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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近现代史的叙事方式转变

2021-11-30欧阳恩良

关键词:柯文现代化想象

胡 静, 欧阳恩良

历史是科学和艺术的混合体。历史的叙事方式,按照历史实在的编排,注入历史想象的成分。历史实在表达历史的科学性,是由历史事件、历史故事等串联起来的历史序列。历史想象体现了历史的艺术感,在语言学、修辞学、美学等学科的渲染中激活了历史。历史实在提供了叙事文本,叙事过程通过历史想象的途径和手段进行表达,两者结合的过程构成了热奈特所阐述的叙事理论:叙事存在“故事、叙事和叙述”三个层面的含义,分别指叙事的所指、能指和叙述行为(1)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6-7页。。在中国近现代史中,社会变革的复杂性和多样化致使历史叙事方式形成了多次流变与转换。近现代史叙事方式的逻辑进路历经了革命性叙事、现代性叙事、后现代性叙事的演进。叙事方式的嬗递,透射出意识形态的姿态,客观性与主观性的平衡、道德力量与民族原则的把控推进着历史叙事的连续性。

一、 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的嫁接:革命性叙事方式

在革命性叙事方式中,历史现象和事实的阐释更趋向于表达历史真实性。从事实的层次跃升到表象背后的另一个层次,需要主观的价值表达,即学理上的历史与意识上的政治融合,从而完成历史现象的逻辑连贯性与时代顺从性。革命性叙事方式在意识形态的强势话语中是一种严整性的存在。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是规整的学术化的代表著作。革命性叙事方式或以借助修辞学的审美,弱化政治情势,陈旭麓的《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则是革命语义下诗意化的体现。

(一) 革命性叙事方式——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

胡绳早在《中国近代历史的分期问题》一文中对历史分期问题进行了独到的阐述,为中国近代历史的复杂性寻觅到突破口和线索,循此线索整合了零散的历史现象。通过对碎片化的历史背景、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整理,实现了历史实在的整体化和系统化。历时近半个世纪,《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终得问世。胡绳在此作中以毛泽东关于新旧民主主义革命阶段的论断为依据,超越了按照革命性质划分的标准,以社会性质的变迁来论证新中国成立的必然性和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合法性,开拓了中共党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叙述的新路径,形成了与党史编纂体系一致的革命史观,体现了胡绳驾驭史料的能力以及对尊重史实的严肃态度。

《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是在革命叙事的范畴中,运用了伯克的历史叙事理论,即情景、行为主体、行为、行为方式、目的等要素整合形成历史实在的逻辑,综合而成的反思史范本。反思史要求对史料进行还原、整合,通过对史料的解释把历史想象嫁接在历史实在中。撰述这种历史不仅需要对时光流逝有一定理解,还要对史学家及其研究对象之间的距离有充分的认识,并且要有意识地缩短该距离(2)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25页。。胡绳先生首先设定了历史叙事的情景,以阶级斗争作为标准,运用阶级分析法对史料进行归整。在立论时,把农民和资产阶级的力量作为近代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主要力量,有意突出义和团、潜在弱化戊戌变法的作用,宣扬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爱国主义思想,强调用阶级分析法阐释中国近代史,对人物和事件作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在著作中,胡绳充分挖掘和利用史料,以革命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依据革命主题的变化,界定了“三次革命高潮”的分期,论述了行为主体的变动、壮大的进阶,揭示了行为主体在现实动力中形成的实践目的。

革命性叙事方式以史料为支撑诠释历史实在。胡绳历史实在的研究理路,与19世纪西方史学家所理解的“历史学方法”具有耦合性,与托克维尔的形式解释理念不谋而合,抛却历史的幻象,深度挖掘档案史料,以文献的援引和情节化的论证作为解释策略。《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中的叙事方式,阐述了被文献所印证的并且延伸出的事件和故事,对事件的发生起因、发展趋势、人物作用、后续影响等进行情节化的概述。在故事中观照现实、探寻规律,提取出所援用的各种原则,阐明历史发展的规律性,体现了历史叙事方式的独特性以及胡绳“有史有论,史论结合”论述模式的最高境界。作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胡绳严格遵从革命叙事方式,纯熟运用逻辑演绎的方法:以革命背景为前提,以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规律为革命叙事的导引,梳理革命事件的因果逻辑;以三段论模式阐释革命历程,体现了历史实在的必然性和革命发展的规律性,显示了“论从史出”的历史诠释特质,奠定了中国近代史学科的概念化体系,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方法产生了导向作用。

