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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体转捩与小说评点独特个性的生成

2021-11-30张永葳

关键词:书坊演义白话文

张永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350007)

评点是中国古典文学富有民族性的一种文学批评形式。它依附文本而生,随阅随批,短小精悍,重直觉和主观感受,带有较大的随意性。文学评点渊源于训诂学和历史学,发轫于诗歌评点。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评点产生于南宋,以吕祖谦的《古文关键》为代表。宋代王安石的熙宁变法改变了以诗赋取士的科举传统,开始了以文取士的选拔策略,这一制度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由于举业的需要,人们开始重视文章尤其是论体文写法的探讨,《古文关键》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从此,以批点文法为主要内容的文章选本评点盛行。到了元明时期,此风更盛,达到无书不评的地步。唐宋以来,除了散文和诗词评点,还零星出现了文言小说评点。明代中后期通俗小说开始盛行,小说评点也随之逐步兴盛。通俗小说评点中蕴含了小说批评的理论因子。近三十年来,通俗小说评点逐渐受到学界的关注,谭帆教授的力作《中国小说评点研究》尤将评点研究引向深入,启发无穷,其提出的通俗小说评点的独特性问题是小说评点的重要问题。然而这种独特性源于何方,学界尚乏多向探讨,本文拟从语体转变的角度对这一问题作个补充论证。

一、通俗小说评点的独特个性

通俗小说评点与以往的诗文小说评点相比有显著的独特之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书坊主操纵并起步的评点格局与评改一体的独特评点方式[1]10。

(一)书坊主操纵并起步的评点格局

以往的诗文小说评点都是文人自发式、以鉴赏为主要目的的一种评阅行为,书坊主对评点内容无权干涉。通俗小说起步于元末明初,但由于明初文网森严,通俗小说再度起步时已到明代嘉靖年间。通俗小说的再度起步,得益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这两部通俗小说开山之作的刊行。从现存的资料来看,自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刊行后,受到了大众的热烈欢迎,其后的再版及所刊行的众多版本也可说明其受欢迎的程度。而负责刊行的正是书坊主,刊印和发行给他们带来了盈利,也使他们在无意间对通俗小说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一再出版更带动了历史演义的勃兴,出现了《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列国志传》《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两汉开国中兴志传》《列国前编十二朝传》《列国志传评林》《东西两晋志传》《春秋列国志传》《全汉志传》《南北两宋志传》《隋唐两朝史传》等[2],几乎将历朝历史都用白话文演绎了一遍。这些历史演义的编撰著作权属于书坊主,如在明代后期掀起历史演义编撰浪潮的熊大木,其编撰的历史演义已知的就有四种。因此,除了刊印畅销书《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外,编撰历史演义成了维持书坊盈利的一个有效途径。

这一现象对通俗小说评点的影响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三国志通俗演义》在刊印时采取了注评的方式,即为了迎合大众的观赏需求,书坊主在刊印这两部经典作品时对小说加入了音释、释义、补遗等评点工作,如注音、解释历史典故、释地名、补正一些史实、评论史实等,带着浓重的注释意味,而表现在形态上则是以双行夹注为主导形式。这些简单的工作构成了通俗小说评点最初的样貌。为通俗小说作注,较早见于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万历十九年(1591)万卷楼本吸收了嘉靖本的部分内容而作出了更为详尽的注评,该书周曰校“识语”云:“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里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3]890这五项工作明显属于注释范畴。

其二,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评点模式影响了书坊主自编的各通俗历史演义。同样也是为了商业目的,书坊主编完历史演义后,也一并对这些历史演义采取了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一样的注评形式,以双行夹注为主要形式,对文本进行少量的注音、释义、评论等,如《全汉志传》《京板全像按鉴音释两汉开国中兴传志》《列国前编十二朝传》等,其评点形式皆为注评,双行夹注,注释内容皆以注音、释义、释典故为主。

这些通俗小说早期的文本样貌和评点形态,处处都留下了书坊主为了打开市场谋求销路的运作痕迹,书坊主对评点形式和过程有自主掌控的权利,这在以往的诗文小说评点中是绝无仅有的。

