为认同的来源和形式。未来,认同将建立在生物圈关系上,情感成为认同的来源和形式,实现情感认同的人类世界最终将消弭战争。(19)[美]杰里米·里夫金:《零边际成本社会》,塞迪研究院专家组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2、313页。
从着眼未来解释历史趋势。历史理论叙事将预言历史发展趋势作为研究目标之一,这种预言是方向性的。莫里斯提出,20世纪不仅是西方时代发展到极致的时期,也是这一时代走向终结的开始。如果社会发展像20世纪那样,到2040年之前,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将会超过美国,到2050年,东方将赶上西方,到2103年,东方将再一次超过西方。届时,人类文明的核心区将从西方转移至东方。雅克提出,现在世界的竞争是现代性的竞争,中国的发展为人类提供的新现代性终将取胜。到21世纪中叶,西方国家占世界GDP的比例将不到一半,西方时代行将结束。里夫金提出,作为历史上的首次智能基础设施革命,新兴的物联网很可能会推动生产力的巨大飞跃。它将通信互联网、能源互联网、物流互联网等连接起来,让每台机器、每家企业、每个住户和每辆车等都内置到单一的操作系统中。物联网开放的、分布式的、协作式的结构,将创造对等的横向规模经济,业主、工人、销售商与消费者的既有范式将被打破,消费者变成产消者。这种人类社会属性的变化超越了血缘、宗教信仰和民族意识,演变为一种全球性意识。预计,最晚到21世纪中叶,全世界大部分受雇人员将在协同机制下的非营利部门工作,参与推动社会经济发展。当产消者在协同共享中分享自己的商品和服务时,市场经济中的交换法则与社会生活就不相干了。追求个人利益被追求集体利益所取代,传统意义上由穷变富的梦想将转变为对高质量生活的渴望。
四、评 议
历史理论叙事与历史主义史学既有区别也有联系。其联系表现在,它们都以事实作为观点的证据,注重揭示历史的内在联系,坚持价值判断等。如历史理论叙事虽然以概念及逻辑体系叙述历史,但仍重视事实。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概念味道最为浓重的历史理论叙事,其中讲道:“忠实地采用一切历史的东西,是我们应当遵守的第一个条件。”(20)[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第10页。还说“世俗的东西本身是具有真理的东西。”(21)[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第417页。而最重视事实的个别性的兰克史学也并不忽视历史的普遍性,把揭示历史的内在联系作为了历史研究追求的目标。他在批评黑格尔以理性概念概括一部人类历史时,仍认为揭示历史的普遍性是必要的,只不过不应以一个先定的概念,而是应以事实的联系来进行说明。他曾论述道:“让我们承认历史永不能具有一种哲学系统的统一性;但是历史并不是没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这种联系渗透于任何地方,并且没有任何人能完全独立于这种联系。……这种联系同样也是认识的对象。一长系列的事件——彼此相继、互为毗邻——以这样一种方式彼此相联系,从而形成一个世纪,一个时代。”(22)[德]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65页。重视事实,并重视事实中的普遍联系,是历史理论叙事与历史主义史学的联系的重要表现,它们都认为“历史是产生普遍性的东西的经验的方法”。(23)[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第161页。它们的区别主要是,历史理论叙事以概念及其逻辑论述问题和叙述历史,历史主义史学主要以事实及其联系的逻辑论述问题和叙述历史。历史理论叙事中,历史的起源、目的、动力、机制、规律、趋势、模式等概念,构成研究的基本及核心的内容。历史主义史学中,历史事件的发生、地点、时间、背景、进程、结局、经验等构成研究的基本及核心的内容。
历史理论叙事重视事实,因此它并不忽视偶然性。福山指出:“只要认真阅读黑格尔的历史著作,我们就会发现历史的偶然事件和意外在整个历史中具有重大意义。”(24)[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第68页。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黑格尔谈道:“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因此有两个因素就成为我们考察的对象:第一是那个观念,第二是人类的热情,这两者交织成为世界历史的经纬线。”(25)[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第23页。热情所表现出的欲望、兴趣和活动,是世界历史完成它的目的手段,而这正是偶然性发生之所在。“人类的各种热情是这样得到满足的,它们依照它们天然的趋向,来发展它们自己和它们的目的,并且造成了人类社会这个建筑物,这样却给公理和秩序造成了力量来对付它们自己。”(26)[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第27页。偶然性在这里是必然性的另一极,要重视必然性,就必然重视偶然性。由于并不忽视偶然性,历史哲学重视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黑格尔对世界历史的研究,曾花了很多笔触叙述了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等。重视个人的作用,是重视偶然性的一个表现。
