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列宁“遗嘱”引发的党内斗争看早期苏共党内制度建设的缺陷
——兼对苏联解体30周年的反思
2021-11-29冯华南
冯华南
(中国人民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872)
1991年苏共亡党、苏联解体给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带来沉重打击,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纷纷转轨,“历史终结论”甚嚣尘上。30年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蓬勃发展,在粉碎“历史终结论”的过程中迎来了建党百年华诞。同样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为何中苏两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十月革命的风吹进来了,但我们党最终也没有成为一个苏联式的党。冷战结束后,苏联解体、东欧剧变,我们仍然走自己的路,所以我们才有今天。”①习近平:《中国共产党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求是》2020年第14期,第4-17页。可见,党的建设是中苏两国社会主义事业命运迥异的关键因素。在苏联解体30周年之际,本文尝试从列宁“遗嘱”引发的党内斗争这一细微角度切入,窥视这一时期苏共党内政治生态状况,总结早期苏共党内制度建设的经验教训,为当代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的制度建设提供些许警示。
一、列宁“遗嘱”的诞生过程与主要内容
本文所指列宁“遗嘱”主要包括《给代表大会的信》(以下简称“《信》”)和《我们怎样改组工农检察院》(以下简称“《改组》”)。前者是列宁计划在自己逝世后再由亲属提交给中央委员会,是真正意义上的“遗嘱”,后者是对前者的补充发挥。由于二者内容上联系十分紧密,所以将两篇文章放在一起考察。“遗嘱”引发的党内斗争在表面上主要围绕“遗嘱”的发表问题而展开,实际矛盾则是党内最高权力的归属问题。“遗嘱”的发表之所以会对党内最高权力的归属产生影响,原因在于“遗嘱”的内容涉及列宁对几位党内重要领导人的评价和对党内潜在问题的揭露。因此,本节将首先简要叙述列宁“遗嘱”的口授过程和主要内容,再于后文对“遗嘱”引发的党内斗争进行深入分析。
1922年5月下旬,列宁突发中风,经过疗养后逐渐好转,一度恢复工作。12月16日,列宁再次中风,情况恶化,右肢丧失活动能力。也许列宁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决定通过口授,将十月革命后五年来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的总结和思考记录下来,为苏维埃俄国奉献最后的精力和智慧。《信》是这些口授记录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它不仅要“对我们的政治制度作一系列的变动”,而且反映了列宁“最重要的一些想法”。①《列宁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1页,第380页。《改组》是列宁打算向俄共(布)第十二次代表大会提交的建议,在内容上对《信》一文进行了发挥和补充。
(一)《给代表大会的信》的口授经过与主要内容
《信》的口授经过比较复杂,分五次完成。第一次为1922年12月23日,主要内容是把中央委员人数增加到几十人甚至100人,在一定条件下赋予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决定以立法的性质。第二次为1922年12月24-25日,指出中央委员会的稳定关键在于斯大林和托洛茨基,对斯大林、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和皮达可夫的个人特性作了点评。第三次为1922年12月26日,指出斯大林过于粗暴的性格特点不适合担任党的总书记,建议将其撤换。第四次为1922年12月29日,建议新增加的中央委员要以工人为主,对工人中央委员的选拔标准提出要求。第五次为1923年1月4日,建议用高度熟练的专家充实工农检察院,规定工农检察院的人数不超过400-500人。其中,第一次、第二次、第四次的记录人为当时的值班秘书玛•阿•沃洛季切娃,第三次和第五次的记录人为另一位值班秘书莉•亚•福季耶娃。
