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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廷堪学术思想与诗文批评

2021-11-30谈舒钰武道房

关键词:文章

谈舒钰 武道房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凌廷堪(1757—1809),字次仲,一字仲子,安徽歙县人,生于江苏海州。①他是清代乾嘉时期著名的经学家、史学家、文学家。《清史稿》评价次仲之学“无所不窥”,在小学、典章制度、天文历算等方面颇有建树,尤工礼学。[1]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盛赞他博通经史,诗文亦善。[2]钱大昕称其文章“精深雅健,无体不工”,认为他是“儒林文苑,兼于一身”之才。[3]凌廷堪身兼学者与文人两重身份,二十七岁跟从翁方纲习举子业,此后孜孜于经史考据之学。随着他的学术思想走向成熟,其文学观念逐渐呈现出鲜明的学人色彩。以往学者普遍关注凌氏礼学体系的建构及其学术史意义,关于其文学思想的研究,学界尚有较大的讨论空间。②探究凌氏学术思想与诗文观念的关系,不仅可以解释凌氏文学思想的形成机制,对于理解乾嘉以降文学思潮的演进亦有重要意义。本文拟从学术史和文学史的双重视域出发,考察凌廷堪学术思想与诗文观念的交融与共振,并对其诗文批评的文学史意义作出评估。

一、“以礼代理”与骈文正宗:反宋学立场的一体两面

次仲治学,于礼学最精。据张其锦《凌次仲先生年谱》记载,乾隆四十九年(1784),凌廷堪二十八岁始治礼学,三年后撰《礼经释例》初稿,直至嘉庆十三年(1808),《礼经释例》五稿才得以完成,前后打磨二十余载。[4]527钱大昕评价此书“尊制一出,学者得指南车矣”[3]。百年后,梁启超总结有清一代经学成就,亦赞该书方法科学,“实经学界一大创作也”[5]。凌氏治礼在当时并非踽踽独行,乾嘉时期清儒礼学复兴思潮蔚起,这一思潮的形成与考据学大兴的学术背景密切相关。

清中叶考据学的崛起乃是建立在对理学的攻击上。在学术思潮新陈代谢的背后,汉学和宋学学人阵营之间持续着激烈的论争。汉学诸家以小学为治学途径,力图通过考据和实证来恢复圣人著经的本义。这不仅意味着汉学阵营对宋学解经思路的质疑,亦是对程、朱等宋儒圣门权威的解构。然而,他们无法脱离清初理学的土壤建造空中楼阁——汉学家对义理范式的否定,并不等于宋明理学这一思想传统的断裂。“否定”是从反向暗示着影响与接受。“因为清人的学问基础是宋人注的‘四书五经’,其底色是宋学,这是否认不了的事实”。[6]张寿安认为,凌氏礼学植根于乾嘉汉学和徽州学术两大思想资源,其“以礼代理”的主张既吸收了戴震、程瑶田义理学说的成分,同时又凭借考据学的方法否定“宋以来儒学以理学形式所作的发展”[7]16。

凌廷堪认为,《论语》《大学》等典籍里并未记载圣人释“理”的言论。自宋以来,理学诸家从体用对举的角度对礼学进行阐幽发微,将“性与天道”之说赋予礼学形而上的色彩。这其实是借鉴了释氏的思路,不免失之穿凿。凌廷堪指出:

考《论语》及《大学》皆未尝有“理”字,徒因释氏以理事为法界,遂援之而成此新义。是以宋儒论学,往往理事并称。……无端于经文所未有者,尽援释氏以立帜。[8]142

凌廷堪通过追溯宋明理学的思想源流,将掺杂着释氏因素的理学从正统中排除出门,判为学术异端,并对现存的儒学体系进行提纯和净化。在他的礼学体系中,圣人制礼的意志并非玄妙难测,而是平易至极,无须借助儒学以外的思想资源来解释:

盖圣人之言,浅求之,其义显然,此所以无过不及,为万世不易之经也。深求之,流入于幽深微渺则为贤知之过,以争胜于异端而已矣。何也?圣人之道,本乎礼而言者,实有所见也;异端之道,外乎礼而言者也,空无所依也。[8]32

