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宗汉宗宋”的怪圈
——论崔述《诗经》研究之独立思考
2021-11-30赵彦
赵 彦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25)
清代乾嘉时期是各种思潮、学术流派争鸣裂变、组合重构的重要时期,理学、心学、考据学、历史学、实证哲学因势而兴,寻求发展。在这种过程中引发了对各种典籍的总结、考据、扬弃、重新发现的问题。汉学、宋学的学术风气之争在这一时期尤为显著,大部分学者坚持汉学立场,“皆以博考为事,无复有潜心理学者。至有称诵宋、元、明以来儒者,则相与诽笑”[1]。像钱大昕、纪昀、戴震、焦循等人虽认识到宋学所长,因所处的汉学立场,在学术上还是以宗汉为主。随着社会矛盾的加深,汉学琐屑、复古、脱离实际的弊端逐渐暴露,宋学营垒之人目击其弊开始极力攻击汉学,程晋芳言:“海内儒家,昌言汉学者几四十年矣。其大旨谓,唐以前书皆尺珠寸壁,无一不可贵。由唐以推之汉,由汉以溯之周秦,而《九经》、《史》、《汉》,注疏为之根本,宋以后可置勿论也。呜呼!为宋学者未尝弃汉唐也,为汉学者独可弃宋元以降乎!”[2]汉宋之争贯穿了整个清代经学史,崔述就在这样的时代中,独立思考探求诗之本义,取得了显著成就。
一、崔述独立思考之原因探析
胡适言:“大凡一种学说,决不是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如果能仔细研究,定可寻出那种学说有许多前因,有许多后果。”[3]崔述能够在宗汉还是宗宋的学术思潮中,保持清醒、实事求是、大胆疑古辩伪、不断创新的精神,深受其家学和当时学术思潮的影响。
(一)崔述之家学渊源
崔述(1740—1816),字武承,号东壁,直隶大名府魏县人,乾隆二十七年举人,清朝著名辨伪学者。著述有三十余部,其中《读风偶识》与《考信录》是其代表性作品。
崔述先祖崔义在明初以军功起家,曾任卫指挥使。其伯高祖崔维雅在顺治年间因治水有功升任江南淮安府同知,后又改任开封府南河同知,是一位颇有才干的官员。其曾祖崔辑麟,康熙二十九年举人,跟随崔维雅熟悉河务,后任大城县教谕,与诸生讲学论文,著有《段垣诗集》《段垣文集》《书法辑说》等,这是其家族由仕途转向学术研究的转折人物。崔述其父崔元森,字灿若,号暗斋。少好学,强博记,读书刻苦,五次参加顺天府乡试皆未中,后决意不入仕途,以讲学传授生徒为业。虽生活贫困,但坚持读书,如遇佳书,必典衣购买。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崔述从小就开始对《三字训》《神童诗》《论文》等古籍进行学习。崔元森教其子读经时,要求先读经文再读注释,“必使取经文熟读潜玩,以求圣人之意,俟稍稍能解,然后读传注以证之”[4]920。这种经与注分开的读法有利于把握经文的脉络结构,更容易使读者发现传注中对经文解释不符之处。这种读书方式对崔述的影响极大,崔述少时曾读《读风臆评》,只读经文,反复诵读达到熟练于心,后再读《国风》时,“惟合于诗意者则从之,不合者则违之”[5]。这种读书方法使他在治学生涯中极为容易发现问题。另外,崔元森还教导崔述了解官职名称、山川名物、儒佛之分、朱陆之异等广博知识。为了科举考试需要,崔元森又教导崔述阅读朱熹的注并为之剖析,如有疑问则“取诸名家辩论之书,别其是非得失而折衷之”[4]958。
其父对崔述在治学方面的影响是深刻的,要求阅读经史百家,开阔视野;熟读经文,再读注疏;久而久之,崔述意识到:“自读书以来,奉先人之教,不以传注杂于经,不以诸子百家杂于经传。久之而始觉传注所言有不尽合于经者,百家所记往往有与经相悖者。”[4]57在这种家学的影响下,崔述学识日增,形成了务实、考信、求真的学术思想,为以后的探讨经书义理、辨识真伪打下了良好基础。
