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必须领导”:1949年山东沂蒙解放区的春耕生产动员
2021-11-30魏本权
□魏本权
[内容提要]1949年沂蒙解放区春耕春种的生产动员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力图消除群众生产顾虑、强调生产必须领导、以生产为中心的理念,为观察革命年代的农业生产组织化提供了样本。普遍动员与个体典型动员为主的会议动员,节日、庆典、仪式、集会、口号等文化动员,以算账打谱、变工互助为策略的经济动员,以及以消除生产顾虑、稳定生产情绪、克服生产不用领导的思想障碍等的政治动员,综合交替运用于农业生产的各个环节与领域,构成沂蒙解放区生产动员的基本方式。革命年代的生产动员展现了中国共产党日渐成熟的革命策略及其实现能力,如何将群众发动、组织、运动起来是这一革命策略的核心所在和主要诉求,这也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党群关系生成与不断调适的过程。
在中国共产党由局部执政向全国执政的过渡中,解放区农业生产建设的实践与经验对新中国农业的生产方式、经济体制构建具有深远影响。中共将“生产必须领导”的执政理念贯彻到农业生产一线,以重新界定农业生产中政党、基层政权与农民间的关系。本文以1949年沂蒙专区(山东省鲁中南行政区第二专区,1949年7月改称沂蒙专区)春耕生产动员为考察中心,通过对革命历史档案的解读,考察中共在农业生产领域中为何、如何领导生产及生产必须领导的双重效应,考察党群关系在农业生产领域中的复杂建构过程。
一、生产长一寸:以生产为中心
1948年12月20日,毛泽东为复刊的《中国青年》第一期题词:“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1]题词一经刊出,得到各解放区的积极回应,“生产长一寸”成为1949年解放区宣传与动员的主要口号之一。1949年是中国革命中极为特殊和重要的一年,中共军队以摧枯拉朽、风卷残云之势,将解放战争推向江南、华南、西南及西北各地。与之相映照的是,在华北、华东业已解放的广大老区与半老区,发展生产、倾力支前的火热场景并不亚于前方的激烈战事。将目光投向1949年初的山东,此时山东全境除青岛外已经全部解放(6月青岛解放),战事临近尾声,但支前正忙,救灾正急,生产正酣。生产、救灾、拥军、支前,构成山东1949年的年度主题,而生产是攸关解放区各项工作的中心。
1949年1月1日新年元旦,山东省政府发出《关于拥军月工作的指示》,将1月18日至2月27日(旧历年关前后一个月)作为拥军月。在拥军运动中,“动员广大人民加紧生产,支援前线”,“彻底检查和检讨军属工作及荣优工作——复员荣军、军烈工(包括出发民工)属,以对战争负责的态度,帮助他们解决生产上生活上的困难(土地、劳动、生产口粮、房屋、农具等),保证他们有可能打下生产自给和生产发家的经济基础,并保障其婚姻关系”,旨在通过春节文娱、后方慰问等形式,消除前方战士、支前民工的生产顾虑,“通过提高干部和人民的战争观念与拥军思想,推动生产支前参军建军等工作”[2]。首先确保后方生产的稳定,方能实现支前、拥军、参军的有效动员,足见生产问题之极端重要。
故而还在春寒料峭、年味尚浓的正月时节,全年的农业生产就已经在紧锣密鼓的酝酿、筹划与操作中了。1949年2月18日(农历正月二十一),《大众日报》发表《中共中央华东局一九四九年华东农业生产计划》,依据中共中央关于“把解放区农业生产提高一步”的总方针及华东实际,提出1949年华东解放区农业生产的任务应以增加粮食生产为主,并保证工业原料的供给;同时在可能条件下发展农村副业及手工业,增加农民收入,扩大土地投资,以达到有力的支援战争,保证军队供给与改善人民生活的目的;在山东老区半老区,中共中央华东局要求1949年粮食生产要比1948年增产10%,增产粮食14亿斤。