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权意识走向自我意识
——20世纪英国小说中女性主体地位的变迁
2021-11-30王晓华
王晓华
(山东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女性主体地位的找寻构成20世纪英国小说的重要主题,它包括平权意识的要求与女性自我意识的追寻。本文将从英国女性的社会地位、平权意识的提出、女性自我意识的确立三个方面集中阐释这一问题。
一、英国女性地位概述
女性地位是妇女问题中永远绕不开的社会与心理问题。作为一个社会问题,英国女性地位大致应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考量和把握。
英国历史上,盎格鲁—撒克逊早期,女性对维持社会与家庭的稳定发挥了一定作用;女性对战争的平息,尤其是“和亲女”的出现,对两个仇视的部落之间关系的和谐与稳定同样起到重要作用。盎格鲁—撒克逊后期由于战乱不断,女性往往需要男性对其庇护,保障其安全。这时的女性在出嫁前受父亲保护,出嫁后受丈夫保护。1066年法国诺曼底公爵威廉入侵英国并成功加冕为英王威廉一世。诺曼王朝的建立是英国封建生产方式确立的重要时期。女性逐渐被限制在家庭之中,其地位不断下降,主要原因是:第一,封建社会中私有财产观念不断强化,女性被看成是男性的私有财产而保护起来,她们往往被限制在家庭之中而避免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第二,社会趋于稳定,社会生产力不断提高,财富不断积累,男性在生产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于是,他们在社会与家庭中的地位也不断提高,与此相对应的是女性的家庭地位与社会地位的不断下降。
父权制不仅是一种社会观念,更是一种调节男女关系的社会标准。父权制下,英国男性与理性、强壮的身体等联系在一起。而对于女性,人们多从两个方面界定:一是用温柔、娇小、善良、贞洁、美丽、恬静等词汇界定,并以此为标准要求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二是身体柔弱、疾病缠身、情绪歇斯底里等,这样的女性形象遭到人们普遍唾弃。一些作家也有意将“柔弱、心胸狭窄”甚至是“邪恶、歹毒”等词汇都用到女性身上,使其处于被忽视、被贬低的地位。即便是女性作家也往往从传统文化中贬低自身,或者从男性视角审视自身,并自我贬低。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中把伯莎·梅森描写成一个发疯的魔鬼。她因发疯放火烧了舍菲尔德庄园,罗彻斯特也被火烧得双目失明。在夏洛蒂·勃朗特笔下,伯莎·梅森就是一个没有正常理智、疯癫狂躁的疯女人。面对这样的疯女人,就连非常绅士的罗彻斯特都忍不住地骂她是“粗俗又陈腐的女人”。她不仅得不到同情,反而遭到厌恶与疏远。
贵族社会对女性社会地位同样产生一定消极影响。贵族制度下,浓厚的等级观念构成了英国的文化传统,也激发了人们努力向贵族阶层靠拢的强烈愿望。人们为了获得贵族封号,提高自身的社会地位,就要不断增加个人财富,特别是以地产为主的财产。即使不能增加财富,也不能让已有的财富流失。“实施神圣的长子继承法原则,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一个人死后无遗嘱,那么长子就自然地继承他所有的财产。”[1]这项意在保护财产的法案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导致女性的财产权被剥夺(当然除非女性是唯一法律继承人)。女性在家庭中经济地位的不独立,致使她们只能依附于丈夫,甚至是家中的男丁或长子。《英格兰法律述评》中就如此表述男女地位:“妇女一旦结婚就要失去法律的存在。夫妇属于同一个法人,这个法人就是丈夫。已婚女子不准管教子女,也不准管理自己的财产。未婚女子可以有较多的法律自由,但尽管如此,未婚女子也要受到社会的歧视。”[2]由于无法进入社会领域,女性只能成为“房间里的天使”。照顾家人、操持家务、繁衍后代成为女性的天职,为了家人她们失去了自己独立的空间与时间。