那种认为分析历史哲学发生后,思辨历史哲学就过时了的说法是不确切的。思辨历史哲学与分析历史哲学存在继承关系。分析历史哲学是从思辨历史哲学中获取灵感的。分析历史哲学的本质特征是,历史研究的兴趣是从过去与现实的联系中发生的,历史学家头脑中存在的价值判断概念,主导着历史研究,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主张来源于思辨历史哲学。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谈道,虽然忠实地采用历史事实,是历史学家研究历史时的第一个条件,“可是他的思想的运用不是被动的。他离不开他的范畴,而且从这些范畴来观察他心目中所见的各种现象”。“谁用合理的眼光来看世界,那世界也就现出合理的样子。”“当我们研究过去的时代,研究遥远的世界,这时候一种现在便涌现在我们心头。……这使发生的史迹不属于‘过去’而属于‘现在’。”(27)[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第5页。分析历史哲学思想在黑格尔那里就发端了,黑格尔的思想里包含着分析历史哲学的种种思想,这从他对克罗齐的影响上可以看出。因此说分析历史哲学完全是针对思辨历史哲学的,甚或说已经否定、代替了思辨历史哲学,这是对思辨历史哲学的误解。思辨历史哲学的方法论里包含着历史认识论,这起源于维科的历史与逻辑的一致的方法论,在黑格尔那里,就是从思想中发现联系的哲学的世界历史。
历史理论叙事在20世纪70年代后的西方世界曾一度遭受了冷遇,其原因主要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19世纪历史理论叙事得以形成的社会环境大为不同了。19世纪的历史理论叙事建立在历史是一个不断持续进步的过程的理念上,简称“历史进步观念”。它有两个基点:一是科学技术将会战胜灾难和贫困,从而必然改善人类的生活。二是经济的发展繁荣必将带来人类的幸福和安宁。但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促使人们思考,“倘若经济发展以及教育和文化都不能阻止纳粹这类现象发生,历史进步又可以用什么来体现呢?”(28)[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第7页。环境危机的严重性给人类前途带来的迷茫,官僚体系日益紧密固化对个人自由发展造成的障碍等等,直接使人们放弃了历史进步观念。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利奥塔发出了元叙事已经过时的呼声,贝尔则论证意识形态已终极。利奥塔从知识的合法化进行论证,认为19世纪的两大元叙事,即思辨的和解放的叙事,在当代社会和文化中,即在后工业社会和后现代文化中,失去了知识的合法化。思辨的叙事把知识、社会、国家的发展建立在实现精神生命的追求上。在这种机制中,所有知识话语都没有直接的真理价值,它们的价值取决于它们在精神生命进程中的位置。解放的叙事把知识的合法性建立在投身于伦理、社会和政治实践的自律上。但没有什么能证明,知识的真实性与真理性,就必然与社会正义有对等的关系。因为,知识的陈述是关于认知价值的,因而是指示性的,而政治实践的陈述是关于实用价值的,因而是规定性的。知识的发展不取决于某一种哲学理念,也不取决于某一种政治理念,知识发展的合法性在于自身。元叙事不能保证知识的合法性,因此思辨叙事与解放叙事瓦解了。(29)[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车槿山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与利奥塔从知识内部的合法性论证历史理论叙事失效了不同,贝尔从知识体系与社会环境的变迁论证历史理论叙事的终结。贝尔在论述中运用的概念是“意识形态”,相当于利奥塔的解放叙事。贝尔认为:“意识形态……是一个经由漫长历史演进而形成的信仰体系……在改造观念的过程中也改造人。”(30)[美]丹尼尔·贝尔:《意识形态的终结:50年代政治观念衰微之考察》,张国清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37页。在漫长的中世纪,宗教是人类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但从启蒙运动以后至20世纪中期,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革命及其未来的信仰代替了宗教信仰,成了新的意识形态。这两种意识形态是对立的,但都以一个统一的人类历史过程为视野,追求全人类的政治平等与自由,因之具有普世性,是历史的宏大叙事。可是它们谁也没有取代谁,而是在20世纪冷战结束后,逐渐失去了它们的普世性。“一个非同寻常的事实是,正当旧的19世纪意识形态和思想争论已经走向穷途末路的时候,正在崛起的亚非国家却正在形成一些新的意识形态以满足本国人民的不同需要。这些意识形态就是工业化、现代化、泛阿拉伯主义、有色人种和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31)[美]丹尼尔·贝尔:《意识形态的终结:50年代政治观念衰微之考察》,张国清译,第387页。与旧的意识形态有强烈的政治属性不同的是,“新意识形态的驱动力则是为了发展经济和民族强盛”。(32)[美]丹尼尔·贝尔:《意识形态的终结:50年代政治观念衰微之考察》,张国清译,第387页。贝尔认为,新意识形态是民族、地区、国别史视野的,缺乏人类历史的统一性,因而不具有普世性,所以在这一意义上的意识形态终结了。
