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士人的尚医观念及影响
2021-11-30孙明
孙 明
中国古代长期视医为地位低下的方技,“学而优则仕”是士人思想观念之主流,因而多数士人耻于从医。到宋代士人的医学观念才发生转变。
宋代帝王注重仁政爱民,认识到发展医疗对施行仁政的意义,因而十分重医,如太宗视医为“广兹仁义”[1]24,徽宗称医药救民为“仁政之急务”[2]。宋代帝王颁布的医事诏令有2 813条,数量远超其他朝代。这些诏令涉及医学机构、医学教育、医书刊刻、医药等内容[3],推动了医疗的发展,促使士人崇尚医学。另,为复兴和发展儒学,宋代士人提倡兼容和实用精神,广泛吸收各类知识,注重知识的社会功用,因而医学以其救人利物的价值而备受重视。尽管“学而优则仕”仍为士人群体的第一志向,但他们开始空前地尚医,发出“医为仁术”“不为良相,愿为良医”等声音。由此,宋代儒、医兼修的人物群体不断壮大,在医学领域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正如谢观[4]101所说:“自宋以后,医乃一变为士夫之业,非儒医不足见重于世。”
关于宋代士人的尚医观念,前人曾就其中某些方面做研究。如陈元朋[5]指出宋人尚医是“发乎儒学的内在”。徐仪明[6]认为“仁”“孝”是宋明儒、医关系的重要内容。潘大为[7]认为宋人对“仁”的新解构成“儒家医学伦理”的主要概念基础。诸贤成果可鉴,亦有待补充。本文在此基础上,继续探讨宋代士人尚医观念的内容,并挖掘其影响。
1 宋代士人尚医观念的主要表现
宋代士人将儒家理念中的“仁”“兼济天下”“博学穷理”“格物致知”等融入到医学实践中,同时延续和发展前人“知医为孝”“习医养生”的理念,形成别具特色的尚医观念,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1 医为仁政、仁术
“仁”是儒家的核心理念之一,其重要内涵是“爱人”。宋以前,士人并未将医学活动纳入“仁”的范畴。宋代士人则开始将习医从医视为践行儒家仁爱理念的重要方式。
一方面,出仕为官的宋代士大夫视医药济民为仁政之一端。如北宋官员郎简认为医药济众是士大夫施政行仁的重要内容之一,并誉之为“阳秋之大谊”“仁者之首善”[1]69。他为官数十载,亲自集医方济众以践行此道。又如南宋官员朱端章说:“问民疾苦,州刺史事也,而民之疫疠,则疾苦之大者,吾可勿问乎?”[1]868他将“疫疠”当作民间疾苦的大者,视医药之事为地方官仁民爱物的政事之一。
另一方面,宋代士人视从医为出仕为官之外的重要人生选择、践行仁术的重要方式。
最早将良医视为仅次于良相的人生选择的是范仲淹。史载,范仲淹曰:“他时得位相乎?……不然,愿为良医。”对此他解释道:“能及小大生民者,固惟相为然。既不可得矣,夫能行救人利物之心者,莫如良医。”[8]尽管时人仍以医为卑,范仲淹却能抛弃成见,以“救人利物”为行为宗旨,认为“良医”能救人利物、惠及天下百姓,其价值就仅次于“良相”。范仲淹赋予从医以儒家仁爱的新价值,体现出大儒以民为先的风范。
范仲淹是士林的领袖和楷模,其思想观念对士人影响很大。朱熹曾说:“本朝惟范文正公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9]他的“愿为良医”说也影响深远。如宇文虚中“未尝不三复”范公之言,之后又一改《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说法,不再将“独善其身”视为士人“穷”时之择。他明确提出救疾除患、传道授学是士人“穷”时“济人利物之事”,并认为“医者为切身一大事,且有及物之功”[1]3556。又如理学家陈文蔚称道范仲淹“愿为良医”的仁心,并认为儒者达仁的关键是“择术”,而良医为择术之良选[10]。