[3]为实现生产计划,中共华东中央局提出5大生产救灾动员口号,广大新区及部分老区“必须贯彻‘不荒一亩地,不饿死一个人’的口号”;老区半老区为实现1949年农业增产,贯彻全年的口号是“每亩多上一车粪,多锄一遍地,多打一成粮”。[4]同月,中共华东中央局又发出《关于贯彻一九四九年华东农业生产计划的指示》,就农业生产的具体政策及要求做出更明晰具体的指示,要求一切后方地区都要树立支援战争与生产建设两大任务结合完成的意识,并要求“一切主要领导农村工作的党委,尤其是地委、县委以下的党委,必须把领导农业生产作为全年的中心任务,其他一切工作都要围绕着这个任务来完成。”[5]
在中共华东中央局的指示发出仅一个星期后的2月25日,鲁中南区二地委(沂蒙地委)就结合本地实际及灾荒严重的残酷现实,发出《大力突击春耕紧紧结合救灾》的指示,要求迅速掀起生产自救热潮,动员所有人力、物力投入春季生产,掀起春季生产运动。沂蒙地委、沂蒙专署为此而制定的1949年农业生产计划就体现出生产为中心、生产长一寸的愿望与主旨。首先,沂蒙地委要求不断地在干部群众中深入宣传1949年农业生产计划和指示的重大意义,使用“多上一车粪、多锄一遍地、多打一成粮”的增产(在无增产条件灾荒严重地区为不荒一亩地、不饿死一口人)口号,正确宣传党的政策,打破群众生产顾虑,巩固农民劳动发家积极性,在新收复区继续贯彻华东局处理地权农作物指示,以发动群众,处理地权。其次,动员、发动群众在“多上一车粪、多锄一遍地、多打一成粮”与“不荒一亩地、不饿死一口人”的口号下行动起来,组织起来,广泛宣传变工互助的好处,号召在自愿结合与等价交换原则下组织起来进行生产,特别吸收劳动妇女参加并帮助解决军烈工属、支前民工及到新区工作干部家属生产困难问题。第三,动员农村支部为“多上一车粪、多锄一遍地、多打一成粮”的口号而奋斗,党政军民机关及负责干部必须认识土改之后最基本的任务是把生产提高一步,领导方法上必须亲自掌握重点、培养典型、推动与提高一般。第四,结合生产运动进行整党,在广大农村的支部党员和干部中继续贯彻爱护、团结、教育的改造方针,在1949年的生救运动中,从领导群众积极生产方面把党提高一步,积极发挥支部、党员创造性,完成1949年农业增产任务。[6]直白简洁地动员口号就清楚地表明了1949年农业生产的目标,实现这一目标则依靠组织起来以及农村支部的领导,生产与组织起来变工互助、支部领导生产、整党相互扣合,构成贯穿1949年沂蒙专区群众生产运动的关键环节。
总之,在中共革命根据地农业生产中,春耕春种是决定一年收成、温饱与否的关键环节之一。“必须认清春耕工作的好坏,是我们能否完成一九四九年增产要求的决定关键,如果春耕领导不好,将影响整个生产计划不能完成。”[7]因此,把领导生产作为全年的中心任务,以生产为中心、将生产提高一步、实现生产长一寸的号召,既是战争业已结束、建设提上议事日程的体现;也是救灾、支前、渡荒等都必须要以发展生产为前提的体现。而如何贯彻“以生产为中心”,则考验着中共及其领导下的基层政权的执政能力与水平。
二、如何领导生产:沂蒙专区的春耕生产动员
将生产动员的考察视角转向沂蒙专区,则可更为清晰直观地透视沂蒙专区领导春耕春种的复杂进程。1949年,沂蒙专区从春节前后即开始着重进行春耕的思想准备和组织准备,既要着力解决干部自满麻痹、生产不用领导、群众消极等待的思想障碍;又要充分发动群众、组织群众、运动群众,造成热火朝天的群众生产运动。生产动员借助了会议(普遍)动员与个体(典型)动员,节日、庆典、仪式、集会、标语口号等文化动员,以算账打谱、变工换工、互助合作为指向的经济动员,以及以消除生产顾虑、稳定生产情绪、克服生产不用领导思想障碍的政治动员。各种生产动员策略与技术的运用,显示了中共基层政权日渐成熟的生产动员能力。
自专区、县、分区及至乡、村的逐级会议动员是1949年沂蒙解放区落实生产计划、进行组织起来与生产动员的基本手段。沂蒙专区该年的各级春耕生产动员会议均较好地贯彻了以生产为中心、普遍的思想政治动员与宣传上级方针政策的意图:
今年一月上旬,召开各县委书记会议总结参军,对今后任务的布置即确定以生产为中心,把建军工作列为经常任务进行的方针。同时准备支前,为了开展春耕生产运动,应立即进行思想组织物质的准备,而主要的是思想准备,把春节娱乐活动作为广泛的动员生产的内容,通过庆祝淮海战役大捷普遍的进行生产政策的教育与宣传,在淮海战役动员的基础上把干部和群众动员起来投入生产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各县区于正月上旬均召开村干会议进行传达动员,当时干部及群众的主要思想偏向是盲目的自满麻痹,老一套一般的认识今年的生产任务,认为“生产一年一回”,“不用领导群众会生产”,经教育后有些转变,但不彻底。群众中进行了一般的宣传动员,而联系群众思想具体解决则不够。二月份民运部长会议正式传达华东局生产指示关于多打一成粮的增产方针及工业原料的种植,有了初步的认识,对华东局三大生产口号的宣传较前进了一步,但干部中对今年生产任务及工业原料种植的意义有很大的盲目性,直到传达二中全会决议后,各县以贯彻二中全会会议的精神,重新动员,自上而下地进行检讨与纠正,干部中的认识才逐渐明确起来。[8]
在群众文化活动与日常生活中,依托岁时节日、祝捷庆典、集市集会、标语口号等进行文化动员,也是1949年沂蒙专区生产动员的显著特点。解放战争中战场上的胜利总是令人欢欣鼓舞,巧妙利用祝捷庆典可以收到立竿见影、显而易见的宣传效果。经过土地改革等激烈的社会变动,不同阶层与群体的生产诉求并不一致,有效动员绝大多数群众进行生产是生产动员的最终目的。沂源县在1949年春节前后,首先结合庆祝淮海战役大捷而进行生产动员。各村通过支部普遍地对群众进行了时事政策及五大口号宣传动员,打破了群众的生产顾虑,了解了生产方针和增种工业原料的好处。包家庄子村赵连有经过村干反复宣传,淮海战役彻底胜利后,打破了变天思想,往年都把粪挑到山地里(祖传地),今年把粪挑到平地里(分到的果实地),不再怕地主回来追回了,并成为了今年生产运动的积极分子。“各村一般对华东局‘不荒一亩地、不饿死一口人,多上一车粪、多锄一遍地、多打一成粮’的口号做到了家喻户晓,造成了比较广泛的生产救灾的群众运动。”[9]其次,将集市作为宣传阵地。文坦区每集进行一次集市宣传,各村往年均是先种山地,后种平地,经集市宣传后一般是先种平地后种山地,主要是打破了怕平分的顾虑,因此生产进度也比较快,全区26147亩地,3月31日统计即完成了21563亩,占总春田数的82%强。“这样的宣传使好多不参加会的老头老妈也得到教育。另外一件事一件事的宣传收效特别大,因为农民喜欢简单明了,多了记不着,因此集市宣传起了很大作用。”[10]第三,利用各种会议进行春耕生产的动员。通过纪念三月三(古历)(沂源解放的一天),除张、黄两区外其余各区都普遍地召开村民大会,进行对比回忆座谈,贯彻生产动员和劳动发家生产光荣以及五大口号的教育,另外通过召开妇女大会纪念三八妇女节,回忆诉苦,进行对妇女的生产动员。
以算账打谱、变工换工、互助合作为指向的经济动员,着力于通过成本、收益、农时、变工的比较与算计,减少农业生产中的自流现象,将农业生产纳入统一领导的轨道。“组织起来”是1943年毛泽东提出的推进生产运动的重要策略,以变工、换工等形式进行互助合作是组织起来进行农业生产的主要手段,但对如何组织起来,沂源县各村均普遍犯愁。水么头村的变工经验得到普遍推广和提倡。该村1944年刚组织时不记工,形式换工,结果垮了台;1945年又重新组织,订出分数,但订的分是死的,不管下不下力,10分就10分,8分就8分,结果有些不公道,又垮了;1946年接受以往经验,按劳记分,等价交换,人工换牛工,粗工换细工,都按劳动效果来计工,结果巩固了,党员分配到组里,干部亲自参加,大会减少,小会增加,1天1次地头清,10天1次算账,1月1次找清。水么头村经验推广后,各村进行讨论如何组织,青桥圈村干说,组织变工组这不是好多手续吗,咱回去一面生产一面组织,首先培养典型,掌握一个组,慢慢地开展,别犯了急燥病,这样推动了各村组织起来。[11]
