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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流动性神话的祛魅
——析《美国在心中》菲律宾农业移民的跨洋流动性

2021-11-30石平萍陈婷婷

关键词:卡洛斯流动性流动

石平萍 陈婷婷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一个建立在“流动性神话”(myths of mobility)上的国家。从清教徒的跨洋航行和“荒野使命”开始,到作为“一个政治和社会实体”持续至今,美国“习惯于将其所能提供的强化的流动性视为其独特之处,即来去自如、随心所欲和创造新生活的机会”[1]。换言之,自由,物理和精神意义上的自由,构成了美国流动性神话的精髓,也是界定美国民族精神的意识形态基本概念。纵观美国文学史,以流动性为主题的白人主流文学作品数不胜数,如《皮袜子故事集》(Leather-Stocking Tales,1823–41)、《白鲸》(Moby-Dick,1851)、《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1884)、《在路上》(On the Road,1957)等。美国亚裔文学从发轫期开始,创作主题也常常与流动性相关,然而,亚裔却一度缺席关于美国文学流动性主题的研究。为此美国学者黄秀玲(Sau-ling Cynthia Wong)在其卓有影响的专著《从必需到奢侈:解读亚裔美国文学》(Reading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From Necessity to Extravagance,1993)中,以《流动性的政治》为题,用一整章的篇幅梳理美国亚裔文学中的流动性主题,力证其流动性意象和空间表征迥异于白人主流文学,所承载的意识形态蕴涵也揭示且颠覆了美国流动性神话的单一文化视角[2]。

在黄秀玲这一开拓性研究中,菲律宾裔作家卡洛斯·布洛桑(Carlos Bulosan,1913—1956)的自传体小说《美国在心中》(America Is in the Heart:A Personal History,1943)占据了基石的地位,不仅在于它是最早获得主流读者认可的美国亚裔文学经典之一,更因为它“可以说是第一部重要的美国亚裔流动性叙事”[3]。黄秀玲意在以该书引领她对美国亚裔流动性的构建,从而凸显美国流动性的种族和族裔差异。但她的解读局限于该书的美国本土叙事,并将主人公卡洛斯的身份定性为一般意义上的菲律宾移民,忽略了它其实是一部关于菲律宾农业移民的跨太平洋流动性叙事,发生在菲律宾的故事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如此一来,她对书中流动性种族维度的发掘有失全面,也忽视了其阶级维度以及两者之间的交叠。而本文认为,从《美国在心中》主人公及其家人的农业移民身份出发探讨其跨太平洋流动性,可以从种族和阶级的双重维度,较为全面地揭示出该书对美国流动性神话的诘问和颠覆,并对美国殖民统治期间菲律宾农业移民的生存困境及其出路达成一个理性的认识。

一、概念的厘清:农业移民与流动性

本文所探讨的农业移民(migrant farmers and farm workers),指的是出身于农民家庭,由于生活所迫或者出于改善自身经济状况、提高社会地位等目的而永久或暂时地移居他地的人。移入地既可以是其他国家,也可以是国内其他地方。流动性是其生存状态的一个重要特征。《美国在心中》的主人公卡洛斯及其家人出生于菲律宾,属于农民阶层,不光种地,还为了生计辗转于菲律宾各地,三哥、四哥和卡洛斯先后移居美国,可以说是典型的农业移民。

