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仁”的意象诠释
——仁道的本体论建构
2021-11-30李煌明
李煌明
[云南大学,昆明 650504]
仁至难言,却不得不言,因为它是儒家哲学的核心。仁之难言,或有三:一是大,至大无外,无所不包;二是微,具体细微,本体幽微;三是贯,无所不通,变化无穷。为此,在文献梳理与概念分析基础上,如何系统而融贯地诠释,是当前儒家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然则,所见不同,诠释各异,故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从“意象诠释”出发,本文力图对儒家仁论作一整体之勾画,系统之呈现。哲学诠释,一如作画,既不可徒得模样,不见气魄,亦不能舍其形象,徒得精神,而当形神交融,意象浑沦,是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意象诠释,此之谓也。道一也,在“易”为:意-象-言,天-人-地;在“仁”为:仁-义-礼。故《左传》曰“参和为仁”,董仲舒说“王道通三”。此即仁论之总纲,诠释之要领,亦是本文之逻辑。
一、仁:仁之本体
言仁不易,仁体更难。一如朱子指出:“仁至难言,故圣贤之言,或指其方,或语其用,未尝直指其体而名言之也。”(1)《朱子全书》第23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394页。在朱子看来,古圣先贤言“仁”者多矣,然却未尝直指本体:或言其形,或言其象;或言其事,或言其用。然则,言虽不易,非不能也,言之有道——立先立乎其大者也。大者,大本与达道,头脑与总纲。立本故能一,达道故能贯。历史上“仁”之诸说,文义各异,彼此不同,如同散落一路的铜钱,需要将其一一拾起,串上绳索,是谓“一以贯之”。然则,如何“贯”,何为“一”?此便见仁见智。以意象诠释观之,其“一”即易道,“贯”即脉络。仁-义-礼,乃仁之流行,是谓流行三变;仁-智-勇,乃仁体之常,是谓一心三性。
本体与流行,不过仁之卷舒,故而一源无间。卷而藏之,即本体之一;舒而展之,即流行之三。简言之,仁道之流转,不过屈伸上下,往来卷舒。大道即方法,故朱子说,对“仁”的把握,要“三看”:兼看,定看,活看。首先,要兼看。兼看亦即共看,便是不能单看,而要总观统揽,大着心胸,大着规模。要见得“仁”字分明,便不能局限于“仁”,而当兼义礼智。若只看“仁”字,则越看越不出。(2)《朱子全书》第14册,第250页。其次,要定看。兼看是就万殊上说,是博,是全;而定看则就理一上论,是约,是透。为此,朱子说:“看得个意思定了,将圣贤星散说体看,处处皆是这意思,初不相背,始得。”(3)《朱子全书》第14册,第251页。“体看”即是定看,通透彻底,则约其一理,故处处如是。再次,要活看。由于结构位置不同,“仁”字各有地头说,不可一例看。朱子说:“文字须活看。此且就此说,彼则就彼说,不可死看。牵此合彼,便处处有碍。”(4)《朱子全书》第14册,第217页。不通则不约,不约则不贯。得其理一之约,而后有以验之。及其看得熟后,自能揉成团,捺成扁,放得去,收得来,纵横舒卷皆由自家。反之,道理生时,便无实见,故而纽捏巴揽,没个丁一确二,只得东拉西扯。这道理收拾他不住,自家也使他不动,他也不服自家使。(5)《朱子全书》第18册,第3815页。
朱子说:“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知者,仁之分别。”“仁所以包三者,盖义礼智皆是流动底物,所以皆从仁上渐渐推出。仁智、元贞,是终始之事,这两头却重。如坎与震,是始万物、终万物,艮则是中间接续处。”(6)《朱子全书》第14册,第249、247页此二句,实乃朱子“仁说”之总纲。不过,仁的结构不是固死的,而是常中有变:观之以一,道通为一;观之以二,不出两端;观之以四,元亨利贞;观之以三,中间两头。由意象诠释观之,道理虽也一般,但具体却有不同。总体上说,朱子偏好“二四”模式,遵循“一而二,二而四”的展开方式。由“意-象-言”推之,仁之流行便是:仁-义-礼;仁之本体则是:仁-智-勇。这是本文“仁论”之总纲。以流行看,仁与礼,是仁之两头。仁者,仁之心,天之性;礼者,仁之形,物之文。义,犹道也,乃其“中间接续者”,上继本体之善,下遂万物之性。
仁之本体,莫非一心三性,圆融浑沦。其分也,三性粲然;其合也,一心浑然。其分其合,翕张如掌:张开则三,紧握则一。故心之与性,分而不离,合而不乱,三性圆融,一心浑沦。理一而分殊,道体如是,仁体亦如是。由大而小,“仁”有三层义:全体之仁、本心之仁、天性之仁。恰似“有一个小小底仁,有一个大大底仁”。(7)《朱子全书》第14册,第252页。全体之仁,便是生生之易,如水流不息,乃总通而论。只是对大道全体的形容描述,笼统一说,大概如此。故说:“仁,浑沦言,则浑沦都是一个生意。”(8)《朱子全书》第14册,第246页。本心之仁,即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朱子所谓“生物之心”,犹“谷种”相似,所谓“专言包四者”,是一中有四,如春生之气,似大始乾元。天性之仁,则就本心之中,而指其固有之常、枢极之要而言者,所谓主宰根源,亦即本体三性“仁-智-勇”之“仁”。
