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斗评点《论衡》研究
2021-11-30唐笑琳
唐笑琳
(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科学部,江苏 扬州 225000)
0 引 言
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之一。评点之于作品,一方面使得作品的思想、文学、艺术价值等得到进一步的阐释,缩小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便于读者深入理解作品;另一方面,评点本作为作品的一种文本样式得到刊刻,促进了作品的流传。随着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与其他重要作品一般,《论衡》亦进入评点者的视野,并陆续出现几种评点本。评点作为一个特殊现象,在《论衡》接受史研究中应具有重要位置,然而前辈学人较少关注。本文选取刘光斗《论衡》评点本作为研究对象, 以期为《论衡》接受研究作有益补充。
1 刘光斗其人其书
刘光斗(1591—1652),字晖吉,号讱韦,晋陵人。明天启五年(1625)乙丑科进士,历任浙江绍兴府推官、浙江乡试分考官、广西道监察御史、大理寺寺丞,任职期间多有政绩,有贤声。顺治二年,降清,奉命安抚常州,顺治九年,任广西乡试主考官,卒于道上。刘光斗不仅活跃在明末清初政坛上,其“晖吉女戏”亦著称于世,注重舞台灯光、布景,欲补梨园之缺陷。刘光斗喜读古文词,渔猎百氏,尤嗜《论衡》,并为之评点,明天启六年(1626)阎光表为之刊刻,传之于世。
刘光斗《论衡》评点本卷前附三篇序文,分别为刘光斗(1)[汉]王充著,[明]刘光斗评:《论衡·序》,《子藏·雜家部·论衡卷》(第二十一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后文论述过程中所引刘光斗序文内容不再注释。、傅岩(2)[汉]王充著,[明]刘光斗评:《论衡·序》,《子藏·雜家部·论衡卷》(第二十一册)。后文论述过程中所引傅岩序文内容不再注释。、阎光表(3)[汉]王充著,[明]刘光斗评:《论衡·序》,《子藏·雜家部·论衡卷》(第二十一册)。后文论述过程中所引阎光表序文内容不再注释。所作,卷后附杨文昌序文。[1]439-460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字,四周单栏,黑单鱼尾,每卷前题有“汉会稽王充著”“明晋陵刘光斗晖吉评”“虎林马元尊生施庄康夫参评”“虎林阎光表子仪订”,正文有圈点,各篇皆有眉批,所用的《论衡》底本是宋庆历年间杨文昌刻本。本文所用刘光斗《论衡》评点本是《子藏·杂家部·论衡卷》所影印的明天启六年(1626)阎光表刊本(4)本节所引用的《论衡》各篇章原文,均以《子藏·杂家部·论衡卷》所影印的明天启六年(1626)阎光表刊本为底本,故只说明出处,不作注释。,归有光《诸子汇函·委宛子》、陈深《诸子品节·论衡品节》、陈仁锡《奇赏斋古文汇编·王子论衡》是选本加评点,在人们迫切需要较快获得知识,以及书商在利益需求等前提下,这种选评本往往更为流行,但却使得读者难以了解书籍原貌,以为所选篇章便是全书主旨。不同于选本加评点,刘光斗《论衡》评点本是对于《论衡》整本所作的评点,比之选本重点突出所选篇章外,全本评点则更加注重《论衡》一书从整体上的理解,并且其对于全本的评点是依托于《论衡》一书的基础上进行的,其在保存《论衡》版本和确保《论衡》一书完整性上又具有重要意义。
2 刘光斗、傅岩、阎光表、施庄之序
刘光斗、傅岩、阎光表三人之序述说了刘光斗《论衡》评点本成书的过程,以及三者对于《论衡》的评价和认识,除此之外,施庄的《论衡序》(5)黄晖著:《论衡校释·附编六》,中华书局。后文论述过程中因所引施庄序文频率较高,因此不再注释,仅在引文后加以注明。也同样如此[2]1321,因此,四者之序对于我们研究刘光斗《论衡》评点本具有重要作用。