《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诠释了历史理解模式的要义和内涵。历史想象嫁接在结构严谨、复杂交错的历史实在基础上,描绘了风云变幻、天地翻覆的革命景象。全书夹叙夹议,行文流畅贯通、浑然一体,风格质朴、语言生动活泼,以深入浅出的历史解释模式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勾勒出辽阔的历史想象空间。比如描写太平天国起义前期,太平军所到之处,广大下层人民“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太平军的队伍。因此,太平军就能够像滚雪球一样地扩大起来”(3)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1页。;“当太平军向南京进军过程中,好像用筛子把旧社会筛了一道一样,筛出来的跟着它一起走了,剩下的照旧留在本地”(4)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第118页。。再如评价《天朝田亩制度》时,“是一幅交织着现实和幻梦,交织着彻底的斗争性和不切实际的空想的图画。这里面既有由革命的烈火燃起来的大胆的想象,又充分暴露了小生产者的狭隘的实际主义,既闪耀着历史的远见;又覆压着旧时代的沉重的阴影”(5)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第113页。。以散文诗般的表达,描述了中国近代史上各种政治力量的交替和社会现象的演变,赋予了历史想象以立体图景,体现了革命叙事中的民族原则。

历史实在展现审美,历史想象抒发感受。只要在审美和感受相结合的基础之上,人们就能将世界的历史从一种由毫无意义的冲突与争斗构成的荒诞主义史诗,转变成一部有着明确道德意义的悲剧(6)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第139页。。整个近现代史的论述沉浸在革命的氛围和语境中,胡绳先生以科学把握历史史实为基础,对历史现象的元素进行预设,通过对“实在”概念的梳理和分析,再现了历史场景,使得历史解释更加具体化;同时遵从时代和政治背景,把历史记述设定在伦理的框架中,符合主流价值体系的要求。通过想象,充实并连接了直接观察到的脱节的历史实在碎片,字里行间流露出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胡绳先生建构了一种回应现实的史学范式和叙事方式:贯通了民族精神和物质力量,在特定习俗和道德观念上产生文化共振。

(二) 革命性叙事方式——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

中国近代历史在动态中承受着接踵而至的外生力量的冲击,独特的社会机制压迫着内生力量。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结束的近30年中,历史学界缺乏纵深连贯、实事求是梳理近代历史全貌的著作。陈旭麓先生历经了“文革”时代,在《近代史思辨录》中回顾了建构近代史研究新范式的背景和动力:“近代社会的巨变,时而骇浪滔天,时而峰回路转。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人民的疾苦,是那样激励着自己的心弦,便日益以万象杂陈、新陈代谢飞速的近代社会作为自己朝夕思辨的契机。我并不是像思辨哲学家那样由概念推论出存在,而是认真地思考历史的势态,占有资料,从存在去思辨事变的由来及其演进,寻找它的规律。”(7)陈旭麓:《陈旭麓文集》第四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65-166页。包罗万象的思想大解放运动,营造了日益宽松、自由的学术氛围,陈旭麓先生打破了近代史研究的框架,颠覆了近代史研究的模型,以独特的叙事方式开创了近代史研究的新范式,填补了近代史叙事方式的空白,其叙事风格虽然受政治操控的时代背景影响,但不乏新的突破。

陈旭麓先生熟读经史,国学功底深厚、辞章优美,把语言学、修辞学的底蕴发挥在历史研究中,诗性与历史的客观性浑然天成,以活泼生动的语言风格营造了绚丽壮观的历史想象,突破了“近代史著作只有肥瘦的差异,很少有不同风格和个性的显现”(8)陈旭麓:《陈旭麓文集》第四卷,第165-166页。的传统历史分析法。陈旭麓先生在《近代史思辨录》“自序”中“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的诗句,流露了时代像浪潮奔腾,历史像沙痕累积的情感,把历史看作生命体,类比于生态系统的新陈代谢,形象地描绘了历史实在的嬗变与递进、特质与要素,糅合了修辞的魅力与实质,锻造了历史的真实,同时又焕发了历史想象色彩。