(二)疑古与考据相伴而生
考据学发展到乾嘉时期达到了鼎盛。赵光贤言:“乾嘉时期正是考证学鼎盛时期,考证可以说是时代精神。”[6]这一时期,程朱理学虽然被奉为官方哲学和科举考试命题和答案的依据,但在学术领域汉学却极为兴盛。很多学者把考据学的发展归于清朝大兴文字狱的结果,但文字狱在汉、明两朝已经出现,并不是清朝首创,考据学成为乾嘉时期的显学应是学术发展的必然趋势。同时乾隆皇帝自身对考订古籍、整理文献、研究经学、史学、文学予以大力支持,在考证和修编大型类书中,他认识到了考证之学有利于发展时政和皇权,既可以网络人才,也可以提高官吏基本素质。同时封建文化经过漫长的发展,典籍浩如烟海、书籍流传广泛,根据现存的书籍来看,因为流传时间久远,亡轶残缺、伪书衍文十分严重,需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整理。况且乾隆年间经济繁荣、社会相对安定,名家辈出,学者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和文化修养来考据研究。
在考据学发展的兴盛岁月里,疑古也悄然兴起。考辩经史之学的发展,就是在考据的基础上对历史上流传下来的经典著作及疏笺考注发现问题。譬如清初姚际恒对《尚书》提出异议,胡渭指出《易图》是五代时期陈抟伪作,引起了读书人和学界的关注。因此肖一山先生言:“试观清初之著述,几无一不多少带有怀疑之精神,怀疑成为风气者,以此时为最著。夫全盛时期(乾隆嘉庆年间),学者所以破出传注重围而别以自创说者,乃此怀疑之解放也。今文学家之要点,亦在疑字,其精神亦即导源于是时也。夫有怀疑而后有思想,有思想而后有建树,古今中外,一切学术之革新,未有不自疑字始也。”[7]
乾嘉时期的辩伪思考从疑古开始,有所疑才有所考,有所考才能验证所疑,崔述的学术思想正是建立在这种思想之上的。他对汉学和宋学不盲目崇拜,而是有分析地认真对待,他对于汉学的代表人物郑玄和宋学代表人物朱熹的学术研究成果绝不轻信,他认为人的精力有限而学海无涯,不必为前人的错误而隐瞒。陈履和评论崔述:“先生发觉百家言多有可疑之处,反求之于经,以考究古代帝王圣贤行事的实迹。”[4]940
(三)汉学研究方法之弊端
顾颉刚评论崔述:“以他那时的学术风气,汉学正披靡一世,他的工作既致力于考证,原当投在汉学的旗帜下,然而他也决不成一汉学家。”[4]63崔述没有走上汉学家之路,因为他对汉学家的研究方法持有异议,他说:“《六经》之文有与传记异者,必穿凿附会就其说以附会之;好征引他书以释经,支离迁曲,强使相通。”[4]476章太炎对于汉学家的治经理路评价曰:“(黄侃)谓其(汉学家)根底皆注疏,是亦十得六七,未足以尽之。余谓清儒所失,在牵于汉学名义,而忘魏晋干蛊之功。”[8]认为清代学者忽略了魏晋在经学上的发展。崔述对钱大昕“训话必依汉儒,以其去古未远,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义犹有存者,异于后人之不知而作也。三代以前,文字声音与训话相通,汉儒犹能识之,以古为师,师其是而已矣,夫岂陋今荣古,异趣以相高哉。”[9]391这一观点持否定意见,他说:“近世学者动谓汉儒近古,其言必有所本,后人驳之非是……特学者道听途说,不肯详考,故遂以汉儒皆可信耳。”[4]270崔述对汉代之书的可信性持有怀疑的态度,他认为不能凭战国及以后的文献去说明上古历史。他说:“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旁采危言,真伪相淆。”[4]3