(二)评改一体的评点方式

大致在明代末年,通俗小说的评点完成了从注评到评改的转变[1]48,注评形式开始淡去,“注”让位于“评”,“评”这一文本鉴赏模式开始占据主流。在评赏的过程中,直接改动小说文本、评改结合则成为通俗小说评点的一种习惯,这在以往的诗文小说评点中是没有的。

边评边改是通俗小说所独有的评点方式,这一特点迥异于南宋以来的诗文小说评点。南宋以来的诗文小说评点主要以选评为主,评点者将文本看作可资读者借鉴的范本进行点评,目的是总结写作经验或者从中得到历史的启发。而通俗小说初兴之时草创成文,使得评点者对小说文本的删改成为一种正常行为。边评边改的工作主要由文人评点者完成,如《水浒传》早期重要评点本容与堂本的评点者在对文本作评赏的同时,对作品的情节作了较多的改动,但在正文中没有直接删去所改动的部分,而是标出了删节的符号,然后加上评语。这些举动都暗示并引导着后来的小说评点者为完善小说而作出自己的些许努力。

金圣叹是把这种评改方式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人,促进了清代前中期评改一体的小说评点方式的绽放与成熟。金圣叹的《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堪称是评改结合的典范,他腰斩《水浒传》,砍去通行本后面的五十回,只留下前面的七十回,加上楔子,一共七十一回,删去后面的招安情节,结局在卢俊义惊噩梦中戛然而止,大幅度的删改分明改变了《水浒传》的主题。同时金圣叹对《水浒传》作了大量细致的文法总结,为小说评点指出了向上一路,即评点的内容以评其文为主,一扫以往评其事的史学点评风格。其后的小说评点基本都沿着金圣叹开辟的路子继续挺进。毛纶、毛宗岗父子的《三国演义》评点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毛氏父子不仅改变了书名,将原来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更名为《三国演义》,还在修正回目、润色文字、调整情节、补订疏漏的同时进一步强化了“拥刘贬曹”的思想倾向,并将这一观念融入到对作品的删改和修订之中,从而使毛批本成为《三国演义》版本中最重正统、最文人化的本子[1]42,并成为清代最流行的版本,一直延续到现在。可见他们对原著的传播影响深远。《红楼梦》的评点者甚至直接干预了《红楼梦》的创作,如畸笏叟命曹雪芹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描写是众所周知的一段公案。直到乾隆以后,评点者直接评改原著的现象才有所止歇。

二、语体之变与小说评点新变的契机

书坊主操纵并起步的评点格局与评改一体的评点方式是通俗小说评点所独有的两个特点,与唐宋以来的文言小说评点相比,其不同之处十分明显。那么,同样是评点,是什么原因使二者出现这样的不同呢?通俗小说评点的独特个性又是如何生成的呢?

上述二者最大的不同就是语体的差异。唐宋以来的诗文和小说评点都在文言文范畴内进行,而通俗小说则用白话文写成。白话相对于文言而言,其主要特点是与口语的关系更为密切,唐宋之时尤其是宋代,白话文开始大规模侵入书面语,形成了口语化的诗歌和散文,“古白话突破了文言的樊篱,渐渐登上大雅之堂,为白话小说的兴起创造了良好的语言环境”[4]。元末明初出现半文白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和纯白话文写就的《水浒传》,表明了白话文小说书面化的开始。语体的转变必然导致一系列相关因素的转变,我们认为:语体的变更是小说评点独特个性生成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一,关于书坊主操控并起步的特点,与通俗小说的白话文性质有很大关系。

我们不妨以诗文和文言小说评点为参照对象。唐代诗歌评点起步于文人对诗歌的热爱和品评风气,南宋散文评点的产生,则与以文取士的科举制度有直接的关系,解析文章、探讨文章写法的散文评点应运而生。不管是殷璠《河岳英灵集》为代表的诗歌评点,还是吕祖谦《古文关键》为代表的古文评点,都以选本的形式进行,其范文皆是文言文写成的。文言文是官方书面语,士子们从小习学、寒窗苦读,才能练就用文言文写诗作文的一身本领。对诗文范本进行点评的人必须具有很高的文学手眼才能胜任,这就决定了诗文评点是在高级文人圈子中流行的,与书坊主无涉。书坊主能做的最多是刊行畅销的诗文评点本以牟利,从客观上增加该本子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对于评点的内容,书坊主则无法干涉,因为他们的水平不够。不仅诗文评点是这样,小说评点亦如是。宋代小说评点现留存的资料较少,最著名的是刘辰翁的《世说新语》评点,《世说新语》是文言小说,其评点方式和风格亦如诗文评点。因此,归根结底,唐宋以来的诗文小说评点风格一致,主要归因于语言风格的一致。