视医为仁,将之纳入“仁政”“仁术”的范畴,宋代士人就从观念上破除了心理障碍,不再以从医为耻。如北宋陈思齐慨然道“晦迹方剂,亦仁术也”,于是“以医技翱翔江湖间”[11];孙惟恭高呼“医,仁术也,古之圣贤多隐焉,吾亦何贬于此”[12],遂潜心医道。
1.2 医为儒者博学穷理与格物致知之事
博学穷理是宋儒治学的重要主张,格物致知是儒家重要的认识论命题,宋儒实践博学穷理、格物致知时,往往视医学为不可或缺的内容。
北宋新学代表王安石《答曾子固书》云:“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13]“全经”即儒家的所有经典。“知经”是儒者治学的本务。王安石认为儒者只有博学诸子百家之书,才能加深对经书的理解。关于博学的内容,王安石列举了《难经》《素问》《本草》等医书,说明他认为习医有助于“知经”,医学是儒者所应博学兼通的内容之一。作为北宋新学的领军人物和神宗时期的名相,他的这种说法对士人有表率作用。
理学奠基人二程兄弟,将医作为儒者格物穷理的重要内容。二程认为“万物皆是一理”“物我一理”。在穷理的方法上,他们批评世人只知穷外物之理而不知反观一身的做法:“世之人务穷天地万物之理,不知反之一身,五脏六腑、毛发筋骨之所存,鲜或知之。”他们说“善学者取诸身而已,自一身以观天地。”[14]411如何反观自身呢?二程认为与人体有关的生理、病理等医学知识,是儒者从自身上穷理的重要内容,体察人体、参悟医学知识有助于儒者穷万物之理[14]54,59,120。
南宋理学家朱熹认为医包含可观的道理,格之可穷理。《朱子语类》载:“或问:何以言小道之为农圃、医卜、技巧之属也?曰:……是皆用于世而不可无者。其始固皆圣人之作,而各有一物之理焉,是以必有可观也。”[15]在朱熹眼中,医是不可缺少的“圣人之作”,蕴含“一物之理”,是儒者所应知晓的。事实上,作为理学大家的朱熹也兼通医学,对医理有独到的见解[16]。
二程和朱熹将医作为儒者格物致知之一事,有助于改变士人对医学的态度。其门人后学及金元明时期的儒士和医家,亦多次重申此说。如元代名臣王恽[17]说:“医之为学,古圣贤致知格物之一端也。”明代内阁首辅陈循[18]说:“格物穷理之学,医岂可以少哉!”“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震亨更是将其医学著作称为《格致余论》,并在《序》中说:“古人以医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故目其篇曰《格致余论》。”[19]这与他师从朱熹的四传弟子许谦研习理学并以格物致知的态度习医从医是分不开的。
1.3 知医为孝
孝是儒家重要的伦理观念,西汉以后“以孝治天下”是统治者的基本政治原则之一。古人很早就以 “知医”为孝行,如隋许智藏说:“不知方术,岂谓孝乎?”[20]唐孙思邈说:“君亲有疾,不能疗之者,非忠孝也。”[21]
宋代士人继承了前人“知医为孝”的观念,并作进一步阐发。北宋理学家程颐与弟子问答时,对此有具体阐释。弟子问“人子事亲学医如何”,程颐答“最是大事”,道出习医对孝道的重要性。程颐又指出具体要求为“必须识医药之道理,别病是如何,药当如何”,意为须知医理、辨别疾病、判断如何用药,而不能将患病的亲人任由医者处置。对此,弟子提出疑问,人子在医术上不如医者精通或存在偏见而致误怎么办。程颐[14]245答曰:“且如识图画人未必画得如画工,然他却识别得工拙。”程颐以赏画作比,认为人子习医虽达不到医者的水平,但可以鉴别医者的优劣,与医者商量治疗之法。
南宋欧阳守道进一步阐释程子之言,认为程子“人子知医”之语“有二义”,大致而言,一为略通证治,不致为庸医误治;二为以平日观察见闻鉴别医者水平高低[1]2271。二义可谓言简意赅,可操作性强。
1.4 习医养生
