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吉利国王表文译文中的叙事建构
2021-11-29杨慧芸
杨慧芸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1792 年,马戛尔尼率领使团访问中国,借为乾隆“贺寿”之名,企图进一步打开中英贸易大门。而处于清王朝时期的中国正以“天朝上国”“世界的中心”自居,拒绝与英国建立外交关系。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是中英外交史上的重要事件之一,此次访华的失败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中英两国的矛盾,为鸦片战争埋下了祸根。英王乔治三世致乾隆皇帝信是此次使团访华的重要文件,而其译文未能如实反映英国的意图,甚至通过译文的重构,表达出了“进贡”的意味,将本是平等的“国书”篡译成了上书的“表文”(杨明星,张 琰2020)。王辉(2009)认为该译文“荒腔走板”,既背叛了乔治三世,使他威风扫地;又愚弄了乾隆皇帝,让他陶醉在万国来朝的假象中,错失了认识世界的良机。已有不少研究从不同角度讨论该信件的翻译问题(王宏志,2009,2013;王辉,2009;刘黎,2016;廖迅乔,2019),但是未有研究对翻译叙事的进行专门的讨论,因此,本文将分析该信件译文的叙事构建,为研究清朝外交文献的翻译提供新视角和探索翻译与社会的相互作用。
一、信件原文与“表文”“国书”
信件英文原文为 Letter from King George Ⅲ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Morse,1926),中方军机处组织人员翻译的译文中为“英吉利国王表文译文”(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1996),也有研究称之为“英王乔治三世致乾隆皇帝的国书”,但“国书”是现代外交上的概念,在当时该词还未发明,部分学者将其称为“国书”是为了方便其研究。便于区分,本文将原文称为“信件”,译文称为“表文”。清宫档案中的文字是繁体字,便于理解,本文将繁体转换成简体。
二、表文的叙事建构
Mona Baker(2006)认为,译者不仅仅是翻译任务的被动接受者,在翻译文本和话语的过程中,译者有意无意地参与了对社会现实的建构、磋商或质疑。她提出四种调整原文叙事的策略,即时空构建、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标示式建构、对人物事件重新定位。下文将从这四个方面对表文译文的叙事重构进行分析。
(一)时空构建
时空构建是指将源文本置于另一个时空语境中,尽管新语境可能与这个文本原来所处的时空语境迥异,但新的语境将使文本的叙事更加凸显,译者并以此引导读者将它和现实生活中的叙事联系起来。这份信件的读者是乾隆,在天朝话语体系中,写给皇帝的信只能是“表”或者“奏”(王辉,2009),译文把预示着双方地位平等的“信(letter)”改写成“表文”,以符合礼制,表现出对封建皇权的尊重。可以说,“国书”变“表文”正式构建现实的结果,表文按照中国官方文书的形式,文字纵向从右到左排列,“大皇帝”“中国”这样的字眼无论是否出现在开头都置于定格。在信件开头也遵循了表文的格式,如英王的问候“sendth greeting”译成了“恭惟”,把英王矜持地向中国皇帝“致以问候”变成了毕恭毕敬地向大皇帝“奏事”(王辉,2009)。此外,表文的行文风格多处表现出英国恭恭敬敬想“输诚”“进贡”的态度,又如:for extending the bounds of friendship and benevolence,and for proposing to communicate and receive those benefits which must from an unreserved and amicable intercourse...(Morse,1926).
得与中国大皇帝进献表贡,盼望得些好处(一史馆,1996)。
原文是表达英国与中国建立友好的关系,促进交流,双方得益,而译文则变成了英国与中国建立联系是为了“得到些好处”,译文大大贬低了英国的形象,这与原文是不符的。
该表文并未用文言写成,反而是通篇白话,甚至有些语句读起来并不通顺,似乎少了些官方文件的味道。计秋枫(2008)推测,把表文的平行语气改成属国语气是译者的心理因素所致,对强盛、专制的大清王朝和乾隆皇帝的敬畏和惧怕之情。虽然白话格式并不符合封建士大夫惯用的文体,但在内容上迎合了官僚阶层的期待,即构建了英国承认自己是“天朝上国”且英国此次派遣使团来“进贡”的叙事。
(二)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
文本素材的择性建构主要是通过省略和增加某些内容以达到压制、突出或阐释源语文本中的某些方面。信件中用了大量文字描述了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的爵位、功绩,以此突出使者身份的重要性,希望中方重视,但是在表文中遭到了大量的省略以及改写,使者的身份地位远不如原文所描述的那样重要。如:We have fixed upon Our right trusty and well-beloved Cousin and Counsellor the Right Honorable George Lord Viscount Macartney,Baron of Lissanoure and one of Our most honorable Privy Council of Our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Knight of the most honorable order of the Bath and of the most ancient and royal order of the White Eagle,and Fellow of Our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for the promotion of natural knowledge,a Nobleman of high rank and quality,of great virtue,wisdom and ability,who has filled many important offices in the State of trust and honor,has already worthily represented Our Person in an Embassy to the Court of Russia,and has governed with mildness,justice and success,several of Our most considerable possession in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Parts of the World,and appointed to the Government General of Bengal (Morse,1926).