在社会心理上,文化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西方文化史中,对女性的歧视历来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从亚里斯多德开始,经过一系列先哲,到提出人人平等的卢梭,他们都用同一个腔调讲着女人是低劣的,女人要服从于男人。到尼采那里,竟然更赤裸裸地提出了,男人要带着鞭子让女人随时服从。女性往往成为战争或男性之间争斗的根源。女性在基督教文化中同样受到贬低。上帝造人说将女人确认为男人的附庸。夏娃的教唆使亚当偷食了禁果,从此人类带有了原罪。于是,女人成为人世间堕落之源。这些观念对欧洲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它涉及到女性地位的方方面面。如在英国文学史中,女性作家的作品是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出版发行的。她们往往要通过男性化的名字将自己的作品公布于众,或者她们的作品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以传看的方式存在,因为在英国人们普遍认为女性写小说就如同妓女一样低贱。她们都是靠出卖自己生活:妓女出卖的是自己的肉体,而女性作家出卖的是自己的思想。即便是能够写小说,女性作家也必须依照男性的视角写作而不能以女性的视角审视外在的一切。伍尔夫在谈到女性写作的境遇时曾说过,即使在19世纪,女性要成为艺术家,她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非难与斥责。
二、平权意识的艺术呈现
维多利亚晚期英国工业快速发展,其影响波及整个世界。这一时期社会矛盾异常尖锐,两性之间冲突显现,女性要求男女平等,享有共同社会权利的呼声不断高涨。与此相关,女权主义运动在英国日益兴盛,这对弗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1882—1941)也产生了直接影响。她发表了《一间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1929),明确表达出对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强烈诉求。伍尔夫开宗明义地指出:“女人如果打算写小说,她必须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3]60-61女性要想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首先必须要有物质基础与独立空间。写小说是一种精神活动,尤其是一种自由的精神运动。“必须有钱”代表了物质基础,即精神活动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自己的房间”表达了女性还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这是一个女性不受干扰,任凭精神无限制飞翔的空间。然而,在当时社会条件下,女性要实现自己的想法是极为困难的,因为在旧时期她首先在经济上不独立,多依附于自己的父母或丈夫;其次她没有自己的空余时间;因为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家庭;最后她更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以实现自己的想法。“千百年来女人一直被当作镜子,它具有令人喜悦的魔力,可以把男人镜中映像,比他本身放大两倍。”[3]93-94在伍尔夫看来,女性不仅是男性的镜子,折射出男性虚幻的伟大,而且也是男性的附属物,可以让男性任意处置。“我走到放历史书的书架前,取下一本最新著作,特里威廉教授的《英国史》。我在索引中再次查阅妇女一词,找到‘妇女地位’条目,于是翻到它所指明的页码。‘打老婆’,我读道,‘是男人的权利,男人不论贵贱,均公然殴妻而不以为耻……同样,’这位历史学家继续写道,‘女儿拒绝与父母选中的夫婿成亲,就很有可能被关禁闭,被鞭打并且在房间里被粗暴地掷摔推搡,而公众毫不震惊。’ ……在斯图亚特王朝时期,‘中上阶级妇女自择夫婿依然是例外,而且丈夫一被(父母)指定,他就是夫君和家长,至少法律和习俗是如此规定。’”[3]99-100早期女性主义运动的首要目标就是要彻底打破父权制这个枷锁,实现男女在现实中的平等,特别是经济上、政治上的平等。伍尔夫早期创作的《达洛卫夫人》(Mrs.Dalloway,1925)就艺术地表达了上述观点。小说中,女主人公克拉丽莎即达洛卫夫人是一位自我主体意识不断觉醒的女性,也是一位要求有自己独立空间的女性。达洛卫夫人结婚后,却对其旧情人彼得难以忘怀。她时时想起彼得并反思他们之间恋爱失败的原因。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与彼得结婚,他们婚后的生活会不乏浪漫,但却要忍受清贫。如果读者据此认为达洛卫夫人是一位嫌贫爱富的物质女的话,那就未免有失偏颇。