生产必须领导最终落实在区乡政权一级,支部领导生产成为常态,构成乡村农业生产新的运行路线。在生产动员中,沂源县委“强调说明,生产是一切社会改革的终极目的,各个党员干部要树立经常领导生产的思想,反复说明农村支部是生产支部,生产是群众的迫切要求,来提起了每个干部对生产的重视。”[12]草埠支部在支部内进行了生产动员后,明确了农村支部是生产支部和农会是领导生产的农会,党员在生产中起带头作用,领导群众增加一成粮;并研究了培养典型推动了一般,确定了培养典型的对象,党员干部明确分了工。如支书李庆芃负责培养亓光平,通过他把变工组恢复起来,掌握自愿结合等价交换的原则,保证不垮台。张学通负责培养张家善,成立换工组,并进一步地提高由换工走向变工。妇救会长崔有珍负责团结李庆英和张学贡之妻,首先参加变工组来推动影响其他妇女。这样通过干部的分工、党员带头来实现党的号召,来保证生产计划的实现。全县328个支部,在生产中的表现一等的90个,二等的170个,三等的68个,其中一二等类型村发挥了他的堡垒作用和领导作用,三等类型村大部分没有很好地发挥作用。同时在生产当中,结合整理了123个支部(2、3、4月份),保证了任务的贯彻。在支部带领推动下,4月15日以前统计全县组织变工组2664组24793人,占全县人口13%,其中有妇女整半劳力5938人。[13]
在领导生产中,沂蒙专区以意识形态的灌输与思想政治教育为主的思想政治动员,旨在消除“生产不用领导”的思想观念,为“生产必须领导”奠定思想基础。沂蒙地委1949年农业生产救灾工作的总结曾指出,贯彻全年的主要思想障碍是“生产不用领导”及尾巴主义思想,在初期我们克服这一思想是无力的,直到七届二中全会决议公布后才摸到门径。所谓“生产不用领导”,即认为生产是群众自发行为,农事活动由群众自主安排,无须外力介入;所谓尾巴主义,则是在领导生产中,基层政权失去主导地位,成为群众生产的尾巴,跟在群众后头不能起到领导生产的作用。因此两种偏向都是无益于生产动员的。在领导生产问题上,干部中存在的主要思想问题是麻痹自满思想、生产老一套的思想、生产不用领导、任务观点、复员回家的思想等。1949年2月24-28日,沂源县召开扩大的区干会议,“在讨论中发现大部份干部存在自满麻痹,认为今年生产救灾无问题和认为群众会积极生产,生产不用领导的思想,以及对救灾不够重视,存在单纯救济观点,发现了灾情,反映情况多,解决问题少。”[14]再如沂源县鲁村区村干大会上,开始存在着两种思想,一种是认为生产无问题,以为麦地多冬耕多,牛也增加了,种子也有地好种;另一种是犯愁思想,有的村对支前建军犯愁,有的村对种棉花花生没经验。[15]
为了打通干部、群众的思想认识,沂中县委就贯彻进行了生产方向教育。“自组宣会议后,干部对生产方向有了明确的认识,并利用各种会议进行了普遍的教育,一般干部群众都知道生产必须领导,如不领导就会走老道路,也知道要想逐步走到社会主义,必须走新道路(加紧领导生产),并且从区干到村干,从支部到群众,都知道领导生产就会过好日子,区干部都知道了生产之两条路(新旧),群众懂得生产为什么要领导。”[16]在同年的秋种动员中,沂南县张庄区进行了生产方向教育后,大部分村干皆认识到生产不领导是错误的,16个支部回村后领导党员群众订出秋收秋种计划。孙祖区东湖庄□士勇说:“我这才明白了生产不用领导就会又走旧社会的道路”,领导支部订出了领导生产的计划。沂中县峙阳区薛家点上党课时到党员57人,讲解生产方向情绪极高,课后党员都不乐意走,说:“我们从未听过这样一次课”,后询问几时还上这样的课。各党员回村后都领导整理变工组,参加领导生产。[17]