首先,从四人之序我们可知刘光斗《论衡》评点本形成的过程:傅岩与刘光斗为同门,又与阎光表为密友,阎光表家中藏书富赡:“何幸武林阎子仪者,散黄金以收书,穷白日而问字。唐虞已下,元明已上,牙签万轴,邺架同观。”(刘光斗《论衡·序》)刘光斗通过傅岩从阎光表处得杨文昌《论衡》刻本,相较其他藏书皆难及此本,故而刘光斗以杨文昌《论衡》刻本为底本进行评阅,并交付阎光表:“讬以精加印勘,大肆研综。并觅良工镌之,以广其传。”(刘光斗《论衡·序》)阎光表闭门屏迹,翻覆仇校,可谓殚精竭虑,校后付之梨枣。
其次,对于王充及其《论衡》的称誉。刘光斗之所以评阅《论衡》,是出于对《论衡》的喜爱,其序言中一再表达嗜爱《论衡》之情:“余好王仲任《论衡》,其亦文之昌歜、屈之芰、晰之羊枣欤!”“余自从事笔砚来,虽攻者制举义,而于古文词独深嗜;虽所喜者古文词,而于《论衡》独深嗜。”(刘光斗《论衡·序》)刘光斗之所以如此嗜爱《论衡》,是因为他“喜其旷荡似漆园,辩析似仪、秦,综核似史迁,练达似孟坚,博奥似子云,而泽于理要,于是又似仲淹,是以居恒把玩,曾不去手。一编敝,辄易一编,几于韦之三绝。”(刘光斗《论衡·序》)以至于手不释卷,韦编三绝,刘光斗将《论衡》一文比之庄子、张仪、苏秦、司马迁、班固、扬雄、范仲淹之文的综合体,这一评价是十分高的。刘光斗在序文中对于《论衡》也进行了题解,其言:“论,论说而穷其旨之谓也;曷言乎衡?衡以持平,平则无偏低昂,重不能增锱铢,轻不可减毫毛。天下事理,于是乎取衷。故题之曰《论衡》。”(刘光斗《论衡·序》)从题解之中亦可看出刘光斗对于《论衡》持论公允的认可,认为其持平无偏。刘光斗在序言中称其与阎光表同为王充知己,同样,阎光表亦不遗余力盛赞《论衡》,称其内容无所不包:“仲任生于汉之季世,抽思力学,积有岁时,著书十余万言,上而天文,下而地理,中而人数,旁至动植,幽至鬼神,莫不穷纤极微,抉奥剔隐。”(阎光表《论衡·序》)其艺术上:“笔泷漉而言溶,如千叶宝莲,层层开敷,而各有妙趣;如万叠鲸浪,滚滚翻涌,而递擅奇形。”(阎光表《论衡·序》)其风格上,集各个时代之长,又避免各个时代之不足“有《短长》之说纵横,而去其谲;有晋人之娟倩,而绌其虚;有唐人之华整,而芟其排;有宋人之名理,而削其腐。”(阎光表《论衡·序》)傅岩同样盛赞王充及其《论衡》,称“仲任理醇辞辨,成一家言,当在荀、吕、公孙龙之际,而恶子风之驳。《自纪》篇笔老事析,使继修《东汉》,较蔚宗弘瞻,而薄史法之拘。其述《养性》,以四言叶读,亦自风致,足以齐于蔡、郦,开源魏邺,而厌辞习之浮。古今天地人物百家迂怪之说,洞晓靡漏,汇而为一,莫如《论》。”(傅岩《论衡·序》)刘光斗、傅岩、阎光表如此抬高《论衡》当然与他们喜爱《论衡》是分不开的,比之宋代文人学者斥责《论衡》“文露旨直,辞奸而情实”(《对作》),发出“其文详,详则理义莫能核而精,辞莫能肃而括,几于芜且杂矣”[3]477“夫饰小辩以惊俗,充之二十万言,既自不足多道”[4]1828的严厉批评,刘光斗、傅岩、阎光表三人对于王充及其《论衡》的称誉,表明晚明思想影响下人们对于《论衡》态度的转变。同时,从三人对于《论衡》的盛赞之词来看,已经不是简单的赞赏,而是上升到了一个艺术鉴赏的高度,如阎光表的“笔泷漉而言溶,如千叶宝莲,层层开敷,而各有妙趣;如万叠鲸浪,滚滚翻涌,而递擅奇形。”(阎光表《论衡·序》)之语,形象生动,充满想象力,更具文学色彩,而且越来越接近于文学理论批评的高度,使得《论衡》之鉴赏更文人化、更理论化。