胡适曰:“汉学运动走的路是间接的,崔述是直接的;汉学运动相假道于汉儒以至六经,而崔述要推翻秦、汉百家言以直接回到六经。”[10]崔述主张回归原点,而汉学家遵从的是汉儒的六经。但崔述直接回归原典的方法,难免使他漏掉了汉儒对六经研究的重要观点,在考辨过程中作了不少重复研究。一些汉儒学者已经做过的正确的研究成果,崔述进行了又一遍的归纳推理,虽然结果不谋而合,但也做了不少重复性的工作。崔述治经考证不重视从小学音韵等入手。钱大昕云:“尝谓六经者,圣人之言,因其言以求其义,则必自训话始;谓训话之外别有义理,如桑门以不立文字为最上乘者,非吾儒之学也”[9]391。汉学家认为通过训诂能得古圣人真言,这在清代经学研究中占有主流地位。崔述却不认同,他力图以《六经》为准则,用史学的眼光,考辨史料的可靠性和真实性。
二、崔述与《读风偶识》
崔述《读风偶识》解读十五国风时,避开当时主流“朴学”的影响和当时学者盲目听信已有说法而不辨析思考的陋习,努力探求《诗》之本义。他大胆怀疑,独立思考,在《诗经》研究方面提出了独特的观点,值得我们去思考。崔述在写作这部书时,往往有感而发,有疑解惑,饱含深情,因此这部著作并不像乾嘉考据之作那样枯燥,而是文字随情感起伏,轻松自然,带有很强的文学性。
(一)沿袭孔子诗教思想
崔述深受孔子论诗思想之影响,在《读风偶识》中重新论述诗可以兴观群怨、思无邪、温柔敦厚等特点。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朱熹进一步对“兴观群怨”做了注释,“兴,感发意志;观,考见得失;群,和而不流;怨,怨而不怒”[11]。傅道彬先生说:“诗之所以是可以观的,不仅在诗具有‘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抽象的政治意义,更在于春秋时代的诗具有付诸视觉形式的具象的艺术意味,即以诗三百为代表的诗歌包含政治上可以观察和艺术上可以欣赏的双重意义。”[12]这是目前对“诗可以观”比较全面的认识,崔述《读风偶识》在阐释《诗经》时,主要是针对政治得失予以考察。
崔述认为《鄘风·干旄》的主旨和毛诗序一致,是一篇招贤纳士之作。崔述曰:“盖国家之治惟赖贤才,而贤才不易得,故人君于贤才不惟当举之用之,而且当鼓之舞之。旌旄之贲于浚,所以下贤也,即所以劝贤也。下贤则有咨诹治道,劝贤则人皆争濯磨,而贤才将不胜其用。故季札至卫而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君子之所以多,正由其君好贤也,因而其卿大夫咸知下士,躬访贤才于畎亩中,以故人皆竞于贤而。是知立国之规模未有不在于好贤者。”[13]262崔述论述卫国存在百年之久的原因是卫国重视招贤纳士的传统,上行下效,整个卫国形成了崇尚贤才的风气,这是卫国和邢国相比能够久存的原因。治国要亲贤臣远小人,孔子谈治国时言:“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13]262崔述认为《郑风》中某些男女相恋的诗歌内容是淫靡冶荡和卑鄙猥琐之言。崔述说:“《郑风》二十一篇,惟《缁衣》好贤,有开国之规;《羔裘》直节,有扶危之操。其余皆卑鄙猥琐之言耳。两《叔于田》及《女曰鸡鸣》,其言之津津者,止弋猎一事。至《遵路》,《同车》之属,淫靡冶荡,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矣。”[13]262崔述认为季札评郑风“其细已甚”中的“细”是卑鄙猥琐之意。郑地礼教不存,风俗已坏,国将不国,这也是郑国早亡的原因。