以易而论,其总体是“易”,其流行是“意-象-言”。“意”其体之始,“言”其物之终,“象”便是中间接续者。故程颐说:“其极是仁,指本体之仁;一事是仁,指形色之仁;通上下亦是仁,指变易之仁。”(9)《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82页。本心之仁,即指“意”言,有元始、根源义,含生成义,一如仁生义,义生礼。天性之仁,乃就本心所具三德性说。所谓“三德性”,即是仁智勇。仁智勇,三达德,源自《论语》。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10)《四书五经》,《论语·宪问》,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2页。此即本体三性,君子三德。此德此性,一如孟子说,良知良能,固有天性,非由外铄,故而又称其为“天德自性”或“本体自性”。以其为本体之性,故程颐说是“极本穷源之性”。朱子所谓“性即理”,便就本体三性上说,往往强调其本体义而非生成义。三性之中,仁是常体,是真性,智与勇俱是仁之用。然此皆就本体上说,故称其为“自性本用”。
由上,仁有四义:全体之仁(浑全之仁)、源始之仁(本体之心)、德性之仁(本体之性)、流行之仁,四者层层深入,如抽丝剥茧一般。本心浑沦是生物之心,是生成论,故说“心为太极”;德性之仁是固有之性,是本体论,故说“心具太极”。由此,中国哲学是“本体生成论”或“本体宇宙论”,亦即包含本体的生成论或宇宙论。及其形成演变,乃以生成论融摄本体论,而非以本体论融摄生成论,生成论或宇宙论是大架构。至此,朱子说前人未尝说出“仁体”,亦有其一定道理:本体三性之仁,前人多只说到“性”,而未曾说到“理”,此朱子之所谓“性即理”。就本体中说“性即理”,或许二程亦未及之,故朱子自信如此。为此,朱子评程颢之仁说云:“‘公’也只是仁底壳子,尽他未得。毕竟里面是个甚物事?‘生之性’,也只是状得仁之体。”(11)《朱子全书》第17册,第3183页。“公”只是仁体之外壳,“生生”只是“体段”,形容道体如此,皆未及其性理之实。
然则,仁体何以止于仁智勇“三性”?于此,张载进一步解释说:天以参为性,“吾儒亦以参为性”。(12)《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34页。“参性”既是“参赞化育”,也是象数之三,亦即“三性”。此“三性”者,常、无、有而已,故《正蒙》曰“有无混一之常”。(13)《张载集》,第8页。此亦《庄子·天下》曰:“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1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80页。无论庄子、张子还是朱子,本体“以参为性”的根源都在《易》。朱子解释说:“天圆地方。圆者一而围三,三各一奇,故参天而为三。”(15)《朱子全书》第1册,第153页。由径一围三,故圆之方是“三”,地之方是“四”。分而别之,心象圆,其数一;性象方,其数三。
然则,哲学诠释非止文本之依据,更有理论之依据,当说出其中道理。仁体所以是仁、智、勇三性,实根于大道之圜转,实为仁之感通。一如程颢说:“易‘中’只是言反复,往来,上下。”又曰:“知知,仁守,勇决。”(16)《二程集》,第142、143页。其《定性书》亦如是。中即仁,所谓“天地之常”,固有天性;廓然大公与物来顺应,则是上下两端。(17)《二程集》,第460页。此与张载思想,如出一辙。《横渠易说》云:“自无而有,神之情也;自有而无,鬼之情也。自无而有,故显而为物;自有而无,故隐而为变。”(18)《张载集》,第183页。自下而上,故而是虚无,是藏往,是成智,实指仁体的形上性;自上而下,故而是妙有,是开来,是成物,实指仁体的贯通性。然所以反复,往来,上下者,便是融摄两端之“中”,是自根自本的“太极”,所谓“寂然不动”者,实指仁体的根源性。故朱子说,仁之本体,统之则一心,生物之心;分之则三德,总摄、贯通、无所不备。(19)《朱子全书》第23册,第3279页。此即“虚灵不昧”。
或质而疑之,孟子“四端”非四乎?“良知良能”非二乎?若此,何必固执于三?诚然如此。其实,程朱“专言”与“偏言”的体用说,即是对此的回答。用都是从体中流出,故专言是一包四;而一切之用,莫非体之变化,故偏言是四贯一。若此道理明白,自不再拘执其数是三是四。若就变化说,万理咸备,万象森然,岂止一三二四?其实,孟子与朱子,既言二四,亦言一三。如孟子言圣之清-和-任,士之中-狂-狷。至于“良知良能”,则是仁体之两端,与固有之常,合成本体三性。知即智,亦即德也,得之心方转成智;能即神也,亦即行也,非行无以成其能。故曰,知行合一存乎仁。但就意象诠释看,由于天方之数为三而非四,故就其常定而论,本体之性,其当为三。
合则一心,分则三性。前者是分别说其性,此处则是浑沦说其心,亦即将心性合成一个说。三性之中,任取其一,皆融摄余二,皆是一心。所谓“心即是性”,仅就这个层面上说。浑沦者,以一摄二,此即圆融思维。故朱熹说:“举仁,则义礼智在其中,举义与礼,则亦然。”(20)《朱子全书》第14册,第248页。简之,仁智勇三者,未曾相离。只是从何处看而已,但无论以何者为立场,任取其一,皆统余二。此即张载所谓“有无混一之常”,“常”即融摄有无者。“无”对“虚”言,“有”对“神”言,“常”对“性”言。故张载曰:“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21)《张载集》,第63页。
仁体之所谓“寂然不动”,实指自根自本,自体自性,乃能知而未知,能行而未行,寂而能感,寂感不离。那么,君子三德亦可以“知行”而论:智以知言,勇以行论,合此二者,方谓“智勇双全”、“知行合一”。然则,智勇知行,皆不可离乎仁,仁是三德之头脑与主宰,理想与信念。为此,君子三德必主之以仁,贯之以仁,故举仁则智勇必在其中,故“知行合一”者合于“仁”也。德虽三而实则一,合于心,主于仁,一于意,化用庄子之说,可谓“建之以仁智勇,主之以心志”。故朱子说:“仁者必有勇,便义也在里面;知觉谓之仁,便智也在里面。”(22)《朱子全书》第14册,第705页。