通俗小说则不然,通俗小说使用白话文写作,语体系统完全异于文言文。通俗小说起源于说书,说书用白话文来表述,因此通俗小说的诞生可以看作是说书从口头向书面的转化。说书艺人略有文化,天文地理掌故书理都略懂一二,但与几十年寒窗剑指功名的士子还是有天壤之别的,书坊主亦如是(即使有落第文人转行成为书坊主,但其地位、性质已然转变)。从口头的说书到书面化的通俗小说的转化过程中,书坊主与说书艺人在无形中做了一个无缝转接,书坊主负责将口头的故事付诸桑梓,完成了通俗小说书面化的历史进程。虽然罗贯中、施耐庵等开辟了白话小说的新时代,其功甚伟,然而,继续将通俗小说以书面化形式发扬光大的正是书坊主,如上文提到的余象斗、熊大木等,这些书坊主在通俗小说初兴之时对小说的推动力无人能替代。如余象斗就是屡次落第后正式转入小说的刊刻编撰工作的。余象斗,字文台,号仰止山人,福建建阳人,刻书世家出身,其书肆堂号为三台馆和双峰堂。弃举业后,其刊刻的小说就达二十种,其中自己编撰的有《北游记》《南游记》《新刊皇明诸司廉明公案》和《万锦情林》等,评点的小说有《三国志传》《水浒志传评林》和《列国志传评林》等,可谓集自编、自评、自刻、自销于一体,在小说评点史乃至通俗小说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正是他们对通俗小说编撰出版的推动,才有了后来明清小说的繁荣局面;也正是书坊主在通俗小说的刊行过程中加入了评点以推广,才开启了小说评点时代的来临。因此,书坊主在通俗小说起步之初的历史作用是绝对不容忽视的。

书坊主能担任起这一历史转接的重任,正由于他们有着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文化水准,能够恰如其分地服务大众,使其在商业与娱乐相结合的通俗小说发展事业中找到恰逢其中的平衡点。而这一平衡点就是白话文。当时的白话文刚以书面化形式进入小说领域,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而书坊主是最早跟这一新鲜事物近距离接触的人,以他们的文化水平,驾驭白话文是绰绰有余的,他们的目的是想尽一切办法将其包装好推向大众。除了刊刻的讲究如增加绣像插图、套色排版吸引读者外,加入注评式的评点也是一个很好的促销方式,如早期的嘉靖本、万卷楼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就常用到这些评注方式。因此,从白话文小说新登场的角度,我们便容易理解为何通俗小说评点一上场就以注音、释义、释地名、补漏等最基础的注释性工作作为其主要内容,而非以鉴赏其文的方式开场,因为此时正在历史现场的只有书坊主,他们的文化水平和商业眼光决定了这一切,他们关注的是如何使其畅销以营利,他们定位的受众是普通百姓,那些文化水平不高或只是粗识字的人,能以注音释义的方式不费劲地看完小说。另外,书坊主对准市场开垦的历史演义这一块内容涉及古代历史名物,难免有难懂的字或名称,古今地名物名也有差异,因此加以注音、释义、释地名等就更加有必要。因此,在书坊主掌控的时代,通俗小说评点便是以这样的方式起步。

