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圣人与后果主义
2021-11-30蒉益民
蒉益民
[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 2.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在其1982年一篇影响广泛的论文中,(1)Wolf,S.,“Moral Saints”,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79,No. 8,1982,pp.419-439.苏珊·沃尔夫(Susan Wolf)以一种颇具挑战性的方式提出并讨论了“道德圣人(moral saint)”这一概念。(2)苏珊·沃尔夫现为美国北卡罗莱纳大学教会山分校哲学系杰出教授,上述关于道德圣人的论文是她早期的代表作,这篇论文不但在相关文献中被广泛引用,而且在各种伦理学文集以及哲学教材中被全文收录二十余次。如果我们把一个道德圣人粗略地理解为一个为他人和社会的幸福而竭尽全力地努力的人,那么沃尔夫指出并论证了下列两个道德哲学命题:第一,一个在道德上完全没有问题的体面的(decent)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成为一个道德圣人;第二,我们不应该为追求道德上的高尚和卓越设置上限,道德圣人是一个在道德上值得称赞甚至是值得歌颂的人。这两个命题之间似乎隐隐地存在着某些张力:既然道德圣人是一个在道德上高尚的、值得称赞的从而值得学习的人,那么一个体面的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又何以理直气壮地拒绝成为一个道德圣人呢?我们可以把这种隐约的张力甚至可以说是潜在的矛盾称为“道德圣人难题”。
本文的主要目的是在一种后果主义(consequentialism)的理论框架下为道德圣人难题提供一种解答。(3)关于后果主义理论的系统介绍,请参见:Driver,J.,Consequenti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2;Sinnott-Armstrong,W.,“Consequentialism”,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ed.),URL =<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consequentialism/>,2019.具体的安排如下:在前三节中,我们分别阐释、分析、讨论构成沃尔夫相关工作的三个主要的组成部分;在第四节中,我们提出道德圣人难题与后果主义所面临的著名的道德苛求(moral demandingness)难题之间的内在关联;(4)关于道德苛求难题的介绍和讨论,请参见:Chappell,T.(ed.),The Problem of Moral Demandingness: New Philosophical Essay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9.最后在第五节中,我们在讨论规则后果主义(rule consequentialism)对道德苛求难题的解答的基础上,(5)关于规则后果主义理论的系统介绍,请参见:Hooker,B.,Ideal Code,Real World: A Rule-consequentialist Theory of Mor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2000;Hooker,B.,“ Rule Consequentialism”,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Edward N. Zalta(ed.),URL =<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consequentialism-rule/>,2015.提出一种整体后果主义的观点,并以此来解答道德圣人难题。
一、道德圣人与体面人生
在其论文的第一部分中,沃尔夫阐释了为什么她认为在当代西方社会文化的背景下,一个人可以理性地、在道德上没有顾虑地选择拒绝道德圣人式的枯燥乏味的人生,然后选择自己喜欢的丰富多彩的体面人生。我把她的这部分论述称为“(质疑道德圣人的)体面人生论证”,这个论证包含了下列五个主要的观点。
第一,道德圣人的定义:沃尔夫从不同的角度给出了关于道德圣人的四个不同的定义。
(1)行为定义:道德圣人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每一个行为都在道德上尽可能地好。
(2)价值定义:道德圣人是这样一个人,他在道德上使自己尽可能地有价值。
(3)动机与品质定义:道德圣人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想在道德上尽可能地好的行为动机在决定他的品质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4)利他主义定义:道德圣人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人生被他改善他人和整个社会的福祉的努力所完全占据。
从这些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到,沃尔夫认为,道德圣人就是一个尽可能地把道德上的优秀做到极致的人。