这便是说圣人之道与寻常人之间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是因为圣人制礼本乎性、情、好、恶,而性情和欲望是人生来就有的,因此并不违背天性。凌氏礼学的人性观受戴震义理学说的影响,认为人情欲望自有存在的价值,礼的作用在于调节或溢或亏的情欲,使情感达到中和的理想状态,因此达到“复性”的目的。圣人制礼的出发点并非一味遏制人的内心情感和欲望,这便不同于二程、朱子等宋儒对私欲的否定态度;后者凭借“克己”工夫来消除人的私欲,从而导致礼和人情之间的对立,这与凌廷堪作为汉学一脉的主张大相径庭:

夫性具于生初,而情则缘性而有也。性本至中,而情则不能无过不及之偏,非礼以节之,则何以复其性焉。……非礼以节之,则过者或溢于情,而不及者则漠焉遇之,故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其中节也,非自能中节也,必有礼以节之,故曰“非礼何以复其性焉”。[8]27

总之,凌廷堪凭借考据学的方法对宋学的解经传统提出深刻的质疑,批驳释氏等“异端”对儒学系统的干扰,并在人性观上提出了与宋儒礼学截然不同的意见。这在客观上推动了礼学由宋明理学向清代考据学形态的转型。钱穆评价次仲“理”“礼”之辨“为汉、宋之鸿沟焉”[9]。在他看来,凌廷堪的礼学思想同宋学家存在较大的分歧。

此时在学术界,汉宋之争进行得如火如荼;在文学界,两派学人亦正为争夺文章正统的衣钵闹得不可开交。“乾嘉时期的骈、散文体之争,其实也是汉宋之争的一个副产品。宋学家尊崇宋学,文统上以唐宋八家以及先秦两汉的散体文为楷模。”[10]基于反宋学的立场,凌廷堪等汉学家将汉魏六朝的骈文视为文章正统。值得一提的是,在他早年尚未入门习经时,二十二岁的凌廷堪就已作《祀古辞人九歌》,针对骈体文发表了一系列相当重要的观点:

盖太空弗形,因人心而呈露;元始无朕,缘物象而流通。……或如金石谐而为乐,或如丹黄杂而云采,则有神瞽逊其工,天孙惭其巧矣。……所以炳炳者其泽,琅琅者其响,渺渺者其情,蓬蓬者其气,不欲陋而欲华,不取奇而取偶。……此屈宋诸篇,为辞林之正轨;班张钜制,乃文苑之大宗也。……于魏时则有若文帝之典论论文,于晋时则有若挚太常之文章流别、陆平原之文赋,于梁时则有若昭明太子之文选、沈隐侯之宋书谢灵运传论、任敬子之文章缘起、刘舍人之文心雕龙、锺记室之诗品,于陈时则有若徐仆射之玉台新咏。[8]44

这段话涵盖了三层意思:首先,文章的起源本乎描绘外在的物色以及表达内在的人情,这是从根源处对文章最原始的功能进行定性,并且将天文和人文一同纳入文章所表现的范围。包弼德认为,早在《周易·系辞》的时代,人们就已关注到文章从何处诞生的问题,文学与它所描摹的天文、人文之间存在着天衣无缝的联系。魏晋学者在继承这一传统的同时受到了玄学思潮影响,如陆机《文赋》意在以文章外现的审美形态表现人类内蕴的、隐晦的心灵世界;刘勰《文心雕龙》则关注到文章与天地宇宙乃至“道”这一本体之间的关联。[11]凌氏这一看法与刘勰颇为接近,只是“刘勰颇强调原道,凌廷堪对道则绝口不提,他的看法似乎更近于文本自然”[12]。

其次,文章既要讲求音韵之和谐,也要追求形制上的对偶;要能充分表现情韵和气度,这是针对文章的基本特征作出要求。考“文”字本义,“文”本是相互交错的笔画,在上古常作为纹饰,故“文”本身便意味着审美与表现。可见他的文学观带有浓郁的“纯文学”色彩,和以桐城派为代表的宋学阵营大相径庭。凌氏这一倾向和六朝时的美文风尚颇为相近。对于辞赋之体,他认为应当允许适当发挥想象和虚构,“是以子虚出使高文,大抵多夸;都尉从军杂体,聊为拟古,枚生七发,铺张驰骋之豪,班氏两都,遐想游猎之盛,譬之任公钓鳌于海上,盖皆虚构其辞;郑人覆鹿于隍中,何必实求其事”[8]268。

