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史学观念探析
2021-11-29罗衍军
罗 衍 军
黄宗羲(1610—1695)作为明末清初的著名史学家、思想家、经学家、地理学家、天文历算学家、教育家,其生活的时代,乃是一个风云激荡、天崩地坼的时代。士林在遭受风诡云谲的命运变动的同时,学术观念亦经历了一个交融激荡的过程。学术界对黄氏的史学思想,已有一些颇具新意的研究(1)相关研究有:吴光:《论黄宗羲与清代浙东经史学派的学术成就与学派特色》,载《北大中国文化研究》,2013年总第3辑;赵连稳:《黄宗羲史学初探》,载《齐鲁学刊》,1997年第1期;张承宗、潘浩:《黄宗羲与〈明儒学案〉》,载《历史教学问题》,2002年第4期。,但在黄宗羲对历史书写与时代变迁内在关系的考察、对君主专制体制的批判、对历史规律的省思等方面的研究,尚有进一步推进之必要。故笔者以黄氏的史学论著为考察文本,对其史学观念做进一步阐析,尚祈方家指正。
一、强烈的现实关怀
黄宗羲史学研究的重要特点即是他对于当代史(明清鼎革之际)尤其是南明行朝抗清史迹的关注。《弘光实录钞》《行朝录》《绍武争立记》《海外恸哭记》《日本乞师记》《沙定洲纪乱》《四明山志》等著作即阐述了南明行朝政权辗转各地、持续抗清的史迹,其中既讴歌了南明统治阶层及普通民众凛然不屈的抗清精神,又客观呈现了南明政权在面临外部强敌之时仍内争不已的状态,彰显出南明政权败亡的某种历史必然性。
在《弘光实录钞》中,黄宗羲详细记载了南明御史、左良玉部监军黄澍上疏弹劾权臣马士英的情形,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并非忠奸之争,而是“诈之见诈”之举。
士英补疏,奏:“黄澍谓臣弃陵。臣因南中诸大臣大逆不道,谋立疎藩,乃与诸镇歃血祖陵之前,勒兵江上,主持大义,何云弃陵?奉皇上睿旨,入朝面议登极大典,又何云弃陵?皇上试问黄澍,承天之陵,曾否恢复?澍之此来,奉何宣召?是否弃陵在澍?为党人主使,牵引左镇以要挟皇上,为门户出力,此是年来言路常态。而奏对之间,忽出内臣睁眉怒目,发口相加,以内臣叱辱阁臣,辱大臣则辱朝廷矣。臣何颜复入纶扉之殿,何面再登司马之堂?乞皇上将臣官阶尽行削夺,或发建阳旧地,或充凤阳陵户,以快奸党之心。”
……士英以四镇兵威胁诸朝臣,澍以左镇兵威胁士英,所谓诈之见诈也。向若澍无所挟,谠论如是,忠矣哉![1]17-18
在黄氏看来,南明在面对闯军、清军的威胁之时,不思君臣一心、抗敌自救,而是将不用命、互相倾轧,这正是其统治日弱以致败亡的深刻内在缘由。
良玉之下,唯清君侧为名。而其驻武昌也,败于闯贼,人马既多损失,部曲亦多叛之而去者。四月初二日,至九江,遂郁郁而死。其子梦赓统其兵,初七日下安庆,遂攻池州,为黄得功击退。北兵逼维阳,梦赓遂降[1]86。
史臣曰:当闽、浙立国之时,诚能悉发舟师,一屯于舟山,一屯于崇明,相为首尾,窥伺长江,断其南北之援,即需之岁月,亦可使疲于奔命矣。孙恩、徐海以盗贼之智,尚能及此,而况国家之大计乎!逮夫闽、浙既亡,穷岛孤军,亦何能为!以此形胜之地,仅以田横岛结局,悲夫![1]179
黄宗羲为南明政权的消亡而感慨不已,为弘光帝、隆武帝、鲁王、永历帝等南明君主的颠沛流亡经历而嗟叹痛惜。在对南明故主的娓娓记述中,黄宗羲这个清初变革社会中故国遗臣的形象跃然纸上。
甲辰,(弘光)帝被执,靖国公黄得功死之。得功以御左兵调芜湖,帝幸其营。北兵追帝,而得功前锋马岱已降。得功督兵前进,岱断浮桥,士卒溺死者无算。得功惶急过刘良佐船,不知良佐亦降,中箭不死,遂自刎。得功死而帝北狩,至明年八月遇害。隆武即位,豫以质宗谥之,得功增淝水王[1]93。
史臣曰:帝英才大略,不能郁郁安于无事。在藩服之时,已思拨乱而反之正。及其遭逢患难,磨砺愈坚。两京既覆,枕戈泣血,勅断荤酒,后宫不满三十人,半系老妪,于世之嗜好淡如也。性喜文词,手撰三诏,见者无不流涕感动。于制《祖训后序》《行在缙绅便览序》,皆典雅可诵。所至访求书籍,亲征亦载书数十乘。故太祖命名诗于唐王位下,有“嘉历协名图”之句,不可谓非天生之令主也。论者徒见不能出关,遂言其好作聪明,自为张大,无帝王之度,此以成败而论也。夫郑氏以盗贼之智,习海岛无君之俗,据有全闽,始愿已不及此,既无鞠躬尽瘁之忠,难责以席卷天下之志,谋身谋国,两者俱乖,不亦宜乎。帝之托于郑氏,所谓“祭则寡人”而已。其一二心膂之臣,所藉以经营恢复者,汝黄道周、苏观生,皆有儒者气象,未尝非诸葛之亚也,而束缚其手足,使之不能一展其所长。蛟龙受制于蝼蚁,可责其雷雨之功哉!向使蜀汉有窃命之雄,诸葛不能发其一甲,转其斗粟,则虽欲成三分之业,亦其可得乎!故帝之亡,天也,势也[1]120-121。
史臣曰:唐、桂之构,外惧方张,又生内忧,观生之罪,又何逃焉!然观生受隆武特达之知,其立绍武也,与荀息之不食其言,可以并称矣,岂仅仅修丁魁楚之隙哉!若(绍武)帝之从容遇难,可以追配毅宗,所谓“亡国而不失其正者”,宁可以地之广狭、祚之修短而忽之乎?[1]125