其二,评改一体的评点方式亦与通俗小说的白话文性质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通俗小说主要脱胎于说书,跟说书一样用的是白话文,这与官方书面语——文言文还是有较大的距离。因着语体的原因,通俗小说在各文学种类中地位最低,真正属于不入流的行当。虽然文言小说自古以来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文体,但在历代的公私书目分类法中,依然有文言小说的一席之地,但通俗小说就不同了,一直被正统观念视为与说书平齐的民间文艺。在明清时期,正统的书目分类法中,是不收录通俗小说的,如《四库全书》,在子部“小说家”一类收录了文言小说,并将之分为杂事、异闻、琐语三种,而通俗小说一本都没有收录进去,仿佛它们并不存在。倒是明代的一些私家书目分类法收录了通俗小说,如高儒《百川书志》、晁瑮《晁氏宝文堂书目》等。通俗小说一直被排除在正统书目范围外,其地位之低可以想见。因此,既然是无关紧要的故事书,那么在评点时对其鄙陋之处加以改动便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合法”的事了。同样是小说评点,绝大部分的文言小说评点丝毫不敢改动原文半分,只是在对其本事进行钩沉、对文字加以评说,如冯梦龙的《太平广记钞》《情史》等评点,皆阅读感悟之语;冯镇峦之于《聊斋志异》的评点,不仅尊重原文,还提出“有意作文”的观点;而文言小说评点中即使对原文进行增删,也仅针对选文内容,而无关于文字本身,如题为钟惺评点的《新订增补夷坚志》就是在叶祖荣的《分类夷坚志》基础上增删评点而成,增删仅针对分类的内容,评点的内容亦是对事件的评论,对行文未有丝毫改动。而通俗小说的评点在某些文本中的改动力度却很大,如贯华堂本《水浒传》评点、毛伦毛宗岗父子之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诸多删改文字。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语体和文体的尊重程度的不同导致的。

此外,白话文叙事传统中有世代累积的习惯,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都有很多口头传说。在说书时代,说书艺人根据这些现有的传说,不断加工改编,如《水浒传》在成书之前,民间就流传着石头孙立、青面兽杨志等梁山好汉故事,这些故事非出于一时一地,也非出于一人一口,因此纷纭复杂。到了《水浒传》的作者开始用白话文以书面形式记录下来时,也是经过了披沙沥金,扬弃加工的复杂过程,最终将之整合为一部首尾完整的故事书,因此在长篇故事写定之时,难免有前后矛盾、错漏之处。比如第五回写鲁智深从五台山去东京,路过桃花村,刘太公对鲁智深说:“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从山西五台山到河南开封,怎么会经过远在山东的青州呢?又比如第十六回,杨志在奉命押解生辰纲时对梁中书说道:“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赤松林……”从书中第五回、第六回、第五十八回的交代可以知道,二龙山、桃花山和赤松林都在青州地界,第十七回交代黄泥冈在济州地界,都属于山东地界。从北京到开封,直接从北向南直下即可,完全没有必要从山东绕道而行。①此处据宁稼雨先生的研究。诸如此类的错漏之处,正是白话小说世代累积型创作特点导致的。既然有错漏矛盾之处,后人在评阅时难免会加以订正,如万历二十二年,《水浒志传评林》刊印时,主持刊印工作的余象斗在篇首的《水浒辨》中明确表示了文本内容的修改:“今双峰堂余子改正增评,有不便览者芟之,有漏者删之,内有失韵诗词欲削去,恐观者言其省漏,皆记上层。”[1]10评改一体的评点方式实际上是白话文世代累积的叙事传统的延续,而从这一角度正可以解释评改一体只出现在通俗小说中而没有出现在文言小说中的原因。

另外,白话文小说的开山之作《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的问世显示了很高的叙事水准,这引起了有识之士的重视,他们看到了白话文小说所蕴藏的巨大发展空间,因此乐于评改。如金圣叹评改《水浒传》,一方面是因为他折服于作者的高超叙事技巧,于是写了大量的评点文字赞其好处;另一方面,他又不满于《水浒传》的主旨,在这种矛盾心态下,他动手删改了《水浒传》,并宣称这是其偶然得到的古本《水浒传》。不管怎样折腾,都显示出其对《水浒传》的热爱,并希望其变得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毛氏父子对《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评改亦如此。其他如蔡元放对《东周列国志》的批改,《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对原版进行的“改订回目”“补正疏漏”“整理幽榜”“删润字句”[3]1686等工作,都本着热爱并将白话文小说继续修缮提高的宗旨。