她之所以没有与彼得结婚,是因为彼得反对她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对她有强烈的控制欲,且对其聪明才智也有着较强的嫉妒心。在达洛卫夫人看来,每个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有一份自己的尊严,一份可以独有的孤独,即便是最亲密的夫妻之间也应如此,这是每个人都应懂得并加以尊重的。她之所以最终与理查德结婚,是因为理查德能够做到尊重彼此的人格与独立空间。“眼下,她依然感到自己在圣·詹姆斯公园和彼得争论,依然认为她没有嫁给彼得是对的——确实很对。因为一旦结了婚,在同一所屋子里朝夕相处,夫妻之间必须有点自由,有一点自主权。这,理查德给了她,她也满足了理查德。”[4]应该说,克拉丽莎的内心是充满矛盾的。她既向往自由、独立,又希望男女平等、生活安定,且有一定物质基础作保障。内心的矛盾使她一方面满足于现状,认可自己的选择,另一方面又不甘于这种过于理性和平淡的生活。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也渴望着“彼得式”的浪漫与激情。克拉丽莎这种矛盾的心态,以对抗、冲突的形态反映出女性主体意识渐趋觉醒的内在要求。
如何唤醒沉睡的女性主体意识,批判传统文化中的父权制,是20世纪早期英国小说的重要主题。女性作家认为要实现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必须首先批判与否定父权制。伍尔夫早期的《出航》(The Voyage,1915)、《夜与日》(Night and Day,1919)等作品,艺术地表达出她要求女性摆脱父权制束缚、争取自我独立的理论主张。《出航》中的主人公是年仅24岁的姑娘雷切尔·文雷克。伍尔夫将其塑造为要求逃离父权压迫,冲破家庭约束,远离伦敦,走向广阔自由天地的女性形象。作品通过文雷克三次远航的经历,以虚幻的文学形式实现了伍尔夫所主张的女性主体意识觉醒。文雷克主体意识的觉醒是伴随着对传统女性形象的解构完成的。在跟随姑姑生活期间,她如笼中之鸟一般与外界隔绝,完全听命于姑姑对她的人生设定,而不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有的只是消极被动地服从于父辈们依照传统文化对其人生的设定。文雷克的这种生活状况直到其舅母海伦的到来才有所改变。她开始阅读一些过去不能读的书籍,如《玩偶之家》等。广泛阅读让她逐步认识到女性的生活处境,继而产生如何改变的初步想法。在海伦的鼓动下,文雷克开始了远离伦敦的远航(其实在作品中,伍尔夫有意将伦敦作为传统文化的象征,而遥远的南非与宽阔的大海则代表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环境)。在南非期间,面对完全陌生且复杂的世界,文雷克内心充满了恐惧与迷惘,但又不乏新鲜之感。她勇敢地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并在这个过程中开始对过去的生活产生了怀疑,反思过去所接受的教育。在开阔视野的同时,她开始独立地思考人生,痛苦地否定过去的自己,也想象着依照现实生活设定自己的人生道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文雷克在遇到达洛卫夫妻,以及看到恋人们的缠绵时,自己内心也产生了摆脱传统婚姻制度约束、要求自由恋爱、寻找自己幸福的冲动。文雷克远航的经历表现出女性主体意识由被掩盖到觉醒的过程,女性形象由被动塑造到主动自我设定的改变。另一部小说《夜与日》同样表现出在传统文化的束缚下,女性主体意识缓慢觉醒的艰难历程。
男性作家劳伦斯的小说《虹》(The Rainbow,1915),也同样关注到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问题。作品中安娜不再安于相夫教子的传统生活方式,她要求在家庭中的独立地位,要自由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要主持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于是,威尔与安娜的争吵与分歧成为他们生活的内容。作为这个家庭的第三代,厄秀拉要求自主独立与自由平等。自己的生活道路不再需要依照父辈的足迹走下去,她要自己独立选择。于是,她逃离课堂,放弃宗教信仰,甚至依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恋爱与婚姻。她要打破传统文化给她的一切束缚。