最后,对《论衡》流传情况的梳理。刘光斗序言中有:“伯喈逸才,子明尊宿,乃一则秘不分入,一则缘之才进。后世《六帖》采之,《意林》收之,有以哉!”(刘光斗《论衡·序》)施庄序言中同样有:“仲任《论衡》,得王子明、蔡伯喈而重,得《六帖》、《意林》而传,乃又得刘先生而传且著,得阎子仪而著且广。”(施庄《论衡·序》)刘光斗和施庄简单梳理了《论衡》流传过程中几个比较重要的节点,提到的人或著作皆扩大了《论衡》的接受面,在《论衡》流传接受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从刘光斗和施庄梳理的过程中可以了解三点:其一,至于明末,世人对于蔡邕“入吴始得《论衡》”说,以及王朗传播《论衡》之功的说法,依旧认可;其二,引文中提到《六帖》《意林》,直接点明类书、钞纂之书因其受众的广泛性,通过摘引《论衡》资料扩大《论衡》传播范围之功劳,为后人梳理《论衡》接受史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和思路;其三,施庄序言点明《论衡》一书借助阎光表刊刘光斗评点《论衡》本更具知名度和流传更广,不仅表明评点是《论衡》在明代流传的一个重要途径和不同于以往朝代的一个新特点,也促使研究者梳理《论衡》在明代接受情况时,更加关注于《论衡》评点本的价值。
3 刘光斗对《论衡》的评点
刘光斗对于《论衡》的评点是施于《论衡》杨文昌刊本的白文本上的,采取的是圈点和眉批并行的形式。刘氏在正文中所作的圈点具有多种意义:其一,句读作用。相当于现在的标点符号,刘光斗或用圈,或用点,来表示句子前后的停顿,疏通语句,这是帮助读者理解文章字句的前提。如刘光斗在《气寿》篇正文中,除了四处是属于连续用圈外,其他皆是在语句需要停顿的地方用圈;其二,点明佳词丽句和结构技巧。刘光斗于内容精彩、绝妙之处进行圈点,方便后学在阅读过程中学习、模仿用词之精,结构之妙,这也是评点本为世用,受到学子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其三,突出文章重点。刘光斗于文意处、主旨处进行连续用圈,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更容易了解文章内容,如《骨相》篇开篇便点名主旨:“知之何用?用之骨体。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刘光斗于此处连续用圈,起到重点突出题旨的作用。总之,刘光斗通过圈点来清晰文章的脉络,疏通文章的内容,便于读者阅读。刘光斗《论衡》评点本中,一部分圈点和眉批是相联系的,圈点又起到了指示眉批所批注的内容的作用。
刘光斗于各篇章均作数量可观的眉批,然其批语并非完全出自刘光斗,如“董子曰:政多纰缪则阴阳不调,总是祲沴之气”(《案书》篇眉批)、“杨子曰:邹衍迂而不信实然”(《谈天》篇眉批)、“百花齐发,而或投茵席,或投粪溷,旨哉?斯言想本诸此”(《幸偶》篇眉批,引自范缜)等等。上述评语虽是刘光斗引自他人、他书之语而成,但也代表了其态度,并且数量上并不多,比之全部批语来说,并不占优势,此书仍算刘光斗自评本,因此,对于本书评语论述如下:
刘光斗《论衡》评点本眉批的作用、形式和方法,比之前人所作的眉批,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就继承来说,一般眉批所起的作用,或厘清脉络、疏通文意,如《儒增》篇中有王充反驳儒书所记禽息荐百里奚于秦缪公,缪公不用,禽息撞碎脑袋而死,缪公终用百里奚的传说,刘光斗于此段页眉处作:“英武之君其谏也,不难于用,而难于言;宽仁之主,其谏也,不难于言,而难于用。缪公不但英武又宽仁者也,桓公听鲍叔之荐,缪公何故坚拒禽息哉?碎首之说必诬无疑”(《儒增》篇眉批)是对王充相关内容的解释说明;或点明精彩之语和表达手法,如《偶会》篇:“使火燃以水沃之,可谓水贼火,……适自灭覆之类也。”刘光斗批注曰:“昔人论作赋谓: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才,班、张、潘有其才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处。