史臣曰:当义旗初建,士民喟然有吞吴、楚之气,方、王肯受约束,趋死不顾厉害,竟渡钱塘江。此时,北师之席未暖,三吴豪杰,寻声而向臻,未必不可与天下争衡也。某尝与王之仁言:“公等不从赭山以下进师,而攻其有备,意盖在自守也。蕞而两府,以供十万之众,即北师坐视不发一矢,一年之后,亦涤地无遗类矣。”之仁韪其言而不能用,日与两督师争长短,一死不足赎也[1]131。
己亥六月,上遣官祭光禄寺卿陈士京,后闻鲁王为郑成功沉之海中。史臣曰:上自浙河失守以后,虽复郡邑,而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陆处者惟舟山二年耳。海泊中最苦于水,侵晨洗沐,不过一盏。舱大周身,穴而下,两人侧卧,仍盖所下之穴,无异处于棺中也。御舟稍大,名河船,其顶即为朝房,诸臣议事在焉。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飘絮,未罄其形容也。有天下者,以兹亡国之惨,图之殿壁,可以得师矣![1]131
史臣曰:越、闽之事,方国安以累败之余,郑芝龙以鼋鼍鱼鼈之众,而欲使新造之唐、鲁以力征经营天下,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惟(永历)帝当李成栋、金声桓之反正,向非高进库梗之于赣州,则其势必合,合则江左偏安之业成矣。逮夫李定国桂林、衡州之捷,两蹶名王,天下震动,此万历以来全盛之天下所不能有,功垂成而物败之,可望之肉其足食乎!屈原所以呵笔而问天也![1]168
正是缘于对南明行朝腐败和内讧行为的痛惜及民众遭受变乱之苦的深刻同情,黄宗羲极为重视对明清鼎革之际历史变迁的阐述,藉以总结明亡之历史教训,阐释朝代兴亡的历史规律。他阐述《弘光实录钞》的编撰缘由云:
为说者曰:“实录,国史也。今子无所受命,冒然称之,不已僭乎?”臣曰:“国史既亡,则野史即国史也。陈寿之《蜀志》,元好问之《南冠录》,亦谁命之?而不谓之国史,可乎?”为说者曰:“既名实录,其曰钞者,不已赘乎?”臣曰:“钞之为言,略也。凡书自备而略之者,曰钞。实录纂修,必备员开局。今以一人之阅见,能保其无略乎?其曰钞者,非备而钞之也,钞之以求其备也。”臣既削笔洗砚,慨然而叹曰:“帝之不道,虽竖子小夫,亦计日而知其亡也。然诸坏政,皆起于利天下之一念。归功定策,怀仇异议。马阮挟之以翻逆案,四镇挟之以领朝权,而诸君子以遂有所顾忌而不敢为,于是北伐之事荒矣。迨至追理三案,其利灾乐祸之心,不感恩于闯贼者仅耳。传曰:‘临祸忘忧,忧必及之。’此之谓也!呜呼!南都之建,帝之酒色几何,而东南之金帛聚于士英,士英之金帛几何,而半世之恩仇快于大铖。曾不一年,而酒色、金帛、恩仇不知何在?论世者徒伤夫帝之父死于路而不知也。尚亦有利哉!”[1]1-2
基于悲明之亡的遗民心绪,黄宗羲将故国之思聚于笔端,就其所见所闻逐次撰述,以为故国之变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真实的印记,“岂知海外一二遗老孤臣,心悬落日,血溅鲸波,其魂魄不肯荡为冷风野马者,尚有此等人物乎?”[1]111
对于保持忠贞气节、坚持抗清斗争、殉清死节的明朝臣子和百姓,黄宗羲将对他们的赞叹之情凝结于史书撰写的字里行间。他在《弘光实录钞》中详细记载了南明大学士、抗清志士史可法痛切上书言不可偏安并坚持抗清斗争、至死不渝并以身殉国的事迹。
大学士史可法痛愤上陈偏安必不可保。疏曰:“晋之东也,其君臣日图中原,而仅保江左,宋之季也,其君臣尽力楚蜀,而仅困临安。盖偏安者恢复之退步,未有志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屡得北来塘报,皆言□必南窥。尽河以北,悉染腥羶,而我河上之防,百未料理。复仇之师,不闻及于关陕,讨贼之约,不闻达于□庭。一似君父之仇,置诸膜外。近见□示,公然以‘逆’之一字加之于南,是和议固断难成也,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以来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以来未有之仇也。先帝待臣以礼,驭将以恩。一旦变出非常,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耻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杀,尚思穴胸断脰,得而甘心,况在朝廷,顾可膜置?皇上嗣承大统,原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实无功之足录。臣于登极诏稿,将加恩一款特为删除,不意颁发之时,仍复开载。闻□□见此亦颇笑之。今恩外加恩,纷纷未已。武臣腰玉,直等寻常。名器滥觞,于斯为极。今宜以爵赏专待战功,钱粮尽济军需。不急之工役,可已之烦费,一切报罢。盖贼一日不灭,□一日不归,即有宫室,岂能宴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此时一举一动,皆人情向背所关,狡□窥伺所在也。”[1]66-67