第二,道德圣人的特征:沃尔夫从三个方面描述道德圣人的枯燥乏味的特征。
(1)一个道德圣人必须尽量公正善良地对待别人。他会是耐心的、体贴的、平和的、好客的,总之在行为和思想上都是和善的。他会非常不情愿对他人作出任何负面的判断,他不会因为一些运气的因素而偏爱某些人。
(2)我们普通人在面对现实世界的糟糕状况时,会有嘲讽的、放弃的、悲观的态度;但是一个道德圣人却恰恰相反,他会尽可能地对他人和世界保持信心和乐观。
(3)一个道德圣人将不得不非常的温良友善,他从不会冒犯别人。令人担心的是,作为后果,他也会变得缺乏机智、没有幽默甚至乏味无趣。
第三,体面人生的特征:沃尔夫从三个方面描述体面人生的丰富多彩的特征。
(1)对于一个选择体面人生的人来说,他不会像道德圣人那样把道德的优点(moral virtues)在自己的身上发展到极致,以至于挤掉许多非道德的优点(nonmoral virtues)。这些非道德的优点也都是健康的、值得培育和发展的,例如,对文艺作品的鉴赏能力,对古典乐器的演奏能力,以及擅长体育运动的能力等等。
(2)在体面人生中,我们可以欣赏人类各式各样的优秀的天赋和特质:优雅的、潇洒的、敏锐的、奔放的、才华横溢的等等。
(3)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推崇的偶像或榜样人物,往往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是一定的道德品质与其他吸引我们的品质的适度融合。我们似乎对纯粹道德的承受是有一个限度的,像道德圣人那样极度的道德强度是我们常常所承受不起的。
第四,对道德圣人的否定和拒绝:这方面沃尔夫写下了几个有些挑衅性的断言。
(1)“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道德圣人;但是如果有的话,我庆幸我自己和那些我最关爱的人都不在其中。”
(2)“我相信道德圣人意义上的道德完美并不构成有关个人幸福的一个典范,并且对于一个人来说,对于这种典范的追求并不是一件特别理性、特别好、特别可欲求的事。”
(3)“我们表达了一个确定的信念,那就是,不做道德圣人是一件好事。”(6)Wolf,S.,“Moral Saints”,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79,No. 8,1982,p.419,p.427.
第五,对自己否定道德圣人的立场的质疑:沃尔夫也质疑自己对道德圣人的拒绝是否是建立在人性中利己主义的以及享乐主义的那部分天性之上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论证就难以成立了。但是沃尔夫回应说,实际上她的论证是建立在许多被道德圣人概念所不允许,但是却可以存在于体面人生中的非道德的优点之上的。这就给她的论证提供了某种客观的、站得住脚的、非道德的理由(nonmoral reasons)。(7)关于上述体面人生论证各个具体内容的文献依据,请参见:Wolf,S.,“Moral Saints”,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79,No. 8,1982,pp.419-427。
接下来我们讨论和分析三位哲学家对沃尔夫质疑道德圣人的体面人生论证的批评,以及对这些批评的可能的回应。
亚当斯(Robert Adams)指出,圣人本质上是一个宗教概念,在宗教的视野中,道德圣人并不是要自己竭尽全力地去满足人们的各种诉求,而是要让来自上帝的无穷无尽的善意在自己身上显现和流淌出来。这样道德圣人也会有时间和精力通过一些沃尔夫式的非道德的优点追求自己的幸福。(8)Adams,R.,“Saints”,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81,No. 7,1984,pp.395-397.
对于亚当斯的批评,我们可以这样来回应:首先,在宗教的语境中,即便上帝的无限的恩典(grace)和善意最终会消解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但是一个宗教型的道德圣人仍然可以有他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可以选择放弃所有非道德的优点,而竭尽全力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在上帝宏大的计划中自由地选择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贡献。其次,世俗的非宗教型的道德圣人仍然可以选择枯燥乏味的人生从而能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人和为社会作贡献。对于上述的这两类道德圣人,沃尔夫的体面人生论证仍然是成立的。
卡朋奈尔(Vanessa Carbonell)认为,沃尔夫的道德圣人概念中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例如,如果在极端困难和极端黑暗的时刻,按沃尔夫的说法道德圣人仍然要一直保持着信心和乐观,那么,要么就是道德圣人在不真诚地误导民众,要么就是他的盲目的真诚的乐观缺乏正当性。而这两种道德缺陷都与道德圣人的完美性相冲突。(9)Carbonell,V.,“What Moral Saints Look Like”,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39,No. 3,2009,pp.386-388.