本文所采用的流动性概念和理论观点主要受黄秀玲和英国著名社会学家约翰·厄里(John Urry)的启发。厄里的两部著作《超越社会的社会学:21世纪的流动性》(Sociology Beyond Societies:Mobilities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2000)和《流动性》(Mobilities,2007)被认为打通了空间流动和社会流动性这两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开启了将两者之间的相互关联列为研究要任的新流动性范式,即关注流动性表征和流动性话语对流动性实践的影响,人的流动、物的流动、信息流动、资本流动、文化流动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流动性的性别、阶级和种族差异[4]。厄里认为,流动性主要有四层含义:第一,指移动或者有移动能力的人或物,包括移动电话这样的典型事物,也包括移动的人、房屋、医院、厨房等,流动性是人和物的一个特征;第二,指暴徒、暴民或者一群不守法的人;第三,在主流社会学研究领域,流动性指向上或者向下的社会流动(upward or downward social mobility),是一种纵向流动,其前提是存在一个相对清晰的垂直的社会地位等级结构,个人可以通过参照父母的社会地位或者自己的起始地位,在该结构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第四,指移民或者其他形式的半永久性地理移动,是一种横向流动,是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或逃离旱灾、迫害、战争、饥饿等而进行的跨国或者跨洲的流动[5]。本文将采用以上四层含义中的第一、第三和第四层含义,关注卡洛斯等菲律宾农业移民在物理位移和社会经济学意义上的流动性及两者之间的关联。

黄秀玲在其专著中着重分析美国亚裔文学作品中人或物的移动意象,探析其横向流动或纵向流动的社会经济动因和意识形态内涵。她对流动性的论述同样呼应着厄里定义中的第一、第三和第四层含义。所不同的是在黄秀玲看来,纵向流动的含义更为丰富,除了向上向下的物理位移和社会经济学意义的向上流动(socioeconomic upward mobility)或向下流动,还有一种精神的向上流动(spiritual upward mobility),即人内在的成长,主要体现为精神上的觉醒、重生或超越[6]。在这一点上,黄秀玲展现出文学研究学者特有的敏感和视野。精神的向上流动这一概念尤其适用于分析成长小说和自传体小说中主人公自身的发展变化,包括《美国在心中》卡洛斯的成长历程。因此,本文将依托厄里流动性概念的部分含义,即物理学意义上的横向流动和社会经济学意义上的纵向流动,辅以黄秀玲的精神向上流动概念,对《美国在心中》菲律宾农业移民的流动性进行解析。

二、农业移民在美属菲律宾:阶级空间的流动性

(一)多向的横向流动与向下的纵向流动

《美国在心中》以第一人称视角记叙了主人公卡洛斯在美属菲律宾和美国本土的生活经历,时间跨度大致为1918年卡洛斯5岁至1942年他移居美国的第13年。如果我们参照上文所界定的流动性空间特征来审视卡洛斯及其家人在美属菲律宾的流动性,便会发现其呈现为多向的横向流动与向下的纵向流动。

卡洛斯一家住在菲律宾吕宋岛比纳罗南镇曼内斯曼村,家里除了父母和他,还有四个哥哥和两个年幼的妹妹(另一个已夭折)。父亲继承的四公顷土地是家里唯一的财产,“勉强只能保障家人不挨饿”,全家人不得不四处流动改善家境,只有父亲几乎没有离开过农田和村子[7]。卡洛斯5岁时,大哥远在欧洲战场,战争结束后回家务农,娶了一位来自南伊罗戈斯省北部的农民工女子,因嫂子被乡亲发现失贞,大哥被迫带她远走他乡,定居吕宋岛的达古潘镇。二哥先是为马尼拉的一家糖业公司招募种甘蔗的农民工,穿梭于南北吕宋岛,17岁当了兵,在斯托滕堡营地美军下属的一个菲律宾侦察兵支队服役三年,因患肺病退伍返回家乡,开过商店,修过汽车,几乎没有挣钱,微薄的退伍金除了治病外,全用于打点当地的政客,最终虽然做了比纳罗南镇的镇长,却没能给家里带来任何改变便因病去世。三哥则在邦阿西楠省省会仁牙因上高中。