此君兼撮其胜”(《偶会》篇眉批),刘光斗虽是引用他人之语,其实表达了他认为此段原文综贾谊、班固、张衡、潘岳、杨雄之长,用语表意之精彩更胜于诸人;或揭示主旨、总括大意,如《卜筮》篇论述卜筮真伪问题,王充虽反对“天地审告报,蓍龟真神灵”,但又从自然命定论出发,提出“卜筮非不可用”,刘光斗于《卜筮》开篇便作眉批曰:“详观通篇主意,非欲人废蓍龟也,欲人善用蓍龟耳”(《卜筮》篇眉批),对于《卜筮》篇的主旨进行了自己的概括;或借内容抒发感慨,如《自纪》篇中,王充面对同时代人批评其书形露易观进行了一番辩解,刘光斗于此批注曰:“我圣祖曰:古人文章如《典谟》之言,皆明白易知,无深怪险僻之语,孔明《出师表》未尝雕刻,为文而诚意溢出,至今使人诵之,忠义感激。近世之士辞虽艰深意实浅近,自今无事浮躁与此相合,近来士子好奇牛鬼蛇神,不能以句识者,为世道忧,仲任之书诚挽回千古之标帜。”(《自纪》篇眉批)刘光斗引其圣祖之言,不仅结合古人文章明白晓畅特点进行拥护王充,并借此对当时士人所尚之风进行了慨叹和批评。
上述刘光斗眉批所起的四种作用是一般眉批所具有的,对于本文来说,是继承的一方面,那么发展就表现在眉批的形式和方法上。
首先,前人在批注《论衡》中已经用到对比和象征比喻的手法,但是所用不多,属于起步阶段,而在刘光斗《论衡》评点本中,对比和象征比喻的手法被大量运用,处处显示出不经意间的信手拈来。对比手法表现在刘光斗评语中便是其多将《论衡》内容与其他作品相比较,通过更加细致地解读《论衡》内容,一方面揭示《论衡》与前人作品、后世作品的关系,如“此议发于蒙庄,而悬旭蒸霞,百花烂熳矣”(《定贤》篇眉批),“此段从韩非子变化来,但韩非刻而峭,仲任饫而腴,花样争新,不在剿袭字句也”(《对作》篇眉批),说明庄子、韩非对王充的影响。如“《说林》脱胎来”(《逢遇》篇眉批)、“宋儒箴铭之祖”(《累害》篇眉批)、“《剧秦美新》之祖祢”(《宣汉》篇眉批)、“《演连珠》之祖”(《偶会》篇眉批)揭示《论衡》对于上述作品的影响,其实也指明了《论衡》在后世的一部分接受情况。无论刘光斗揭示出《论衡》受前人作品的影响,还是《论衡》影响到后人作品,这种对比的运用便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触类旁通,更有利于领会文意,并且表明我国文学史上出现的作品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有意或是无意皆会接受前人的泽及,且对于后世亦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另一方面称赞《论衡》的艺术手法,如《庄子》一书善于运用形象化的寓言和故事表达其哲学思想,刘熙载称其:“寓真于诞,寓实于玄”[5]40,刘光斗在不同篇章的眉批中多次提到王充《论衡》善于运用连累譬喻之法,并认为《论衡》譬喻手法之妙更甚于《庄子》,“人读《庄子》喜其譬喻奇妙,此老竿木随,身不减漆园仙品”(《奇怪》篇眉批)、“《庄子》《国策》所以美者,大都在譬喻,仲任譬喻如香云百叠,更自不穷”(《自纪》篇眉批)。除了与《庄子》相较譬喻,刘光斗亦从风格、叙事、意象等方面,将王充《论衡》与宋玉之颂、司马迁之《史记》、司马光之《资治通鉴》、班彪之《王命论》、王维之诗相论,如“与子渊颂同,而词更秀朗”(《逢遇》篇眉批)、“叙事无过接补凑之痕,俨然司马子长”(《吉验》篇眉批)、“此处比《通鉴》详赡,方见高祖之危,项伯之庇”(《吉验》篇眉批)、“与班叔皮《王命论》大略相表里”(骨相》篇眉批)、“摩诘诗中有画,仲任文中有画”(《商虫》篇眉批),甚至认为王充之《论衡》同于他们作品的基础上更胜一筹。运用象征比喻手法的评语在刘光斗《论衡》评点本中最明显、最具特色,贯穿整本书始终。刘光斗将对文意的理解和表现手法的批评比喻化、象征化,用生动、形象的语言批评鉴赏作品内容,帮助读者深入理解作品。如《自纪》篇中时人批评王充为文浅薄,王充举例予以辩解,总结道“夫不得心意所欲,虽尽尧、舜之言,犹饮牛以酒,啖马以脯也。”王充数语表达的便是因人论事,与合适的人说合适的话,作合适的事情。刘光斗评之曰:“语云非其地而树之,不生也;非其人而语之,弗听也。是以大言不入于里耳。”(《自纪》篇眉批)以种植选择合适的地,说话选择合适的人为喻阐明了王充之意。