对此,我们可以这样来回应:在极度困难和黑暗的时刻,道德圣人的乐观可能不是一种认知的、有对错的信念,而是一种非认知的、无对错的态度,这样就谈不上不真诚或是缺乏正当性的真诚。另外,即使在认知的层面上,从人类历史的实际进程看,无论是遇到怎样的天灾人祸,人类最终都能走出困境。因此道德圣人的无限乐观和信心在宏观的历史框架中总是成立的。
波乙曼(Louis Pojman)强调了两点:第一,“枯燥乏味”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例如,男人认为激动人心的足球比赛,女人会认为是非常无聊的;而女人认为引人入胜的逛街买衣服,男人会认为是单调到无法承受的。第二,有些枯燥乏味的事可能是一个人有义务必须要去做的。例如,对于高更来说,相对于离家出走去追求一个画家的生涯,照顾妻子和孩子也许真的是乏味的事,然而在很多具体的情形下,高更确实有义务照顾自己的孩子和家人。(10)Pojman,L.,“In Defense of Moral Saints”,in L. Pojman(ed.),Ethical Theory: Classic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Fourth Edition,Belmont,CA: Wadsworth,2002,pp.392-393.
对于波乙曼的批评,我们可以这样来回应:首先,沃尔夫的论证并不需要假设所有的人都认为道德圣人的人生是枯燥乏味的。当然可以有人认为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他人和社会谋幸福的崇高事业中去是一种激动人心的人生。其次,沃尔夫的论证也不需要否定在某些具体情形下,对某些人来说,他有义务去做一些他自己认为枯燥乏味的事。最后,沃尔夫质疑道德圣人的体面人生论证主要依赖这样的事实:在现实世界中,有不少像沃尔夫那样的人,他们认为道德圣人的人生是枯燥乏味的,而他们在道德上没有义务去选择这样枯燥无味的人生。于是他们可以理性地、在道德上没有顾虑地拒绝道德圣人式的人生,而选择丰富多彩的体面人生。更重要的是,体面人生中的许多有自身内在客观价值的非道德的优点为他们的选择提供了哲学理由。
二、道德圣人与效益主义理论
在其论文的第二部分中,沃尔夫解释了为什么她认为在效益主义(utilitarianism)的理论框架中,(11)通常utilitarianism被翻译为功利主义,但“功利”在中文语境中含有贬义,国内有学者开始将其翻译为更中性的效益主义。我们无法对上述质疑道德圣人的体面人生论证作出令人满意的回应,具体的论述包含了下列五个要点。
(1)根据后果主义,一个行为在道德上的对和错是由这个行为的后果的好与坏所决定的,并且一个行为在道德上的价值是由这个行为的后果的好坏程度所决定的。效益主义是后果主义理论中的一种,根据效益主义,一个行为的后果的好与坏是由这个行为所产生的总体幸福或痛苦所决定的,并且一个行为的后果的好坏程度是由这个行为所产生的总体幸福或痛苦的多少来决定的。
在效益主义的理论框架下,体面人生中的种种丰富多彩的非道德的优点不但给当事人及其周边的人带来幸福和快乐,而且同时增加了社会的总体幸福。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一个效益主义者就应该拒绝道德圣人式的枯燥乏味的人生,转而拥抱丰富多彩的、看上去能产生更多总体幸福的体面人生呢?如果是的话,它可以算作效益主义对体面人生论证所作出的第一个回应。
(2)然而,沃尔夫认为这第一种回应是不成立的,理由是:道德圣人生活中的枯燥乏味所产生的痛苦与贫困、疾病、饥饿以及被践踏歧视压迫奴役所产生的痛苦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正是因为道德圣人以小我的牺牲换来了对社会中巨大的苦难的消减,所以他们的行为在道德上是有价值的甚至是高尚的,这也是效益主义理论本身必须认可与接受的。
(3)沃尔夫接下来考虑了效益主义对体面人生论证的第二种可能的回应:一个人可以在主要从事道德圣人式的拯救事业的同时,安排出有限的、有计划的一小部分时间来发展和培养一些非道德的优点。这样一方面某些非道德的优点(例如,社会组织能力、演讲沟通能力、艺术感染能力等)可以有助于他的道德圣人事业,另一方面这些非道德的优点也能使他的人生不至于极端地枯燥乏味而令人难以承受。这两个方面的合理结合也许反而能使总体的幸福最大化。
(4)但是沃尔夫又否定了这第二种效益主义的回应,她给出的理由是:体面人生的真正的魅力所在是我们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尽情享受非道德优点给我们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幸福和快乐,而不是受限于更好地为道德圣人事业服务以及更多地为社会总体幸福作贡献等等各种额外的因素。