陈旭麓先生开创了历史叙事的新格局:政治是历史学的骨架、经济是历史学的血脉、文学是历史学的灵魂,只有多重要素的交汇与贯通,历史学方能洋溢出历史实在的科学性和历史想象的文艺性。既不是从具象的纪实中演绎出概念推论,也不是从虚构的纯思中幻化古今。一个人的学术巅峰状态总是透过他深广的论域具体地体现出来的,而论域的深广又最足以考验他的视野和学力(9)周武:《苍凉的黄昏——晚年陈旭麓与新时期中国史学》,《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年第6期。。历时十余年,完成了“中国本土史学的标志性文本”——《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这部煌煌巨作,诠释了一种全新的、独特的叙事方式。通过对革命语境中情节和事件的描述,赋予历史实在自在的形式和内容,又自为地为历史想象提供了修辞学话语,在诗性中凸显历史的主旨和要义。在洞察中国近代社会的兴衰更替中积累了关于时代巨变的思考,形成了近代中国新陈代谢的叙事理路。

首先,为历史实在奠定了革命的场所。陈旭麓先生在《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中,分析了中国近代以来各阶层的思想转变,突破了政治界限,强调了人民的历史地位,把人民的历史活动和贡献置于历史新陈代谢的动态中考量。打破了以阶级斗争、侵略与反侵略为主线的“三次革命高潮”的近代史研究格局,冲击了“两个过程”的框架束缚,依循近代社会的演进逻辑,探索历史进程的演变规律;冲破了凝固性的传统社会,推动民族冲突和阶级对抗,构建革命叙事的系统化和体系化的近代史。《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其布局结构:分析了近代历史进程的塔形层次,阐述了历史实在的演变路径;论述了“改良派”在不同历史时段内的演化过程;陈述了秘密会党、农民战争、人口问题、军阀变迁等复杂的事实。以宏大的历史视野把近代历史作为完整的社会形态进行研究,他看到的历史就不只是表象的历史,而是前后、上下、左右彼此具有内在关联的历史,是整体通贯的历史(10)周武:《世变、思辨与淹贯之境——陈旭麓先生与中国近代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第6期。。陈旭麓先生通过对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多重维度的严谨考据,实现了历史本身赋予的真实性。冯契先生称赞陈旭麓先生:“刘知几谓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而世罕兼之。旭麓却是当之无愧的‘三长’兼具的史家。”(11)冯契:《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序》,《陈旭麓文集》第一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30页。

其次,嫁接在错综复杂的历史场景中,遵从艺术风格的特征,实现历史想象的架构。陈旭麓先生在《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中,剖析了“革命”和“改良”的共性与差异;研究了爱国与卖国、侵略与进步等的辩证关系;触及了进步与保守、激进与平缓的交错;洞察了民族冲突与阶级斗争的转化;反思了新旧矛盾的相互纽结和互相渗透;重构了正义与非正义、变革与反变革的内涵;澄清了“西学东渐”与“中体西用”的流变;界定了“海派”的价值所属;透析了由“夷”到“洋”的民族心路历程;整合了反传统与现代回归的要素等。以浪漫主义的笔调,对整个历史领域进行意义重构,深化了历史叙事方式的意蕴。以丰腴的历史想象陈述了历史递嬗的曲折,在历史的纬度中,流露了陈旭麓先生扎实的学术底蕴;在历史的经度中,富含了陈旭麓先生宏阔的思辨魅力。陈旭麓先生以妥帖的辞章,彰显了历史实在的厚度和历史想象的力度,反映了陈旭麓先生厚实史识与精巧想象的融合,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嫁接的浑然天成。李书磊在答记者采访中盛赞:“陈先生的书明达而深刻,有一种老吏断狱般的入骨。中国近代史能得国人如此谈论,也算是二百年来中国人所受苦难的一种补偿与救赎,有了这样的书我们可以说我们的苦没有白受,也不能说我们没有希望摆脱命运的轮回了。我相信反思与觉悟的力量。”(12)李书磊:《文化危机中的知识分子职业——答采访者》,《战略与管理》2000年第2期。

历史想象与时代旨趣相契合。对各阶段和各历史时期的史料掌握程度以及对事实的理解程度,影响着史学家对人文底蕴和历史精神的透析程度,因而历史实在的解释方式和模式也略有差异。在革命的宏大历史视野中,渗透了史学家个人的创作意识和理念,造就了近代史学家的情结,以饱满的历史想象填充在历史实在中,最终以美学的风格进行表述。

