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作品中的中国古代文人形象
——以《山月记》《弟子》《李陵》为例
2021-11-29王雅麒陈婷婷
王雅麒, 陈婷婷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00)
中岛敦(Nakajima Atsushi,1909—1943)是日本近代文坛上的天才作家。他出身于东京的汉学世家,是在浓厚的汉学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其作品也不可避免地吸收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营养。站在日本文学中中国题材这一视角考察日本近代文坛,中岛敦是一位不容忽视的作家。
中岛敦在34岁时因宿疾哮喘突发而辞世,生前仅发表了少数作品,《名人传》《弟子》《李陵》等在内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在他去世后才得以出版,所以在战前并没有受到太多关注。在日本,早期有关他的评论多来自于他所投稿的杂志社编辑和他的文学友人,而随着更多作品的复原和见世,对于他的评价也逐渐增多,其中不乏站在学术视角的文学研究:如增渊恒吉在《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问题——关于〈山月记〉的处理方式》中谈论到了中岛敦笔下的文学形象问题;松村明敏在《中岛敦的〈山月记〉》中针对李征的内心矛盾进行了重点分析;还有多篇基于中岛敦文学作品对其虚无主义、怀疑主义思想的研究文章[1]。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岛敦这颗被掩藏起来的明珠越来越被日本本国的文学研究者关注。由于中岛敦作品中大量的汉学元素及其文章中出现的对于中国相对公正的评价,所以在我国也有许多研究者对其加以关注,但这些研究大多都是基于中岛敦单篇作品进行简单评论,或者是将中岛敦作为近代整个日本文坛的一小部分加以简单的评价,研究成果比较分散、缺乏更多文本资料的支撑。
由于长于写作与中国古代典籍相关的“翻案小说”,所以在中岛敦作品中有着形形色色的中国古代人物形象。笔者认为中岛敦笔下的这些人物形象都有着身份上的共性,在这些不同身份的人物形象中,文人形象是中岛塑造得最为鲜明的一批人物形象。这些文人形象身上既有中岛敦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独到洞见,也有着中岛本人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折射。
一、 “翻案小说”的创作背景
作为一名在近代日本文坛颇负盛名的作家,中岛敦作品最为鲜明的特点就是其中随处可见的中国元素,这种在自己的创作中大量运用中国元素的创作手法并不是中岛敦一个作家的突发性行为,而是在当时日本文坛普遍存在的文学现象。
这种文学现象的出现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作为一个有着五千多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中国一直以自己优秀的传统文化影响着周围的国家,尤其是与中国仅一水之隔的日本更是把中国视为自己文化层面的老师。在日本的平安时代,以天皇为代表的贵族阶级向唐朝派出了大量的使节、僧侣等来到中国进行实地的文化学习,这些外交人员带走了大量汉文书籍和器物。他们将丰富多彩的中国传统文化带到了日本,对当时的日本文人阶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当时,大部分日本文人纷纷模仿中国古诗进行创作,并在一些特定场合吟诵中国诗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人都将汉学奉为重要的学问进行学习。
直至明治维新时期,内外交困的日本为了摆脱困境,才主动地将学习视角从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学习转向了对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政治理念的学习。进入大正时期后,受到西方唯美主义、自然主义的影响,日本文坛上又出现了追求古典浪漫主义的潮流。伴随着这股潮流出现的是日本作家重新燃起的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兴趣乃至追捧,这种文学现象在后来被学界称为“中国趣味”[2]。当时日本文坛的许多大家,如芥川龙之介、森鸥外、谷崎润一郎等都根据中国古代传统文学作品进行了自己的创作,他们很多人都是将中国古代的一些话本、典故进行翻译性的再创作,这种创作模式下写出的作品被叫做“翻案小说”。