又如《幸偶》篇阐明不仅人之命运有幸与不幸,偶与不偶,物亦如此,王充在说明物之命运之幸偶时,举例有:“夫百草之类,皆有补益,遭医人采掇,成为良药;或遗枯泽,为火所烁。等之金也,或为剑戟,或为锋钴。同之木也,或梁於宫,或柱於桥。俱之火也,或烁脂烛,或燔枯草。均之土也,或基殿堂,或涂轩户。皆之水也,或溉鼎釜,或澡腐臭。”阐明物之命运的偶然性。刘光斗于此处,有评语曰:“百花齐发,而或投茵席,或投粪溷,旨哉?斯言想本诸此”(《幸偶》篇眉批),此语出自范缜:“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簾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6]1421是范缜用以驳斥萧子良的“因果报应”思想,此处被刘光斗借用,表达与王充命论的相同观点。其实,象征比喻式的评语本身属于评点者的主观鉴赏,评点者的输出和读者的接受之间存在一个理解力的问题,如果掌握得当,便有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否则其评语便失去了应有的意义。刘光斗运用一些与原文具有某些相似性的比喻来作评语,确实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文意及文章的主旨,但是刘光斗在批语中,尤其是在评注文章艺术表现手法之时,会用一些相距甚远的意象,以及绮丽华美的语言,使得作者对于评语产生距离感,难以理解其所表达的意思,如“句法疎秀,如时女步春”(《案书》篇眉批)、“青莲绿条两相映媚,自足供眸”(《量知》篇眉批)、“翻倒海窟可谓深龙得珠”(《书虚》篇眉批),从语言的精彩上来看,刘光斗有显示才学之嫌,却让读者不知其所云,失去了评语所应有的作用。
其次,以释、庄解《论衡》。刘光斗作为明末清初活跃在政坛上的人物,启蒙便学习儒家典籍,儒家思想的熏染自会在其评语中显现,这个自不必论,除了儒家思想,刘光斗在评语中亦引用到释、道内容。刘光斗在《问孔》篇开篇提出:“《问孔》诸篇皆是游戏三昧,学者当善读之,莫为仲任所愚”(《问孔》篇眉批)。“游戏三昧”是佛家用语,《坛经》中有此语:“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7]183在佛语中,“游戏”指无拘无束,自在无碍,“三昧”指心神正定,亦指事物的真谛、要诀,“游戏三昧”意思为自在无碍,心神正定,后逐渐含有以游戏行为处之的意思,如:“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笔游戏三昧”(6)[宋]陈岩肖撰:《庚溪诗话》卷上,宋百川学海本。。此处刘光斗便是借佛语来表达《问孔》篇为王充以游戏的态度作之,并且嘱咐不要被王充所愚惑。王充之所以在后世遭到诸多责难,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其《问孔》篇反对将孔子圣人化、神人化,人们肯定王充的“疾虚妄”精神,却难以容忍其对于孔子的“不敬”,斥其“非圣”,刘光斗虽不至于如此,但亦对于王充《问孔》篇有所不满,他与同样嗜《论衡》的熊伯龙不同,熊伯龙认为《论衡》为“发明孔子之道”,因此提出《问孔》篇为小儒伪作,刘光斗却以“游戏三昧”一词,为王充作《问孔》篇寻得了“开脱”。刘光斗不仅在《问孔》开篇的评语中用到佛家用语,该篇的其他地方亦多次用到,如“有云门之棒,佛法如显”(《问孔》篇眉批)、“拍碎金面,瞿昙方是禅手,余于儒家亦然”(《问孔》篇眉批)等,其他篇章亦有,如“《楞严》以明暗色空,翻出许多妙谛,此以婴儿衍出无数新裁,熟读此,不忧边幅窘矣”(《本性》篇眉批)。