白话文小说在明末清初走上了文人独立创作的道路,经过近百年的苦心经营、厚积薄发,终于在清中叶出现了像《红楼梦》《儒林外史》这样的皇皇巨著,成为白话文小说的经典之作。值得注意的是,评改一体的风气就在此时渐趋消歇。究其原因,大概是白话文小说经典的再度诞生,表明了白话文小说的成熟,这对于二百年前白话文小说经典的开山之作来说是一次螺旋式的上升,人们对其删改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最多是字句方面的勘误。可以说,文人独立创作的优秀白话文小说在清中叶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和认可,很少有人会再贸然对之进行随意的改动,尤其是结构和主旨上的撼动。所以,无论是评改一体模式的兴起,还是评改一体模式的式微,都与白话文在小说中的发展进程紧密相关。

三、语体转捩与小说评点独特价值的生成

(一)对白话文小说经典化的确认

一个鲜明的对比是,文言小说与诗文的评点未曾使其成为经典,其经典性主要靠作品自身的魅力与在文人圈中的流传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而评点对于白话文小说经典性的确立却意义重大。如通俗小说的开山之作《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其经典性的确认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评点来完成的。早在明代中期,就有著名文人如李贽等评点《水浒传》使其书身价倍增的现象,在李卓吾“《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5]的情绪的感染下,《水浒传》得到人们的认可,并得到了书坊主的青睐,于是署名李贽评点的容与堂本《水浒传》(全名为《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与袁无涯刊本《水浒传》(全名为《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相继刊印出版,前者刊印于明万历三十八年,后者刊印于万历四十至四十二年。从书名和刊印时间来看,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增订的,但实际上,后者有很多不同于前者的观点,如对宋江截然不同的态度,因此是否托名李贽评点一直是学术界的悬案。另外还有托名钟惺评点的《钟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等。无论是托名李贽,还是托名钟惺,都在增加《水浒传》的传播热度,引发人们去探究《水浒传》之美。到了崇祯十四年(1641),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七十一回本刊行,在小说评点领域不啻是巨石投江,引起不小的波澜。金圣叹在前人评价《水浒传》的基础上开创了《读法》、总批等评点方式,且较为系统地探讨了《水浒传》的叙事、人物刻画等小说的当行艺术特点,可谓骚到了《水浒传》审美的痒处,深得读者的喜爱。清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说:“(金圣叹)初批《水浒传》行世……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6],可见其受人欢迎的程度。金圣叹贯华堂本《水浒传》一出,即成为有清一代的通行版本,其他版本几乎都被人们所忘记,晚清的俞樾在《茶香室续钞》中说:“今人止知有金圣叹《水浒》评本,前乎此有叶文通则无闻矣”[7],说明金圣叹的影响力大大超过了容与堂本《水浒传》(晚清时人们已认定托名李贽评点的即是叶昼)。而伴随着容与堂本《水浒传》的流行与贯华堂本《水浒传》的热刊,《水浒传》早已家喻户晓。在金圣叹等人“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8]的热烈“鼓吹”之下,《水浒传》作为白话小说经典之作的地位已牢不可破。

《三国演义》的经典化过程中,评点亦功不可没,其被评点者经典化的道路与《水浒传》大同小异。《三国演义》原名《三国志通俗演义》,最初由书坊主如余象斗等批点,后来书坊主又托名当时的文化名人如钟惺评点《钟伯敬批评三国志演义》。到了康熙十八年,醉畊堂《四大奇书第一种》刊行,即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的版本,可媲美于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影响所及,《三国演义》由此定名,且评点中浓重的“拥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成为了清代至今人们看待三国故事的普遍立场,其感染力与影响力着实令人惊叹,这就是评点的力量!因此,评点之于白话文小说的意义重大。

(二)小说诠释学的雏形

诠释学是一门关于理解和解释的学科,来自西方哲学体系和方法论。诠释学在西方有漫长的历史,最初源自对圣经的注解阐释和对罗马法的解释理论,后来演变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其要义是对文本之意义的解释。其实对经典的诠释是各民族都曾经有过的心路历程,如在中国古代,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孟子、荀子等的著作就包含了对古代传统的解释。孔子强调述而不作,因此诠释学方法论其实早在先秦就已存在,只是没有这个名称而已。在后代汗牛充栋的儒家学者的著作中,对《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的注解诠释又何尝不是中国式的诠释学?这种诠释经典文本的做法和手眼代代相传,甚至在白话小说的评点中,我们也赫然看到了它的身影。

