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作为事件的文学文本
——乔纳森·萨弗兰·福尔小说《真相大白》的叙事研究

2021-11-30郭棲庆高尔聪

关键词:福尔乔纳森大屠杀

郭棲庆 高尔聪

文学的事件性及文学与事件的关系是学界近年来探讨的一个热点,“事件”指的是不规律的、有可能改变或中断历史、政治等领域已存在的进程的时刻。同时,事件也重塑着人类的感知和语言,使之成为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文学事件》(The Event of Literature,2012)中从结构主义、接受美学等角度阐释了文学被视为事件的条件或策略,指出词语是文学的内部结构与行动、事件之间的连接点,因而文学作为事件的发生存在于文学策略被作者所采用的时刻[1]。日本左翼文学批评家小森阳一(Komori Yoichi)则从解构主义角度提出“事件性”的概念,即“通过文本的语言,同时对他我及自我进行组织,并一次性地展开相互之间的作用运动”[2],指出文学作为事件亦存在于读者阅读行为发生的时刻。

当代大屠杀文学作品是一种特殊的文学事件,它既回顾历史,又强调历史的当代性,其展现形式——后现代风格的语言、图像式叙事等实验形式是对历史的另类再现,其文本语言与符号的指涉更为复杂,这使得其自身作为一个阅读性“事件”与读者之间衍生出更多的可能性,而这些阅读事件也参与着当下历史的建构。美国当代作家乔纳森·萨弗兰·福尔(Jonathan Safran Foer)的小说《真相大白》(Everything Is Illuminated,2002)是一部书写大屠杀历史的小说文本,福尔作为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通过借鉴本人家族的历史在小说中讲述了一个犹太裔美国青年来到欧洲一个二战时被德国人摧毁的犹太小镇寻根的故事,并在故事中回顾了二战中犹太人被纳粹屠杀的残忍事件。本文从小说的见证叙事及小说所渗透的历史观两个方面分析小说文本的事件性,指出文本通过证言、物证等形式的见证叙事,展现幸存者后代对于犹太祖辈历史的接受与传承,并通过读者阅读行为的发生不断参与建构当代的创伤历史。同时,文本对历史进行了后现代式的阐释,揭示了历史的生成性。通过文本与历史之间的不断对话,福尔也不断建构着书写当代历史的文学事件。

一、文学见证与文学事件

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德里克·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等人都强调“事件”这一概念在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性。“事件”强调差异和生成,作为绝对的内在性差异不断地推动“非个体、非有机的生命”[3]在具体的社会历史环境中现实化为各种差异,并且能够源源不断地释放潜能,增强生命的能量。因此,生成文学文本的叙事对于文本的潜能或生命力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众多叙事手法中,见证叙事被称为“真相的化身”,通过“描述性的历史或报告性的文学”[4],大大地增强文本的纪实感,带给读者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增加读者与文本之间互动事件的产生,引发读者与作者共同思考大屠杀事件的当代影响。《真相大白》通过不同叙事者从多角度聚焦一个美国犹太家庭和一个乌克兰犹太家庭中几代人在二战前后的经历以及他们的生活所受到的影响,展现出齐格蒙特·鲍曼所指出的“大屠杀不仅仅是一个犹太人问题,也不仅仅是发生在犹太人历史中的事件”[5]这一思想内核,揭示大屠杀留给全人类的伤痛和惨痛教训及其在文化层面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小说的第一人称见证叙事将历史事件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断将阅读的事件性从文本中召唤出来,强调读者与文本之间的相互作用,与此同时也生成着当代的历史。

在《真相大白》中,作家福尔化身为同名的小说主人公“乔纳森·萨弗兰·福尔”(Jonathan Safran Foer),他肩负着为祖父寻找远在乌克兰失散多年的救命恩人奥古斯汀(Augustine)的任务,开启了一段追寻之旅。小说的见证叙事运用了独白的形式进行展现。这种叙事方式在很多大屠杀文学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例如保罗·策兰(Paul Celan)的诗歌就擅长运用第一人称独白的形式展现二战与大屠杀带给诗人的伤痛,这也是因为独白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当“表述者与读者同时在场相遇”,第一人称的表述者所写出的语句更容易进入读者的意识空间,而存于读者意识中的语句又投射到“表述者所组织的文本场域当中”[6],从而使读者与文本之间产生频繁的阅读互动行为。《真相大白》中的两位叙述者“乔纳森”与乌克兰青年亚历山大(Alexander)的叙述几乎都以书信和日记的形式展现,叙事语言时而掺杂颇为主观的情感表达,如同梦呓般晦涩难懂,时而又掺入纪录片式的采访谈话,伪装出一种客观化的效果,使故事呈现一种纪实感,让读者直面叙事者的倾诉,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由此召唤文本阅读的事件性。