在紧张的生产间隙,1949年沂蒙专区的春耕生产动员借助不同渠道渗透到群众生产生活的各个环节,也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效果。整个沂蒙专区共有春田2385545.28亩,春耕中完成耕种2376077.03亩,仅9468.25亩未耕种,春耕一般在4月下旬基本结束。[18]华东局提出的生产口号基本得到落实,以“多上一车粪”为例,1948年蒙山县全县施肥579300车、31565挑,1949年施肥884037车、37924挑,比1948年增加304737车、6359挑。[19]单以沂源县安平区为例,该区“在3月25号以前才完成了春田的20%,4月10号的统计即完成了80%,平均每天就耕、刨1730亩,保证了按时下种。这是春耕中最紧张的一段,大部分村庄造成了春耕运动。”[20]春耕演成运动,确实颇具生产动员的意义。
三、“生产必须领导”:中共生产动员的双重效应
传统时代,历代统治者不乏重农、劝农之举,但多仅具象征意义。国家政权直接介入农业生产的具体领域,对生产过程、资源调配进行全方位的指导与领导,依靠强大的基层政权直接介入农业生产,领导农民的耕种锄收,始于中共在革命根据地的局部执政。在农民看来,在自家土地上种什么、怎么种、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完全是个体家庭自己的事情。以家户的劳力、资金现状与生产预期自主安排农业生产,是家庭农场经营的基本样态。因此,生产无须领导、农民都会生产是最普遍的生产观念。尤其是农业是传统产业,依靠沿袭已久的生产习惯、劳动经验一般足以应付生产所需。但是到抗日战争时期及其以后,这种农业生产的耕作模式就开始发生新的变化了,中共在群众生产运动中明确了“生产必须领导”、农村党支部是生产支部、生产是一切农村工作的中心等领导生产的基本理念和策略,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介入农业生产活动中。从国家——社会关系角度而言,“生产必须领导”是对千百年来政府与农业生产之间关系的重新界定,“生产必须领导”,建构起国家与农民之间不同以往的权力关系。
生产必须领导,首先是1949年沂蒙专区农业生产面临的极为严峻的形势使然。连续几年的战争支前消耗了大量民力,需要党和政府高效集约的使用农业劳动力。根据山东省政府实业厅1948年底对30个县内95村调查资料与书面报告的整理统计,整劳动力尚缺1/3。[21]巨大的民力缺口,必然要求后方生产采取更为紧凑、高效的运行模式,改变以往任由农户单独进行的局面。农业耕种所需畜力的匮乏更为明显,根据1948年秋征时对48县110村的统计,山东全省耕畜大约2303550头,如以大小耕畜平均每头耕地25亩计算,山东全省耕畜尚缺约180万头,占现有耕畜数的78.1%。1948年,山东省的耕畜数量一直没有恢复到1937年的水平。[22]其次,土地改革后,租佃制度与雇佣制度的消灭,乡村已经几乎不再存在土地、劳力、资本调配市场和配置机制,这一配置机制的缺失,在土地改革后改由区村政权依靠政权力量填补。动员妇女、儿童等半劳动力参与生产、发起农业互助合作运动,就是缓解劳力匮乏的基本机制。此外土地改革后,沂蒙专区的农业生产还面临着严重的水旱灾害的侵扰、国民党军队的需索与烧杀抢掠,由此造成农业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山东省1947年的秋收,“一般地区仅有五成至六成年景”,1848年,“除部分灾区外,一般均在七成至八成”,“鲁中南约六至七成年景,少数县份达八成年景,较一九四七年增产二成至三成不等。沂北县约六、七成年景”。[23]1949年仍是灾荒连绵不断的一年,该年2-4月各地灾情持续,灾民增加。如沂源县大泉区2月25日要饭的113户,到3月20日则发展到240户,上涨一倍以上,沂南、蒙山、沂中等县均发生逃荒的现象。[24]为了确保战争供给、改善人民生活,上述难题实际上对中共领导生产提出了更严峻的挑战。即要在发展生产的同时,构筑乡村经济全新的运行机制、生产资本与劳力配置机制、战胜严重灾荒。