白话小说的评点紧紧依附于小说文本,以诠释文本的含义寓意、赏鉴其语言表现之美等为目的,如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一段,典型地体现了这种诠释方法,例子不胜枚举。这与南宋以来的散文(主要是古文和时文)评点有较大的差异,散文评点为考试而生,主要以批出其中的文法和写作门径为目的,至于文章的格调、味道等都是附加之辞。而白话小说评点更多带有诠释与鉴赏的性质,且这些诠释在很大程度上都镀上了评点者的主观色彩,融入了评点者的情感和价值取向,评点者的主体性得以凸显,这类似于宋人六经注我的传统。且白话小说的评点者对文本的诠释几乎带有包办的性质,对文本的写作思路、包含的内蕴甚至笔墨所射之处都会巨细无遗地一一诠解。这无疑大大影响了读者对小说文本的解读,评点者的手眼甚至替代了读者的审美眼光,形成一种被动阅读。评点对小说文本如胶似漆、不可分割的依附性,构成了不同评点本有不同诠释风貌的二度创作的特点。以眉批、夹批为主要形式,评点从表面上看上去基本谈不上有什么理论的自觉,然而当我们把这些零散的评点文字集中起来分类归纳,就会发现其提出了很多小说理论域中的核心命题,如人物形象塑造、叙事法度、虚实问题等。评点者在诠释小说文本中悄然建构小说的理论立场,这些都是唐宋以来文言文为载体的诗文小说评点中无法见到的独特景象,构成了白话小说评点独特的价值所在。

因此,评点之于小说文本的诠释功能,我们可以这样描述它:以把握、赏鉴文本意义为目的,以语义、文法、内蕴、寓意为诠释手段,以评点者为桥梁沟通文本与读者,最终形成对文本的二度创作。这足以构成小说诠释学的雏形,且是以语体的文白转变为契机实现的。

(三)商业价值与传播价值的二元定位

通俗小说的评点从传播学角度来看,商业性和传播性这两个特点缺一不可,这成为其区别于唐宋以来以文言文为载体的诗文小说评点的重要分界点。从白话文评点最初诞生于书坊主手中之现象,即宣告了这一形式自打出娘胎就烙着商业化的印记,而书坊主制作评点的目的就是为了使带有评点的小说文本能在市场上大规模传播开去。因此,商业价值和传播价值的双重定位,确立了小说评点的发展特点和发展方向,即始终面对读者、有明确的受众范围的传播方向。即使是文人自赏型的评点,被书坊主看中刊印后也是奔着商业目的去的,如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属于典型的文人自赏型评点,但被刊印出来后,风靡一时,“几于家置一编”,成为每家每户案头必备之读物,完美实现了商业性与传播性的结合,而这也成为了其后文人评点的追求目标。最典型的如清初吕熊的《女仙外史》评点,该书康熙五十年由钓璜轩刊印,书中有众多名人的品题,评点者计有67人,评语总共264条,如此庞大的评点队伍和评点规模在当时乃至小说评点史上都属罕见,其推销目的十分明显,对小说传播的影响不言而喻。而唐宋以来的诗文小说评点明显不受商业的限制,主要是文人自赏性的评点,而即使是如南宋以来的古文时文评点,虽有一定的商业化气息,但其目的不在于传播,其受众定位也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要考科举的士子,实用性和功能性居于主导地位,与通俗小说商业性和传播性的二元定位模式显然不同。因此,商业价值与传播价值的双向定位成就了白话文小说评点的另一独特价值。

综上所述,通俗小说评点之所以形成与唐宋以来的文言小说评点迥异的个性特点,主要是由于语体的转变。由于时代的变迁,宋明时期白话文逐渐登上书面化的历史舞台,在明清小说中展开它的一片天地,在明代商业经济浪潮的携裹下,评点在通俗文小说领域形成了与时代、市场相适应的个性特点,因而走出了一道迥异于文言文为载体的诗文小说评点的独特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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