劳伦斯的另一重要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1928),因书中大量的性描写,人们对其诟病颇多,但小说所呈现出的传统文明与工业文明之间的冲突,以及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同情,却是劳伦斯真正要表现的内容。康妮代表了处于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夹击下的女性形象。她内心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生活,然而现实却处处与其作对,使她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内心充满焦虑与紧张。她在寻找突破的力量,希望重新回到自然状态下生活。梅勒斯代表了传统文化中的自然力量。他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侵害,仍旧保持着原始的自然天性。他不仅代表了劳伦斯的理想,而且符合现代人要求回归自然的状态。克里福德·恰特莱爵士则代表了工业文明下的理性力量,一种对传统文化或自然的破坏力量。从表面来看,康妮与梅勒斯发生不正当关系是对克里福德的不忠。然而,在劳伦斯看来,康妮的行为却代表了女性追求独立的时代呼声。
英国当代女作家琼·里斯(Jean Rhys,1894—1979)的作品《藻海无边》(Wide Sargasso Sea,1966)就是一部意在颠覆传统文化,批判与否定父权制度的小说。小说以互文性的形式对《简·爱》进行了改写。在《藻海无边》中,伯莎·梅森的名字被改为安特瓦内特。作为牙买加的白人混血儿,安特瓦内特受到当地人与白人的双方排斥。当地人将她看作是白人,而白人则看她是带着白人血统的“黑鬼”。在这种恶劣社会环境中长大的安特瓦内特,由其继父与罗彻斯特父亲做主,嫁给了并不爱她但却看上她丰厚嫁妆的罗彻斯特。婚后安特瓦内特一心取乐于罗彻斯特,但罗彻斯特并没有给她幸福的生活。来自丈夫的恶劣态度和不理不睬的冷漠,使安特瓦内特体内心极度压抑,最终导致癫痫病发作。罗彻斯特借机将安特瓦内特关到舍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将其彻底与世隔绝。小说中,琼·里斯承认安特瓦内特有癫痫病家族史,但促使病情发作的却是无情的社会、冷漠的人性与封建制度的合谋。作品中安特瓦内特是一位漂亮、活泼、温柔的姑娘。作为女性,她天然地被规定为“羸弱”的。无力反抗这种婚姻,她只能顺从父母之命,并加倍讨好自己的丈夫,但最终她还是被这个社会制度与传统文化所吞噬。在这部作品中,琼·里斯为《简·爱》中伯莎·梅森平反,并将其癫狂归咎于那个时代和社会的弊端。
总之,在早期女权主义运动的思想观念中,女性的独立体现为女性冲破父权制的束缚,推翻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压制,走出传统婚姻对女性人身自由的羁绊,捣毁传统文化对女性身份与职责的预设,走出家庭,走向社会,在社会中寻找自己的独立价值与社会地位。所有这些一并构成了女性自我平权意识的核心所指。然而,当平权意识被付诸实践,所涵容的要求得以满足后,女性独立的主体地位尚未获得真正的确立。事实上,平权意识的勃发还只是女性谋求主体地位的初始阶段,而自我意识的萌生则标志着女性主体地位的更变进入了下一个阶段。这正是20世纪后期英国小说着力思考与艺术化处理的问题。
三、自我意识的艺术呈现
早期女权主义者都将男性与女性视为具有共同属性的社会人,而没有真正看到两性在生理上的差别,以及传统文化等因素所造成的心理与精神上的不同。她们主张,只要与男性一样获得政治与法律上的同等地位(特别是选举权),女性就可以获得精神独立,取得平等地位。然而,当女性参与社会活动的各种阻碍被打破后,由于忽略了男女性别上的差异,强化了女性性别角色的紧张,使女性不仅未能真正获得平等的地位,反而加重了自身心理与精神上的不安。这表明:女性主体意识的独立不仅体现为女性身体的独立,更表现于精神的自由、心理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伍尔夫对早期的观点提出质疑并做出了新的思考。她写道:“一百年后,妇女就不再是受人保护的性别了。合乎逻辑的推论,她们将会参加以往一度将她们拒之门外的一切活动和苦工。保姆将会去运煤。开铺子的女人将会去开火车。以妇女作为受保护的种种事实为依据的一切推论,都将消失……取消了性别保护,让妇女参加同样的活动和苦工,让她们去当兵、当水手、当火车司机、当码头工人,难道女人不会比男人死得更早、更快?”[3]98为此,伍尔夫认为要真正实现男女平等,首先必须是在文化上、心理上、精神上实现平等,然后才能谈及政治上和法律上的平等。