日本的“翻案小说”写作是随着日本平安时代的汉学风尚而产生并兴盛起来的,它实际上是“一种模仿”。而日本的这些“翻案小说”写作者们“大多能直接读懂汉文原作,他们努力贴近中国作者的创作个性,对某一模式(如志怪模式、才子佳人小说模式、历史演义模式)作近似的改造,尽量使作品基本适合本国读者大众的趣味”[1]10。由此可见,“翻案小说”并不是简单的翻译工作,它对作者的汉学水平、表达手段等都有极高要求。
考察中岛敦的教育背景可以发现,他有着完美的“翻案小说”写作优势。他成长在一个汉学氛围浓厚的家庭之中。他家境优越,祖父中岛抚山从年少时期就开始学习汉语典籍,因为对汉学有着极大的兴趣,所以在此之后一直跟随着不同的汉学家学习汉学。中岛抚山29岁时开始自己讲学,并以“演孔堂”作为自己住所的名字,表达了他向孔子学习的强烈愿望。自此之后,直到去世,中岛抚山都以汉学的学习与讲授为主业,同时,他还站在日本学者的视角、根据日本的实际情况对不少中国古代典籍进行了注疏。在他的培养之下,中岛敦的父辈也都自小学习汉学,且有几位在日本的汉学界颇有名望。由于当时日本汉学已开始走向衰落,中岛敦父辈们的汉学研究在后期都不可避免地走偏了道路,有的甚至直接与汉学决裂;但父辈们专注汉学学习的经历还是影响到了中岛敦。
中岛敦的家庭背景固然对他影响很深,但勤于治学的精神才是他学识过人的重要原因。中岛敦的父亲是一名汉学教师,还曾在中国教学。幼年的中岛敦曾跟随父亲到过东北的大连等地,自小就学习了《论语》《孟子》《中庸》等汉文典籍。因为家庭环境的影响,加上中岛敦本人聪慧过人,所以汉语书写能力极强,少年时期的他就经常在学堂上提出许多让汉学老师都难以回答的问题。中岛敦中学时期的学业对手稻本晃回忆,他经常看到中岛敦“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弓着背疾步奔走”[1]49,“他(中岛敦)是一个汉学家的儿子,背上背着妹妹还在读书,早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就已读破四书五经,沉溺于阅读和汉书籍,读书量已达到相当惊人的程度,其文学素养很深厚,我辈到底是望尘莫及了”[1]49。另外,根据中岛敦的同窗好友汤浅克卫的记载,在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包括中岛敦在内的一些日本青年学者曾到奉天(今沈阳)旅行。在此期间,中岛敦经常和当地的中国文人以笔谈的形式来讨论中国古代文学典籍,他的汉学修养甚至比一些中国文人还强上几分。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和家庭背景的影响下,中岛敦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选择依据中国古代传统文学来创作“翻案小说”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而汉学素养极高的中岛敦的“翻案小说”创作远比同时期其他日本文学家的创作轻松,他在小说中对中国古代典故的运用也远比其他日本作家更加准确、灵活。而且相较于其他作家日本文学气息过于浓重的“翻案小说”创作,中岛敦的“翻案小说”可谓是非常贴合中国作品的风格。对于一位日本作家而言,这确实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情况。
二、 作品中的文人形象
不同于其他作家以日本叙事手段来“重讲”中国古代文学的模仿手法,中岛敦的“翻案小说”是在忠实于原典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的内容,通过这些作品,表达了他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特殊情结和自身的思想追求,而这种双重追求在中岛敦笔下的中国文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代表作《山月记》中,中岛敦塑造了李征这一看似清高傲物、实则自卑怯懦的文人形象。《山月记》是中岛敦的一部短篇作品,改编自中国唐朝传奇故事《人虎传》。简单地说,《人虎传》讲述的是陇西皇族之子李征因不满官场的黑暗而整日闷闷不乐,之后发狂化作老虎,后又借与友人交谈的方式间接说出了自己变虎的由来的故事。
中岛敦的《山月记》保留了这个故事大纲,但是却在很多地方进行了一定的改编。《山月记》里的李征是一名才华出众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他不满官场的黑暗,一心想要做一名流芳百世的诗人,于是他选择辞官。可是几年时光匆匆而过,他不仅没有成为大诗人,反而连自己的妻小都养活不了。无奈之下,他重返官场,却发现当年被他看不起的同僚如今都已经功成名就,成为了他的上司。郁郁寡欢之下,李征夜半奔出房间,消失不见。后来李征昔年好友袁傪路过山林时遇到一只会说话的老虎,交谈之后才得知了当年李征消失的原因及如今的下场。