二、 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的糅合:现代性叙事方式

现代性叙事对现代化的认识和认同倾向于通过历史想象来实现。学术逻辑与时代背景的融合作用,推动了历史解释向现代化方向转变。历史是不确定性的另一个名称,永远向发展新理论体系的可能性敞开着。因为历史是一个变化、修正和发展的领域,它的目的是开放(13)麦克•瑞安:《马克思主义与解构》,李昀译,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页。。近现代史在自由开放的向度中,彰显了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的深度糅合。虞和平《中国现代化历程》的现代性叙事方式在内容和架构上突破了传统的叙事框架,体现了叙事方式的与时俱进和创新性。

虞和平先生被尊崇为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的泰斗,以宏大的国际视野观察近代中国,以大历史的格局建构了经典的现代化叙事模式,《中国现代化历程》是体现其风格的典型范本。李大钊先生曾深刻地指出,历史横向是历史,纵向是社会,横纵交错呈现了空间视域的社会结构。《中国现代化历程》依照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规律展开,既揭示了横向的历史,又剖开了历史的纵向。现代化语义下的历史以社会结构为主线和依托,遵循时代主题和意识形态的言辞模式,赋予了近现代史现实性和时效性。现代化趋势中,历史实在以社会合理性为基准,为历史想象提供科学论据和信念支撑;附着在历史想象的审美功能上,伸张了现代化叙事方式自由的向度。虞和平先生的现代化叙事范式囊括了革命范式的规则,又附加了现代性叙事技巧。

(一) 《中国现代化历程》中现代性叙事方式的架构

《中国现代化历程》以世界的现代化潮流为背景,根植于中国国情,建构了符合现代化特点的解释体系。现代化叙事方式以探讨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演变过程为目标,坚持社会资源分配的原则,以多学科综合交叉为叙事手段,以马克思的现代化理论为路径,为现代性叙事中历史实在的出场设定了特殊的时空条件。

虞和平先生在《中国现代化历程》中分析了世界现代化的引导作用促进了中国现代化的发展,填充了历史想象的表达。世界现代化的三个进阶:英国的“早发内生型”(14)虞和平:《中国现代化历程•绪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页。、美国的“原态移植外生型”(15)虞和平:《中国现代化历程•绪论》,第51页。、日本的“嫁接移植外生型”(16)虞和平:《中国现代化历程•绪论》,第59页。,为中国现代化的启动创设了大历史背景。在这部通史中,虞先生对160年的中国现代化历程进行了科学系统的划分:以现代化为主轴和线索,审视了中国现代化从资本主义现代化向苏联式经典社会主义现代化过渡,进而转变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深化并创新了中国现代化的解释体系。

虞和平先生以马克思的现代化理论为方法论抓手,契合了马克思主义政党意识形态一元化的原则。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先进成分在中国渗透和扩散,不仅包括科技和社会发展等基础层面,还涉及民主和法权等上层建筑维度。虞和平先生在分析处理内因与外因、传统与现代、政治变革与经济发展等关系时,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叙事方式的基本遵循。譬如考察传统制度与意识形态对现代化的制约作用、论述重农抑商的传统意识对中国现代化的压抑效果、分析商人与商人行会组织的繁荣因素,以及频繁的世界贸易打破了传统经济思维和经济质素等,力求点与面的合理结合,发挥了历史想象从点辐射到面的叙事技巧,为中国现代化与世界现代化的对流开拓了崭新的解释空间。

(二) 《中国现代化历程》中现代性叙事方式的创新

虞和平先生强调历史研究者对历史的尊重和敬畏是研究范式的基础,也是历史实在表达的原则。用历史学方法研究中国现代化的历程,就应该力求再现中国现代化进展过程的全貌,考察其内在的运动机制和规律,分析其成败得失的经验和教训(17)李俭:《新范式和新史学——虞和平与中国近代史研究》,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339页。。在框架的安排、内容的表述上,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之间巧妙互补。如在《中国现代化历程》中正面论述了辛亥革命,对有争议的太平天国运动、二次革命、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等领域较少涉及,从而真正做到“从固有的‘线索’‘分期’‘高潮’‘事件’等空泛化格局中解脱出来”(18)李俭:《新范式和新史学——虞和平与中国近代史研究》,第275页。。在论述外资利用问题时,回避了颇具争议的义和团运动,避免了论据的歧义和不必要的学术争端。又如论证“革命史范式”与“现代化范式”的关联时,强调“革命既是现代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和一种重要动力,也为现代化建设解决制度、道路问题,并扫除障碍”(19)虞和平:《中国现代化历程•绪论》,第22页。,论证了“革命化”是现代化研究不可或缺的因素,达到了遵从历史实在又强化历史想象的效果。