从要求女性独立的立场出发,伍尔夫谈及“双性同体”或“雌雄同体”。她描写自己在窗前看到一男一女坐进同一辆汽车里时的奇特心情:“当我看见这对男女钻进出租车时,我心里确实感觉到,似乎在被分开之后又自然融为一体。最明显的理由就是,两性合作是很自然的事情。人们有一种深刻的、即使是非理性的本能,它倾向于这种理论;男女结合有助于获得最大的满足和最完美的幸福。”[3]154她猛然意识到两性的和谐对彼此双方是多么重要。人们不禁要问,伍尔夫所说的男女融合,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或精神上的呢?应该说,伍尔夫的说法,已经突破了她先前的论点,即男女平等应该首先体现在获得平等的工作机会、政治权利等。她开始关注心理或精神上的平等与和谐。“是否心灵和躯体一样,也有两性的区别:是否心灵也要融为一体,才能获得完美的满足和幸福?”[3]154伍尔夫对此做了正面回答:“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有两种主宰力量,一种是男性因素,另一种是女性因素;在男人的头脑里,是男性因素压倒女性因素;在女人头脑里,是女性因素压倒男性因素。正常而舒适的生存状态,是这两种因素和谐相处,精神融洽……柯勒律治曾说,伟大的心灵总是雌雄同体两性因素并存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有当两性因素融为一体之时,心灵才会才气横溢,充分发挥其所有功能……柯勒律治说伟大的心灵是雌雄同体的……他的意思或许是说,双性的心灵是易于共鸣而有渗透性的;它毫无阻碍地传达情感;它天生有创造力、光彩夺目、浑然一体……莎士比亚的心灵就是那种双性类型,是男人女性化的心灵。”[3]154-155概言之,与前期相比,伍尔夫的男女平等观点已有了很大不同。如果说先前论及男女平等问题时,她更多看重的是外在的平等:强调女人要独立必须首先有钱,还主张妇女要与男性争取到相同的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权利。然而,当她在后期大谈“雌雄同体”之时,更看重的却是男女在心理、精神等内在层面上的平等,并认为只有在精神上相互融洽,男性与女性才能产生出巨大的力量。在《奥兰多》(Orlando,1928)中,伍尔夫有意创作出男女主人公相互理解与包容的艺术形象,表达出“双性同体”的理论主张。小说中的奥兰多是一个跨越了四个世纪,且性别由男性变为女性的奇特人物形象。在16世纪时奥兰多是英国女王的宠臣,在查理一世时期,他被授予爵位并代表国家出使君士坦丁堡。然而狂欢过后,他却因一场昏睡而变成女性,并以这种身份度过了19世纪、20世纪。伍尔夫通过奥兰多这个男女双性的人物形象,表达了她“双性同体”的创作观念。在奥兰多由男变女的几个世纪中,伍尔夫意在勾勒这样的图景:男主人公有意从女性视角体验男性,而且也要求女主人公从男性视角体验女性。当这种角色互换最终实现了男女双方的相互理解与宽容时,传统的男权社会就瓦解了,社会与家庭中的男性主导地位也随之不复存在。女性由此从传统社会中的家庭“奴隶”身份中挣脱出来,初步获得与男性平等的权利,而这种平权的状态又进一步引导她们克服和包容性别差异,最终走向和谐的两性融合。
然而,伍尔夫关于“双性同体”或“雌雄同体”的观点,在她那个时代就受到许多人的质疑与反对。伊莱恩·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这样评价伍尔夫的观点:“雌雄同体的心灵是理想艺术家的一种乌托邦式的投射:平静、稳定、不受性意识的阻碍。伍尔夫希望它是一个光明和充实的思想;但是,和其他乌托邦式的设想一样,她的设想不适合人类。不管人们怎么说双性同体,它代表了一种逃避男性与女性对抗的方式。她理想中的艺术家神秘地超越了性别,或者根本没有性别差异。”[5]289实际上,如果从伍尔夫思想发展过程以及她所处的时代来看,她的“双性同体”或“雌雄同体”是有其合理性的。一是针对当时思想界存在的单向思考的现象,伍尔夫提出男女换位思考,即人们应该从不同性别的角度审视对方的处境,这可以开阔视角,兼顾两性;二是伍尔夫对女性主义思想以及党派之争心存不同意见,故而从“双性同体”或“雌雄同体”的角度提出问题并加以思考,可以避免因党派之争而出现偏狭的判断。“从另一角度思考就能很清楚地表明,伍尔夫不喜欢在小说创作中的党派之争。对此伍尔夫明白无误地阐释了这一观点。”[5]289