小说的叙事由三条线索构成,分别是“乔纳森”讲述其杜撰的犹太祖先的故事、亚历山大叙述与“乔纳森”寻根之旅的经历,以及亚历山大在给“乔纳森”的信中回忆二人共同经历的细节及抒发对生活的感悟。小说中描写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情节是在亚历山大写给“乔纳森”的回顾二人寻根历程信件中展开的。亚历山大担任“乔纳森”的向导与翻译陪同“乔纳森”寻找祖父的救命恩人,在旅程中他们找到一位乌克兰犹太村的幸存者,这位幸存的女士接受了“乔纳森”请亚历山大为他翻译的提问,提供了关于纳粹屠村的“证词”:“他们让我们站成一排”“他们有名单。他们按部就 班……”“他们烧毁了犹太教堂……”“将军沿着这一排走下去,命令每个人向《圣经》吐痰,不然就杀掉他们的家人”“这次他把枪放进伊兹儿子的嘴里,强迫伊兹诅咒《圣经》”[7]。幸存的女人不掺杂任何情感的语气营造出纪录片一般的真实感,她的证词再现了纳粹屠村暴行的残忍与恐怖。当“乔纳森”听到亚历山大对这段即将进行的暴行的翻译转述时情绪失控,请求亚历山大不要继续翻译下去,而写信回忆这段往事的亚历山大写道:“乔纳森,如果你仍然不想知道接下去的事,就不要读下面的内容。”[8]显而易见,“乔纳森”是否继续读信中的内容读者不得而知,但读者在连续的阅读行为中却很难跳开接下来的段落,读者此时已经知晓接下来即将一步步接近的是怎样惨绝人寰的真相,一方面意欲抽离叙事者即将揭示的恐怖情节,一方面又身陷于叙事者的情境而急于得知真相,从而产生更加强烈地对战争残酷暴行的深刻认知。证言式的叙事与虚构的文本形式使得小说对过去的再现在纪实性和虚构性之间不断摇摆,使文本更好地呈现出小森阳一所指的文本的事件性,生成相互回响的阅读事件,即“一方面要让身为他者的表现者透过文本现出形来,另一方面,又要展示出接受语言的读者自身的存在,并将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编辑成为渗透、干涉、反抗、统一等各种互动的可能性”[9]。因此读者的阅读与互动行为本身生成了新的事件,继续参与大屠杀当代史的建构。

除证言之外,见证叙事还包括对物证的描写。与大屠杀相关的物品描写“承载着强大的个人、历史、文化和象征意义,远远超出了它看似普通的内容,它们就取材于作者的日常生活世界”[10]。这种对物证的描述是大屠杀叙事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它展现出私人物品所承载的集体记忆,是大屠杀前后犹太人所经历遭遇的符号代码,也是连接当代读者与历史事件的重要中介。小说中对物证的描写将见证叙事展示得更加生动、贴近生活,而存于物品上的历史感又拉开了读者的认同距离,这种“既排斥又吸引认同”[11]的叙事双重性开放了文本的能指,使读者与文本彼此互动,不断生成新的阅读事件。在《真相大白》中有许多对物品的描写,如亚历山大寄给“乔纳森”的“卢茨克的明信片”“战争前六个村庄的人口普查簿”[12]、幸存者莉斯塔(Lista)收集的村民遗物等,这些物品再现了犹太人在大屠杀前后的生活轨迹,揭示出大屠杀对几代犹太人生活的深远影响。

小说中最重要的物证即“乔纳森”寻根之旅的线索,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那是乔纳森的祖父年轻时与自己的恋人乌克兰姑娘奥古斯汀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这是我和奥古斯汀,1943年2月21日”[13],这张照片成为贯穿小说的线索。玛丽 安·赫希(Marianne Hirsh)指出:“相册确实为历史叙事创造了空间。家庭相册往往反映了家庭的建构时刻。它们是有时间限制的文件,讲述一个关于这个家庭的特定故事,一代代流传下来。相册有时也会被重塑,以反映婚姻破裂、家庭死亡、搬家和流离失所”[14]。在“乔纳森”寻访照片中的女人奥古斯汀的过程中,关于纳粹屠杀乌克兰犹太小镇村民的历史被一点点揭开,幸存者莉斯塔讲述了村民们被纳粹开枪杀害的情景,指引“乔纳森”一行人来到了犹太小镇1204名被屠杀村民的公墓,并回忆了关于“乔纳森”祖父和奥古斯汀的历史以及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对于“乔纳森”与亚历山大来说,照片已不只是祖辈的家庭合照,更是一件具有特殊意义的物品,它成为历史的见证,并且一直在不断生成新的历史。亚历山大在给“乔纳森”的信中写道:

谢谢你翻拍了奥古斯汀和她的家人的照片。我一直在想关于你说的你爱上了她的话。事实上,当你在乌克兰对我说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但我确信我现在明白了。我在早晨查看过她一次,在睡前查看过一次,每次我都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她的头发会产生阴影,或者她的嘴唇会有棱角。[15]

小说描写“乔纳森”与亚历山大感受到照片的“变化”甚至爱上了照片中的人物,实际上是在隐喻照片对他们生活产生的改变:照片揭示出了他们闻所未闻的家族历史,改变了他们对亲人、对战争、对生活的认知。由此,作家揭示了物证对大屠杀幸存者及其后代所产生的深刻影响:它们不仅见证、传承了历史,更改变着几代犹太人的生活。而作为当代的大屠杀文学文本,《真相大白》在见证历史的同时,也生成着新的历史事件,如琳达·哈钦(Linda Hutchcon)所说,“意义和形式不存在于事件中,而存在于使那些过去的‘事件’成为现在的历史‘事实’的系统中”[16]。这体现出德勒兹所指出的“非个体、非有机的生命进行的连续的欲望生产过程”[17],即文本与读者进行无意识的欲望连接,读者被文本影响与触动,“开始寻找、解释、发现其意义和真理”[18],而文本也继续生产出新的非物质性的艺术符号,生成新的文学事件,参与建构大屠杀的当代史。

二、后现代历史观与文本的生产性

作为事件的文学活动上演着见证历史的行为,也必然影响着历史的生成与呈现。荣纳(Ilai Rowner)这样定义事件与历史的联系:“事件并不是指真实发生的事情,而是指潜在区域中一种持续的内在生成之流影响了历史的呈现。这种流溢足以真实地创造历史,然而它从没有囿于某种时空具象”[19]。在处理文学事件与历史的关系问题时,福尔的观点与荣纳不谋而合。作为一部后现代主义大屠杀文学作品,《真相大白》在运用见证叙事再现历史事件的同时又运用了许多后现代叙事技巧,在文本中探讨后现代元历史问题,以批判的态度审视历史,以历史的“存在”但“不可触碰”的特性来隐喻战争与杀戮对于人类心灵的永远持续但不可言说的伤害。

伊格斯通(Robert Eaglestone)提出:“如果叙事被定义为建立某种历史,如果历史被定义为通过叙事解释事件……那么二战和大屠杀的当代历史是否完整地保留了叙事和历史之间的传统穿梭运动?”[20]这一问题点出了当代大屠杀小说的叙事难点,即叙事如何克服历史的重重阻碍,为读者还原大屠杀的真相。小说《真相大白》的三条叙事线索,包括杜撰犹太祖先的故事、寻根之旅的经历,以及探讨寻根经历的感悟,甚至探讨对寻根经历的改写,每一条叙事线索都涉及历史,但每一条线索又都有意识地强调历史的虚构性,如果将三条线索互相对照来读,就会发现它们彼此之间存在互相牵绊、矛盾之处。“乔纳森”所讲述的祖先的故事完全出自杜撰,故事的时间跨度为1791年到1969年,然而叙述者并不是按照时间的发展来讲述,而是在这个时间跨度之间任意穿梭,时而来到1941年,时而又回到1804年。故事的情节也充满不确定性,叙事者经常会故意模糊某个人的身份,或者某件事是否在故事中发生。比如“乔纳森”讲述的故事开端:“1791年3月18日,特雷希姆·B(Trachim B)的双轴马车要么把他钉在布罗德河底,要么没有把他钉在河底。”[21]这里有确切的历史时间,却没有明确所发生的事件,而且涉及的人物也身份不明,如“特雷希姆不是半年前死于肺炎的卢茨克鞋匠吗”?“不”“那个人的名字是带u的特雷希姆(Trachum)。这个是带i的特雷希姆(Trachim)。特雷希姆(Trachum)在最漫长的夜晚死去。不,等等。不,等等。他因身为艺术家而死”[22]。“乔纳森”的叙述中类似这样身份不明的人和未确定是否发生的事件比比皆是。此外,故事中还有梦呓、意识流式的独白,以及一些斜体、全部大写或者反复重复的句子,这使读者很难确定故事的内容,同时对作者的写作意图产生疑问。