如果想要立国久,必须纯正社会风气。“教民以淳朴为贵,惩淫荡之风,变弋猎之俗,而使之勤耕桑,敦孝悌,则宗社固于苞桑。”[13]234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4]崔述很重视国风的教化作用。毛诗序认为《召南·殷其雷》篇是“室家闵其勤劳,劝其以义”。崔述则认为:“今玩词意,但有思夫之情,绝不见所谓劝义者何在。……然虽思念而无感伤之情,怨尤之语。”[13]247这是一首女子思念丈夫的诗歌,虽有思念但还是对丈夫的勤奋有为赞同,诗中的主人公是一位乐观豁达的女性形象。通过温柔敦厚的女性形象来判断此诗创作披先王遗泽、距成康之世未远观点的错误,但过分强调《诗经》创作的社会意义,这也是崔述解读《诗经》的疏漏之处。
(二)以史证诗与以诗证诗
崔述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在解读诗经时,把某篇属诸某人或者某事的观点根据《春秋》《左传》《国语》《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书加以考证。关于《诗序》的作者,后人众说纷纭,难以定论。崔述采信《后汉书》记载,认为是卫宏所作,《后汉书·儒林·卫宏传》:“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至今传于世。”他认为前人认定《诗序》是子夏或者子夏、毛公所作是猜度言之,《史记》《汉书》都没有提起,没有确切根据。他打破了两千年来人们对毛诗郑笺的迷信,但随着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中《诗经》古本的出土,学者们推测出最可能的作者是子夏,卫宏更多意义上是诗序的搜集者、完成者。所以说“诗序完成绝非一人一时之功”是可以考证的。
《邶风·式微》和《邶风·旄丘》这两首诗,诗序认为《式微》是黎侯在卫国之时臣子劝他归国而作;《旄丘》是“狄人迫逐黎侯,黎侯寓于卫,卫不能修方伯连率之职,黎之臣子以责于卫也”[13]287。崔述根据《左传·鲁宣公十五年》:“酆舒杀晋伯姬,晋侯将伐之,伯宗斥酆舒有五罪,而夺黎氏地居其一焉。其年晋侯灭赤狄潞氏,立黎侯而还。”对诗序提出质疑,“黎之失国在鲁文宣之世,酆舒为政之时上距卫之渡河已数十年,黎侯何由得寄于卫,卫亦安能复黎之国乎?”[13]265利用史书记载历史上黎卫两地的地理位置批驳诗序之误。《邶风·旄丘》曰:“狐裘蒙茸,匪车不东。”根据记载,黎地应在山西,而卫地在山东。黎侯臣子劝黎侯归国,应当说“不西”才对。诗序说黎之臣子劝黎侯归国,显然不符合史实。所以崔述说:“或果有邻国之君寄于卫,或别有所指。”[13]265
崔述在探求诗篇主旨时,并不是把诗篇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根据分类,将它看成是有联系的整体。诗序认为《汝坟》与《草虫》的诗旨是妇人被文王之化,遵从礼教。崔述结合《七月》《泉水》和《竹竿》等诗篇来反驳诗序的解释。他说《七月》“我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是因出嫁远离父母而悲伤;《泉水》《竹竿》“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是因女子悲嫁,远离父母相见而不得。而《草虫》却自述“未得同牢为忧,已得同牢为喜”。渴望与自己情人相会而不顾念自己的父母,这在宗法社会并不是正统的说法。另外在《诗经》中很多诗篇中都有“见君子”的说法,如《车鄰》中的“未见君子,寺人之令”,《菁莪》言:“既见君子,乐且有仪”;《风雨》“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后儒皆以为是君臣相得之诗,并不解释为女子对男子的思慕。为何只有《汝坟》和《草虫》为思夫诗呢?崔述还是倾向于将《汝坟》和《草虫》解释为君臣之情的诗歌。当然这种说法,在现代诗歌的解读上也不赞同,从文本的阐释和读者接受度来说,这种说法也不是尽善的。