其实,“双性同体”或“雌雄同体”这个兼有生物学和文化学意味的概念,是伴随着人类的出现而生成的。从词源上讲,“双性同体”(androgyny)源于古希腊的男性(andro)与女性(gyny)的合成。古希腊的艺术家、哲学家们都醉心于双性同体,认为这是一种人类美好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人类文明史表明:远古时期的先民所创造的原始艺术中,就有不同形式的“双性同体”,如古代埃及的始祖就是双性同体的。何新在其《中国远古神话与历史新探》一书中,就提到伏羲和女娲既是兄妹,又是夫妻。有关他们的图像往往是双头的人首蛇身,这从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这一点。《圣经》中上帝造人也同样揭示了人类的双性同体性。夏娃是亚当身上的一条骨头,上帝将其演化为人形并使其与亚当结为夫妻。从世界范围内挖掘出的艺术品中也不难看出双性同体的痕迹。然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男性在生产中的地位不断提高,女性(无论在家庭还是社会中)逐渐退居次要地位。中国传统神话中女娲的形象演变也与这个趋势表现出高度的契合。如前所述,早期女娲与伏羲都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他们的形象同时出现,且同等重要。然而,在《淮南子》中,女娲的形象则发生了变化。她已经不再是那位上天入地的女神形象,而成了协助伏羲的配角形象。在西方文化记载中,双性同体的形象也有了变化。即便是文艺作品中,作家也有意将“柔弱、娇小、心胸狭窄”甚至是“邪恶、歹毒”等词汇都用到女性身上。从此,女性不仅与男性被彻底区分开来,而且长期居于被忽视、被贬低的地位。即便是女性自己也往往基于男性视角,从传统文化中贬低自身。特别是当生产资料进入私有制时期,女性更是沦为男性的附属品而被“囚禁”于家庭之中。
在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已出版的几十部作品中,女性主题始终贯穿于她的创作之中。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这样评价她的创作,她“用怀疑、激情与想象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其作品犹如一部女性经验的史诗”。她也因此被贴上“女权主义”的标签。然而,莱辛一直反对人们将其界定为“女权主义”者,并特地在《金色笔记》的再版序言中强调“这不是妇女解决运动的传话筒”。莱辛认为女权主义是一种政治运动,政治运动是无法真正进入人们的内心世界的,而她所探讨的更多是人内心世界的精神自由。在小说创作中,多丽丝·莱辛将“精神自由”分为内外两个方面,但她更注重从外部自由走向内在精神自由。
《合适的婚姻》(或《良缘》)(A Proper Marriage,1954) 艺术化地表现了女主人公玛莎的女性主体意识走向独立的过程。玛莎是一位有理想的女性,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然而,结婚后,她却沉陷于日常生活之中,难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日常生活的琐事,如怀孕、生子、照顾家人的起居生活等,均不断消磨着她的理想。她先前的浪漫在慢慢消失。每当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理想,她内心便充满了痛苦与不甘。她厌倦了这种平淡的家庭生活,试图找回自我,实现自己的理想,重拾浪漫的情怀。时值二战爆发,这为玛莎走向社会提供了现实的可能。她与左翼组织成员建立了联系,并积极参与反对种族歧视的政治运动。然而,因对社会活动过度热衷,玛莎忽略了家庭生活。于是,她与丈夫在思想上、感情上产生了剧烈矛盾,最终导致婚姻破裂。离婚后的玛莎又重新回到了政治团体之中,在广泛的社会活动中找回自我。就作品的结局而言,莱辛并不完全看好玛莎所做的一切。在莱辛看来,无论是认同男性对女性压迫,还是否定两性之间的区别而一味强调女性的独立,都是有失偏颇的。她认为,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以及男性与女性在生理、心理上的先天差异,所谓“绝对的平等”其实是个伪命题。她强调,妇女的真正自由与平等是在两性实现了和谐之后获得的。为此,她主张妇女回归家庭,回到适合自己心理、生理特点的岗位,做称职的妻子、母亲,以及有独立意识的自我,在和谐关系之中完成女性主体意识的独立。但莱辛的这一论点使她又遭到了女权主义者的诟病。