除了引用佛家用语,刘光斗在批语中亦多次用到《庄子》,《说日》篇:“雨之出山,或谓云载而行,云散水坠,名为雨矣。夫云则雨,雨则云矣。初出为云,云繁为雨。犹甚而泥露濡污衣服,若雨之状。非云与俱,云载行雨也。”对于云、雨进行了解释,刘光斗评曰:“云之与雨犹《庄子》之和、豫、通,是一物而异名”(《说日》篇眉批),“和、豫、通”出自《庄子·德充符》:“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8]218,“和”意为和顺、“豫”为豫适、“通”为通畅,三者之意相近,故而刘光斗将《说日》篇中所描述的“云”和“雨”比之“和、豫、通”,即为一物异名。又如《纪妖》篇记载黄石公授张良兵法的传说,王充对此并没有否定,而是认为万物皆是由气形成的“妖象”,由此发出:“使老父象黄石,黄石象老父,何其神邪!”的感叹,刘光斗于此作评语:“庄周为蝴蝶,蝴蝶为庄周,从此翻出”(《纪妖》篇眉批),用庄周梦蝶的典故来解释黄石公的传说。除此之外,上文已提到,刘光斗多次通过与《庄子》的对比,突出王充《论衡》中的艺术手法,如譬喻手法和寓言的运用。
最后,用史实解《论衡》。刘光斗的评语中,无论是鉴赏,还是解释文意,以主观成分居多,但也有一些评语以史实来解读、论证《论衡》的内容,表现出一种“充实”的倾向。如《命禄》篇:“故命贵从贱地自达,命贱从富位自危。”表达的是一种命定论思想,刘光斗评语曰:“卫青不败,李广难封,如是如是”(《命禄》篇眉批),借卫青、李广之遭遇证明王充之语;又如《四讳》篇中,王充反对俗信五月五出生的孩子杀父母,刘光斗于此段以王凤、胡广、王镇恶为例支持王充的观点,“嗣后五月五日生者,汉大将军王凤,太傅胡广、晋将军王镇恶皆极贵显”(《四讳》篇眉批)。随手能从史书中拈出事例来为《论衡》作评语,显示出刘光斗对于古文和《论衡》的熟悉,正对应其序言中自言其好古文,尤嗜《论衡》。“从文与学的关系言,则明代偏于文艺,而清代偏于学术;从学术的空气言,则明代偏于崇虚,而清代重在崇实。”[9]535刘光斗生活在明末清初,并不能严格的以“虚”“实”来概括其学术思想,应该说两者皆有所沾染,在他的身上显示出两种倾向的逐渐转变。
刘光斗评语特点如上所言,还需指出的是,其批语中显示出两种倾向:其一,复古的倾向。明代前、后七子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对于后世文坛产生重要影响。刘光斗生在明末清初,或多或少受到这股复古思潮的影响,表现在其批语中就是“古健”“悲壮”“古朴”“沉深”等字眼多次出现;其二,尚奇尚异的倾向。由于明末思想控制力的减弱以及商品经济的繁荣,尚奇、尚异成为人们追求的趋势,表现在刘光斗评语中,便是“新”“奇”“趣”三字出现的频率较高,如“从理窟中出新致,故凿凿中窍”(《书虚》篇眉批)、“读仲任文,愁可使之舒,卧可使之醒,以趣胜耳”(《祀义》篇眉批)。比之“古健”“悲壮”“古朴”“沉深”等字眼,“新”“奇”“趣”三字在评语中出现的更多,这两种倾向交织体现在刘光斗评语中,显现出时代对人们追求的影响,也说明时代风尚的变化。
4 结 语
从以上对于刘光斗评点《论衡》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到晚明时期人们对于《论衡》的接受态度。刘光斗对于《论衡》的评点,一方面基于其文人身份对于《论衡》的热爱,由此在评点过程中,除了阐释《论衡》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也借《论衡》文本来抒发自身的情感,以及对于现实的感慨。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刘光斗、傅岩、阎光表之序极力称誉《论衡》亦有扩大《论衡》传播的意图,将评点与文本融为一体,使读者更易于深入理解作品,更易接受作品、传播作品。虽然比之此时期其他大家诗文的评点,甚至是通俗文学评点的影响来讲,刘光斗《论衡》评点本的影响力还是有限的,但是不管是对于评点这一特殊现象的研究,还是通过评点反映此时期的社会风气,尤其是对于《论衡》接受史的研究,《论衡》评点本自身仍然有其研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