再次,凌廷堪对“美文”传统进行沿波讨源,他将屈原、宋玉的辞赋视为文章正宗,认为历经班固和张衡的赋体文学,直至六朝九家,情文相称的文学才蔚为大观。这便是通过追溯文章历史来确立骈文之文统,从根源处批驳桐城文人所推举的唐宋散文传统。乾隆四十九年(1784),凌廷堪拟七体作《七戒》,在小序中详细阐述了从屈原《九章》、枚乘《七发》直至萧纲、何逊的“美文”传统,“自汉迄今,寻其存者,皆不外乎饮馔、车马、宫室、游观之盛,田猎、音乐、服饰、嫔御之美,袭景摹声,层见叠出。虽组织类锦绮,雕琢等圭璋,安能离枚叟之规矩,脱吴客之杼轴哉!”[8]60

三年后,应试不第的凌廷堪作《九慰》,其小序不仅叙述了九体自屈宋以来的历史,表达对屈原身世的共情,还点明了文章与性情的关系:“在原天怀所蕴结,至性所流露,譬犹雷出地而作响,水得风而成文”[8]49。他认为文与情是表与里的关系,作者将情志寄托于文学,读者透过文章这一载体亦能深入作者的内心世界,“情之所生兮文亦至,读其文兮知其意”[8]50。而文所承载的情感则是有所节制的:

伊湘累之憔悴兮,志郁郁而不舒。穷乎天而自诉兮,孰能测其所由。谓累之过中而失正兮,胡不察累中之情。虽怨诽而不怒兮,实二雅之变声。……发乎情而止乎礼义兮,随感遇而成文。正固导扬主之德兮,变亦因乎爱君。[8]51

这是说屈骚并非任由喷薄而出的情感肆意流淌,文中激越的情感需受到礼义的规束。可见讲求节制的审美观念乃符合儒家追求中和的审美传统。譬如《论语·八佾》 中说孔子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凌廷堪的诗论亦体现了追求中和的审美观。白镕在《校礼堂诗集》序中说:“礼以防性,诗以适性,刚柔互用,本异流而同源也。”[13]这便是说诗歌要满足内心性情的天然需求,礼则从外部调节情欲的盈亏,使诗歌既不耽溺于情,亦不压抑表情达意的基本功能。可见凌廷堪这一主张与其“礼以节性情”的思想实有贯通之处。

除了尊骈文为文章正统,凌廷堪亦对唐宋八家的散文传统发起批驳。乾隆四十九年(1784),凌廷堪上书其师翁方纲,直言“昌黎之力排骈俪,不犹洛闽之高谈性命乎”[8]196。对于汪中在六朝骈文典范与韩柳文章之间表现出的模棱两可的态度,凌氏认为这是汪中识力不坚的表现,实乃“不古不今,非狐非貉者也”[8]196。嘉庆元年(1796),四十岁的凌廷堪作《书唐文粹后》,更是将韩、欧为代表的唐宋八家散文传统逐出文章正统:

盖昌黎之文,化偶为奇,戛戛独造,特以矫枉于一时耳,故好奇者皆尚之;然谓文章之别派则可,谓为文章之正统则不可也。……窃谓昌黎之论文与考亭之论学,皆欲以一人之见,上掩千古,虽足以矫风尚之同,而实便于空疏之习。故韩、欧作而挚虞、刘勰之焰熸,洛、闽兴而冲远、叔明之势绌,废坠之所由来者渐矣。[8]290

在凌廷堪看来,韩、欧散文一脉的兴起在于迎合了时代风潮的需要,能矫一时之弊,亦开后世宋学之风气,可以说韩、欧两人为理学的前驱,也正是他们掩盖了学术正统的源流,导致空疏的学风弥散良久。元明以来学脉不显,故恢复两汉学统与骈文文统实有必要。嘉庆七年(1802),凌廷堪在回复桐城文人姚鼐的信中写道,“故于方望溪义法之说,终不能无疑也”[8]220。可见在文章正统的问题上,凌氏同属于宋学阵营的桐城派意见相左。总之,他在文学上批驳韩、欧,在学术上反对宋儒,两者的思路是相互契合的。

凌廷堪的诗论与文论一脉相承。尽管他在《黑波堂诗集序》中提出“诗当论正变,不必分唐宋”[8]260,但涉及某些“变而失正”的宋诗时,他认为唐诗更胜一筹。这是因为“唐诗之变,变而不失其正者也;宋诗之变,有变而不失其正者,有变而失其正者”[8]260。在他看来,宋诗已经逐渐脱离《诗经》风雅传统了。这对于尊崇上古正统的汉学家来说,无疑背离了尊经的宗旨。