作为女性作家,多丽丝·莱辛在多角度地展现社会现实的同时,还特别关注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内心世界问题。换言之,面对广阔而复杂的社会现实,莱辛将关注的目光更多转向女性与事业、家庭、男性、社会的多重关系之中,并以此揭示女性主体意识独立后的发展问题。在《金色笔记》和《自由女性》中,莱辛设定了女主人公安娜和莫莉这一对追求独立与自由的新女性形象。她们离婚后,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独立生活且十分成功。然而,令她们想不到的是:莫莉的儿子托米因对人生感到失望,自杀未遂而导致双目失明。安娜的女儿珍妮特无法接受其母亲的生活方式。她向往传统的生活模式,进而与安娜发生矛盾,最终珍妮特离开妈妈进入生活保守的寄宿学校。尽管为作品取了“自由女性”的名字,但莱辛并不认同安娜与莫莉所理解的“自由”。在莱辛看来,自由固然涉及人身的自由与精神的独立。但若就此而将自由无限推及,那么自由将走向其对立面。作品中安娜与莫莉所追求的自由,最终导致了这一恶果。于是,她们开始思考自由的真正涵义是什么,该如何获得真正的自由。在《金色笔记》最后,“安娜认识到,男人中有女人,女人中有男人,人性之善包含着恶,恶又孕育着善,做爱之后的欢乐中有痛苦,痛苦中又有欢乐,在辩证的统一之中才有真正的自由”[6]。与莱辛持相似观点的还有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默多克深受萨特存在主义思想影响,比如她认同萨特所讲的自我选择的自由,但又不完全接受这种观点,因为这种选择如果不能顾及别人的权利而过分强调自我的话,将会破坏社会秩序,影响他人的自由与选择。默多克的小说《沙堡》(The Sandcastle,1957)就表达了这一观点。中学教师莫尔与其妻子南希之间缺少必要的情感沟通。南希是位支配欲很强的人。为满足自己的要求,她很少顾及莫尔的想法与感情。夫妻感情上的裂痕,被年轻女画家雷恩给弥补了。最后,当雷恩意识到,自己的加入破坏了莫尔夫妻婚姻的稳定时,她悄悄地离开了。作者通过这种婚姻与三角恋情,表达了“双性同体”的思想观念。她认为男女之间应该相互协作,而不是一味强调自由与选择,过度张扬个性。为了社会和谐,人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在要求自我愿望得以实现的同时,也要关注别人的需要与诉求,不能以剥夺他人幸福的方式追求自我的快乐与满足。
女性主体意识如何走向独立是20世纪后期英国小说着力表现的主题。与前期不同,这时期作家们开始注意到,女性的独立,不仅体现于外在的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更体现于内在精神方面。除此之外,他们还特别认识到,只有达到“双性同体”,实现两性和谐,女性主体意识和主体地位的独立才能真正实现。
综上所述,女性地位的变化为20世纪以女性为主题的英国小说创作提供了现实的创作基础。通常来说,女性社会地位直接体现着社会文明程度。自17世纪开始,英国女性便开始为争取自身的独立地位而进行不懈的斗争。到了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英国女性地位得到普遍关注和显著提高,在这之后,相关法律、政策进一步出台,如1975年,英国颁布了《反性别歧视法》(TheSexDiscriminationAct);1991年,英国通过了《工作中的健康与安全和管理条例》(OccupationalHealthandSafetyAct)。这些为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与男性一起参与社会管理,取得独立的政治、社会、经济地位等,提供了法律与政策保障。这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女性受教育的程度和思想认知不断提高;女性的就业机会不断增加,工作环境持续改善;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不断提高。这些物质层面的保障直接促成了女性精神层面的觉醒。质言之,在20世纪的英国,伴随女权运动的广泛开展,社会环境的变化,女性的自我意识渐趋取代平权意识构成其主要的身份追求,而这些也大都鲜活地呈现在英国20世纪与女性相关的小说中。当然,这些作品也以文学的方式一再证明,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特别是女性自我意识的强化和人格独立的获取,乃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这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也为后来的作家提出了新的要求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