知常而后通变,先素而后工,先质而后文,先分而后合。任举其一,皆涵融三性,无余无欠,圆满自足,是谓“举一涵三”。这便是仁体结构之变,自然之妙,错综之文。程颐说:“心即性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其实只是一个道。苟能通之以道,又岂有限量,天下更无性外之物。”(23)《二程集》,第204页。朱子说:“仁者,理即是心,心即是理。”“心性只是一个物事,离不得。”(24)《朱子全书》第15册,第1372、1762页。又说:“自古圣贤相传,只是理会一个心,心只是一个性,性只有个仁义礼智,都无许多般样。”(25)《朱子全书》第14册,第703页。还说:“心性则一,岂有小大!”(26)《朱子全书》第17册,第3287页。“ 心、性、理,拈着一个,则都贯串,惟观其所指处轻重如何。”(27)《朱子全书》第14册,第223页这正是从大道浑沦上说,智、仁、勇;心、性、理;德、性、能。三者之中,任举其一,无不俱足,无不贯通。
由此,心、性、理、气,无论以任一为本体,实皆融摄其余,皆是一心浑沦,众德全聚,圆满自足,都是“仁”。诚如蒙培元指出:“明乎此,则不但形而下之心不是性,一般地说,也不能把心性等同起来,只有从形而上之心说,心便是性。”(28)蒙培元:《理学范畴系统》,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08页。此即朱子所谓“一而二,二而一”,故不信同而疑异,不好异而恶同。仁体三性,合则相彰,任举其一,相即相入;离则相伤,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所谓“本体”,必当圆满自足,无稍亏欠。或说朱子本体之理乃“只存有,不活动”,良知本体有“坎陷”沟阱。若此,本体何以圆满?何由自足?岂止亏欠?岂是至善?若此,所谓本体,不过死尸、残障、陷阱!此若为本体,又何足称“道”哉!
二、义:仁之感通
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29)《四书五经》,《孟子·告子上》,第105页。“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30)《四书五经》,《孟子·离娄上》,第88页。所谓“居仁由义”,正是仁之体用流行。“居仁”即是本体,以仁为居。仁,便是灵魂的居所,精神的家园。“由义”即由道,既是仁之显,亦是显之仁,既是流行、工夫与方法的统一,也是理与气的圆融。理犹路,气犹人,离人非道,离气无理。气是理之气,理是气之理,故曰“道兼理气”。因此,便有朱熹“骑马”之喻,比喻而已,当照之于心,无滞于辞。仁之流行,即是道,道即是义,是谓“道义”。有学者认为,仁是主观德性,义是客观原则,“由义”便是“循外在路径而行”。(31)陈来:《仁学本体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10页。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仁义固有主客对待义,但此处却是流行义。仁体义用,一源无间,岂可裂体用为二?为此,孟子说:“由仁义行,非行仁义。”(32)《四书五经》,《孟子·离娄下》,第92页。行仁义,是对待,主客两分,体用殊绝,故为孟子不取。由仁义行,是流行,我即是仁,仁即是我,一天人,合内外,所谓“大道与我为一”。
仁而安者,寂然不动,未发之中;义而行者,感而遂通,中节之和。仁者义之源,义者仁之流。一如孟子说:“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33)《四书五经》,《孟子·离娄下》,第92页。“混混”者,浑圆无缺,源源不断。“原泉混混”即本体之仁,源头活水;不舍昼夜,盈科后进,便是道义流行,如“爻之变”。所谓“盈科”,似水一般,流将开去:推行有渐,逐级有序,由近及远,是谓“仁爱”而已,非墨子之“兼爱”。以“易”观之,道义即是“象”,其上达本体之意,其下通形色之言。故《系辞》曰,八卦之画,上“以通神明之德”,下“以类万物之情”,“以体天地之撰”。(34)《四书五经》,《周易·系辞下》,第543、545页。
仁之感通,虽有同感异应,曲直常变,然皆不出对待与流行两端。通纵横为一,即是圜转。故感通有三:一曰横,二曰竖,三曰转。借张载之语,概而括之曰“一物两体”。一物者,道也;两体者,两端也。故曰:“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不越两端而已。”(35)《张载集》,第10、9页。所谓“一物”,既指具体事物,然更指“易道”,故曰:“易一物而合三才。”(36)《张载集》,第235页。然则,此感通之道即“太和所谓道”,非形上之道,乃阴阳之道,以两而言也。形上之道是寂然之“中”,阴阳之道是感通之“和”。由此,“和”乃感通之道或阴阳之道最根本的特征,故曰“仁和”。“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和则感,感则合,合则通,是谓和合感通。故和合者,上下贯通,左右逢源,故曰“大通”。若堕乎其一,滞于一隅,则难免迷于傍蹊小径,陷入断港绝河。