自古以来,士人就注重习医以养生延命。如晋代士人皇甫谧究心医药以自疗疾病,唐代士大夫刘禹锡研习医书用以养生。
宋代士人比之前人更加重视习医养生,不仅亲身研习,还鼓励他人习医,并乐于分享和推广习医的心得。如宋初三先生之一胡瑗以《素问》教诲学子:“汝读是,可以知养生之术。知养生,而后可学矣。”[22]又如北宋名臣范仲淹[23]在给韩琦的尺牍中推荐《素问》、分享养生心得:“请挪十日之功,看《素问》一遍,则知人之生可贵也,气须甚平也。”又如朱熹也常与友人谈及:“无事时不妨将药方看,欲知得养生之理也。”[24]诸如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2 宋代士人尚医观念的影响
宋代士人尚医观念对医学影响深远,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2.1 提高医学的社会地位
宋代士人对医学的评价普遍比以前高,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医学的社会地位。
首先,医在宋以前只被看作方技的一种,而在宋代士人眼中却是实现济世利民人生抱负的途径,堪可立功、立德。北宋蔡襄在《圣惠方后序》中将医术除疾救患比之于大禹治水、汤武平乱之功绩,认为医是人民无穷之仰赖[1]2859,评价极高。南宋许叔微将医拔出艺和技术的范畴,认为“医之道大矣”。其《普济本事方·自序》论述医有利天下与来世的功用,“非浅识者所能为也”。又说精通医道可以“通神明,夺造化……岂可谓之艺与技术为等耶?”[1]610
其次,宋代士人以儒、医并称,认为医利于民生,与其他方技不同。南宋黄震说:“天下之伎术皆为民生蠹,惟医为有益,故世或以儒、医并称,尊之也。”[1]2289其言道出宋人对医学的尊崇。
最后,宋代士人认为医学在求学问道上和儒学相近,视之为仅次于儒学的学问。南宋家铉翁说:“医,学问之道也,近于儒,进则为儒矣……是故儒为贵,医次之。”究其原因,他解释为医学和儒学在学问之道上是相似的,虽“事殊而理似”,为之可进于道[25]。
2.2 激励士人习医
宋代以前,医者被视为“执技以事上者”,社会地位低下。虽有士人出于养生延寿、居家救急等目的而稍加研习,但绝大多数士人仍将医视为方技和小道而耻之。唐孙思邈“遂令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21]、韩愈“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26]之言,恰说明这种状况。
宋代尚医观念兴起,激励士人破除陈见,积极习医从医,涌现出数量众多的通医儒士和儒医,他们或钻研医书,或搜集方药,为医学做出了巨大贡献。
笔者据文献记载,考出宋代有姓名记录的通医儒士至少300人,王安石、苏轼、二程、朱熹等人皆在列,他们对医学贡献极大。例如,在医籍整理方面,林亿、高保衡、掌禹锡、苏颂等人校正刊刻11部大型医学经典,成为宋以后的定型版本,流传颇广。在医方搜集整理方面,宋代通医儒士编著大量经验方书,笔者据现存文献考出74部,如苏轼和沈括《苏沈良方》、洪遵《洪氏集验方》、胡元质《胡氏总效方》等,堪称方书中的经典。
宋代士人不再以从医为耻,甘愿放弃出仕而选择从医,成为儒医。“儒医”之名,见于《宋会要》,指“习儒术、通黄素、明诊疗而施于疾病”的医者[27]。宋以前,儒士从医者极少。而宋代,儒医群体兴起,变医为“士夫之业”,并逐渐成为主流。笔者以《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医术名流列传》所收录的历代医术名流为例,统计分析可知,宋代是儒医发展的分水岭。儒医自西汉开始出现,但在宋以前数量很少。其中西汉1位,东汉2位,魏晋3位,南朝宋5位,南齐5位,梁1位,北魏4位,北齐7位,北周2位,隋3位,唐4位,五代十国0位。除了南北朝时期,儒医数量稍见长之外,汉、唐这般历史时段长的大一统时期,儒医极为少见。而宋代儒医人数大幅度提高,明确可考者就有34位,几乎达到前代儒医人数的总和。又《医术名流列传》收录宋代医家名流142人,其中道医11人,僧医13人,儒医34人,通医儒士13人,不具有或无法判断儒道佛背景的医家71人[28]。可知,宋代具有儒学背景的医家比例在33.1%以上。宋代儒医著述丰富,可考者多达84部,涉及医经、伤寒、方书、本草、养生、临证各科、医史等各方面,对医学发展有很大贡献。