可法字道邻,祥符人,戊辰进士。十五日,北兵薄城下。遣降将李世春说降,可法叱之。又遣乡约捧令旨至,可法使健丁投令旨并乡约于水。十七日,豫王移书数通,皆不发而焚之。监军高岐凤,总兵李岐凤,踰城出降。可法呼副将史得威,以遗表遗书授之,曰:“死,葬我于高皇帝之侧!”二十五日,城陷,自刎不死,命得威刃之,得威痛哭不敢仰视。参将张友福拥史可法出小东门。北兵至,可法大呼:“史可法在此!”豫王犹欲降之,可法曰:“天朝大臣岂肯偷生作万世罪人?”遂遇害[1]90。
对于明臣洪承畴的降清行为,黄宗羲通过南明臣子孙兆奎对其的诘问予以嘲讽,这在当时显然是需要相当勇气的。“兆奎字君昌,吴江人。被执,见北相洪承畴而问曰:‘先帝时有洪承畴者,死于节矣。今汝亦名洪承畴。一人耶,两有耶?’承畴曰:‘汝莫问其为一人两人,只做汝一人事耳!’斩之”[1]104-105。
在《行朝录》和《海外恸哭记》中,黄宗羲均大力赞扬了吏部侍郎朱永佑宁死不薙发的不屈精神。“朱永佑,号闻玄,昆山人也。甲戌进士,吏部主事。虏南下,避入浙东,依平海将军周鹤芝,为监军,同鹤芝取海口。海口陷,复至舟山,上以为吏部侍郎。虏执永佑,欲剃发活之。永佑曰:‘吾发可剃,何俟今日?’虏砍其胁死。仆负尸出城,流血沾服。仆哭曰:‘主生前好洁,今岂无知耶?’血遂止”[1]239。他高度赞扬南明兵部左侍郎王翊不惧酷刑、凛然赴死的精神。“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败利钝,天也,汝又何知!’刘帅注矢射之中肩,田帅中颊,金帅中胁,翊不稍动,如贯植木。绝其吭,始仆。从翊者二人皆不跪,掠之,则跪而向翊。北人见之,皆为泣下,曰:‘非独王公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1]188他描述南明东阁大学士张肯堂在舟山城破之时从容自缢尽节的情形。“肯堂蟒衣南面,视其妾周氏、方氏、姜氏、璧姐、子妇沈氏、女孙茂漪皆缢死,然后题诗襟上云:‘虚名廿载著人间,晚节空劳学圃闲;漫赋归来惭靖节,聊存正气学文山。君恩未报徒忧瘁,臣道无亏在克艰;传与千秋清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乃自缢”[1]237。黄宗羲对忠贞事君、不屈服于敌的赞许贯穿于客观的史事叙述,其慨叹时代兴亡,为故国留信史的治史观念因此得以彰显。
李成栋,原为李自成农民起义军的一名将领,后投降南明,清军南下时,又投降清军,并率清军屠戮嘉定军民,射杀南明隆武帝、生擒绍武帝,扫平两广。后因清政府重用“辽人”佟养甲治粤,提防和压制李成栋,他愤愤不平,加之受到南明抗清志士行为的刺激、身边原明朝官绅的策动、爱妾以死相激励等因素影响,他决定反清归明,被南明永历帝封为惠国公,后在清军南下攻破信丰城池时,突围坠马溺死。对于这样一位一生行迹复杂的人物,黄宗羲在撰写其事迹时,秉持客观公正的态度,既不虚扬其功,亦不文饰其非。他描述李成栋抗清失败之时的情形云:“高进库以方胜之师还拒成栋,成栋退走信丰,兵溃不可制。成栋断后,策马渡河,马不胜甲而沉。兵部尚书张调鼎、监军道姚生文俱死于乱兵。成栋死而金声桓亦亡”[1]151。黄宗羲充分肯定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领土的爱国行动:“自缅甸蒙尘以后,中原之统绝矣。而郑氏以一旅存故国衣冠于海岛,称其正朔。在昔有之,周历王失国,宣王未立,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共和十四年,上下系于历王,下不系于宣王,后之君子,未尝谓周之绝统也。”[1]200他将南明抗清名将张煌言与抗元名臣文天祥相提并论,高度赞扬二人“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不懈御敌的斗争精神,指出“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见光彩”。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无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不容但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为说铃,贤圣指为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矣。