仁和者,仁之感通,即是道义;道义之开显,不过对待与流行;对待与流行,不过时位与纵横。对待即交易,是定位,如分阴分阳;流行即变易,是顺时,如寒来暑往。朱子说:“阴阳,论推行底只是一个;对峙底则是两个。”推行即流行,是纵向一贯,通而为一,所以说“推行底只是一个”;对峙即对待,是相对而言,如东西南北,所以说“对峙底则是两个”。何以如此?概而言之,“阴阳之理,有合处,有分处,事皆如此”。(37)《朱子全书》第16册,第2157页。以合观之,阴阳只是一气之消长,屈伸,进退;以分观之,左边有个阳,右边便有一个阴,与之相对。故说:“阴阳做一个看亦得,做两个看亦得。做两个看是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做一个看只是一个消长。”(38)《朱子全书》第16册,第2156页。“如魂魄,以二气言,阳是魂,阴是魄;以一气言,则伸为魂,屈为魄。”简言之,纵看是一,横看成二;屈伸为一,交感为二。故由“意”而“象”看,则先有流行而后有对待,一如先有太极而后有两仪,是“一而二”。然则,就“象”而论,先感而后通,非感则无通,故先有对待之体,然后有流行之用,是“二而一”。故曰:“感而后有通,不有两则无一。”(39)《张载集》,第9页。由同构相推,对待与流行,既可以时位观,亦可以常变论。象者,时与气也。故张载说:“象若非气,指何为象?时若非象,指何为时?”(40)《张载集》,第16页。气者,风云变幻;时者,无稍止歇。合之只是一个象,分之则有象有数。象以变言,数以常论。变者,与时俱化,气象日新;常者,分限节度,气数有定。故《系辞》说:“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41)《四书五经》,《周易·系辞上》,2009年,第541页。简言之,化成文,数定象。一如朱子指出:“数者,只是气之分限节度处。”(42)《朱子全书》第16册,第2211页。“象”以“气”言,“数”以“度”论。有象便有数,有数便有象,二者相即不离。由结构观之,此亦即理气不离,通常所谓“情义”“义气”“理智”“情感”都就“象”上来说的。
具体展开,感通之仁,其要有三:仁义、仁智、性情。简言之,以对待观之,仁与义、仁与智,性与情,分立左右两边,故而与位相适。以流行观之,仁与义、仁与智、性与情,只是一气之流转,故而与时俱化。然由同构故,可推之无穷;亦由同构故,可约之为一,仁义而已,阴阳而已。以流行看,仁义性情只是一个,与源流相似。故义者仁之和,智者仁之用,情者性之发。故张载说:义,仁之动;仁,体之常;仁,通其性,静而安;义,行其知,动以变。(43)《张载集》,第34页。以对待看,仁义性情分成二个,若其配然。故仁如春阳之暖,义似秋霜之严;仁言爱之情,智言理之则。通俗地说,道义包含相对的两端:情感与理智,严肃与活泼,此为对待说,着眼于“不同”,强调其差别。以流行看,则着眼于“不二”,突出其一贯,仁即是义,性即是情。
《周子通书》曰:“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朱子解曰:“阴阳以气言,仁义以道言。”(44)《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3页。只是一个仁,可分别就意、象、言说;同是一个义,亦可就象(气)与言(事)论。仁即其一贯,及其变则万殊:可以为阴阳,为仁义,为礼乐,为生成。故濂溪曰:“礼,理也;乐,和也。”朱子释云:“礼,阴也;乐,阳也。”(45)《周敦颐集》,第25页。所以由阴阳而推出仁义、礼乐、中正、动静等,其内在之逻辑或原理,便是“同构相推”。要之,对待与流行,只是“和合”二字,不过“仁体”的彰显。异而无同,同而无异,皆非中道,皆非和合。故张载曰:“感即合也,咸也。以万物本一,故一能合异;以其能合异,故谓之感;若非有异则无合。天性、乾坤、阴阳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46)《张载集》,第63页。于此,张载说:“心统性情者也。有形则有体,有性则有情。发于性则见于情,发于情则见色。以类而应也。”(47)《张载集》,第374页。“统”是合对待与流行说,其对待谓横摄,其流行谓纵贯。形与体对,性与情对,二者统摄于心;性发为情,情见于色,三者统贯一心。
象者,感通之几,吉凶之兆,蕴含立场之差异,路线之多方,规模之大小,气象之灵滞,故历来为中国先哲所重视。然则,玄通无碍而致感多方,虽不可作一途求,然亦可以一理推。如有同感,有异应,有同气相从,有异性相求,但其实皆不外感应结构。以气言,其为阴阳,只阴阳便尽了太极;以情言,其为爱恶,只爱恶便尽了仁体;以知言,其为是非,只是非便尽了良知。若就思维上说,感通之象便是结构思维,是总体脉络的把握,是“道”真正核心所在。“易者,象也”,非象无以知易。由结构思维观之,同一词语,不同结构,其含义往往不同;不同词语,同一结构,其含义往往相通。如阴阳,可纵可横,可分可合,有指流行,有指对待,有指圆融,此即纵、横、转。
然则,感通有正与不正,存在一个标准问题。此标准就在于“和”,故仁之感通实质便是“和”。感通之“和”,便是本体之“生”的彰显,是天地之德的实现。以“仁义”观之,仁体之发用便是“义”。义者,宜也。宜不宜的标准,便是“中和”。及其展开,则有时宜与位宜,安其位而合其时也,此即对待与流行,故曰“万物之生,各得其宜”。显然,宜不宜的标准,或中和的标准,更进一步说,即所谓“向上一几”,便是“生生”。“和实生物”,真和利生,假和伤生,违和残生。仁体之发不中则不宜,故或溺或忍,或旱或涝,风不调,雨不顺,皆非生生之道。生之道,唯时宜;义之方,唯和顺。故中道者,中和之道也,不堕两端,不离两端,而是叩两端,竭两端,此即张载所谓“竭两端之教”。对待之两端在左右,流行之两端在上下,及其合也,圆融为一,是为“意-象-言”。及同构而相推,仁之结构:或中-和-物,或仁-义-礼,或德-道-政,或立志-成己-成物,如此等等。
道义之要,在于“行”,在于“成己”,成就“真我”,所谓“为仁由己”。此“真我”者,上继天地之德,下遂万物之性,故曰“继善成性”。然则,此“行”实圆融两义:一是运行,往来上下;二是践行,心理合一。故此感通之仁,既指方法(理路、运行)也有工夫(修养、践行)。对待是横,流行是纵,圆通是转。而工夫则是圆融纵横,循环流转。此与本体之圜转,合若符契。自上而下,则曰居仁而由义,由本体出工夫;自下而上,则谓由义而居仁,由工夫见本体。合而言之曰“性修不二”,所谓“即本体即工夫”。一如程颢说:“易‘中’只是言反复,往来,上下。”(49)《二程集》,第142页。此本体-工夫的流转,就好似春联一般,一幅而三联:有上、下、横。