综上所述,凌廷堪早年便对六朝的骈文传统格外推崇。即使他后来专注学问,其骈文正宗的观念也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甚至还举出不少学理上的依据来反驳宋学家所认同的散文传统。根本而言,这实为清代考据学风影响骈文的一面缩影。对此,马积高认为,“骈文本与博学相联系,考据学的兴起,正与之相应,因而助长其发展,并为其特点的形成起了一定的作用”。[14]总之,凌廷堪“以礼代理”说与其文学思想之间实有贯通之处。

二、“充学养以气”:学者思维影响下的诗文批评

乾隆四十八年(1783),二十七岁的凌廷堪受业于翁方纲,至此正式踏上了治经考史的道路,这意味着他的学术思想开始走向独立和成熟。考察其学术思想与诗文批评之间的关系,有必要关注其学者身份的职业化对文学观念所造成的影响。

在学术观念上,尽管凌廷堪同宋学阵营意见相左,但他并非是固守门户之见的腐儒。他对宋学所发起的批评,多出于对清初理学空疏之弊的不满。对于西学实事求是的治学方法,他绝不因学派之异而加以排斥:

盖西学渊微,不入其中则不知。故贵古贱今,不妨自成其学,然未有不信岁差者也。岁差自是古法,西法但以恒星东移推明其故耳。不可以汉儒所未言遂并斥之也。……夫西人算法与天文,相为表里,是则俱是,非则俱非,非若中学有占验、推步之殊也。苟不信其地圆之说,则八线、弧三角亦无由施其用矣。西人言天,皆得诸实测,犹之汉儒注经,必本诸目验。若弃实测而举陈言以驳之,则去乡壁虚造者几希,何以关其口乎?[8]219

这段话写于嘉庆五年(1800)。此时凌廷堪治学近二十载,担任宁国府学教授,其《礼经释例》三稿已成。这意味着其学术思想逐渐自立。友人孙渊如力扶汉学,但认为远洋而来的西法不足为信。凌廷堪则以西学实事求是、严谨细致的实证精神而加以肯定,认为学者的目光不必拘束于古人既有的范式。对于博大精深的学问,只有深入探索其中的门径才能知其奥妙。他在《读孟子》中亦申明要合理吸取西学的优长,“西人之说既合于古圣人,自当兼收并采以辅吾之未逮,不可阴用其学而阳斥之,则排其为异者,亦过也”。[8]39这样的观念与凌廷堪重考据、崇实学的汉学立场有相通之处。他在《戴东原先生事略状》中不仅批评了宋明理学家求理于心的说法,而且阐明了自己的治学理念:

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理义非他,存乎典章制度也。彼歧故训、理义而二之,是故训非以明理义,而故训何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于异学曲说而不自知。故其为学,先求之于古六书九数,继乃求之于典章制度。以古人之义释古人之书,不以己见参之,不以后世之意度之。既通其辞,始求其心,然后古圣贤之心不为异学曲说所汩乱。[8]312

乾隆四十七年秋(1782),凌廷堪得翁方纲赠予《戴氏遗书》,深受启发,自此便以私淑戴震自称。他称赞惠、戴“谐声诂字必求旧音,援传释经必寻古义,盖彬彬乎有两汉之风焉”[8]206。凌氏深受戴震“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学说的影响,主张由字通辞,由字通道。乾嘉年间,汉学一度陷入为考据而考据的“文献主义”困境。对此,张寿安指出,“本训诂以求义理这个方法,往往使义理的获得仍流于虚渺、或竟被作为程朱义理之注脚,并未能真得到经书中具体可行之道”。[7]19凌廷堪则提出道在典章制度,即“经书中的义理必须从‘典章制度’中去获得”[7]19。这一学说为当朝学界吹入了经世致用的新鲜气息。他多年来专注治礼,在礼节仪则上研精阐微,这是因为礼学能够植根于日常生活,为普通人提供学习的门径:

是故冠婚饮射,有事可循也;揖让升降,有仪可按也;豆笾鼎俎,有物可稽也。[8]31

凌廷堪认为,仪则礼数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寻常百姓通过学习具体的典章制度、礼节仪文,不仅能够收获礼义背后的知识,而且能够透过实践领悟礼学精神,感化人的内心情志,通过外在的格物达到慎独的境界。凌氏谈人性修养,都是建立在充分学习具体知识的前提下。这与禅宗、心学的思维方式存在着本质的不同。在他看来,人们之所以能通过学习礼文仪节来实现复性,是因为制度礼仪是理解圣人之道的锁钥,普通人只要学礼便能够求得圣人之道。这便不同于朱子对礼之“理”“文”的二元区分。凌廷堪将礼学的体、用两端统一于一源,即“礼”是体用合一的概念,他正是通过“理”“文”之别的消弭突出了“文”的一元性。因此,凌廷堪的学术思想显然具有形而下的倾向。在他看来,惟有由字通道,经世致用,才能站在学问的高峰俯瞰一切。

凌廷堪的学术思想在中晚年逐渐达到成熟,他的诗文创作及其文论逐渐呈现出浓郁的学人色彩。他说“夫立言之体有常,为文之涂不一。纪载则雅应典核,辞赋则无嫌恢诡”[8]24,不同的文体自成其风格。对于经史典籍,他认为必须严肃对待,深入学习其中的知识和道理,而非止于品赏其典雅的辞藻。乾隆五十二年(1787),凌廷堪在答复友人牛次原的信中说:

盖尝论之,六经诸史,圣人之道法在焉,先王之治术存焉。儒者训诂之,章句之,抱残守缺,存什一于千百。后世词章之徒,乃第猎其采藻,以供取青妃白、骈四俪六之用,方且自以为得也。[8]197

这段话蕴含了两层意思:其一,经史典籍保存了大量古代典章制度的记载,治经史之学,有助于考辨史家之信疑,厘清小学发展的源流。其二,如果仅仅视经典为辞章的模范,就大大贬低了经典的价值,再华丽的辞章也难以同六经诸史等而视之。凌廷堪早年极重文辞之华,后来他的文学主张逐渐偏向重学问的一面,但这并不与其骈文正统的文学观念相抵触。一方面,中年往后,他的文章多围绕学术而作,单纯的性情之作大为减少;另一方面,他并不因强调学问而否认辞藻与性情的价值。乾隆四十九年(1784),他作《学古诗》二十首,其十九如下:

文章无成法,达意即为善。高源万里来,曲折随地变。

百家异趋向,各明己所见。胸腹苟无得,辛苦枉锻炼。

文极自生质,时代递相嬗。齐梁夸俳丽,天章五色绚。

韩欧矫其习,遂为不学便。入主出则奴,门户竟功战。

吾心别有在,硁硁守经传。[15]67

文章写作没有固定不变的范式,能够明其意的文章就是好文章。“夫古今文一而已,岂有二理二法哉”[8]261,不同文体的写作方法有相互贯通之处,掌握其精髓便可囊括全部。关于好文章的标准,郭绍虞指出明事、达意是不少清代经学家论文的侧重点,如顾炎武、焦循、钱大昕等。[16]398凌廷堪亦认可辞达是作文最重要的一条标准。不过,他还是相当重视文章的审美价值,认为形式上的考究亦能增添内容的丰韵。相比于雅洁为上的散文传统,他显然更推崇“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六朝美文。但是,中晚年的凌廷堪较其早年更为重视学问对于文章的滋养之效。他说“至于文章,亦示准则;或朴或华,皆由学殖;宁于偶俪,别分畛域”[8]323,学养乃文章之本,只有学识渊博,才能写出衔华佩实的文章。乾隆六十年(1795),凌廷堪在同朋友江豫来的书信中写道:

盖文者,载道之器,非虚车之谓也。疏于往代典籍,其文必不能信今;昧于当时掌故,其文必不能传后。[8]212

关于文章之功用,凌廷堪的看法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其重心由辞章转向学理。他曾言“盖辞章陋习,惟思纯盗夫虚声;轻薄为文,未遑深求于实事”[8]266。徒有文辞之华会导致文章流入轻薄、浅陋的境地,惟有载道之文才能流芳百世,而载道之文的背后必有真知灼见作为内容理论支撑。这并非是一味强调学问而忽视辞藻的作用。只是相比于早年对文学审美特性的推崇,学问渐臻成熟的凌廷堪尤为重视学问之于文章境界的提升作用。这与其身份和角色的转变有着密切的关联。凌氏认为,学者倘若“未通一艺,而自命为文人,亦文人之羞也”[8]269。面对文坛空疏不学的风气,他为之痛心疾首,“昔韩昌黎见殷侑新注公羊春秋,遂乃愧生颜变,不复自比于人”[8]212,而当下的一些文人只知承袭韩愈不足的一面,却未领会昌黎的半分精髓。