(5)最后,沃尔夫对效益主义提出了一种根本性的挑战:体面人生所展示的是我们生活中可以用一种非效益主义方式来进行价值评估的方方面面。例如,我们热爱种养玫瑰只是因为玫瑰本身的美丽与娇艳。尽管种养玫瑰这种非道德的活动本身会产生幸福和愉快,但是对于非效益主义者来说,这不是关键点。如果一个人以更直接的方式价值评估这个活动,那么他就不愿意用这个活动来换取能给他更多快乐和幸福的其他活动。因此这样的活动以及被它们所体现的体面人生中的非道德优点,它们不是因为能产生快乐所以才有价值;而是因为它们能以更直接更独特的方式有价值,所以它们才产生快乐。
沃尔夫在结束时引用了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的观点:效益主义在价值评估我们生活中非道德的方面时,提供了“一个过多从而多余的思想”。也就是说,效益主义者总是要在应该有自身价值的东西上加上一个额外的思想:它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能对总体幸福产生影响。沃尔夫声称这不但显示了效益主义的弱点而且显示了它的浅薄(shallowness)。(12)请参见:Wolf,S.,“Moral Saints”,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79,No. 8,1982,pp.427-430。这样一个有致命缺陷的理论在沃尔夫看来是无法为体面人生论证提供满意回应的。
下面是我对沃尔夫上述论证的两点批评。
第一,在否认第一种回应时,沃尔夫假定:在效益主义框架中,非道德的优点所产生的快乐与道德圣人要去消解的痛苦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这个假定并不是普遍成立的。例如,只要世界上还剩有一些挨饿者,那么是不是全世界所有靠自己辛苦工作挣钱的人都不能用自己挣来的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快乐的事情呢?在这种情形下,后者所承受的痛苦可能要远超前者挨饿的痛苦。
第二,在否认第二种回应时,沃尔夫断言:她所提到的体面人生中的非道德的优点是因为自身有更直接更独特的价值,所以才会给人们带来快乐。这个断言并不是一定成立的。例如,对所有的恐怖电影爱好者来说,恐怖电影对他们的刺激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巨大快感,使他们有一定理由相信恐怖电影自身有一种更直接更独特的好价值,这种价值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快感。但是对于那些真正能被恐怖电影吓破胆的人来说,他们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恐怖电影自身根本就没有什么客观的好价值存在。再以沃尔夫自己给出的玫瑰的案子为例,也许真的有这样的人,所谓玫瑰的美丽和娇艳对他们完全没有影响,他们就有理由相信所谓玫瑰自身的价值就是依赖它能给一部分人带来感官快感而已。
价值与快乐的关系问题是一种复杂到也许无解的形而上学问题。但是即便我们暂时搁置这个争议,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那些被认为是有自身直接的、独特的价值的东西,都是能给相当多数的人带来幸福和快乐的东西。这种幸福总是出现,次数多了之后,人们或许会无意地忽略甚至是有意地省略它的存在,而是在本体论上直接谈论所谓的“自身价值”。但是这种幸福总是静静地在那儿作为所谓的“自身价值”的本体论保障,就这一点来说,它一点都不多余。沃尔夫在攻击效益主义时,有些简单粗暴,所以她没有看到效益主义或者更一般的后果主义理论具有的解答道德圣人难题的潜力。
三、道德圣人与价值评估体系
在其论文的最后一部分中,沃尔夫从价值评估体系的角度出发对道德圣人难题进行了分析和探讨,具体的内容如下。
(1)沃尔夫首先强调,我们不能为追求道德上的优秀设置上限,这样做要么是刻意而没有道理的,要么是在对待他人的动机上过于冷漠且太以自我为中心。因此,在沃尔夫看来,一个人会显得近乎变态(perverse),如果他坚持否认道德圣人是一些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特别高尚和令人尊敬的人。沃尔夫进一步认为,否认道德圣人是一些比她所描述的体面人生中的榜样人物在道德上更好的人是荒谬的(absurd)。