实际上,作家在叙事时间上的跳跃表达出的是对历史进行跨越时空的反思与审视的态度。大屠杀是犹太人的历史,也是全人类的历史,福尔对于大屠杀发生之前久远历史的想象性建构揭示了大屠杀事件的发生给犹太人乃至整个人类历史带来的巨大改变,这种改变不是一次性的,它的影响在当代还一点点地持续生成。这种时间上的跳跃也反映出文本与历史间的不断互动,提醒读者注意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阐释大屠杀叙事的元历史问题:“大屠杀只是历史上的一个事件,是历史学家写的,还是一个改变历史书写和理解方式的事件?”[23]福尔引导读者参与阅读的互动,深刻思考这个问题,而在小说接近尾声的部分即“乔纳森”所叙述部分的结尾处,福尔也提供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个年轻的士兵把九卷《梦回之书》扔到犹太人的篝火上,没有注意到,在他匆忙地抓取和销毁更多书籍的时候,其中一页从其中一本书上掉了下来,像一块面纱一样落在一个孩子烧伤的脸上。”[24]这句话的寓意很明显,大屠杀是对人类文明的摧毁,它彻底改变了历史,那些存留下来的历史与文明的证据就是由叙事和文本继续生产的文学事件。

小说中的第二条叙事线索即亚历山大讲述与“乔纳森”的寻根之旅的部分写作手法较为写实,基本上是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进行叙述的,在这部分中福尔主要运用见证叙事来回忆大屠杀历史。然而,在第三条叙事线索即亚历山大写给“乔纳森”的书信之中,亚历山大时常就寻根之旅叙事的改写问题征求“乔纳森”的建议,如“我把关于我的第一部分写得更长了,把‘黑人’这个词去掉了,正如你吩咐我的那样”“我反复考虑过你告诉我的将讲述我祖母的部分拉长的事情。因为你觉得这部分很有分量,所以我认为把你发给我的部分也包括进去是可以的”[25]。小说存在多处此类对于历史书写的改写问题的探讨,不断聚焦大屠杀叙事的元历史问题。正如海登·怀特(Hayden White)指出的,如果“史学家继续使用基于日常经验的言说和写作”[26](这似乎是难以避免的),那么他们对于历史的表述就必然是文学性的,因而对于大屠杀历史的叙述也必然涉及对历史进行批判与阐释的元历史问题。

伊格斯通指出,大屠杀提出了元历史的问题,因为大屠杀涉及“历史再现的伦理问题”[27],涉及到什么是我们应该秉持的道德和历史主张。福尔在小说中借三条叙事线索不断制造文本与历史的对话,又通过文本的阅读生成与当下对话的事件,表明了作家的历史主张:历史需要当代人的阐释,需要借助文本的事件来解释历史对当下以及未来的意义,以便更好地揭示大屠杀历史的当代影响。在小说的结尾处亚历山大写道:“我愿意付出一切让他们过上没有暴力的生活。和平。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28]这句话道出了小说在道德层面的寓意:通过揭示大屠杀的本质,引起当代人对战争与杀戮的深恶痛绝与深刻反思,努力追求和平的生存环境。小说诠释了作为事件的文学文本的意义——通过阅读行为的不断发生,文本也在改变着历史,使越来越多的人共同见证暴力和屠杀给人类带来的苦难与伤痛,正如米勒所指出的,“就算不了解,至少不会忘记奥斯维辛”[29]。

三、结语

作为书写创伤历史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文本,《真相大白》通过文本叙事的架构及阅读互动的产生也成为见证历史的文学事件。小说从见证叙事、后现代历史叙事等层面影响着阅读事件的发生。福尔运用纪实感强烈的见证叙事与充满不确定性的后现代元历史叙事相结合的手法从多个角度开放了文本的能指,提升了文学事件这一动态、不稳定的系统的生产性,丰富了这一系统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使文本更好地发挥“见证”功能,展现幸存者及其后代所遭受创伤的复杂性以及历史对当下的影响,使读者透过这一系统的多面棱镜深刻认识到暴力与屠杀给人类带来的难以弥合的创伤。这种文本的呈现方式也是福尔为摆脱当代战争与创伤小说在见证历史方面的困境、建构对抗霸权与暴力的当代文化与伦理话语体系的一种尝试。

猜你喜欢

福尔乔纳森大屠杀
一颗热爱自由的心
——读《海鸥乔纳森》有感
犹太人大屠杀并非始于集中营,而是仇恨言论。这段历史不可忘却 精读
Knave1 and Fool 无赖和傻子
相对等三则
奥斯威辛为何在大屠杀纪念活动中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
上海福尔欣线缆有限公司
书与人
19岁缅甸少女的艰难大学路
乔纳森·艾萨克
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