何以“为仁由己”?行仁之方,亦有三要:自我超越、自我主宰、自我实现。及其展开,则有以“智”言,有以“德”论。智者,格物致知,是“道问学”;德者,正心诚意,是“尊德性”。智者,藏往,为学日益,积累成智;德,为道日损,以虚为德。然则,无论日益还是日损,都可谓“超越”,故而行之方合德智而论,知行论与心性论具摄其中。自我超越(智谋)、自我主宰(守仁)、自我实现(勇决),即《论语》所谓“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则私欲尽净,廓然大公,如云开雾散,是自我超越。“复礼”则是“践形”,此“复”不是“复性”之复,故不当是“恢复本性”,而是践履实现。理虚而礼实,有形而上下之分。“复理”,就心上说,如明心见性;“复礼”,就事上说,是本心之形著,孟子所谓“有诸内必形诸外”,程颢所谓:知知,仁守,勇决;以结构观之,不过“同于大通”。以易观之,便是简易,不易,变易。
就结构而论,就是阳明后学,如浙中王门、泰州学派等,皆不出于此。如张元汴说,统言仁体,只是生生不已。及其三性,则说“虚而灵,寂而照”。及其体用,则说“常应而常静”。以体之虚,则说“一物不容”;以体之实,则说“万物皆备”。(50)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26页。再如泰州中坚王栋说:“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此就本体三性说:虚灵是两端,主意立其中。又曰:“我这里真是廓然大公,则自然物来顺应;我这里真是寂然不动,则自然感而遂通。更复有何事可思,何物可虑,而有待于计较安排者耶!”(51)黄宗羲:《明儒学案》,第732、739页。此则合着本体三性,而论其工夫。以其超越,是谓“廓然大公”,故曰何思何虑,内外两忘,澄然无事;以其主宰,是谓“寂然不动”,故曰天性良知,不著四边,不赖倚靠。以其贯通,是谓“自然感通”,故曰物来顺应,真机妙用,真性流行。
三、礼:仁之事业
如果说形上之意还是抽象理论,那么,形下之言则是具体践形。“践形”者,仁体之著而本性之彰,见于事业而成于形体。故儒家之仁,绝非袖手心性,空谈义理,亦不止修身成己,而是举措诸天下。故《中庸》曰:“诚者非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52)《四书五经》,《中庸》,第56页。“诚”既是达仁工夫,亦指大道全体,所谓全体之仁,彻上下而合内外。故诚之开显,亦有三变:性-道-宜(物)。以其本体,故曰“性之德”,一如“天命之谓性”;以其流行,故曰“合外内之道”,一如“率性之谓道”;以其成物,故曰“时措之宜”,一如“修道之谓教”。若此,仁自是整体之呈现,何尝支离破碎?不通故支离,不化故破碎。
一如孟子曰:“有诸内必形诸外”“形色,天性”。形色者,时措也,事业也,现实也;天性者,本体也,全德也,理想也。理想总是圆满的,现实总是残缺的。而形色即天性,则是理想与现实完全如一,皆是至善圆满。其实,这便是张载所谓“其践形,唯肖者也”。(53)《张载集》,第62页。与天同者,“肖”之极也,故继其志而述其事。其志者,天地之德,生生不息;其事,顺生遂性,各得其所。可是,具体事业,时措之宜,万物散殊,形形色色,岂可穷尽?虽然理一而分殊,万变不出阴阳,万事不外一理。此“一理”者,或曰“王道”,或曰“仁政”,或曰“礼制”,或曰“礼乐刑政”,或曰“事功”,或曰“实利”,或曰“教养”,不一而足。以意象结构观之,皆是“言”,不过同构同理。
“意-象-言”之“言”,自然包括语言,但绝非局限于语言,而是指一切形而下之物。一如朱子说:“物,便是事物……语言,物也。”(54)《朱子全书》第14册,第731页。为此,儒家有以“言”论仁,有以事论仁,有以物论仁。言者,事物也,形色也,行之成,实之至,都是形而下者。由“意-象-言”,同构相推,故仁体流行,亦有三焉:仁→义→礼。故《礼记》说,“仁者,义之本也。”“礼也者,义之实也。”“修礼以达义。”(55)《四书五经》,《礼记·礼运》,第347页。礼以制言,利以实论,政以事说,其实一也。故仁-义-礼,亦可表达为:仁-义-利。故《礼记》曰:“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报者,天下之利也。”(56)《四书五经》,《礼记·表记》,第432页。《春秋繁露》说:“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57)参见苏兴:《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63页。无身则心安在?无人则道安在?无道则仁安在?故仁则义在其中,义则利在其中。
反过来说,功利是仁义的结果,故可说,功利则仁义在其中。此中仁→义→利,便是流行,是合成一个说,所以功利是仁义的实现。然亦有就对待说,如董仲舒说:“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58)参见苏兴:《春秋繁露义证》,第268页。道以公言,利以私论,故道与利是分开相对说;理就义说,功就事言,故理与功是流行合一说。“不急其功”,则功在其中,水到渠成,故非“不计其功”,只是否定急功近利。为此,不当把对待与流行二义混淆相立。若非此即彼,取一舍一,都将堕于两端。故说,仁义与功利,二者是差异地同一。