(2)沃尔夫指出,她自己这篇文章的中心论点,即道德圣人的人生是不值得追求的,再加上(1)中对道德圣人的高度正面的评价,两者合在一起似乎构成了一个道德上的两难困境。但是沃尔夫说这只是表象,这些看上去有张力甚至相互矛盾的论断实际上并不构成两难困境。换句话说,沃尔夫自己也意识到存在着本文一开始提到的道德圣人难题,但是她觉得自己可以化解这个难题。
(3)沃尔夫接下来第一次澄清了她在整篇文章中非常依赖的所谓“道德”与“非道德”的区分。她所指的道德评估是关于一个人生活中对他人能产生相当影响的方面的评估;也就是说,“道德”只与一个人可以自主控制的、对他人产生一定影响的行为有关。作为推论,沃尔夫认为她提出的体面人生中的许多非道德的优点没有对他人产生足够的影响,所以它们是非道德的。
澄清了道德与非道德的区别之后,沃尔夫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一个人的人生可以是完美地精彩的(wonderful),尽管他的人生不是完美地道德的。也就是说,一个选择体面人生的人,他的人生因为许多体面人生中的非道德的优点(价值)而变得完美地精彩,而同时他的人生又因为没有像道德圣人那样的道德的优点(价值)而不是在道德上完美的。
(4)沃尔夫进一步强调,道德哲学家在对一个人的一生进行价值评估时,应该留出足够的空间给非道德的价值。过去那种道德上更好就意味着人生价值上更好的价值评估体系和方式需要特别地被质疑和被重新考虑。在过去那种道德位于最顶端的等级制(hierarchical)价值评估体系中,我们已经不能充分合理地对人生进行价值评估了。
(5)总结起来,沃尔夫从价值评估体系的角度出发对道德圣人难题的解答是这样的:在只有道德价值的价值评估体系中,道德圣人的人生是更好的,所以他们在道德上值得被赞扬和推崇。但是,在我们作出自己的人生选择时,我们应当参照新的、更广泛更合理的、包含了非道德价值在内的价值评估体系。在这个新的价值评估体系中,最有价值的人生选择可能就不是原来仅在道德上最有价值的道德圣人式的人生选择了。因此,我们可以理性地甚至理直气壮地选择体面人生,而不选择道德圣人式的人生。
最后,沃尔夫承认她的这个解答中的关键论断都是依赖道德直觉,所以她的理论实质上是一种道德直觉主义(moral intuitionism)。对于在更严格的、更系统性发展的道德理论体系中对道德圣人难题作出解答,沃尔夫表示了她的悲观。(13)请参见:Wolf,S.,“Moral Saints”,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79,No. 8,1982,pp.432-439。
下面是我对沃尔夫最后一部分论述的几点评论。
第一,沃尔夫在最后的论述中有两个关键的论断:(1)道德圣人在道德上就是比其他人更好;(2)体面人生在更广泛的新的价值上比道德圣人式的人生更好。这两个论断完全依赖我们的直觉,沃尔夫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当这两个在直觉上各自可信的论断之间产生张力甚至是矛盾时,为了解决所谓的道德圣人难题,沃尔夫仅仅为这两个直觉论断量身定做了两套价值评估体系。这两套价值评估体系产生的理论基础和哲学理由,以及这两套价值评估体系的具体运作及其理论基础和哲学理由,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都没有得到关注,最后全部归于一种道德直觉。这应该是沃尔夫解答的一个明显的缺陷。
第二,沃尔夫整篇论文依赖一个关键点,即所谓“道德的”与“非道德的”优点之分,以及随之而来的“道德的”与“非道德的”价值之分。当她最终澄清什么是“道德的”时,她表述为“道德的”东西是对他人产生相当影响的东西。但是这个定义会面临很多问题。例如,我约一个人一起去一个地方旅游,他玩得非常开心。这件事对他产生了相当的影响,但是通常我们不说“我约他一起去旅游是一件道德的事”。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偷偷地吸一种新的毒品类东西(不在国家法律禁止范围内),并且这件事没有对任何其他人产生任何的影响,我们仍然会觉得他这样残害自己的身体是道德上可批评的。
第三,我们在直觉上关于什么是“道德的”有一种狭义的概念和一种广义的概念。狭义的概念是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时甚至是对自己)直接造成伤害或直接帮助别人时,他人感受到痛苦或快乐时,我们会在道德上给予相应的评估。这大约对应于沃尔夫的“道德的”这一概念。广义的概念是指即便是使自己或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产生幸福或痛苦,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对社会总体的幸福与痛苦产生了影响,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样的东西都是与道德相关的。