(三)以情论诗与以俗释诗
崔述《读风偶识》有着较强的文学性,作者在品读文本的过程中往往带着对《诗经》的尊重与虔诚,在饱含深情的目光中与远古的文本进行着一场心灵的交流。以情论诗是崔述《读风偶识》中的重要文学思想,他说:“《诗序》好以诗为刺时、刺君者,无论其词何如,务委曲而归其故于所刺者。夫诗生于情,情生于境,境有安危亨困之殊,情有喜怒哀乐之异,岂刺时、刺君之外,遂无可言之情乎?且即衰世亦何尝无贤君、贤士大夫?在尧舜之世亦有四凶,殷商之末,尚有三仁。乃见有称述颂美之语,必以为陈古刺今,然则文武成康以后,更无一人可免于刺者矣。”[13]233崔述认为诗生于情,情生于境。在分析具体作品时要注意区分不同情境,不能牵强附会。崔述以情论诗有助于祛除《诗经》经学伦理教条的意味,增加诗的情感因素,有利于诗经文学性的挖掘。
如《关雎》篇论述:“不知情之所发,五伦为最。五伦始于夫妇,故十五国风中男女夫妇之言尤多。其好德者则为贞,好色者则为淫耳。非夫妇之情即为淫也。”[15]《黍离》:“今玩其词,乃似感伤时事。殊不见其为遭家庭之变者也……然玩‘心忧何求’之语,乃忧未来之患,不似伤己之往事也。”[4]1因此崔述认为《关雎》是君子求配之词,崔述通过对每篇诗作背后情感的挖掘来一步步接近《诗经》篇章背后的本义。乾嘉时期虽然官方学术是以程朱理学为正宗,但王学和考据学派对程朱理学的反驳是不断,“情之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观点对当时学者也多有影响,崔述在学术潮流的转折期,反对美刺诗教,用以情言诗的方法来阐释诗旨,有时候比美刺能更贴近文本本身。
崔述在解读《诗经》的过程中,也会运用一些小故事等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来委婉地表达诗义。诗序是以篇次来论诗,认为篇次在前是盛世之音,篇次在后为衰世之音,以篇次来定盛衰。崔述为了反对这种观点,讲了身边的一个故事来说明道理。他说:“京师鬻货诸肆,皆以字号为高下,其有改业及归里者,则鬻其字号于人,多者至数百金。买货者惟其字号不易则买之,其货之良苦不问也。”[13]238崔述用这个故事来讽刺“诗序”解诗时只抓表面,并不从《诗》本身出发的问题。
崔述不认同诗序观点《木瓜》是赞美齐桓公之辞,因为齐桓公对卫有恩,卫人为报答齐桓公才做此诗。崔述认为《木瓜》是寻常赠答之诗,崔述曰:“木瓜之施轻,琼琚之报重,犹以为不足报,而但以为永好。”[13]232他认为《木瓜》一篇中没有一语提及齐桓之恩惠,他举例汉朝周亚夫故事来讽刺诗序这种牵强附会的解诗方法。周亚夫的儿子为其父亲买了五百甲楯做葬器,廷尉认为他要造反,周亚夫说葬器怎么能造反呢?廷尉说,不在地上反,也要在地下反。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述说:“世之说《诗》者何异于此?”[13]265认为诗序不以《诗》之文本为依据,将史实生拉硬扯于《诗》,其强词夺理甚矣。
三、崔述独立思考之意义