更为重要的是,中岛敦对李征化虎的原因进行了改编。在《人虎传》里,因为李征犯下了大错而受到了因果报应,所以“上天”惩罚他变成一只老虎。而到了中岛敦笔下,李征化虎的原因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知为何会遭此厄运,但细想起来,倒也并非茫然无绪。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尽量避免与人交往,人们也因此说我倨傲不逊,妄自尊大。人们不知道,其实是我心中某种近似于羞耻心的东西在作怪”[3]10。基于这样的化虎原因,中岛敦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用大段的内心独白让李征坦诚了自己的内心感受,并点出了李征化虎的核心缘由:“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其实,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3]10。通过这些独白,中岛敦点出了李征内心不断挣扎的情感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去的伤害。而在中岛敦的笔下,李征这个原故事中因一己私欲而铸下大错、最终遭受化虎惩罚的人物形象变得更加深刻。小说中,他多次反省自己化虎后丧失人性袭击行人的罪过,并饱含悔意地承认了自己强烈自尊后的怯懦、清高处世下的自卑,认为自己浪费了自己原有的才能。中岛敦笔下的李征其实也是万千不得志的文人的化身。
在《弟子》当中,中岛敦塑造了孔子和子路这一对师生形象。《弟子》这篇小说是基于《论语》写作而成的,由于《论语》语录体的简洁风格,所以在这篇小说中,中岛敦在可供参考的历史资料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的补充,除了讲述孔子与子路之间的师生关系,同时还将《论语》中孔子与其弟子的对话也恰如其分地展现在了小说当中,并将《叶公好龙》等中国历史典故生动地贯穿其中。
借着子路的视角,中岛敦不惜笔墨地描写了孔子处变不惊、无畏流言蜚语、因材施教的高尚品质。在被子路挑衅的时候,孔子以理服人,获得了尊重;在得知自己在外被侮辱的时候,孔子教育为自己而动手的子路,并教导他德行的重要性;对于子路这个弟子,孔子以身作则加以教诲,还发现了莽撞的子路身上的诸多优点,因材施教。正是由于孔子身上具有这些美好品性,子路才会一直待在他身边,并逐渐成为一名贤者。
至于子路这一人物,中岛敦着力描写他的正直不屈、无畏生死的坚毅精神。早先他崇尚武艺,一直过着游侠一般的生活。在结识了孔子之后,他受到孔子高尚品质的吸引,心悦诚服地拜入孔门,开启了和孔子的这段师生关系。和其他弟子不同,子路身上有个令孔子非常珍惜的优点,就是子路“纯粹的‘无利害心’”[3]106。在孔子看来,“由于这种‘美’在该国的民众间太过稀有,故而除了孔子,谁都不认为子路身上这一倾向是一种‘德’,反倒显得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愚’。但是,孔子十分明白,比起这种世所罕见的‘愚’来,子路天性中的‘勇’和政治方面的‘才’,都是不值一提的”[3]106。小说最后,子路为了救自己的主人——卫国大夫孔悝,孤身闯入卫国国都,被篡位者蒯聩杀死,死后被剁成肉泥。在讲述子路之死时,中岛敦以凝练、生动的笔触描述了子路临死前将掉落的冠重新戴在头上,结缨而死的不屈姿态。子路的这一悲惨结局,正与前面孔子对他“难以理解的‘愚’”的评价相互呼应,更加证明了子路身上这份“纯粹的‘无利害心’”是何等难得,甚至令人动容。如果说《弟子》中的孔子是那些冷静自持、成熟稳重的文人们的化身,那么子路便是刚正不阿、耿介不屈的文人们的化身。
中岛敦在《李陵》这部中篇小说中塑造了司马迁和苏武两个相同又相异的文人形象。《李陵》这篇作品主要取材于《汉书》,其中关于武将李陵的遭遇几乎全部取自《汉书》中与李陵相关的内容,在此基础之上,中岛敦又进行了一些情节上的完善。《李陵》的故事主要围绕李陵这名将军展开:汉朝名将李陵领兵到边境与匈奴作战,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兵败被俘。被俘后的李陵在匈奴的怀柔政策下备受煎熬,在得知自己全家被抄斩后,被迫选择依附匈奴。在这部作品当中,司马迁和苏武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司马迁登场于李陵被俘之后。由于李陵的战败,朝堂上群臣纷纷落井下石,“没一人肯冒着触怒武帝的风险去为李陵辩护,全都极口痛骂李陵的卖国行为”[3]154。在这样的朝堂环境下,司马迁却显得格格不入:“只有一人,面对眼前的如此场景,脸上露出了极为厌恶的神情”[3]154。在被询问看法时,司马迁毫不犹豫地当着众臣的面夸奖李陵,结果却被武帝处以宫刑。在后文中,中岛敦又细数了司马迁的家世背景,点出了他的父亲司马谈对他的重要影响,并提到因为对以往史书的诸多不满,司马迁一直想要亲自撰写出一部真正的史书,借此将司马迁怀揣理想的文人形象树立了起来。遭受了宫刑的司马迁几欲寻死,最后却在父亲的支持鼓励和编撰史书理想的支撑下,选择了生存。在受刑后的反思过程中,司马迁认为“这帮小人,似乎还没资格做自己怨恨的对象”[3]162,并坚定了自己为李陵辩护是正确的选择:“只要自己不甘沦于阿谀奉承的境地,这么做是势所必然的”[3]163。司马迁的反思体现了他作为一名文人应有的风骨,尽管遭遇凄惨、内心痛苦不堪,但他还是在之后的人生当中坚持自己作为史官的职责,将毕生的心血凝聚于《史记》的撰写上。