2.3 促进医理探讨
宋代士人将儒家的治学态度、方法融入医学领域,促进了医理的探讨。
宋代新儒学主张以“义理之学”取代“章句之学”,追求“心解”和“自出义理”。这种治学方法移之于医学,使宋人十分重视医理。北宋程颢[14]162说:“医者不诣理,则处方论药不尽其性。”南宋魏了翁[29]说:“穷理者方可以为医。”宋代士人甚至强调习医须先习儒、明医理、会医道,主张“以儒治医”“儒医相济”。如南宋曾丰说:“惟能通儒,然能折以医经,会以医道,而别为医书。”[1]1115南宋欧阳守道说:“医非儒学不明。”[1]2653
宋代士人重视医理、以儒治医的特点在其医学著作中随处可见。如四库馆臣在《提要》中对《苏沈良方》评曰:“盖方药之事,术家能习其技,而不能知其所以然……此书以经效之方而集于博通物理者之手,固宜非他方所及矣。”[30]南宋郭雍《伤寒补亡论》“用理学家分析论证的方法,注重在理论上要搞个所以然”[31]。南宋蔡元定《脉经》表现出“重脉理本原”的特点[32]。
由于重视医理,宋代医学新说渐兴。如庞安时首倡温病与伤寒分治,是后世温病学说的先导[33];寇宗奭在本草学方面“翻性味之说,而立气味之论”,使得“本草之学,自此一变”[34];陈言提出“三因说”,成为重要的病因学理论……诸如此类,促进了医学理论的发展。这种探讨医理的风气发展至金元时期,出现医家争鸣的气象,以及医学流派的形成。正如医史学家谢观所说:“《四库提要》云:‘……医家之门户分于金元。’此以其显著者言也,实则其机亦肇自北宋。”[4]13
2.4 推动医学知识传播
宋以前医者多以师徒、家族形式传授医学,传授过程是封闭式的、保密的。宋代士人视医为仁政、仁术,积极推动医学知识的传播,打破由来已久的秘传形式。
北宋士人孙准明确反对秘藏医方的行为,视秘藏为浅陋。他说:“恐恐然,惟虑藏之不密……其亦陋矣!夫药之能愈病,如得人人而告之……此亦仁术也。”[1]530
为了将医学知识传播于世,宋代士人在官、私层面皆有致力。在官方,配合朝廷兴办医学机构,培养医学人才,校正编撰刊刻医书颁行天下。在私,积极整理医籍、搜集编撰医方,传之于人。如南宋士大夫杨倓搜集良医秘方,刊刻以传人,欲“使人家有是书,集天下良医之所长,以待仓猝之用”[1]817。
苏轼传圣散子方堪称士大夫打破秘传禁忌的典型案例。其《圣散子叙》载,他从巢谷手中苦求得此方,巢谷百般叮嘱不可外传,还让他“指江水为盟”,他却违背盟约,将此方传给庞安时,并令其传之后世[1]365。他还为此方作序两篇,终使之名闻天下。
总之,宋代儒士凭借身份地位和影响力的优势,大力传播医学知识,一定程度上打破医学的密传状态,改变了医学的传承方式。这种做法与秘而不宣相比有进步意义。
3 结语
由于宋代帝王对医学重视和宋代儒学对医学包容,宋代士人空前地重视医学,既继承和发展前人“知医为孝”“习医养生”的观念,又视医为践行儒家理念的方式,将之纳入儒者兼修的内容。这种具有儒学色彩的尚医观念,不仅能实现其仁爱和兼济天下的理想、博学穷理和格物致知的追求,还能助其履行孝道、全身养生。由此,医学的社会地位提高了,成为儒者求学问道的途径。众多士人以高蹈的姿态参与医学活动,促进了医学理论的探讨和医学知识的传播,医学传承方式趋于开放,有力地推动了医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