与三位哥哥相比,卡洛斯与四哥横向流动的方向和地点更加多样化。卡洛斯从5岁起,便跟随父亲在自家农田干活,年纪稍长便到处打零工贴补家用。他先后到比纳罗南镇的工地修过路,跟随母亲到附近的卡波罗安、普佐比奥等村镇售卖盐巴和咸鱼、到圣·马努埃尔做农业季节工收割黄豆。随着椰子业在比纳罗南镇的快速发展,他又爬树摘椰子,后因摔断腿而告终。之后他和母亲去了塔尤格镇做农业季节工收割水稻,直到那里发生了农民起义而离开。他远走碧瑶市,在美国白人女子丝庄登小姐家做男仆,并在她帮助下,到当地的图书馆打杂。近两年后,他返回比纳罗南镇,却因和堂弟在乡村舞会上“轻薄”女孩,一起逃去了仁牙因,干起捕鱼的工作。四哥像卡洛斯一样,起初也在家里帮父亲干农活,后来前往比纳罗南镇政府做清洁工,到省城布拉干的甘蔗园工作,之后返回比纳罗南镇,做市场收票员,终因政府换届,丢了饭碗,选择在轮船上打工的方式去了美国。

总体来看,卡洛斯一家人的横向流动是常态,呈现出多方向、多地点的特点。究其动因,都逃脱不了黄秀玲和厄里所提到的家庭贫困、社会动荡、自然灾害等因素,而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改善家庭和自身经济状况、提高社会地位,甚至跳出农民阶层,实现向上的纵向流动。卡洛斯目睹了妹妹生病夭折的过程,向母亲表达想做医生的愿望。母亲却希望他成为一名律师,因为“律师和政府官员有漂亮的办公室和舒适的椅子”[8]。二哥不惜代价当上镇长,也是因为这职位“有利可图”,还能带来“乐趣和荣耀”[9]。貌似公平的“新机会”来自教育行业:西班牙殖民时期,教育是统治者或有钱去欧洲的富人的特权,穷人和农民连接受基础教育的机会都没有;美国取而代之后,实行了免费教育,“每个家庭都倾其所有,送儿子上学”[10]。三哥成了家里的幸运儿,全家人辛苦赚钱供他读高中,希望他学成归来,在镇上做一名教师,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然而讽刺的是,卡洛斯和家人并未实现向上的纵向流动,反倒出现严重的下滑。决定性事件便是家里失去了仅有的土地。三哥虽然享受免费教育,但家人仍难以承担他的食宿和生活费,父亲不得已先是变卖了一公顷土地,后来又把剩余的土地抵押给高利贷者。为了维持生计,父亲向教堂租借土地,沦为佃农,每年需上交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收成,最终却被教堂以欺诈的手段没收了土地。此后“父亲找不到其他人租给他耕种的土地……村民都是小农,他们的土地只够自家耕种”,父亲只得“强忍骄傲,忘却祖辈的荣誉”,屈身做他人的雇工[11]。与此同时,大哥一家务农住草屋,自顾不暇;二哥、四哥和卡洛斯拼命寻找挣钱的机会,但只够支持三哥读完高中;而全家的“希望之星”三哥虽然毕业后如愿做了教师,却因个人婚恋问题丢了教职,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想进税务局工作,却无从找到空缺。由于未能如期偿还赎金而永远失去了土地,父亲彻底沦为无产者。而五兄弟跳脱农民阶层,成为政府官员、职业人士的希望也化为了泡影。

(二)阶级固化与精神的向上流动

作为在美属菲律宾的农民和农业移民,卡洛斯一家横向流动的多向频发和纵向流动的非升反降,归根结底在于当时的美属菲律宾社会是一个阶级固化的空间,作用于这一空间的历史因素很多很复杂,从《美国在心中》的文本来看,封建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合力宰制是主因。