虞和平先生现代化叙事方式的内容创新,重点体现在对现代化进程阶段和道路划分的历史实在叙述中。在“前提与准备”的章节增加了传统社会的裂变与动力因素;“启动与抉择”中扩充了畸形发展与道路分野;“改道与腾飞”中,强调历史过程的连续性和整体性,克服了以往研究侧重于“指标体系”的片面性。《中国现代化历程》涵盖了不同发展阶段的传承关系,发挥了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包容性,分析政治现代化与经济现代化的关系、中央政府与地方政权的角色互补、区域现代化模式的建设、现代化解释体系与现代化道路选择等。对罗荣渠先生的“传导性”现代化进行补充和拓展,提出“传动性”现代化,一方面强调外国资本主义入侵对中国现代化的诱导作用;另一方面强调中国人的自主追求作用(20)李俭:《新范式和新史学——虞和平与中国近代史研究》,第272页。,体现了虞和平先生广阔的学术视野、敏锐的学术洞察力,以厚实的历史实在功底,创新了合乎时代的历史想象。

虞和平先生的现代化叙事方式借鉴了国外现代化研究理论,融汇了中国历史学叙事方法,贯通于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和现实中,赋予了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研究模式。观照客观的历史实在,灵活把控和处理历史想象的尺度,建构了合理的现代史解释体系,形成了完整的内容架构,创生了区别于革命史叙事的独特风格。虞和平先生对于中国早期现代化整体状况的深入思考和宏观把握,彰显了深厚的学力和较强的理论思辨力,以至在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中实现自由切换。

三、 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的交织:后现代性叙事方式

后现代性叙事方式,在学理层面赋予历史想象更广阔的表达空间,以实现历史想象对历史现象合理性的弥补。在叙述技巧上,巴尔特认为事实只是语言学上的存在,事实在修辞学中可以诗性、可以修辞化,由静态的单维度、动态的双重维度扩展历史事件的外延和内涵。后现代性叙事方式以修辞学、美学作为工具,在历史实在的基础上对历史想象进行演绎,在历史诠释中体现修辞的魅力,把历史置于审美的层面。柯文的《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注:以下简称《历史三调》)作为后现代性叙事方式的范本,体现了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深层次的交织,流露了情怀和温度。

《历史三调》作为一部史学论著,体现了柯文的现实观,以及在“历史实在”中折射出的文化特殊性;作为一部史学理论,阐发了柯文历史叙事方式的异质性;作为一部历史哲学著作,探索了“历史想象”的认知论。柯文以义和团运动为案例和载体,用浪漫化的笔调描述了义和团在基督教神话氛围中的传奇史实,思考了历史记忆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关系;记述了封建救赎的情节,以戏剧化的色彩描绘了封建制度下的农民阶级意识,探讨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复杂关系。记忆的话语里历史研究的作用被认识到了,它似乎也不过是意识形态中的一个因素,按照精英阶层的兴趣和需要陈述历史,把它当作一种争夺权力的工具,为在建构、解构和重构集体身份方面有权力为专有名词进行语义界定者所使用(21)陈启能、王学典、姜芃:《消解历史的秩序》,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被政治化了的历史,在时间和空间上呈现出不同的面相,同时也赋予了历史想象更广阔的发挥空间。

柯文历史叙事方式的三个层面——事件、经历和神话,类同于弗洛伊德对人的三个层次的界定——自我、本我和超我。柯文延承了黑格尔的浪漫主义风格,借鉴了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提喻模式对历史进行深层分裂和消解。柯文通过对历史实在的分析,反思了传统和西方史学家把中国历史局限在一个总括的框架内的解释模式,批判了近现代主流哲学文化的理论基础和思维方式。他认为“只有采用开放式的变化模式,辅以开放式的问题,史学家才能勾画出一幅对历史事实比较敏感的中国近世史的画面”(22)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页。,否定了西方解释学者整体性和中心性的历史叙事方式。柯文的史学思想具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倾向,既不过度苛求历史实在的中规中矩,也不标榜历史想象的温情脉脉。