小说中的苏武出场于李陵投降后一年,他作为汉朝的使节来到匈奴,结果却被单于囚禁。为了表达自己忠于朝廷的意志,苏武甚至选择撞剑自杀。被救的苏武不接受任何劝降的手段,每日以皮毛充饥、以白雪解渴,后又被放逐在北海(贝加尔湖)边牧羊。李陵与苏武相识二十多年,在李陵的印象当中,“尽管苏武有些偏执且不合时宜,可确实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3]177。担心自己被好友责骂的李陵不愿见到好友,却碍于单于命令不得不见。这时的苏武已经变成了一个“从头到脚裹着毛皮、胡须蓬乱得像熊一般的野人”[3]178,和一身胡服的李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陵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苏武不投降,但心里却明白“如果这算是偏执,那么这种偏执无疑是无比悲壮、伟大的”[3]179。得知汉武帝驾崩的消息,苏武更是“面朝南方,号啕大哭了起来。他一连恸哭数日,最后竟吐出了鲜血”[3]181。此时的李陵更加感到汗颜,同时也明白了“在苏武那种以前只以为是强烈的偏执的深处,还潜藏着对大汉故土的无与伦比的、清澈醇正的眷恋(这不是‘义’‘节’之类外加的东西,而是无可抑制的、时常会喷涌而出的如同骨肉亲情一般的自然之爱)”[3]182。通过对苏武言行的描写和李陵对苏武的评价,中岛敦否认了主流认知中苏武身上忠君的封建思想,而是着力于刻画苏武身上远超出忠义气节之外的,对故土的热爱与思念。在中岛敦眼中,所谓的忠君只不过是表面的形式,真正支撑苏武的是他对故乡的热爱之情。
在《山月记》《弟子》和《李陵》3部作品当中,中岛敦先后塑造了李征、孔子、子路、司马迁和苏武这5位文人形象。他们身上或表现了中岛敦关于文人身上所带有的缺点的反思、或展现了中岛敦认为的文人所应当具备的美好品质,而通过这些文人形象折射出来的是中岛敦作为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
三、 文人形象的内涵
中岛敦以精妙的文笔塑造了这些鲜明的中国文人形象,但对于他而言,这些文人形象并不仅仅包含了他对于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其背后还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而这些深刻内涵与当时日本社会环境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度过了大正时期的“中国趣味”时代,随着近代中国国门被迫打开,许多日本文学家得到了进入中国的机会。这些文学家大多是对中国积攒了相当浓厚的兴趣,希望能亲眼看到汉学典籍里记载的那些中国的江南水乡、雄伟建筑和壮丽山河。然而,当他们来到这里时,曾经使他们万分向往的中国已然是一个饱受欺凌、积贫积弱的国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对中国产生了强烈的负面情感,很多日本文人开始在作品中对中国进行了过度的贬低与嘲讽,其中不乏曾经写作了多篇有关中国古代文学典故的“翻案小说”的作家。可以说,在这时的日本文坛,一个关于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物”逐渐形成了。这个“社会集体想象物”软弱可欺、懦弱无能、愚昧落后,急需日本的“拯救”。在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一些随着侵略军来到中国的日本作家在目睹了日军的暴行后,不但不加反思,反而在作品当中美化战争。但是,仍有部分有良知的日本作家在进行抵抗,这些作家被称作“艺术抵抗派”,中岛敦就是这个群体当中的一员[4]。