基于上述观点,我们应该看到,后现代主义的兴起,是西方世界知识界对资本主义价值体系有效性的检视,是对自启蒙运动以来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反思和批判。20世纪中期以后,历史理论叙事的冷落是因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原有的意识形态受到严重挑战,曾经主宰历史理论叙事的普世价值失效了,人类历史的统一性不再是促进历史进步的动力,因而缺少历史理论叙事的作品问世。但50年过去进入21世纪,历史理论叙事获得了复兴,一批历史理论叙事著作纷纷涌现。历史理论叙事复兴的原因,与它冷落的原因正相反,进入新的世纪后由于全球化的进行,人类历史的统一性、普世价值又在人类历史中突显出来,于是探讨人类新的未来的历史道路的需要,促使历史理论叙事论著得以彰显。“金砖国家”的前途,中国在未来的引领作用等问题,成为新的历史理论叙事关注的重心。人类的太平洋时代是否会到来?照耀文明未来的太阳是否将再次从东方升起?与以往不同的是,21世纪的历史理论叙事注重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视野,有了一番别样的韵致。
与历史理论叙事遭遇怀疑的境遇相似的是,它还遭受了严厉的否定。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是其代表性人物。波普尔反对历史理论叙事,主要理由有两点:一是认为历史理论叙事是用归纳法得出结论的,而归纳法不能产生真理。二是认为历史理论叙事的研究目的是揭示历史规律与预言未来,而这是做不到的。波普尔的说法对吗?先看第一点。波普尔说:“我并不相信‘概括化的方法’”,即“通过概括化或归纳法的某种程序而从中得出理论来的那种观点”。(33)[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87页。因为“全体意义上的整体不可能当作是科学研究的对象或者任何其他活动的对象”,(34)[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第69页。而历史理论叙事恰恰违背了这个原则。波普尔在这里的失误表现为,他把归纳所产生的整体,看成无一遗漏的全部,即所谓只要有一只黑天鹅,天鹅是白的观点就不能成立。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归纳法对事实的概括,确实是指向整体的,但并不要求达到无一遗漏的地步,因为事实上这是做不到的,也不需要做到。归纳法概括出的整体,是概率性的,对于个别不符合的情况,用例外作为补充即可。归纳法仍然是可以作为得出真理观点的科学方法。波普尔反对归纳法的运用,还有一个理由,即认为科学研究是从问题开始的,而归纳法从观察开始。波普尔认为从问题开始必然承认理论在先的事实,而从观察开始则会无视理论的主导性。他说:“在我们能够收集数据之前,必须唤起我们对某一数据的兴趣:问题总是最先出现的。问题反过来又会受到实践需要的启发,或者受到那些由于这样那样的理由看来需要加以修正的各种科学信仰或前科学信仰的启发。”(35)[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第107页。波普尔的话一半是对的,一半是不对的。任何科学研究一定是在某种理论的主导下展开的,这是对的。不对的是,他把观察到的事实,与理论所概括的事实完全对立起来了,其实这两者是互相交织的。从理论开始去收集事实,再实现对事实的概括,和从事实开始然后运用理论,再实现对事实的概括,这是两条运用归纳法的途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应当坚持,“从直观中的杂多出发,由想象力而实现对这种杂多的综合,并由概念来完成这种纯粹综合的统一,这是康德为我们所描述的产生必然的、普遍的知识的内在机制”。(36)章士嵘:《科学发现的逻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10页。
再来看第二点。波普尔认为,历史理论叙事“认为历史预言是它的主要目的,并认为通过揭示隐藏在历史演变之中的‘节奏’‘类型’‘规律’和‘趋势’就可以达到这一目的”。(37)[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第7页。波普尔认为这是做不到的。因为“地球上生命的演化或人类社会的演化,都是一场独一无二的历史过程。我们可以假设,这样一场过程是按照各种各样的因果规律进行的。例如,按照力学规律、化学规律、遗传规律等等”。然而,历史理论叙事的描述“却不是一种规律,而仅仅是一项单一的历史陈述。普遍规律,像是赫胥黎所说的那种,乃是有关某种永不易变的秩序的论断,即有关某一种类的全部过程的论断”。(38)[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第95页。这种“在演化过程中探求‘永不变异的秩序’的规律绝没有可能属于科学方法的范围之内”。(39)[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1998年,第95页。