其一,如卡洛斯所言,“不在场地主所有制是农民阶层的敌人”[12]。历史学者金应熙也指出,“美国在菲律宾农村的政策,目的是维护大地主的土地占有制,保持农村的前资本主义剥削方式,从而得到地主的支持”[13]。菲律宾当时没有制定有关高利贷的法律,即使出台了一些关于农民的政策,也只是部分政客的政治手段,并非为了维护农民的利益,因此农民往往成了大公司、不在场土地拥有人以及教堂的受害者,逐渐失去土地和经济基础。如此一来,20世纪20年代初至30年代中期,菲律宾社会的阶级分化现象渐趋严重。其二,美属菲律宾的政治体制和官僚制度仍深受封建主义的影响,堵住了农民阶层上升的路径,强化了阶级的分化和固化。四哥曾在公共市场做收票员,却由于政府换届而被解雇,因为新镇长当选,重用亲朋好友或者支持者,原政府部门以及公共市场的工作人员被踢走,“这在比纳罗南镇是习以为常的事了”[14]。二哥以金钱铺路当选镇长,“要改变这个镇子的模样”[15],不久死于肺病。他的死亡仿佛是在印证美属菲律宾社会等级结构的不可渗透与不可更改。

尽管在阶级固化的美属菲律宾社会,就社会经济维度而言,农民和农业移民的横向流动无法带动向上的纵向流动,却能助力他们在精神上的向上流动,这种精神成长主要体现为知识、阅历和见识的增长,尤其是对社会不公的认知能力。父亲之所以被夺走土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文化,看不懂教堂人员准备的文件,也没有法律意识,当教堂没收土地的时候,无法捍卫自己的权利,甚至于不能明辨善恶,“当高利贷者为难我们的时候,他都不相信他会被骗”;一旦遭遇剥削,“农民不知道向谁表达不满,不知道反抗谁”,父亲差不多也是如此[16]。

与横向流动性最弱的父亲不同,卡洛斯和哥哥们在四处流动的同时,渐渐看清了菲律宾的社会问题和农民受到的剥削和压迫,也接触到了来自美国本土的自由民主思想,他的成长可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向上流动。卡洛斯目睹了家中土地被没收,屡次找政府寻求正义未果的现状;也见证了农民在塔尤格镇发起了武装起义,但最终被政府镇压的事实;他和母亲去集市上售卖黄豆,遭到富人小女孩的无礼对待,他意识到“这是我与菲律宾中产阶级的第一次冲突……我憎恨他们对农民傲慢无礼和蔑视的态度”[17]。伴随着阶级认知和社会批判意识的增强,卡洛斯从见多识广的二哥、接受美式教育的三哥以及丝庄登小姐那里获取了越来越多的关于美国文化的知识,也越来越认同美国的价值观。他们让他明白了读书自学和接受教育的重要性,更值得一提的是丝庄登小姐讲述的林肯故事对卡洛斯产生的影响:“一个穷孩子成了美国总统!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被触动了,它正在涌现,要求重生,要求我赋予它名字”[18]。或许正是这个经典的美国流动叙事让卡洛斯产生了跨洋/洲流动的意念。在阶级固化的美属菲律宾,卡洛斯接受美国流动性神话,可以说是一种精神的启蒙。到了美国之后,他在精神上的向上流动则会关涉到他能否洞悉神话与现实之间的鸿沟。

三、农业移民在美国本土:种族与阶级交叠空间的流动性

(一)无序的横向流动与停滞的纵向流动

1930年,步三哥和四哥后尘,卡洛斯离开美属菲律宾,来到美国本土。就物理位移而言,这种跨洋/洲的迁移远远超出之前他们在菲律宾的横向流动,但就动因而言,两者均属厄里所说的“被迫迁移”或黄秀玲所说的“必需的流动”。两者的最终目的也颇为一致,即实现个人在社会经济结构中的向上流动。所不同的是,他们在菲律宾的横向流动随机且多向,带着在黑暗中摸索的茫然和屡屡折返的无助,而此次由殖民地进发宗主国的流动却是一次方向明确的圆梦之旅,指引他们的灯塔是美国的流动性神话。然而在美国本土,等待他们的却是无序的横向流动与停滞的纵向流动。