综上,“言”者,只是就“事物”上显著仁道,是已成事实,是仁至义尽。要之,儒家的仁道论,最终还必须落在形物上,制度上,事业上,行动上,实利上。当然,儒家所讲的“利”主要是指“利国利民”,公而非私。公利即是义也,故《大学》说:“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59)《四书五经》,《大学》,第49页。可谓义者仁之用,利者义之用。不能利国利民,不能爱人利物,仁义何用?虚空而已。所谓义者,不过利有先后。一如张载所说,与利国相比,利民更为核心,此即孟子所谓民贵君轻,社稷次之。简言之,民先,国次,君后,亦即民→国→君,此为儒家行仁的先后次序。《大学》说修齐治平,亦是由近及远,盈科而进:家→国→天下。故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60)《四书五经》,《大学》,第47页。同理相推,故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61)《四书五经》,《孟子·尽心上》,第114页。此即亲亲-仁民-爱物。故朱子说:“仁如水之源,孝弟是水流底第一坎,仁民是第二坎,爱物则是第三坎。”(62)《朱子全书》第14册,第689页。
然则,流行虽一,而殊异自在其中,此亦是“理一分殊”,实乃“盈科而进”应有之义。《表记》说:“仁有三,与仁同功而异情。”(63)《四书五经》,《礼记·表记》,第432页。此三者即“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强仁”。(64)《四书五经》,《礼记·表记》,第432页。虽此三者,同仁而异情,同功而异位,皆是仁之流行,然却渐远渐衰。故为政之道亦有三:“至道以王,义道以霸,考道以为无失。”(65)《四书五经》,《礼记·表记》,第432页。王道,为政以德,应之以仁;霸道,为政以智,应之以义;考道,为政以刑,应之以利。就“至仁”的理想而言,体现在事业上,便是“王道”,亦即《礼运》中的“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66)《四书五经》,《礼记·礼运》,第344页。这便是孔子所谓“老安少怀”,孟子所谓“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张载所谓“民胞物与”,明道所谓“与物同体”。简言之,物尽其用,人尽其才,顺生遂性,各得其所。要之,大道流行,廓然大公,泽润万物,生机盎然。故天下大同即是仁之全德,是谓“形色,天性”。
仁之事业,千头万绪。立场不同,千差万别。在《礼记》,仁之事业,总而言之,只是一个“礼”。毕竟,“为政以礼”,礼与政相比,更为根本。“礼”者,通上下,合内外,和三才,顺四时。由此,这就是“礼”的本体论,一如程颢所说,道亦器,器亦道。唯其如此,仁与礼,心与物,一源而无间。《礼记》曰:“礼也者,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67)《四书五经》,《礼记·礼器》,第348页。“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有恩,有理,有节,有权,取之人情也。恩者仁也,理者义也,节者礼也,权者知也。仁义礼智,人道具矣。”(68)《四书五经》,《礼记·丧服四制》,第465页。礼者,经天纬地之事,定国安邦之柄,万世太平之基。故曰:“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69)《四书五经》,《礼记·礼运》,第347页。简言之,礼者,天时、地理、人和,三者之和也,是谓“参和为仁”,故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
在儒家看来,不仅“礼”是本,“孝”亦是本,是“为”之本。故曰“亲亲,仁也。”于此,朱子说:“仁民爱物,都从亲亲上生去。孝弟也是仁,仁民爱物也是仁。只孝弟是初头事,从这里做起。”“孝弟满体是仁。内自一念之微,以至万物各得其所,皆仁也。”(70)《朱子全书》第14册,第707页。《祭义》曰:“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71)《四书五经》,《礼记·祭义》,第409页。此前提即是“万物为一体”,“宇宙为一人”,一如张载《西铭》所谓:“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既以乾坤为父母,这个“孝”便是顺乎天地:与天同,与地同,与仁同,与道同。故说,孝乃塞天地而行四海。张载曰:“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72)《张载集》,第62页。“不以其时”,违也,逆也,忤也,故“非孝也”。
就分而论,礼制有四:礼乐与刑政。故《礼记》说:“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73)《四书五经》,《礼记·乐记》,第382页。在孟子则以“政”统摄其余,并提出了许多具体的举措。如孟子说,诸侯之宝、王道之政,有三:土地、人民、政事,或仁贤、礼义、政事。故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才用不足。”(74)《四书五经》,《孟子·尽心下》,第115、116页。其实,孟子仁政的内容很多,其要有三:养、教、政。养,指生养万民,有土地、农时、耕作。行井田,均贫富,是仁政之急,王道之始。不违农时,深耕易耨,种植桑蚕,饲鸡养猪,丰衣足食。教,指礼义教育,行为规范,社会分工,社会秩序。如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食之以时,用之以礼等。(75)参见《四书五经》,《孟子·梁惠王上》,第63-64页。政,指用人、税赋、刑罚。如选贤与能,制民恒产,省刑罚,薄税敛。然则,养-教-政,皆在“得民”。“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76)《四书五经》,《孟子·尽心上》,第112页。可谓善养,民亲之;善教,民爱之;善政,民畏之。