宋、明之亡,古今一大厄会也。其传之忠义与不得而传者,非他代可比。就中险阻艰难,百挫千折,有进而无退者,则文文山、张苍水两公为最烈。……间尝以公与文山并提而论,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无尺地一民可据,止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为鼓荡。然而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则亦从而转矣。唯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纪》,虽与日月争光可也[2]280-286。
在对明朝覆亡进行叙述时,黄宗羲并不局限于史实的简单铺陈描述,而是着眼于从明亡清兴、中原板荡的历史巨变中,进一步思考社会演进、朝代嬗替的内在缘由,认为明代之败亡,源于中后期君主荒政腐化、阉党为祸、朋党内争。崇祯即位后,虽力图励精图治,并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阉党之祸,但又因刻薄多疑、严刑峻法、君臣失睦等因素,使得非但未能挽救明朝败亡之势,反而在内忧外患下继续滑向朝代覆亡的历史循环之中。对此,黄宗羲有着清晰阐述:“今天子纂修明史,追数明室之亡,在于天启。昔伍员之谏夫差也,谓二十年之后,吴其为沼。当员谏时为鲁哀公元年,至二十二年,其言始验,而越灭吴。先公之谏熹宗,为甲子岁,至乙酉而明亡,亦二十二年。故先公绝命诗‘钱塘有浪胥门目’,不特痛其遭遇如员,而于国家兴亡之数,亦前知之矣。”[2]120-121烈皇拨乱反正之才,有明诸帝皆所不及。承熹宗芜秽之后,锐于有为。向若始事即得公等六七人而辅之,开诚布公,君臣一体,全不提防,其于致治也何有。自蒲州出而失望,见制于小人,所谓君子者,往往自开破绽。烈皇遂疑天下之士莫不食欺,颇用术辅其资,好以耳目隐发为明。陆敬舆曰:‘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然后上下交战于影响鬼魅之途。’烈皇之视其臣工,一如盗贼,欲不亡也得乎[2]239。他对明末名臣袁崇焕的被杀与钱龙锡的冤狱叹息不已,指出崇祯帝的多疑与朝臣的内争乃是造成袁氏冤案的重要原因:“汤汤冤血,沉埋故鬼。己巳之役,坐袁大逆。佥曰胁和,孤注一掷。爰书里喭,同者十百。岂有天朝,受汝绳尺。岛帅狡狯,皆曰可杀。辅臣大计,原无藤葛。奈何讳之,若恐相涅。云非公意,亦为饰说。烈皇在位,两大冤案:郑鄤之狱,督师之叛。马角不生,白虹不贯。水落石出,疑信犹半。反间之意,不在辅臣;小人之怨,不在于袁。瓦堕头碎,适尔无根。天之所遣,百尔魔君。”[2]249他认为只有有了死天下之心、成天下之事的君子,君臣相谐,协力谋治,才能使政权兴盛,臻于大治,否则则难脱朝代覆灭的结局。“古之君子,有死天下之心,而后能成天下之事;有成天下之心,而后能死天下之事。事功节义,理无二致。今之君子,以偷生之心,行尝试之事,亦安有不败乎?……明之为治,未尝逊于汉、唐也,则明之人物,其不逊于汉、唐明矣。其不及三代之英者,君亢臣卑,动以法制束缚其手足,盖有才而不能尽也”[2]49-50。
二、批判君主专制制度
黄宗羲于1663年撰成《明夷待访录》,这是一部具有启蒙性质的批判君主专制、呼唤民主政体的名著。“明夷”是《周易》中的一卦,其爻辞为:“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3]102“明夷”是指有智慧的人处在患难地位。“待访”即等待后代明君来采访、采纳。《明夷待访录》文字的特点是对君主专制制度的现状进行了非常尖锐的批判,乃是披着夏、商、周三代之世的外衣,期望实现君民共治社会理想的标志性宏文。
《明夷待访录》包括《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学校》《取士上》《取士下》《建都》《方镇》《田制一》《田制二》《田制三》《兵制一》《兵制二》《兵制三》《财计一》《财计二》《财计三》《胥吏》《奄宦上》《奄宦下》,共计21篇论文。