生产必须领导,还是中共立党宗旨、执政路线的根本体现,旨在高效集约地整合社会资源、服务革命战争的初衷,体现了中共高度重视农业生产、通过农业保障战争所需、改善民生的现实诉求。在1949年沂蒙解放区的农业生产中,中共华东中央局强调,“一切后方党政民领导机关,担负领导责任的干部,必须认识在土地改革之后,一切基本解放区的最基本的任务是把生产提高一步,坚决执行毛主席‘必须至少拿一半以上的时间,即一年中六个月以上的时间去组织与指导生产事业’的指示。”“使所有农村支部成为领导群众完成一九四九年农业生产计划的核心,使所有农村党员成为坚决完成并超过一九四九农业生产计划的模范,成为群众向他们看齐的榜样。”[25]“必须认识能否把五千多万农村人民在‘不荒一亩地’与‘多打一成粮’的口号下行动起来,组织起来,是开展大生产运动最中心问题”。[26]也就是说,生产必须领导是大生产运动的前提,如何造成热火朝天的群众生产运动,离不开党与基层政权的组织领导。
但“生产必须领导”带来的效应是双重的,在推进农业生产的同时,也带来领导生产中的各种偏向、偏差。“纠偏”始终伴随着“生产必须领导”,“生产必须领导”制造了本身得以存在延续的理由。土地改革后沂蒙解放区的生产工作中,沂蒙地委、专署将摆正生产必须领导,克服尾巴主义、官僚主义、放任自流、自发生产等思想偏向置于首位,尽力克服“生产不用领导”的思想偏差。生产动员中产生的思想偏向、政策偏向的起因是多方面的,既来自中共领导生产的经验不足,也来自基层政权、农民对中共政策理解的偏移。为了实现领导生产的初衷,就需要克服“生产不用领导”的强大思想阻力与思维习惯,打通干部与群众的思想隔阂,确立“生产必须领导”的执政理念。在急剧变化的时代氛围中,稳定各个社会阶层的生产情绪,使之安心生产,才是中共领导生产、注重思想动员、随时纠正思想偏差和领导偏向的目的所在。纠偏,既显示了中共对领导生产的高度重视,适时对生产政策作出调整,也体现了中共日渐成熟的领导艺术。
农业领域的生产动员,本质上是对党群关系的重新建构。生产必须领导不仅意味着中共介入农业生产的具体事务,也意味着中共全新的角色塑造。中共作为一个群众外来组织,在领导生产中一步步地介入到群众日常生活,并逐渐主导了群众生产与生活,形成了革命时期全新的党群关系。党群关系的表述往往充满拟人化、亲情化色彩,如血肉联系、鱼水之情、唇齿相依、母子关系、舟水关系等。但从生产角度而言,农业生产中的党群关系充满着更为复杂和丰富的内涵。中国传统乡村经济的运行,以自耕为基础,并辅之以血缘宗亲关系为基础的劳动互助与租佃、雇佣制度为调配机制,家庭是农业生产的中心,农事安排也以家庭为中心。中共介入农业生产流程后,传统的生产协作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农民与土地之间横亘着党支部、乡村政权、变工组、农会等政治、经济组织,党将生产指标、生产要求通过多样化的动员手段施加于群众,群众生产的自主性、独立性受到挑战。在农业生产具体事务的介入与农民自主生产经营之间,显然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
革命年代的生产动员展现了中共日渐成熟的革命策略及其实现能力,如何将群众发动、组织、运动起来是这一革命策略的核心所在和主要诉求,这也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党群关系的生成与不断调适的过程。适应农业发展的季节性、周期性与规律性,中共将一套思想动员、政治动员、经济动员的策略方法综合交替运用于农业生产的各个环节与领域,形成了革命根据地生产动员的独特机制。从现代农业经营角度而言,简政放权、尽量减少政府干预、依靠市场力量自主调节是现代市场经济的基本理念。以爱农、护农、惠农之举而行损农、毁农之实的行为,实际上都源于对农业具体事务的直接介入。因此,合理确定“生产必须领导”的适度边界,农民、基层政权在农业生产中角色的合理定位,对当前农业与农村发展尤有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