余 论
朱子说:“孔门之教,说许多仁,却未曾正定说出。盖此理直是难言,若立下一个定说,便该括不尽。”(77)《朱子全书》第14册,第697-698页。朱子说,“仁”之含义,儒家从未“定说”,为何如此?视“仁”为“定名”,当成“意义确定的概念”,“便该括不尽”。化用《系辞》的话说,然则儒家之仁,其不可见乎?因言不尽意,故立象以尽意。换言之,“定说”,那是概念思维,结果是言不尽意,甚至支离破碎。为此,立象以尽意,通过结构之象来把握其幽深之意。当然,这个结构,乃其自有之象、固有之理,是其本体之“意”自然地彰显,绝非任意找一个套在其上。此即庄子所谓“庖丁解牛”——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这种诠释,便是“以物观物”,便是“意象诠释”。
以易观仁,仁即易之注释。易者,“意-象-言”也,故称其为“意象结构”或“意象思维”。以其中道而立,融摄两端,故也称其为“中道思维”“圆融思维”“参和结构”。与概念思维相对,称其为“结构思维”:以结构为先为常,为大为一。依此建构的哲学,便称“意象哲学”;(78)李煌明:《意象哲学简论》,《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依此展开的诠释,便是“意象诠释”。(79)李煌明、宋宇婷:《意象诠释简论》,《徐州工程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但是,强调结构,非必排斥概念。以横观之,没有概念,结构容易悬空;没有结构,概念难免杂乱。以纵观之,结构是“共通之象”,而概念则是“具体之言”。在中国哲学中,结构思维绝非“朴素”而“直观”,而是“易简”而“圆融”,既高于且优于概念思维。故而《易传》说:言不尽意,象以尽意。正因概念之“言”不能尽本体之“意”,故转而依结构之“象”来理解和诠释。
儒家之仁,有全体说、本心说、道义说、事物说。这些分别,皆各有所指,不能混为一谈。如《庄子》说:“爱人利物之谓仁。”(80)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298页。此言爱与利为仁,便是指人物上说。再如董仲舒说:“仁之于人,义之与我”,“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81)参见苏兴:《春秋繁露义证》,第250页。正我之义指成己说,爱人之仁却就成物说。以结构观之,便一目了然:“义之与我”指“象”上说,“仁之于人”指“言”上说,故义先而仁后。然则,儒家之仁,更是一系统之整体,虽分而不害其一。“仁者,人也”,其理论亦圆融如一人:本体之仁是心志,道义之仁是气运,事物之仁是四体。一如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其为气也,配义与道。”(82)《四书五经》,《孟子·公孙丑上》,第72页。此即志-气-体。道义之气,上通心志,下贯形体。告子说:“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83)《四书五经》,《孟子·公孙丑上》,第72页。就流转观之,此亦不可非。自下而上,言尽而后理得,故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自上而下,得意而后得象,故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仁论的展开,千变万化,不一而足。然则,“易”本是简易、不易、变易之一体,故不可取一而舍二。以结构观之,仁论之常与简,实不外乎仁-义-礼,此即本体-感通-事业。三者一以贯之,圆融浑沦,故说是差异地同一。一如《荀子》曰:“仁,爱也,故亲;义,理也,故行;礼,节也,故成。”(84)《荀子·大略》,文渊阁四库全书。此即三者之别,别而后贯,故曰:“仁义礼乐,其致一也。”致一即是贯之以一,贯而后通,故曰:“三者皆通,然后道也。”不能致一,何由贯通;不能贯通,岂能无碍。董仲舒亦说:“王”字,三画而连其中。三画,即是天地人。连其中,便是通其道。故“王”者,取天地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85)参见苏兴:《春秋繁露义证》,第328-329页。此即所谓“王道通三”,亦即《左传》“参和为仁”,道理总是一般。
全体之仁,彻上彻下,故说“心统性情”。以性情观之,性-情-色也,即仁之开显。张载说:“心统性情者也。有形则有体,有性则有情。发于性则见于情,发于情则见于色。以类而应也。”(86)《张载集》,第374页。以性情论之,故朱子说:“仁者,心之德,爱之理。”(87)《朱子全书》第6册,第246页。朱子门人陈淳解释说:“心之德,乃专言而其体也;爱之理,乃偏言而其用也。”(88)陈淳:《北溪字义》卷上《仁义礼智信》,文渊阁四库全书。其实,此解与朱子本义并不相符。就结构观之,此“德”当指发用之情。“心之德”一如“体之用”;而“爱之理”,则一如“情之性”“用之体”。如此,则心、性、情,三者浑沦即是“仁”,有“体用一源”之义。故朱子解释说:“爱是恻隐,恻隐是情,其理则谓之仁。心之德,德又只是爱。”(89)《朱子全书》第14册,第252页。朱熹此解虽落实了“情”字,推进了胡宏之心性论,然则,又似轻忽了“形”字。“践形”二字,正是儒家血脉所在。非形则沦空,不践则蹈寂,岂可不慎哉!