在《原君》篇中,黄宗羲从“有生之初”谈起。他指出,在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人各自利。天下有公利而不能兴之,有公害而不能除之。有圣人君子出世,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均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故这些人勤劳之程度,必定千万倍于天下之人。所以以千万倍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常情所乐于为之。“故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待至后之君主,则行为为之一变,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自身,故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他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其自身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愧,久而安然,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即在于,“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所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4]2-3他大声疾呼皇帝是“天下之大害”“敲剥者”,这在当时可说是石破天惊的骇世之论。他对君主专制制度进行激烈批判,认为之所以造成统治者残民以逞,朝代兴废循环局面的根本原因即在于专制皇帝的权力独大,“以自身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要打破此种历史循环,就必须改正专制君主独揽一切的局面,民众与君主各负其责。“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4]3。
立足于限制君权、跳出朝代兴亡的历史怪圈,黄宗羲大力倡导君臣共治。他指出臣子出仕的缘由是为了天下万民之悲欢,非为君主一姓之忧乐,“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于无形无声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许也,况于杀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心也;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昵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4]4。是以,天下兴乱之影响,不在于一姓之兴亡,而在于万民之忧乐。他指出,正因为随着桀、纣的败亡,天下得以为治;而秦政、蒙古的兴起,乃是造成动乱的原因。“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如为臣者轻视民众的困苦境遇,即使能辅佐君主兴盛,或追随君主而殒命,亦未尝不背离为臣之道。真正的治国之道,须君臣携手,各司其职,“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执绋,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娱笑于曳木者之前,从曳木者以为良,而曳木之职荒矣”[4]5。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为臣者“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4]5。正是基于反对君主专权的立场,黄宗羲抨击说:“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是故秦变封建而为郡县,以郡县得私于我也;汉建庶孽,以其可以藩屏于我也;宋解方镇之兵,以方镇之不利于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为天下之心哉,而亦可谓之法乎?”[4]6他反对“一家之法”,主张“天下之法”,强调“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倡言非废除秦汉以来的“非法之法”不可;要求得天下太平,非废除专制的君本制度不可。
在黄宗羲的历史观念中,已有责任内阁制萌芽存在。他强调指出,有明一代之所以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4]8,他认为“有明之阁下,贤者贷其残膏剩馥,不贤者假其嬉笑怒骂,道路传之,国史书之,则以为其人之相业也。故使宫奴有宰相之实者,则罢丞相之过也”[4]9。作为宰相,一是要贤人,二是要有职有权的人,只有君相分权,限制“天子之位过高”的弊端,君臣之义立,方能“四方上书言利弊者及待诏之人皆集焉,凡事无不得达”[4]10。