在宗宋与宗汉的学术之争下,在考据与疑古的思潮影响下,崔述以考据学派宣扬的“实事求是”为基础,不论宋学汉学、心学理学、郑学朱学都兼容并包,取其有益者。崔述不会因程朱理学被时人所不喜而抛弃,也不因汉学被推崇而轻信,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之中,受到时代的影响、学术递变的更替、家庭的熏陶,走上疑古辨伪考信求实的道路。但他又不囿于门户之见,故能在学术上有其独到的见解,实事求是地对待各朝各代、各流派的学术思想与学术观点,因而他在学术上取得了许多创造性的优异成就。
(一)学术史之价值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言:“名物训诂之外,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作诗的本事和本意。讲到这一点,自然牵连到诗序的问题了。清学正统派,打着尊汉,好古的旗号,所以多数著名学者,大率群守毛序。然而举叛旗的人也不少,最凶的便是姚立方,著有《诗经通论》,次则崔东璧著有《读风偶识》,次则方鸿濛著有《诗经原始》,这三部书并不为清代学者所重,近来才渐渐有人鼓吹起来。”[16]170梁启超第一次把姚际恒、崔述、方玉润三人相提并论,对这三人的代表著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论及这三部书的特点,梁启超说:“《诗经通论》我未得见,仅从《诗经原始》上看见片段的征引,可谓精悍无伦。《读风偶识》谨严肃穆,纯是东壁一派学风。《诗经原始》稍带帖括气,训诂名物方面殊多疏舛,但论诗旨却有独到处。”[16]171姚际恒、崔述、方玉润多疑古创新、非汉非宋,抛开外在环境的影响敢于探求诗之本义,因在治学上有疑古的特点,受到了“古史辨派”学者的推崇。顾颉刚说:“我的学术工作,开始就是从郑樵、姚、崔两人来的。崔东壁的书启发我《传》、《记》不可信,姚继恒的书则启发我不但《传》、《记》不可信,连《经》也不可尽信。”[17]经过二人的点评和关注,近现代学者也越来越对其关注。
洪湛侯在《诗经学史》中认为“姚氏论诗,主张排除汉宋门户之见,从诗篇本意去探求诗旨”;“崔述治学富有疑古精神,喜独抒己见,对史学造诣甚深……有历史观念,《读风偶识》常有创见,考证精辟,立论坚实,足以自成一家”;“在乾嘉汉学鼎盛之际,壁垒森严,牟氏(牟庭)能横刀跃马,另辟蹊径,可谓襟怀坦荡,有胆有识,卓尔不群者矣”;“牟应震论诗,不信诗序,不循旧说,主张探讨诗篇本文,循文立论,多疑善辨,大胆探索,思路之活跃,持论之新奇,一时罕见”[18]。洪湛侯将姚际恒、崔述、牟庭、牟应震等人归纳为一起,称之为“别树一帜的诗家”。洪湛候从“无心宋汉”“冲破汉学壁垒”“富有创新和思辨精神”“探究诗之本义”等方面把四位学者归纳为一类。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中把“姚际恒、崔述、方玉润”称之为“超出各派之争的独立思考派”[19]152。笔者更赞同夏传才先生这一总结,夏传才认为三人没有被拉近清代各种思潮,没有人云亦云,保持清醒的头脑,自由研究,探求诗之本义。
(二)考据疑古之突破
考据学的兴盛,汉学备受推崇,但崔述对汉学不盲目崇拜,而是有分析地对待,他对汉学中杰出代表人物郑玄的学术成果也是决不轻信的,他指出“《周官》一书,尤为杂驳,盖当战国之时,周礼籍去之后,记所传闻而傅以己意者。乃郑康成(即郑玄一引者注)亦信而注之,因而学者群焉奉之,与古《礼经》号为《三礼》。”[4]130“周道既衰,异端并起,杨、墨、名、法、纵横、阴阳诸家,莫不造言设事,以诬圣贤。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皆旁采卮言真伪相淆。