卡洛斯到达美国本土后,直到小说叙事时间终结的1942年,始终如困兽一般深陷横向流动的怪圈,被迫不停地变换去处,随机选择目的地,完全没有明确的方向。在这13年里,他辗转于美国阿拉斯加州、华盛顿州、俄勒冈州、加利福尼亚州等多个州,待过的地方多达60多处,做过农业季节工、洗碗工、罐头厂工人等各种出卖体力、收入微薄的底层工作,横遭农场主的经济盘剥、同伴的欺诈、白人警察的盘查、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和暴力虐待等,却始终没有摆脱“贫穷和饥饿”“恐惧与逃跑”的生活状态[19]。卡洛斯自认与流浪汉无异,“一直在路上,不知终点在何方”[20]。如果说他在菲律宾的横向流动还可以用地图进行标示,他在美国本土的迁移构成了一幅“难以绘制的地图”[21]。

三哥和四哥先到美国,按常理卡洛斯可以投靠他们,至少由他们提供一个落脚地。然而,两位哥哥也饱受颠沛流离、穷愁潦倒之苦,除了偶尔接济弟弟,始终无力给彼此一个安稳的家。三哥流动的足迹遍布加州洛杉矶的贫民窟和廉价旅馆,甚至住过红灯区,其间去过新墨西哥州,远走西班牙参战,做过厨师和家仆,多数时候在街头打零工。四哥则游走于加州隆波克、圣巴巴拉、旧金山、洛杉矶、贝克尔斯菲等地,去过亚利桑那州,做过厨师,开过餐馆,干过坑蒙拐骗打砸抢的勾当,蹲过监狱,只落得个贫病交加。在小说结尾,二战爆发,美国本土的菲律宾人终于获得美国政府批准参加美军,三哥和四哥分别参加美国陆军和海军,兄弟之间或许从此天人永隔。

在美国本土的漂泊不定对于三兄弟的人际网络产生了非人化的负面作用,他们无力重组一个基于亲情的家,更遑论一个基于爱情的家。卡洛斯遇到的人不计其数,包括几位双方都有好感、甚至倾慕有加的白人女子。他在逃离白人暴力虐待和性虐待的过程中,闯入白人女子玛丽安的家中,玛丽安非但没有举报他,还提供食宿,甚至拿出一笔钱,说是要资助他上大学,但几天后玛丽安就因患梅毒离世。白人女子爱丽丝·奥德尔看到了卡洛斯发表的诗歌而联系到他,给他邮寄书籍,成为他的精神导师,但最终还是离他而去。之后爱丽丝的角色由妹妹艾琳接替,艾琳照顾病中的卡洛斯,给他带来丰富的书籍,帮助他克服孤独和恐惧,点燃他渴求知识的火花,但相处3年之后,艾琳也离他而去。后来卡洛斯又偶遇白人女孩玛丽,她住进卡洛斯及其同伴的公寓,受到柏拉图式的关爱,最后不辞而别。卡洛斯与这些白人女子的交往温馨感人,但从未带给他婚姻和家庭的安稳,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路上流浪。

对照卡洛斯移居美国的初衷,反讽不言自明:当初指引卡洛斯的美国流动性神话,带来的却是无休止的被迫流浪,而不是“一个穷孩子成了美国总统”的向上流动。这不仅是卡洛斯的独特体验,也是三哥和四哥的切身感受。四哥在菲律宾保不住市场收票员的工作,到了美国本土,因遭遇经济大萧条同样保不住一份“好工作”,哪怕他能说一口“完美的”英语[22]。为了生存,他沦落为与骗子和赌徒为伍,别说体面,连合法都难以奢求。三哥在菲律宾受过高中教育,英语比四哥更好,在美国本土除了厨师和家仆,只能做无业游民。他在菲律宾和美国本土都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在菲律宾找不到税务员的空缺,而“加州的公务员岗位不雇佣菲律宾人”[23]。在菲律宾,接受教育被农民视为改变家境、提升阶层的途径。卡洛斯希望三哥在美国本土继续深造,三哥却被艰辛的生活消磨了意志;卡洛斯幻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际遇,却被一位在斯坦福大学上过三年学的菲裔女子正告:“菲律宾人所受的教育在美国无用武之地。”[24]