若以结构观之,非止仁说如此,儒家如此,就是释老亦如此。如《老子》,象之以气,则曰:夷、希、微;状之以水,则曰:湛、渊、冲。湛与夷,言其无,无形无象,故曰“视之不见”;似有还无,故曰“似或存”。渊与希,言其静,天地之母,万物之根,故曰“万物之宗”;寂静无声,故曰“听之不闻”。冲与微,言其妙,若泉之涌,用之不竭,故曰“或不盈”;微妙玄通,神妙莫测,故曰“抟之不得”,及其流转,故曰“周行不殆”,所以“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及其展开,则为:道-象-物。故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90)参见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第4、14、21章,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1、113、145页。同构相推,其工夫论亦三:致虚极,守静笃,顺自然。
又如《庄子·天下》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常无有即本体三性,太一便是浑沦一心,此亦《老子》所谓:“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91)参见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第14章,第113页。“本体”者,立“常无有”为根本三法,而后以“太一”来统摄,是谓:显之以三,摄之以一。及其流行,则为:无名(泰初)-未形(有分无间)-物成(形体)。(92)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第309页。又如王弼说:“道也者,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93)参见楼宇烈:《论语释疑》,《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24页。再如宗密说:“但言空寂知,一切摄尽。”(94)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0页。其言不同,其象(结构)相通。以其不易,故曰常,曰寂,曰真,以明其寂然不动,指规律性、根源性,所谓“无不由”;以其简易,故曰空,曰无,曰精,以明其无声无臭,指超越性、形上性,所谓“无之称”;以其变易,故曰知,曰灵,曰妙,曰信,以明其生生之不穷,应感之灵妙,指贯通性、普遍性,所谓“无不通”。
仁道即大一也。大则无外,无所不包;一则不二,无所不贯。故太极即本体,天心即人心,形色即天性,只是一个“仁”而已。由此,哲学之本体即人生之本质,大道之流行即工夫之秩序、境界之转进。儒家之仁论,亦即儒家之人生论、境界论、工夫论。“仁者,人也。”在儒家看来,人之本质自是至善之仁。然则,问题是如何理解“仁”。此即仁本论,亦心亦理。统之即“仁心”,分之则三:仁、智、勇,三性浑沦,完满自足。此亦孟子所谓“赤子之心”,良知良能,《易传》所谓“知来藏往”。由举一含三故,举仁则智勇在其中,其余同理,无须赘述。故统而言之,人的本质便是知性、德性、灵性三者全俱,故生生、创造乃其应有之义。然则,此所谓“本质”是潜在,甚至是信仰,并非现成,一如“人皆圣贤”。但是,作为本体,它又是彻上彻下,既指理想而言,更就当下而论;它是行动的指南,是奋斗的目标,是价值的导向。简言之,儒家仁道之根本,就在一个“行”字。这便涉及修养工夫与人生境界问题。
人生,是一个过程,是本体的开显,是大道的流行,也就体现为“工夫”。与大道流行相应,人生的本质便是三个“自我”:自我超越、自我主宰、自我实现。自我超越,是在砥砺中前行;自我主宰,是在孤寂中坚守;自我实现,是在忘我中创造。故《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95)《四书五经》,《孟子·公孙丑上》,第72页。往敌者勇也,勇则不惧。《论语》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所乐者仁也,乐则不忧。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即是忘我中创造。又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96)《四书五经》,《论语·述而》,第17页。与者不智,智必谋成。再曰:“知其不可而为之。”(97)《四书五经》,《论语·宪问》,第33页。愚公移山,纯粹也;不可而为,非不智也,执著理想,固守天良。所谓“为仁由己”,便是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凸显人的主体性。由体用一源故,即本体即工夫,人的本质与人生的本质,二者其实相互贯通。
作为流转结构,自然含有方向与秩序,故而工夫与境界便具有层级性。大道之流转,即是人生之境界。王国维、冯友兰,以及禅宗等,都有自己的境界说。此中主旨,不在徒增一说,而在阐明“境界”之原理——依“意-象-言”这一本源结构及其变化,审视人生之境界。人生三境,最常见的结构是:言-意-言,这是循环结构。还有是单向结构:言-象-意或意-象-言。由“言-意-言”结构为例,人生有三境:庸俗-不俗-易俗。嗜欲深故曰俗,天机浅故曰庸。庸俗境界,役于物,宰于欲,故迷真逐尘,虽人而物,是谓“化物”,此第一境。不俗者,超凡也,不俗也,知真见灼,直指道体,“物物而不物于物”者也,故曰“物物”,可谓“极高明”,此第二境;易俗者,深入浅出,移风易俗;参赞化育,博施济众;以成物为心,以天下为任,故曰“成物”,可谓“道中庸”,此第三境。至于单向结构,主要就上下内外说,如立志-修己-安人,即是意-象-言,是一向下向外结构,是形之开显,所谓“践形”。如忘言-忘象-忘我,则是言-象-意,是一向内向上结构,是神之入微,所谓“悟道”。同构相推,其变穷尽,可为以怨报德-以德报德-以德报怨;亦可为苦乱-逍遥-平常;还可为知之-好之-乐之,破-立-建,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