继是复有谶纬之术,其说益陋。而刘歆、郑康成咸用之以说经,流传既久……而圣贤之诬遂万古不白矣!”[20]1崔述虽然指出郑玄、刘歆等人的失误之处,但也并不是全盘否定。与此相对应虽然程朱理学在清朝乾嘉时期逐步衰落,但崔述对朱熹仍多有推崇之处:“故吾尝谓,自汉以后诸儒,功之大者,朱子之外,无过赵岐…。”[4]11“以《大学》《中庸》跻于《论》、《孟》,号为《四书》。其后学者亦送以此二篇加于《诗》、《书》、《春秋》诸经之上,然则君子之于著述,其亦不可不慎也夫。”[20]19崔述认为朱子为大学问家,但也有许多沿用前人观点的失误之处:“朱子《易本义》《诗集传》及《论语》、《孟子集注》,大抵多沿前人旧说,其偶有特见者,乃改用己说耳。何以言之?《孟子》‘古公亶父’句,《赵注》以为太王之名;《朱注》亦云:‘亶父,太王名也。’《(诗)大雅》‘古公亶父’句,《毛传》以字与名两释之;《朱传》亦云:‘亶父,太王名也;或日字也。’是其沿用旧说,显然可见。”[20]13学无止境,只有不断探索、不断追求才能得到真理。人的精力有限,不能因错误而轻议他,也不必为维护权威而为他隐讳错误。从崔述对郑玄和朱熹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严谨的治学精神与崇尚真理、实事求是的态度。
结 语
夏传才把姚际恒、崔述、方玉润都称之为“超出各派之争的独立思考派”[19]152,因为他们在研究诗经时都主张排除汉宋门户之见,从诗篇的本义去探求诗旨,但他们之间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性。姚际恒《诗经通论》善于综览其书,力去陈言,或诠释诗旨,或分析做法,利用文学的观点来解释诗意。崔述《读风偶识》以批判《诗序》为主旨,解诗时有历史观念,治学富疑古精神,考证精辟,喜独抒己见。方玉润《诗经原始》不顾《序》,不顾《传》,亦不顾《论》,重视阐发诗篇之文学意义,与经学家解经之传统异趣,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探讨诗旨,足以使解经学家相形见绌。其他譬如牟庭、牟应震等治诗虽多疑擅断,标新立异,但错误失误之处甚多。崔述之所以能够独立思考自成一家,就在于他虽处在乾嘉汉学发展的鼎盛时期,但寻求用史学的观点来考证论证诗之本义,从汉学中来,又超出其范畴。崔述云:“世之士,醇谨者多恪遵宋儒,高明者多推汉儒以与宋儒角,此不过因幼时读宋儒注日久,故厌常喜新耳。其实宋儒之说多不始于宋儒;宋儒果非,汉儒安得尽是?理但论是非耳,不必胸中存汉、宋之见也。”[4]362这样的文化心态和治学理路,虽在当世被摒斥于学术主流之外,受到汉、宋两派学者的责难,但却得到后世经学家的推崇。
崔述下定决心立志要明经书、史事的真伪是非与传注中的伪误。他要撰写一部书,以纠正伪书与众说中的谬误和附会。乾隆三十四年崔述立下“究心经史”之志。他说:“余少年读书,见古帝王圣贤之事往往有可疑者,初未尝分别观之也。壮岁以后,抄录其事,记其所本,则向所疑者,皆出于传记,而经文皆可信,然后知《六经》之精粹也。惟《尚书》中多有可疑者,而《论语》后五篇亦间有之。”[4]134“乃近世诸儒类多摭抬陈言,盛谈心性,以为道学,而于唐虞三代之事罕所究心。亦有参以禅学,自谓明心见性,反以经传为肤末者。而向来相沿之误,遂无复有过而问焉者矣。”[4]120崔述不仅对经传的内容有所怀疑,他还总结了这种错误得以相沿相袭的原因,于是下定决心,重新审订古籍,再一次重新认识《诗经》等儒家经典和后世的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