(二)种族、阶级的分野与精神的向上流动

作为来自美属菲律宾的农业移民,卡洛斯兄弟三人在美国本土的横向流动比在菲律宾时更加频发而无序,纵向流动则基本持平,均属于无产的底层。不同之处在于,《美国在心中》把美属菲律宾主要表征为受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主宰的阶级空间,而把美国本土主要表征为种族与阶级交叠的空间,作用于其上的宰制力量主要是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和资本主义。美国流动性神话只属于这个空间中的白人,或严格来说,白人中上阶层。

从1898年美西战争之后菲律宾沦为美国的殖民地,到1946年宣布独立(1942—1945年间被日本占领),菲律宾人,即便移居美国本土,也未曾被美国法律赋予公民身份。1934年《泰丁斯–麦克杜菲法案》(Tydings-McDuffie Act)通过之前,他们是“美国国民”(U.S.nationals),虽持美国护照,却不能入美国籍,美国需要他们作为“廉价但不受保护的劳工,却从法律和文化上把他们排除在公民身份之外”;1934年之后,菲律宾人由二等公民变成“外国人”(aliens),遭受到更加严重的“基于种族和阶级的剥削”[25]。如美国学者埃斯皮利图所言,美国对菲律宾的殖民历史表明,“移民的生活不仅由其群体在东道国的社会地位决定,也由其母国在全球种族秩序中的地位决定”[26]。因此,卡洛斯兄弟等菲律宾农业移民到了彼时的美国本土,其实是由一个以阶级为主的相对单纯的社会进入一个以种族为主、辅以阶级分层的复杂社会。种族身份决定他们不可能成为美国公民,只能不断地流动于农业季节工等低端职业,难以实现阶层上升,同时由于得不到公民权利的保护,他们被迫不断逃窜,试图在种族和阶级的暴力循环中觅得一线生机。

令卡洛斯兄弟三人横向流动最无序最频繁的美国加州,集中展现了上述这样一个种族主义猖獗、阶层流动停滞的空间,彼时因为经济大萧条,对菲律宾农业移民的“仇恨”更是变本加厉。卡洛斯用了一页的篇幅科普菲律宾人如何因人种问题而被加州立法禁止与白人女子通婚,为之后他与白人女子有始无终的交往做了铺垫[27]。事实上,美国禁止黑白通婚的法律最早可追溯至1661年,加州早在1880年便将这一法案扩充至黑白混血儿和蒙古人。在这样一个种族主义社会中,菲律宾人究竟是蒙古人还是马来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维护种族的分野,阻断非白人“对白人权力结构的威胁”[28]。禁止异族通婚斩断了菲律宾农业移民向上流动的一条途径,与之呼应的还有1913年加州通过的《外国人土地法案》(Alien Land Act)。该法案规定来自亚洲的移民“不能购买农业土地,或者租借土地不能超过三年”,此前此后美国各州均通过了类似的法案,且执行起来日益严苛[29]。菲律宾移民本就不是美国公民,通过拥有土地提高社会地位的途径被封堵,对于“依恋土地”的农业移民来讲,这种“归属感”缺失的创伤是多重且深重的[30]。