中岛敦的大部分创作都处于日本文坛被军国主义思想污染的时期,对于这样的文坛风气,中岛敦摆明了自己保持文学独立性的主张。在他的《章鱼树下》一文中,他阐述了自己对于战争与文学关系的看法,认为两者不必相交融,并表达了他不希望自己的创作受到战争影响的意愿,他认为,如果说文学要发挥其效用,顶多就是对于在这样的时世里动辄就容易被忽视的人们精神的外刚内柔性——或者说在意气风发的外表下隐匿着的逃避思考的性质起到一种防腐剂的作用罢了[5]。由此看来,他那些与中国相关小说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他文学独立性思想的表现。事实上,在当时政治论调占据文学刊物的情况下,他的《山月记》刚一发表就立即受到了文坛的广泛关注。也正是因其保持了文学纯粹性,这篇小说才能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到众多读者。中岛敦这种坚持文学独立性的创作思想才可以让他不受日本对于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物”形象的影响,坚持创作关于中国古代文学的“翻案小说”,并以公正的态度讲述有关中国元素的故事。
除了日本战时的社会氛围对他创作产生作用之外,中岛敦个人的生活遭遇对他小说中的一些思想内涵也有着深刻的影响。中岛敦幼年到少年时期先后经历了生母、祖父和两位继母的离世,成年后又经历了女儿的死亡,这种连续经历亲人去世的痛苦令他过早对人生的不幸和无常有了深刻的体验。再加上他青年时期接触到了西方的怀疑主义思想,所以他对自己的存在、人生都产生了强烈的不确定感。在他看来,自己的人生大多数时候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在《山月记》中,小说最后李征接受化虎的命运远离人群、奔赴山林的结局显示出了中岛敦强烈的宿命论思想。而小说当中李征对自己内心的坦露,其实也是中岛敦在怀疑主义思想支配下对自己进行的一系列反思。而在《李陵》中,中岛敦的这份怀疑精神表现得更加强烈。他借司马迁的内心独白,表达了个人命运的既定性:“每个人的身上只会发生与之相应的事件……即便最初看来似乎并不相符,但至少人们从其随后的应对方式上可以看出,如此命运还是与之相符合的”[3]161。书中司马迁在遭受宫刑后难以寻求心理安慰的状态也正是中岛敦怀疑主义思想的具象化表现:“他的思绪,也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不知该着落于何处”[3]164,在这里,中岛敦就是借崩溃的司马迁来表达自己寻求不出生存意义的痛苦心境。
从1920年开始,中岛敦跟随他的父亲来到了朝鲜,在这里一待就是6年[6]。当时的朝鲜正处于日本的殖民统治时期,日本在这里奉行“日韩合并”的方针,希望通过让暂居这里的日本人和朝鲜人相融合的方式来达到模糊两个国家的边界、进而彻底统治这片土地的目的。但是这种方针落实到每个人身上却变成了对他们个体身份的模糊乃至撕裂,以中岛敦为代表的许多日本人无法避免地开始对自己的归属产生怀疑。中岛敦强烈的民族身份认同感使他无法接受自己被祖国驱逐于自己国家之外,无法接受自己被祖国“安置”在这片异国领土的事实,这份强烈的排斥情感逐渐转变为了中岛对自我身份的追寻和对自由意志的渴求[7]。这份思想被中岛敦表现在他的《李陵》一书当中,书中被俘的汉将李陵面对匈奴单于的威逼利诱的同时,又得知了全家人被杀的消息,内心经受着巨大的煎熬,在投降和殉节之间不停摇摆。在一定程度上,李陵所面对的身份危机正是中岛敦曾产生的身份危机的投射。李陵在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留在匈奴也表明了中岛敦对自由意志的尊重。而苏武这一对祖国故土怀着深切思念与强烈热爱的文人形象就是中岛敦理想的化身,所以在小说当中,中岛敦对苏武无论遭遇怎样的苦难都要返回故土的气节进行了极高的褒扬。
在这3部作品的人物身上,中岛敦寄托了他复杂的思想感情。其中既有他对战争的不满与排斥、对文学纯粹性的坚持,又有他对生存意义的追问、对自我身份的追寻。因此,尽管这些文人形象都来自于中国古代传统文学作品,但他们身上蕴含着的深刻内涵却是中岛敦基于本人的经历凝结出来的。
四、 结 语
一个国家的文化影响力与这个国家的国际影响力息息相关,这一点在日本作家对待中国文化的态度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如果不是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觉醒与奋斗,那么近代被侵略、被压迫的残酷历史必然会使得中国在文化上丧失话语权,中国五千年的灿烂文明也必然因此而蒙尘[8]。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中岛敦仍坚持自己文学独立性的思想主张,尽可能以公正的态度审视中国文化,创作了许多饱含着中国元素的“翻案小说”,从他身上可以看出“艺术抵抗派”作家身为知识分子的良知。
尽管生前寂寂无名,但是作为一颗文学明珠,中岛敦的文学成就还是在岁月的洗礼中逐渐得到了文学界的普遍认同。在这些“翻案小说”里,他以自己独特的体验与思想塑造了一系列中国文人形象。在这些中国文人身上,凝聚着中岛敦对自我身份的不断确定、对战时社会的深刻反思和对人生理想的不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