在《学校》篇中,黄宗羲已萌生出议会政治的思想萌芽。他高度评价东汉的太学清议“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4]11。黄宗羲的理想是“太学祭酒,推择当世大儒,其重与宰相等,或宰相退处为之。每朔日,天子临幸太学,宰相、六卿、谏议皆从之。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4]12。在地方政府,郡县官都要在地方学官的面前就弟子之列,“北面再拜”,学官对于地方政事缺失,则“小则纠绳,大则伐鼓号于众”[4]12。
明清变革之际,随着城市经济发展,出现了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反映在意识形态上,便产生了黄宗羲具有资本主义萌芽思想的市民政治学说。中国封建社会,一向采取“重农抑商”政策。而黄宗羲鉴于社会的发展,提出“工商皆本”的学说。他认为经济政策要随历史的演进而相应变革,不可因循守旧。“治之以末,倡优有禁,酒食有禁,除布帛外皆有禁。今夫通都之市肆,十室而九,有为佛而货者,有为巫而货者,有为倡优而货者,有为奇技淫巧而货者,皆不切于民用”。如果一概禁绝,是不切合历史发展需要的,“此古圣王崇本抑末之道。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4]12。黄氏工商皆本的观念,有利于商品流通和工商业发展,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经济史观,可谓开启了现代经济政策的先河。
为使经济发展,民众富裕,黄宗羲提出“天下大公”之策。在他看来,土地制度的改革,其理想是恢复古代井田制度。他主张“齐之均之”,认为土地应收为国家所有,然后平均分配给农民耕种。他指出:“授田于民,以什一为则。未授之田,以二十一为则。其户口则以为出兵养兵之赋,国用自无不足,又何事于暴税乎?”[4]27
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提出的各种设想,目的在于限制专制皇权,但其并未进一步提出主权在民和政治由公意所定等近代民主理念,其主张仍局限于儒家思想范围,是古之民本观念的改进版。虽欲有所突破,但就观念本身内涵而言,总体上仍未超越传统朝代循环的历史观。从根本上来说:黄宗羲是传统皇权时代一心一意专事“补天”的“修补匠”,而非专制皇权的掘墓人。
近代以来,一批又一批力图富国强民、挽救国家危亡的志士仁人,从固守传统的专制皇权观念转为向西方先进思想观念学习,因之具有相当批判意识的黄氏《明夷待访录》成为他们批判专制统治、呼唤现代化变革的有力武器。著名思想家郑观应《盛世危言》一书中所收的《原君》《学校》《奄宦》等文,均直接采用《明夷待访录》的原有篇目名称,可见其受到黄宗羲的明显影响。至戊戌变法时期,黄宗羲的著作对梁启超、谭嗣同乃至康有为等人亦产生了深远影响。梁启超高度评价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之历史地位。“梨洲有一部怪书,名曰《明夷待访录》,这部书是他的政治理想。从今日青年眼光看去,虽像平平无奇,但三百年前——卢梭《民约论》出世前之数十年,有这等议论,不能不算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5]4451,他并论及是书对其从事政治运动的影响。“在三十年前——我们当学生时代,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我自己的政治运动,可以说是受这部书的影响最早而最深”[5]4452。维新派干将谭嗣同对《明夷待访录》极为推崇。他指出:“君统盛而唐、虞后无可观之政矣,孔教亡而三代以下无可读之书矣!乃若区玉检于尘编,拾火齐于瓦砾,以冀万一有当于孔教者,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为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6]338其反君主专制的思想明显源自黄宗羲,在《仁学》中他明确指出:“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其分际又非甚远于民,而不下侪于民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岂谓举之戴之,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怠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滥纵其百官,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一姓之兴亡,渺渺乎小哉,民何与焉?”