故此我所派的热沃尔日吗哩格德呢公哩萨诺吧咙,是本国王的亲戚,忠信良善,议国事的大臣,身上带的两个恩典的凭据,从许多博学人里挑出来一个大博学的人。他从前办过多少大事,又到俄罗斯国出过差,又管过多少地方办事,又到过小西洋本噶拉等处属国地方料理过事情。这就是此次派的正贡使,到大皇帝驾前办事。(一史馆,1996)
对照信件和表文,可以看出表文的内容是选译的,以及在一些用词上削弱了信件用词的效力,把马戛尔尼从一个具有荣誉、权力、资源和学识的外交权臣转变为无足重轻的“差役”。(廖迅乔,2019)。信件中多次使用的“most(H)honorable”来修饰身份名称、机构名称,在表文中均被删除,仅表达出大概意思,且用词并不能体现马戛尔尼身份的高贵及重要。如爵位名称“Baron of Lissanoure”采用音译,不熟知英文的人根本不知“吗哩格德呢 ”的意义。此外,马戛尔尼还任职于代表王权的最高行政机关Private Council,是伦敦皇家学会会员(Fellow of Our Royal Society of London),这两个体现身份地位的机构没有出现在表文中,大大削弱了马戛尔尼身份和地位的重要性,作为“well-beloved Cousin”“Counsellor”“a Nobleman of high rank...”在表文中仅仅是“国王的亲戚”“议国事的大臣”“一个大博学的人”。信件还描述了马戛尔尼出色的外交能力,被授予巴斯骑士勋章(the most honorable order of the Bath)和白鹰骑士勋章(the most ancient and royal order of the White Eagle)以及夸耀了其在俄罗斯出使期间的成就和孟加拉国出任的高职,在表文中却称为了一个“料理事务”、无足轻重的“差使”。
(三)标示式建构
标示式建构是指使用词汇、用语或短语来识别人物、地点、群体、事件以及叙事中的其他关键元素,“命名”是有力的建构手段之一。信件标题译为“表文”,就已表达出中方把英国置于低一级的地位。Bake(2006)指出,通过标题的翻译重新构建叙事通常还伴随着文本内部的细微改动,以配合新标题的叙事立场,因此,在“表文”的标题之下,文章结构、文体风格也遵循着表文的格式。第一档案馆的资料显示,表文的文字遵循了官方文件纵向从左往右的传统排列形式。内容上,使用了很多带有中国封建色彩的词句,凸显“表文”的特征,“大皇帝”“圣功威德”“大臣”“贡使”“大皇帝万万岁,应坐殿万万年”“求大皇帝见他/加恩”。对于英国人的称呼的汉字加了口字旁,充满了鄙视和轻蔑。此外,对于英王对自身的夸耀,译文中简单带过,用词远不如原文严谨,而对于自身的夸奖,译文并不担心“言过其实”,如“大皇帝圣功威德”“他们都好仗着鸿富承受厚恩”等等。
(四)对人物事件的重新定位
译者可以通过精心的安排参与者之间的社会/政治关系,积极参与当前叙事的重新建构,表文重新定位了马戛尔尼的身份以及英国与中国的地位关系。以乾隆皇帝为代表的清政府一开始就将英国视为远夷藩属,将英使团访华视为输诚向化的纳贡事件(刘黎,2016)。因此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的使者身份在表文里便成了“正/副贡使”“差使”,表文中体现了对中国的极大奉承,如中国君主是“大皇帝”,而对于英王自身的称呼,则是直呼其名“热沃而日”,英国更是被“自称”为“大红毛国”,表现出这位蛮夷之君的乖巧和恭顺(王辉,2009)。此外,信中要求对在中国从法律规章层面(under such laws and regulations)给英国商人行方便,如提供安全住所(secure residence)、开放的市场(a fair access to Your Market),保护英国商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their lives and properties shall be safe under Your Imperial protection),句子的语气近乎命令、要求(You will be pleased to allow...),表文中只用了“求大皇帝佳恩,他们都好仗着鸿福承受厚恩”带过,没有提到信件中的具体要求,而且语气也发生了转换,把“要求”变成了“乞求”,把英方处于下属的地位。
三、结语
综上,表文从四个方面颠覆了信件原文的叙事,把建立商业联系构建成了进贡事件,损害了信件想要传达的交际信息,可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翻译,此次使团访华过程中,还有其他文件的翻译,如礼仪照会、乾隆致英王敕谕等等,双方的译员都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在翻译中作了手脚。刘黎(2015)表示,中英双方的译员行为远超过普通外交翻译的工作范畴,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甚至改变了历史的进程。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以失败告终,英国而后再派阿美士德访华,同样寻求贸易合作且失败而归,后来就发生了鸦片贸易及战争。对于中国来说,拒绝与英国建立外交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自身,避免过早沦为殖民地的命运,但是也错失了与世界交流的机会,沉浸“天朝上国”的幻影之中,把正在经历工业革命洗礼而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国继续当作微不足道的“荒蛮”番邦对待,全然不觉察英国不断膨胀的侵略意向(计秋枫,2008),最终无法逃过以英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以战争的方式打开中国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