因为狭义的道德概念与广义的道德概念都建立在社会总体的幸福与痛苦之上,所以在一种整体的后果主义理论框架下,我们似乎可以系统地对道德圣人人生与体面人生进行广义的道德价值评估,从而提出一种有理论基础和哲学理由的对道德圣人难题的解决方案。
四、道德圣人与道德苛求
在尝试为道德圣人难题提供一种后果主义的解答之前,我们需要先讨论和分析后果主义理论自身所面临的著名的道德苛求难题以及它与道德圣人难题之间的内在关联。我们可以这样来表述道德苛求难题:假设我辛苦工作挣来的工资在满足基本的生存消费之后还有小部分余额,我可以用这一小笔钱买一双我喜欢的鞋子或是看一场我喜欢的电影或是为我的家人买一件生日礼物。但是如果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因为没钱买吃的而快要饿死的人,那么根据后果主义理论,我应该把这一小笔钱捐给这个人让他不至于饿死,因为这样做能在世界中产生一个更好的后果或者更直接地说能在世界中产生更大的幸福或更小的痛苦。可是我们有清晰的直觉,即一个人应该可以自由地支配他辛苦挣来并辛苦省下来的多余的钱。有些人可以自由地选择捐给需要帮助的人,但是我们不能在道德上要求任何一个人都这样去做,这种不合理的要求就变成了一种道德苛求。
至于道德苛求难题与道德圣人难题之间的关联,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对于我在满足基本生存所需之外的多余的每一笔钱、每一段时间、每一份精力,在选择把这些东西花在享受沃尔夫式体面人生中的非道德优点带来的快乐与把这些东西花在像道德圣人那样帮助那些饱受贫穷、饥饿、疾病、虐待和奴役折磨的人之间,按上述那样对后果主义理论的解读,显然每一次我都必须选择后者。这样一次一次的重复和叠加之后,我就在道德上被要求一定要成为一个道德圣人了。这就变成了一个更全面、更彻底的道德苛求问题了。
本文的基本观点是:问题出在上述这种对后果主义理论的解读之上。我们可以给出一种整体主义的后果主义理论解读,使得下面三个命题都是成立的并且是可以彼此相容的:(1)不能在道德上要求一个人成为道德圣人;(2)一个人可以自主地选择成为一个道德圣人,除非极端情形,道德圣人是值得赞扬和尊敬的;(3)一个人可以理性地、理直气壮地、在道德上没有顾虑地选择拒绝道德圣人式的人生,然后选择沃尔夫式的体面人生。这样的话,道德圣人难题就有了一种后果主义的解答。
当然我们需要先应对道德苛求难题,下面是其他哲学家为这个问题提出的五种具有代表性的解答。
(1)有的后果主义哲学家坚持说我们真的应该在道德上被要求去帮助那些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但确实需要帮助的人,哪怕以放弃我们自己看上去应得的那些幸福和快乐为代价。在这些强硬的后果主义/效益主义哲学家看来,我们上述的对这种道德要求觉得不可思议的直觉是不可靠的。(14)请参见:Kagan,S.,The Limits of Mor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9;Singer,P.,Practical Ethics, Second Edi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Mulgan,T.,The Demands of Consequentialism, Oxford: Clarendon Press,2001.
(2)密尔(J. S. Mill)认为,尽管我们在道德上应该把好后果或者说总体幸福最大化,但是没有将其最大化的行为也不必就是道德上错的。(15)Mill,J. S.,Utilitarianism,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Roger Crisp,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3)有哲学家提出一种“满足型的后果主义(satisficing consequentialism)”解答:如果一个人为慈善救助事业已经贡献了足够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那么即使他不再为其他的慈善机构作捐献也是道德上没有错的。(16)Slote,M. and P. Pettit,“Satisficing Consequentialism”,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Vol. 58,No. 1,1984,pp.139-163.