[6]338-339这些观点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的观点颇有相似之处。谭嗣同痛斥“俗学陋行,动言名教,敬若天命而不敢渝,畏若国宪而不敢议”[6]299的“小儒”。此种观点与黄宗羲对固守纲常名教的“小儒”的抨击正可谓一脉相承。侯外庐先生指出,谭嗣同的社会思想“一望而知为《明夷待访录》的继承者”[7]111。
其后,资产阶级革命派继续运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这一思想武器。著名革命思想家章太炎认为,黄宗羲的观念有其缺陷;但黄氏主张公天下,否定君主的至尊地位,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在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乃满洲贵胄,无所恶于衡阳王氏,而恳恳欲黜余姚,汉人之处枢密者,则愿为余姚藩蔽,斯可怪矣。衡阳者,民族主义之师;余姚者,立宪政体之师。观《明夷待访录》所持重人民、轻君主,固无可非议也;至其言有法治无人治者,无过欺世之谈,诚使专重法律,足以为治”[8]427。革命宣传家邹容于1902至1903年写成了震惊中国的《革命军》一书,大力抨击君主专制制度,痛斥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君主们“悍然尊大,鞭笞宇内,私其国,奴其民,为专制政体”,“以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9]9的家天下行为,进而指出“有生之初,无人不自由,即无人不平等,初无所谓君也,所谓臣也。若尧、舜,若禹、稷,其能尽义务于同胞,开莫大之利益以孝敬于同胞,故吾同胞视之为代表,尊之为君,实不过一团体之头领耳,而平等自由也自若。后世之人,不知此义,一任无数之民贼独夫,大盗巨寇,举众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为一家一姓之私产,而自尊曰君,曰皇帝,使天下之人,无一平等,无一自由”[9]37-38。这些言语与黄宗羲《原君》篇中对于君权的批判有共通之处,可以说是受到《明夷待访录》的明显影响。这表明,黄宗羲对君主专制体制的批判,尽管仍属儒学范畴,但其中的大量观点为构建现实的民主体系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撑[10]204。
三、历史变革缘于社会现实需要
黄宗羲通过对历史变革的细致考察,指出历史进程的发展既非一成不变地固守祖宗成法,亦非杂乱无序,而是依据社会现实的变动轨迹,有其自身发展规律。“器敝改铸之为革,天下亦大器也,礼乐制度,人心风俗,一切变衰,圣人起而革之,使就我范围以成器。后世以力取天下,仍袭亡国之政,恶乎革”[4]20-21,“天生仲尼,当吴伯之衰,而不能为太和之春者,何也?时未臻乎革也”[11]272。学术研究与经世救民互为依存,在一定条件下可相互转化。“盖忠义者天地之元气,当无事之日,则韬为道术,发为事功,漠然不可见。及事变之来,则郁勃而四出,贤大夫歘起收之,甚至为碧血穷磷,次之为土室牛车,皆此气之所凭依也”[2]519-520。他对于以元代宋之变的批判,固然有华夷之别的因素存在,但其论述主要着眼元朝自身统治的野蛮残酷性违背了历史发展的正常轨迹。“元之法律曰:‘蒙古人殴汉人,汉人勿得还报,蒙古人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彼方以禽兽加之人类之上,何尝以中国之民为民乎?”[12]12
黄宗羲指出著史之功能,正在于经世致用,以为世人之借鉴。他痛惜于科举之学对经世之学的危害,批评传注、时文之学既不能真正提供历史借鉴,亦不能作为现实经世之方,只能导致“空华臭腐”之结果。“丧乱之后,藏书之家,多不能守。异日之尘封未触,数百年之沉于瑶台牛箧者,一时俱出,于是南北大家之藏书,尽归先生。……自科举之学盛,世不复知有书矣。六经子史,亦以为冬华之桃李,不适于用。先儒谓传注之学兴,蔓词衍说,为经之害,愈降愈下。传注再变而为时文,数百年亿万人之心思耳目,俱用于揣摩剿袭之中,空华臭腐,人才阘茸,至于细民亦皆转相模锓,以取衣食。遂使此物汗牛充栋,障蔽聪明,而先王之大经大法,兵、农、礼、乐,下至九流六艺,切于民生日用者,荡为荒烟野草。由大人之不说学以致之也”[2]129-130。著史之体有编年、列传、纪事三类,著史之诉求,要在“通知一代盛衰之始终”[2]262。