在凌廷堪看来,文章风格的形成不仅依靠后天的勤奋学习,还受到天性的影响。他在教导弟子张其锦写作诗文时曾说道:

故子之文,余每嫌其鲜色泽,少风韵,盖文章之道虽有天性,亦由习致也。……夙昔虽谓辞章之学最利于考试,亦易以动众而收名,但子之笔性,素不相近,为之难以见功。即竭毕生之力,恐未必卓然有成,能继步古之作者,故可以学可以不学。戴东原先生亦不能为华藻之文,无害其为通儒也。[8]226

学习文章写作要顺应作者的天性。虽然辞章之学最适用于考学,若与作者的性情相悖,即便此人深耕这一文体,恐怕也难以取得较大的成就。这与他“礼本性情”的学说一脉相承,足见其学问对于文学思想的渗透与影响。凌氏还以他最为尊崇的戴震为例,认为儒生只要具备深厚的学养,哪怕不具备摛藻雕章的天分,也不妨碍他日后能够学贯群经。

就诗论而言,凌廷堪同样强调了“学”的重要性,主张通过广博地学习来吸收历代诗法的精髓。他在《学古诗》其二十中回忆了自己十五岁以来的学诗历程:

十五学吟诗,于今十余载。云霞工雕琢,山鸡耀文采。

近始觉其陋,稍稍自后悔。昨来豁然悟,是中有道在。

诚能具性情,一往众理解。充学养以气,事半功乃倍。

宣德忠孝尽,纪俗楢轩采。白首操管客,推敲力疲殆。

斤斤辨唐宋,平地起江海。书称诗言志,此后庶几改。[14]67

这首诗反映了凌廷堪诗学理论的转型。凌氏曾客居扬州,以治词曲为业,所谓“云霞工雕琢,山鸡耀文采”体现了他早年对于辞采藻饰的偏好。尽管他后来为这一粗疏的观念稍感遗憾,但亦委婉地肯定了抒发性情对于诗作的价值。中年以后,凌廷堪将重心转移到经史之学,其诗论随之增添了学人色彩。他认为学问才是诗作的思想底色,只有博通经史,才能养出诗歌的浩然之气,这才是写出上乘诗作最重要的因素。凌氏重学问的取向与其师翁方纲肌理之说比较接近。郭绍虞认为翁方纲受考据学风和黄山谷的影响为多,前者使肌理之说偏于实,考订诂训的工夫可以药神韵之虚,救格调之袭;后者则要求诗人既须正本探原,又得将古人之法穷形尽变。[16]541凌廷堪在翁方纲的指导下学习经史和诗文写作,其诗论自然受翁氏的影响,宋诗格调颇浓。凌氏弟子张其锦为《校礼堂诗集》作序说:

昔先生尝以作诗之法示以学者日:“诗本言志,须充之以学,养之以气,取法历代诗家一切空前绝后之作,其道乃成。若徒以古人之诗而摹拟之,虽李杜苏黄诸集于我,无益也。”故先师所自为诗,学富才赡,能兼古来作者之美而自成一家。[14]325

其一,作诗既要表现人之性情,更要以真才实学作为气韵的支撑。这显然体现了考据风尚在诗学方面的渗透。若无内在的学问基础,则诗作难免流于虚空。其二,学诗要取法历代诸家经典之作,博观而约取,而非蹈袭前人之窠臼。凌廷堪曾在给友人章酌亭的书信中说,“盖体创西昆,习沿北宋,但知挦撦,罕见爬梳”[8]191。意思是说生搬硬套乃学诗之大忌。这两层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联:只有“充学”和“养气”才能提升诗歌鉴赏的水平,只有站在历代一流诗作的高峰上才能尽览诗法之精髓。那么人们应当如何选择师法的对象呢?