所幸的是,无论在美属菲律宾,还是在美国本土,被迫的频繁的横向流动令卡洛斯逐渐洞悉了菲律宾农业移民不能实现社会地位向上流动的政治经济根源,实现了自我在精神上的向上流动。在美国本土,他的精神成长更趋宏阔和成熟。从最初追寻美国流动性神话踏上美国本土,到亲身体验让他逐渐认识到“从很多方面来看,在加州身为菲律宾人是一种犯罪”[31],卡洛斯的种族意识逐渐觉醒,阶级意识再次提升。与很多饱受种族歧视或阶级压迫的菲律宾人不同,卡洛斯能跳脱狭隘的个人得失,看到这是整个族裔或阶级的处境,而要改变现状,必须把整个族裔或阶级团结起来共同战斗,必要时应跨越族裔或阶级的分野,联合起来实现三哥所说的“美国”一词所代表的梦想:“全人类的自由,不论肤色、地位和信仰”[32]。卡洛斯的精神成长一方面归因于他在美国本土辗转流动期间,从未放弃阅读和自学。对他而言,卡夫卡、海涅等“作家群体代表着一种英雄主义精神,他们生活在一个如此狭隘的世界里,饱受煎熬,但又如此光荣地成功激发了人类普遍存在的兄弟情谊”[33]。通过阅读,卡洛斯“探索了伟人们鲜活的精神世界”[34],树立了勇于面对混乱世界的信念,了解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以及其他国家和地区农民的疾苦,强化了社会良知,催生了改变现实的行动力。另一方面则要感谢他在漂泊路上遇到的精神导师,尤其是帕斯奎尔等社会主义者和三哥这样矢志将美国流动性神话变成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在他们的引导和支持下,卡洛斯用他自学而来的写作能力,不仅“告诉全世界他们对我做了什么”[35],更要为农业移民发声,声讨社会的不公,同时也向他们传播民主理念和进步主义思想,提升其思想觉悟,激发其抗争意识和行动。

卡洛斯最终成长为一位用社会主义思想武装头脑的作家和斗士,为工会办的报纸写文章,在农田创建工人学习班,组织筹划罢工会议,积极与墨西哥裔劳工结盟等,甚至于克服早在菲律宾便已深种地对中产阶级的恐惧与不信任,联合好莱坞民主委员会等一切同情农业季节工的个人和社会力量。然而,卡洛斯和三哥的理想实现了吗?美国流动性神话变成现实了吗?在小说的结尾,美国政府终于批准菲律宾移民可以入伍参战。然而若不是日美开战,日本侵占美属菲律宾,这一天也许仍遥遥无期,更何况服兵役与其说是权利,毋宁说是义务。小说到此戛然而止,现实到理想的距离究竟还有多远,也许只有时间知道答案。

四、结语

综上所述,《美国在心中》可说是一部关于菲律宾农业移民的跨太平洋流动性叙事,其流动性主题涉及物理学意义上的横向流动、社会经济学意义上的纵向流动和人物内在成长意义上的精神向上流动。从美属菲律宾到美国本土,以卡洛斯及其家人为代表的菲律宾农业移民的流动性并未发生本质的变化,均体现为生计所迫的横向流动和无法上升的纵向流动,而卡洛斯的精神向上流动则主要表现为他对这一流动性困境及其突围路径的认知、思考和探索。根据卡洛斯的第一人称叙述,菲律宾农业移民的流动性困境,应归因于美属菲律宾是一个受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控制的阶级固化的空间,而美国本土则是一个种族界限森严、并与阶级分化相互加固的空间,覆压其上的是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和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关于突围路径,卡洛斯相信并践行菲律宾农业移民的集体抗争和社会变革,提倡跨越种族和阶级分野的工会联盟和斗争策略。

卡洛斯在思想和行动上的进步性不可否认,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他的局限性。比如在美国的帝国版图上,菲律宾始终是其全球种族秩序的一端,也是其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的一环,卡洛斯把美属菲律宾看作是只受阶级因素主导的空间,其实是一种片面的认知。对于身边频频出现的女性人物,卡洛斯只是顺带提及她们的流动性,对隐含其中的性别因素以及性别与种族、阶级的交叠加固,他貌似浑然不觉。这是卡洛斯的局限性,也是作家布洛桑的局限性,有其时代的因素,也有个人的原因。尽管如此,《美国在心中》对于美国流动性神话的祛魅至今仍未过时,因为不管是在小说叙事时间终结的1942年,在作家布洛桑贫病交加、孤苦离世的1956年,还是在21世纪的今天,美国仍远未实现卡洛斯和三哥憧憬的民主、自由、平等、公正的社会理想。“美国”只是“心中”的愿景,尚未兑现成现实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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