四、学术多元、道无定体的撰史方针
黄宗羲积多年之功撰著的《明儒学案》一书,共立学案19个,分为62卷,上起明初方孝孺、吴与弼、薛瑄、陈献章,中经王学各派及王艮、赵贞吉等,下至明末东林学者顾宪成、高攀龙、刘宗周等人,述及有明一代学者20余人,系统记载和评论了明代儒学各主要流派、各重要学者的生平、事迹及学术思想。在每个学案中,首列小序一篇,次为个人小传,再次选载传主之著作、语录或书函,其间夹杂黄氏按语或评论。其中以王阳明及其后学所占比重最大,以显明代学术重心之所在。在是书中,黄宗羲提出一本万殊、道无定体的治史理念,阐释了其学术流派殊途,但均有其一定发展规律,自有其分合之由,学术发展的阐述可彰显历史兴衰、思想流变的史学观。社会变迁之气理不能以固守、僵化的态度看待,“理为气之理,无气则无理。以大德敦化者言之,气无穷尽,理无穷尽,不特理无聚散,气亦无聚散也。以小德川流者言之,日新不已,不以已往之气为方来之气,亦不以已往之理为方来之理,不特气有聚散,理亦有聚散”[13]112。在他看来,学术流派之变迁正如众川奔流、终归大海一样,道无定体,一本万殊,“夫道犹海也,江、淮、河、汉以至泾、渭、蹄涔,莫不昼夜曲折以趋之,其各自为水者,至于海而为一水矣。使为海若者汰然自喜曰:‘咨尔诸水,导源而来,不有缓急平险、清浊远近之殊乎?不谓尽吾之族类也,盍各返尔故处?’如是,则不待尾闾之泄,而蓬莱有清浅之患矣。今之好同恶异者,何以异是?”[2]75-76贾润在为《明儒学案》撰序时即指出是书的重要价值。“盖明儒之学多门,有河东之派,有新会之派,有余姚之派,虽同师孔、孟,同谈性命,而涂辙不同,其末流益歧以异,自有此书,而支分派别,条理粲然。其与诸儒也,先为叙传,以纪其行,后采语录,以列其言。其他崛起而无师承者,亦皆广为网罗,靡所遗失。论不主于一家,要使人人尽见其生平而后已”[14]166。纪昀等亦对《明儒学案》给予高度评价,称赞其乃“千古之炯鉴”,“宗羲此书,犹胜国门户之余风,非专为讲学设也。然于诸儒源流分合之故,叙述颇祥,犹可考见其得失,知明季党祸所由来,是亦千古之炯鉴矣”[14]195。近代学者梁启超指出:“著学术史有四个必要的条件:第一,叙一个时代的学术,须把那时代重要各时代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去取;第二,叙某家学说,须将其特点提挈出来,令读者有明晰的观念;第三,要忠实传写各家真相,勿以主观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大概叙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梨洲的《明儒学案》,总算具备这四个条件。”[5]4453正如吴保传指出的:“豪杰精神、天地元气孕育和蕴含于文集史料中;故学术史研究可以阐扬和保存天地之元气。”[15]170可见,《明儒学案》在学术史上的历史地位与学术价值所在。
五、结语
作为明末清初的著名史学家、思想家,黄宗羲一生撰写和编纂了大量论著,涉及历史学、哲学、经学、易学、历学、地理学、诗文等诸多领域,“上下古今,穿穴群言,自天官地志、九流百家之教,无不精研”[16]5439。在学术撰著中,黄宗羲尤为关注总结历史变迁的经验教训,注重在具体的历史书写中寄托兴亡之慨,这突出表现在他对南明历史的秉笔直书上。在《明夷待访录》中,黄宗羲通过对历史的深刻反思,总结了秦汉以来,特别是明代兴亡的历史教训,批判了君主专制制度,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等一系列比前人更为进步的历史观。其目的在于在不废除君主政体的情况下,寻求限制其权力;在不舍弃等级制的同时,利用等级制的优长之处以对其进行整合;在不排斥对英明领导者需求的情况下,寻求以适当的法律限制权力运用;在不丢弃政治美德的前提下,探求以完善的机构使其得以彰显[10]216。他认为历史规律有其自身演变过程,历史变革缘于社会现实需要。在学术史研究方面,黄宗羲独辟蹊径,提出学术多元、道无定体的撰史方针,开创了学案式的断代学术史体,其撰写的《明儒学案》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历史地位。正是通过宏丰和创新性的学术撰著,黄宗羲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并成为清代浙东史学的杰出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