凌廷堪认为,“诗当论正变,不必分唐宋”[8]260,这不仅跳出了以朝代论诗的旧有框架,抓住了诗歌内在的本质,亦是摒弃了诗家之间的门户之见。他称赞陈子犀学诗毅然宗唐人诗法,不因一时的风尚而改变自己择诗的标准,哪怕对于“唐诗之变者”,陈子犀也同样以极为谨慎的态度来选择。在凌氏看来,这才是真正把握诗歌审美本质、切中时弊的表现。不论是公安、竟陵两派取法宋人反驳拟古之风,还是时下一些文人的翻新斗奇之论,都只是停留在表层外缘的浅薄之谈。“然则救近日诗家之流弊,其惟唐人之诗乎?”[8]260惟以唐宋之辨论诗,实不利于人们建构通达的诗学视野。能够厘清诗歌流变的内在理路,这不仅是凌氏学养深厚的体现,亦反映其胸怀之宽广。嘉庆六年(1801),姚鼐主敬敷书院讲席时曾为凌氏《校礼图》题诗,两人在论学之道上观点不一。凌廷堪答曰“是非原有遗编在,同异何嫌立论殊”[14]163,认为各家在学问上见解不同实乃常事,学者之间应当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本于学问而切磋琢磨,可见其宽广的学术胸怀。

三、凌廷堪诗文批评的文学史意义

纵观凌廷堪的一生,其五十三年的生命历程并非一帆风顺。他早年饱尝贫困之苦,学商贾不成,后又辗转扬州、京师等地求学与谋生。直到乾隆四十七年(1782),二十六岁的凌廷堪在程晋芳的引荐下结识翁方纲,并于次年入翁氏门下习举子业,自此才正式踏上了治经考史的道路,可谓大器晚成。因此二十七岁可视为他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此后,随着凌氏学者身份的职业化,他的交游对象主要由文人转向学者群体,其诗文批评正是在儒林和文苑双重视域的碰撞与融合中发出的历史回响。

其一,凌廷堪对骈体文学的崇尚促进了阮元“文笔说”的成熟。刘奕曾在汉宋之争和骈文运动的宏观背景下考察“文笔说”的发生与流变,他认为阮元这一观念深受凌廷堪和汪中的影响。[17]且凌氏与汪中、阮元私交甚好,同两人保持着密切的学术联系。如凌氏曾在《上洗马翁覃溪师书》中向恩师阐述了他与汪中在文论上的不同观点。在刘奕看来,一方面,阮元不仅继承了凌廷堪骈体为上的文体观,而且在文章的审美形式上,他同凌廷堪持有相似的看法。他们对文章审美特性的高度重视,其目的在于强调纯文学在学统中的独立地位。另一方面,凌、阮二人的文学思想进入成熟期后都表现出宗经征圣的倾向。如凌氏在《九慰》中视屈原为六经正统的继承者,阮元更是力图将骈文同孔子《文言》之间建构起理论的桥梁。[16]事实上,凌廷堪等人兼汉学家与骈文家于一身的现象就已暗示“骈文在崇尚宏博的汉学氛围下达到中兴的高潮”[18]。曹虹认为骈文兴起所造成的骈散互竞格局亦有助于古文领域的反省与调整,客观上“为融通骈散提供了条件”,其中李兆洛《骈体文钞》的编选即体现了融通骈散的理念。[17]吕双伟则进一步指出,从方苞、刘大櫆到姚鼐,桐城派古文家对骈文的态度愈加宽容;姚鼐甚至对袁枚优秀的四六之作表示肯定,他围绕古文创作的一系列论说亦反映出对文辞之美的重视,而刘开等姚门弟子更是对骈文理论和创作表现出较高的热情,骈散文体的融合汇通渐成趋势。[19]

乾嘉之后,尽管有魏源、曾国藩等人为调和汉宋付出努力,但汉宋两家关于学术范式的纷争以及骈散文体之间的较量并未结束。晚清民初,桐城派、《文选》派和朴学派在北京大学的论争实为汉宋之争和骈散文体之争的余绪。周勋初曾撰文围绕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讨论刘师培等《文选》派和以章太炎为代表的朴学派对黄侃所产生的影响,并以此展现三派学人文学思想的争鸣。[20]刘师培在学统和文统上深受凌廷堪、汪中和阮元一脉的影响。他在《文章源始》中从小学的角度追问文章之缘起,提出“文”自古便有装饰之义,文学的审美性本自天然,故讲求辞采的骈俪之文乃为文章正脉:

齐、梁以下,四六之体渐兴;以声色相矜,以藻绘相饰,靡曼纤冶,文体亦卑,然律以沉思翰藻之说,则骈文一体,实为文体之正宗。……惟歙县凌次仲先生,以《文选》为古文正的,与阮氏《文言说》相符。[21]