波普尔这里的失误表现在,他对规律的理解和对预言的理解,和历史理论叙事所理解的并不一致。历史理论叙事所理解的规律和预言,是有程度性的,即有时代性与侧重点,并不是包罗全部人类历史事实的。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用“理性”一词概括人类历史规律和预言未来,反映出资产阶级统治世界的时代意识;而马克思用生产关系要适合生产力发展的规律概括人类历史规律和预言未来,反映出无产阶级改造世界的意识;莫兰用共同体概念追溯与预言欧洲的形成与未来,反映出世界全球化的过程等。虽然,历史理论叙事所做的概括和预言,只是关系到世界历史的某一方面,但却是有用的。它用典型揭示了一般,解释了人类历史发展的某种趋势。这样一种历史理性的认知,是人类总结历史经验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方法。波普尔反对揭示规律和预言未来还有一个理由,即认为历史理论叙事这样做时,忽视了偶然性,陷入自相矛盾。他以马克思的学说举例道,一方面,马克思主张:“‘当一个社会发现了决定它自身运动的自然规律时,即使是它这时既不能越过自己演变的各个自然阶段,也不能把它们从世界上一笔勾销。但是它对此却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它可以缩短和减轻分娩的阵痛。’马克思总结出的这个公式,极为出色地表现了历史主义的立场。……这仿佛是定命论的一种特殊的变种、一种有关历史趋势的定命论。”另一方面,马克思又主张:“‘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一公认的‘行动主义’的格言……与历史主义最重要的学说相冲突。”(40)[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第46页。波普尔在这里的失误表现为,他未能读懂马克思。在马克思那里,注重历史的必然性及其所产生的历史客观制约性,与注重历史的偶然性及其所导致的历史主观能动性,是并行不悖、相互支持的。在马克思的历史研究中,他花了很大精力去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动规律,也花了很大精力去研究各种历史事件,如波拿巴政变、巴黎公社起义等。在历史规律与预言问题上,波普尔花费的工夫是不够的,以至于可以发现他在论述中的一些矛盾。他在批评了历史理论叙事预言未来是错误的之后,接着说:“大规模的预报——在一个广阔领域内而且是可能有些模糊的长期预报——在某些科学中是可以达到的,这一点肯定是真的。”(41)[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第35页。“如果长期预报是社会科学可以达到的,那它们只能是大规模预报的那种东西。”这是向历史理论叙事观点的接近,历史理论叙事向来都把对未来的预言作为一种大趋势理解,而不是某时某地必将出现的事件。波普尔否定了历史理论叙事的科学性、合理性后,又宣称历史理论叙事可以存在,并提出了一种新的历史理论叙事。他说:“历史主义是一种贫困的方法——是一种不会结出果实来的方法,但我在实际上并不排斥历史主义。”(42)[英]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贫困论》,何林、赵平等译,第2页。他认为,人类社会数千年的历史,可以概括为两个历史时期,一个是封闭社会时期,另一个是开放社会时期。“从封闭社会到开放社会的过渡显然可以描述为人类所经历的一场最深刻的革命……希腊人为我们开始这场伟大的革命,而现在这场革命似乎仍然处于开始阶段——从封闭社会到开放社会的过渡。”(43)[英]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杜汝楫、戴雅民译,太原: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2年,第185页。波普尔在做出这样的历史理论叙事时,并没有对整个人类的全部历史事实进行归纳,然而他还是提出来了,这是自我否定。
波普尔把他在历史理论叙事中看到的偏差,归结为历史理论叙事本身,把历史理论叙事中的结论性意见绝对化,然后给它起了一个名称——历史主义(历史决定论、历史命定论),然后就开始批判了。他关于总体性研究和局部性研究,以及零碎工程师和乌托邦工程师的划分,就是这样产生的。在波普尔看来,历史决定论就是神学解释学。他说:“现代两个最重要的历史决定论版本都具有它的主要特征。它们是种族主义或法西斯主义的历史哲学(在右边)以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在左边)。”(44)[英]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杜汝楫、戴雅民译,第10页。波普尔把历史理论叙事彻底作为一种脱离了偶然性的必然性,脱离了人的行为的历史客观性看待,用归纳全部事实的要求,来看待归纳法的使用。这就使他的论述及观点,虽然在某些局部方面是对的,整体而论却是站不住脚的。他的学说之所以影响很大,是因为在一个特定时期,即社会主义国家开始批判苏联的教条主义、“左倾”思潮时,波普尔的一些具体观点与之吻合,适应了形势需要,以至于使人们忽视了其方法论上存在的不足。把他的《科学发现的逻辑》,与章士嵘与之同名的《科学发现的逻辑》作一对照,可以发现,对于如何去进行科学思维和科学研究而言,章士嵘著作的水平要高得多,可惜名声竟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