(一) 作为事件的后现代叙事方式——建构

柯文强调历史进程的偶然性和歧向性,否认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反对“宏大叙事”的历史撰述方式,契合了后现代主义的观点。他认为历史的演进没有终点,主张碎片化的历史是历史实在的认知途径,符合后现代化理论中的历史发展规律和终极目标。在《历史三调》中,柯文并没有系统、整体地爬梳历史细节的真实性,而是反对对历史进行概括性的定论。柯文主张研究中国历史应当定位于“中国史境”,把参与者关注的问题作为历史事件研究的起点,运用“移情方法”突破历史研究的直线方式和理论框架,他所谓的“移情”是指“进入中国内部,开始了解中国人自己是怎样理解、感受他们最近的一段历史的。”(23)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第11页。柯文阐述了对历史的解释不仅要理解事件本身的缘起,而且要连通前后历史进程的关系,“我们在理解和解释历史时,必须有意识地尊奉(在实践从未完全实现过)社会公认的关于准确性和真实性的,即辨别历史上不同的个人的经历之间有无联系和把空间和时间跨度很大的大量零散史料组合起来写出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的能力。”(24)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化的义和团》,杜继东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页。柯文建构的叙事方式以描述碎片化的历史为主线,将其镶嵌在历史发展的过程和时空序列中,力求最大尺度地还原历史真实,使得历史实在更具张力。杨念群认为:“柯文对义和团的分析与国内学者一贯强调义和团运动的性质、社会构成与源流追踪,并带有强烈的价值判断色彩的研究途径大为不同,体现出了相当明显的后现代取向,表露出了相当纯粹的后现代立场。”(25)杨念群:《“后现代”思潮在中国——兼论其与20世纪90年代各种思潮的复杂关系》,《开放年代》2003年第3期。这足以显示柯文在对历史实在的处理上,采用了宏阔的思维模式。

(二) 作为经历的后现代叙事方式——解构

《历史三调》的第二部分,柯文以“经历”解构历史。“每个群体的经历都是片面的,不完全的;没有任何两个群体是以相同的方式经历义和团运动的。”(26)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第51页。他认为历史学家无法完全揭橥历史真谛,凭借个人主观历史想象,只能部分恢复历史实在。由于当事人的回忆和记录侧重点不同,导致意识的盲目性和多元化。围绕传统和文化展开,分析“经历”的历史特征,每个参与者在不完整的历史实在中博弈着,引发目的和行动的多样性;地域特点和文化差异,导致揭示的历史人格具有相对性和片面性;处于同一历史漩涡的个人经历为历史想象填补了空间的连续性,塑造了“每个参与者个人经历的综合体”(27)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第53页。的历史。柯文在历史叙事方式中重视跨文化比较研究,对西方文化过于理性的反感,正是对人存在样态的理解;从历史想象的文化空间、社会空间等角度,解释了历史实在中人格的相对性。在《历史三调》中,“义和团的文书揭帖用宗教词汇来建构义和团运动,直接表明上天的意志,旨在消除外国在中国的影响力。把义和团运动当作上帝和魔鬼之间的一场大决战。”(28)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第51页。以人本的视角分析义和团宗教谣言与社会环境的联系,建立个人记忆与社会心理的关系。后现代主义者主张从人本心理和情感维度研究历史,柯文更倾向于渗透情感世界,考察义和团成员的思想感情,恐惧以及梦想。柯文的历史叙事,运用心理学、宗教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多学科的交织方法解析了义和团运动,凸现了中国民众的思维模式,印证了“历史学家是现实与历史之间的调解人”(29)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第235页。,符合后现代理论的旨趣。

(三) 作为神话的后现代叙事方式——重构

后现代的观点强调史学应当以一种叙述文本的方式呈现,重新拼接历史的演进序列是消解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之间冲突的途径。历史现象的重构击破了历史隔离感和“本质性”规定。柯文在第三部分中重构了一个过去与现在的平衡点,塑造了以实证为主、主观动因为辅的后现代叙事模式。