(4)另外有一种“进步型的后果主义(progressive consequentialism)”解答:我们确实在道德上应该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自己的利益以便改进这个世界,但是我们不必在道德上被要求把世界改善到我们能够做到的最好的程度。(17)Jamieson,D. and R. Elliot,“Progressive Consequentialism”,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Vol. 23,No. 1,2009,pp.241-251.
(5)最后,有哲学家提出,我们应该把后果主义限制在讨论一个行为到底在道德上好到或者坏到什么程度,并拒绝在后果主义框架中讨论一个行为是否是绝对对的或者是绝对错的。(18)Sinhubabu,N.,“Scalar Consequentialism the Right Way”,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75,No. 12,2018,pp.3131-3144.
接下来我们重点介绍霍克(Brad Hooker)在规则后果主义的理论框架下对道德苛求难题的解答,他的论述包含了以下几个主要的观点。
(1)对于行为后果主义(act consequentialism)来说,一个行为在道德上的对错完全依赖这个行为自身产生的后果的好坏。对于规则后果主义来说,一个行为在道德上的对错却依赖将这个行为规则化后所造成的后果的好坏。
(2)在道德苛求难题中,传统的行为后果主义只要求人们愿意为需要帮助的陌生人作出牺牲;而规则后果主义却进一步要求人们将这种利他主义行为规则化。要做到这一点,人们需要将这种完全无偏爱的利他主义行为规则在意识中内在化(internalize),而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注意力去应对心理冲突。因为人在自然进化中形成的天性就是相当的有偏爱性的,更偏爱自己和与自己亲近的人,所以把人变成完全的无偏爱的利他主义者,这一点如果能做到的话,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
(3)我们在这里要考虑的不只是极端地重塑一代人的深层的人性。因为基因的遗传性,一下代人刚出生的时候天性也仍然是相当有偏爱性的,因此他们这一代人又要付出一轮重新塑造天性的代价。显然,这种沉重的代价每一代人都要重复地付出一遍,合起来的代价就令人震惊了。
(4)把人变成完全的无偏爱的利他主义者之后,人们就不会对自己和与自己有特殊关联的人再有独特的关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乏味(insipid)的无偏爱的生活,失去了深层的人与人的关联,从而也失去了人生中巨大的热情和欢乐的来源。
(5)在规则后果主义的框架下,因为行为者要为无偏爱的利他主义行为的内在化(规则化)付出太大的代价,因此到一定的时候我们会判断彻底的利他主义行为的规则化所产生的后果是不好的。也就是说,彻底的利他主义在道德上是不可取的。这样就化解了道德苛求难题。(19)Hooker,B.,“Rule-Consequentialism”,in R. Shafer-Landau(ed.),Ethical Theory: An Anthology, Second Edition,Malden,MA: Wiley-Blackwell,2013,pp.432-434.