刘师培对凌廷堪、阮元文统之说的承续,既受仪征学派的影响,又是借助古人之思想资源,对“文学是什么”这一根本性问题予以重新思考,并为文学在新的历史时期下的发展与归宿提出了新的见解。黄侃则折衷刘师培、章太炎二师的说法,以历史的眼光看待文学发育与演进的过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文章所发育的形态各有差异,如六朝华藻之文乃是从早期的经传诸子之文中发展而来。[19]此说不仅巧妙地实现对章、刘二人分歧的弥合与收束,且立足于宏观的文学史视角思考“文学向何处去”的问题,对“文”之概念提出更为圆通、精密的解释。

其二,凌廷堪“充学养以气”的诗论源自恩师翁方纲的“肌理说”,翁、凌二人论诗都呈现出鲜明的学人色彩和宋诗格调。张健认为,“翁方纲将其诗学的立足点由以情感为中心转到以知识、义理为中心上来,并以此来接纳宋诗传统”[22]。而程恩泽师承凌廷堪,他对师说的承续体现在肯定性情重要地位的同时,尤其强调学问对于诗歌创作的意义,“是性情又自学问中出也”[23]。在他的语境下,学问不积不厚,则性情不正,两者实为相互贯通的关系。相比于凌廷堪,程氏将二者有次序地纳入学人诗论的体系中,更明确地提出学问之于性情的优先性。值得注意的是,与他持相似论调的,还有祁寯藻、何绍基、郑珍等宋诗派诸人。陈衍《石遗室诗话》指出,“道、咸以来,何子贞、祁春圃、魏默深、曾涤生、欧阳磵东、郑子尹、莫子偲诸老,始喜言宋诗,何、郑、莫皆出程春海侍郎门下。”[24]可以说,程恩泽为何、郑乃至后世的同光体诗人在学者诗论上的发挥奠定了理论基础。关于晚清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流的现象,钱仲联注意到乾嘉时期以学问入诗的传统同道咸宋诗派之间的源流关系。[25]换言之,清中叶考据学风的延续及其对诗学领域的渗透,实为宋诗运动兴起的重要原因。而郭绍虞将何绍基诗论与同光体诗风称为翁方纲“肌理说”的余绪。[15]555这一说法打通了清中叶到晚清的思想经脉,厘清了学者诗论发展与演进的内在理路。综上所述,凌廷堪上承翁方纲,下启程恩泽,其诗文批评在清代学人的文脉与诗脉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对后世士人文学审美的建构与形成有着重要影响。

和同时代的戴震、阮元等人相比,凌廷堪的知名度并不算高,可他博通经史、文学、乐律以及天文历算,在诸多方面都卓有成就,如此学者并不多见。卢文弨曾评价他:“顾戴不能为诗与华藻之文,而君兼工之,诗不落宋元以后,文则在魏晋之间,可以挽近时滑易之敝。”[26]可见其学术和诗文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次仲之学深受考据思潮的影响,细密、征实,对于诗文写作,力主“充学养以气”[14]67,追求学理性和审美性的统一,可见其学术思想在诗文批评上的映射与渗透。

注释:

① 关于凌廷堪的生年,历来有乾隆二十年(1755)、乾隆二十二年(1757)两种说法。林存阳对此详加考证,认为其生年确为乾隆二十二年,见《凌廷堪生年考》,《清史研究》2002 年第1 期。

② 关于凌廷堪文学思想的研究,多集中在戏曲方面。有关凌廷堪词学方面的研究,见李睿,鲍恒:《从〈梅边吹笛谱〉看清代学人之词的新变》,《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靳晓冰:《凌廷堪词研究》,安庆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田小霞:《凌廷堪词学思想研究》,兰州大学2020 年硕士学位论文。涉及凌廷堪诗文理论的文章,则有靳举:《凌廷堪交游与诗文研究》,上海大学2008 年硕士学位论文;宁夏江:《翁方纲对凌廷堪的诗学影响》,《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21 年第1 期;刘奕:《清代中期的“文笔说”:产生、发展与演变》,《天津社会科学》2006 年第4 期。另外,提及凌廷堪文学思想的著作有李贵生:《传统的终结——清代扬州学派文论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刘奕:《乾嘉经学家文学思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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