神化历史的过程是权力对历史的“篡改”过程。不同时代和处境的革命家和政治家遵从意识形态和现实观照,抽取历史片段、进行夸张和变形的雕塑,以赋予特殊的价值判断,进而重构“历史神话”,创造“历史事实”。“事实是一种混合物,它是意念与所与底混合物,我们既可以说是套上意念的所与,也可以说是填入所与的意念。”(30)金岳霖:《知识论》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41页。神话制造者出于政治企图和情感修饰等目的对史料进行筛选,塑造历史的绝对化和统一化。对“义和团”的多面解读足以证实神话制造者为现实政治服务的意图:在追求“科学”与“理性”的新文化运动时期,义和团被贬低为“迷信”,被抨击为旧文化中最邪恶的东西,象征着落后愚昧;在反对帝国主义霸权的浪潮中,义和团被解读为爱国主义革命运动;“文化大革命”时期,义和团被标榜为反抗的革命榜样,被神话为“民族精神”的写照。历史与政治的结合为建立社会共识造势,激发民众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导致历史叙事的极端性和片面性。

柯文置身于人本主义的高度,平衡了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的偏激,申张了后现代主义“破权威”“去中心”的观点,同时否定了“历史虚无主义”,倡导历史实在的遵从和敬畏。柯文客观的省察“‘义和团’不仅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而且是一种群体记忆进行文化建构的结果,还有可能是权力运作过程中不同的派别对之进行话语构造的结果。”(31)柯文:《以人类学观点看义和团》,《二十一世纪》1998年第2期。他认为文化差异致使自我认知的歪曲,指明历史参与者在文化、社会向度上的局限性,倡导客观解释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历史,即对历史想象的客观定位和依附。伟大的历史,恰恰是在历史学家对过去时代的想象为他对当前各种问题的见识所阐明时才写出来的(32)爱德华•霍列特•卡尔:《历史是什么?》,吴柱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1年,第23页。。柯文的后现代思维范式,凸显了历史实在的共时性和历时性,与历史想象糅合,为现代化叙事模式提供了镜鉴。

四、 结 论

近现代史的叙事方式是历史话语的编纂形式。现象、内容、语言、想象、心理等历史的质素,在时代前进中呈现了迥然不同的历史思维模式。历史实在本该存在于意识形态之外,然而贯之于历史想象的修饰和编织,增添了历史现象的人文气息和生动性,同时也一定程度上摧毁了历史本真。人是历史的建构者与记述者,历史研究与时代文化背景和社会意识形态不会断然的隔离,因此呈现出来的不是孤立的、冰冷的历史,而是倾注了主体目的性和主观意念的历史,实现阐发历史规律、影射现实的双重目的。人们对历史的理解总是从“片面的理解”出发,经过“自我批判”达到“客观的理解”(3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24页。。近现代史的叙事方式也经历着由片面到整体的演变过程,其需要历史实在和历史想象的平衡。

革命性叙事方式与革命时期严酷的政治斗争形势密切相联,历史实在与历史想象的不对等的叙事方式,压制了历史想象的空间逻辑,压缩了对历史想象的包容性,但为历史想象提供了语言维度和修辞维度的生存空间。现代性叙事方式中,历史研究者在把握历史实在时更加关注与主体之间的体感距离,给予了历史想象更多的容忍度,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历史内在与意识形态互动与纠葛的窠臼。后现代性叙事方式中,在“去中心化”和反对理性氛围中预示了历史实在的出场范式。后现代主义强调对历史发展规律的反思和批判,其叙事行为呈现出叛逆性、狂欢化倾向,缺乏明确的边界意识,对传统叙事方式全方位解构,缺乏哲学思辨的理论自觉,植入过多的主观诉求,历史想象的比重过大,因而叙事立场更加自由,建构了更加丰满的历史想象,展示了更加自主的叙事方式。

历史与政治的交互作用,体现在“学术与政治乃是命运共同体,因而具有指向民族独立、民族复兴的学术研究范式,同时也是奠定于中国共产党政治实践的基础上,体现民族性内涵及其与时代性的衔接”(34)吴汉全:《试论中共根据地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学术建设》,《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9年第5期。。跌宕起伏的历史,在宏大叙事与精简叙事的交融中发挥了对现实与时代的镜鉴作用。与时代相称的叙事方式是表达历史最贴切的模式,在叙事方式的嬗递中,无一例外地闪现着对历史实在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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