五、一种整体后果主义的解答
在讨论道德苛求难题时,传统的行为后果主义只是局限于两个局部的后果的比较,例如,不看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的痛苦与被饿死的痛苦两者之间的比较。霍克的规则后果主义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还有其他的因素也是在道德上相关的。你在一件事上要求一个人做到无偏爱地利他,而道德要求是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的,因此你就需要将相关行为规则化(内在化)。结果我们发现,无偏爱利他行为的规则化(内在化)所需付出的代价甚至会超过不帮助某些需要帮助的人的代价。
我把上述的理论变化看作是从局部后果主义向整体后果主义的一种转变,并且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把整体后果主义继续向前推进。因为道德苛求问题涉及社会的整个弱势群体,同时也涉及所有非弱势群体特别是过着体面生活的人们,所以这里的行为者们应该包括社会的全体成员,这里的行为者们的目的是追求总体社会的最好结果,也可以说是追求总体社会的最大幸福。
在这样的整体后果主义的背景之下,我们可以对道德苛求给出下列五个反对的理由。
(1)就像霍克所指出的那样,道德苛求所导致的无偏爱的利他主义行为的规则化(内在化)会让一代又一代的行为者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会对总体社会的幸福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
(2)对于慈善行为的承受者(我们往往称之为行为的当事人(patient))来说,也会有许多负面的影响和后果。因为正常人都有自己的自尊(self respect)和尊严(dignity),不到万不得已,正常的有尊严的人是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捐赠的。即使在客观条件万不得已的情形下,一个人接受别人或社会的捐助,他也会在以后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来回馈社会。道德苛求问题中对被帮助的人往往没有任何的讨论,好像他们天生就有接受别人的捐助的资格一样。对那些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可以一直接受别人捐助的人来说,这种“无条件的利他”行为实际上对当事人的人格等各方面都是有害的,这也会对总体社会的幸福产生特别负面的影响。
(3)人类社会一直面对着这样一个基本的困境:自然资源的有限性与人们争相想过尽量美好幸福的生活的矛盾。解决这个矛盾的一个基本的方法是通过一套尽量公正的社会体制,使人们能够通过自己诚实的劳动和与他人良性的竞争,获得自己应得的那份报酬。因此建立一个公正、平等、自由的社会是解决弱势群体问题的最根本的方法,而不是在道德上任意地强求一个人无序的捐助。
(4)除了上述通过建立社会政治经济体制的根本方法外,我们还有其他的辅助性的社会制度和措施来帮助弱势群体。例如,通过养育及教育制度帮助弱小的成员、通过养老制度帮助年老的成员,通过医疗制度帮助生病的成员,通过保险制度帮助遭受意外的成员等等。这些辅助的制度也往往比用道德苛求的方式强迫捐助更有效,也就是说会产生更好的后果。
(5)在上述的根本性体制和辅助性制度正常运作的前提下,仍然会有一些在体制和制度设计时无法预见的不幸和意外发生,由此造成的那部分弱势群体,就真正需要无偏爱的利他主义的帮助了。但是这时我们一方面并不需要全体社会成员一起去做,而另一方面所有成员又在道德上是完全平等的,这样我们就需要根据道德自主自愿的原则,让人们来选择,而不能在道德上强求任何一个人都应该去做。道德苛求破坏了平等、自由等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对总体社会的幸福是非常不利的。
在回应了道德苛求难题的基础上,下面我们给出道德圣人难题的一种整体后果主义的解答。在上一节中我们已经阐释过,我们只需要证明三个相关命题都是成立的并且它们是相容的。
第一个命题,不能在道德上要求一个人成为道德圣人。因为在上述社会的根本体制和辅助制度的运作下,剩余的少量弱势群体并不需要全体社会成员一起去帮助。而根据道德上的平等原则,我们不能在道德上强求任何个人去做一个道德圣人,因此必须让有意愿的人作出自主的选择。
第二个命题:一个人可以自主选择成为一个道德圣人,道德圣人是值得赞扬和尊敬的。因为任何先进的社会制度下都仍会有因为不可避免的制度缺陷或是不可预见的意外而产生的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而且事实上这种现象总是持续地存在的。因此作为个人是可以选择全力地为解决这个社会难题而作贡献的。因为道德圣人选择了额外地为社会作贡献,而往往这种贡献并没有制度上可以保障的相应的回报;那么根据公平原则,人们的赞扬和尊敬也是对他们的额外付出给予一种精神上的他们应得的回报和补偿。
第三个命题:一个人可以理性地、理直气壮地、在道德上没有顾虑地选择沃尔夫式的体面人生,并拒绝道德圣人式的人生。我们全体社会成员作为行为者,我们的终极目标是建立一个社会,其中全体成员都可以过上沃尔夫式的体面的幸福的人生,从而实现总体社会的最大幸福。选择体面人生的人的个人幸福就是总体社会幸福的一部分,因此他们的个人幸福也为我们道德上的终极目标作出了贡献。另外,选择体面人生的成员是通过自己诚实的劳动而获得自己那份应得的报酬后才过上体面人生的,而他们的诚实劳动也从另一个方面在道德上为我们的终极目标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因此,人们可以理性地、理直气壮地、在道德上没有顾虑地选择体面人生。这样我们不但为道德圣人难题提供了一种整体后果主义的解答,而且为这种解答提供了一种相对严格、系统的理论依据和哲学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