(二)《我们怎样改组工农检察院》的口授经过和主要内容
《改组》一文也是分多次口授完成。不同的是,这份札记的口授时间比较连续,内容比较统一,条理更加清晰。列宁于1923年1月初开始准备撰述这篇札记,于1月9日和13日口授该文初稿,又于1月19日、20日、22日、23日,通过口授对初稿进行了修改和定稿。
《改组》主要是继续阐述如何调整工农检察院:一是将中央监察委员会与中央全会结合,变成党的最高代表会议;二是缩减工农检察院的人员规模,将职能重复的机构精简合并;三是从工农中选拔一定比例的中央监察委员,巩固工农联盟,加强群众联系。值得注意的是,列宁在这篇文章中再次指出中央委员会内部存在分裂的危险,而他所计划的一系列改革“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我们中央委员会里纯粹个人因素和偶然状况的影响会减少,从而分裂的危险也会减少”②《列宁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1页,第380页。。
总之,在这两篇文章中,列宁反复强调当前的中央委员会内部可能存在分裂的风险,他所提出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为了消弭这种风险。可是,当《改组》一文在《真理报》上发表时,中央委员会同时给各省委、州委发出专门信件,声明党内不存在分裂的风险,列宁只是在陈述一种未来的潜在可能。③下文将对中央委员会否认存在分裂危险的集体声明及过程进行详述。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6-237页。列宁的判断与中央委员会的声明之所以矛盾,一方面是因为二者的立场不同,列宁是在生命末期对党的未来进行思考,所以他必须用最凌厉的话语来指出问题,以警醒党内同志,而中央委员会则是担忧列宁的文章会导致全党人心不稳,所以发出专门信件予以否认。另一方面,中央委员会的成员也担心党内分裂的说法会引起中央委员会内部的人员变动,影响当前的党内政治格局。事实上,当时的俄共(布)中央委员会内部是否如列宁所说存在分裂的风险,仔细考察列宁“遗嘱”的公布过程就可以得出结论。
二、列宁“遗嘱”的公布及其背后的党内斗争
《信》和《改组》在内容上有着紧密的联系,却没有在同一时期向全党公布。前者全文直到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才向全党公开,后者在1924年1月24日的政治局会议上经过激烈争论,终于在第二天的《真理报》上发表。两篇文章的口授和公布过程都伴随着激烈的党内斗争,下文将分别叙述,并加以分析。
(一)《给代表大会的信》的公布经过与插曲
我们先对《信》的公布过程做一个概括和梳理。1922年12月23日,《信》的第一部分送达斯大林。1924年5月18日,克鲁普斯卡娅将《信》的其它部分(包括1922年12月24-25日和1923年1月4日的札记)移交中央委员会。5月21日,根据中央全会和党的第十三次代表大会主席团的决定,向各代表团宣读了《信》的内容,但这些文件不得复制。1927年12月,《信》(1922年12月24-25日和1923年1月4日的札记)作为附录收入联共(布)第十五次代表大会的记录,同时把这些札记和列宁关于党内问题的其他信件在《列宁文集》中发表。然而,当时这些内容并没有在《列宁文集》或其他出版物中发表,只是刊载在联共(布)第十五次代表大会第30号公报上。1956年,《信》及列宁的其他书信在联共(布)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予以公布,并分发给各级党组织,在当年《共产党人》杂志第9期上发表,还出版了单行本,最后收入《列宁全集》俄文第4版第36卷。①《列宁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80-581页,第471页。
在列宁口授《信》之前,斯大林与列宁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之间曾发生过摩擦。1922年12月期间,列宁病情不断恶化。鉴于列宁病情严峻,而他本人又极热衷于工作,为此俄共(布)中央全会决定责成斯大林个人负责断绝列宁同工作人员之间的个人联系以及信件往来。②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2页,第288页。12月21日,列宁在医生允许下向托洛茨基口授了一封关于对外贸易垄断问题的短信,由克鲁普斯卡娅记录。斯大林得知此事后,在电话里辱骂了克鲁普斯卡娅,甚至威胁要将此事诉诸监察委员会,使克鲁普斯卡娅精神受到很大刺激。23日,克鲁普斯卡娅给加米涅夫写信,控诉斯大林的粗暴无礼,表示自己清楚什么可以跟列宁讲,什么不可以跟列宁讲,请中央委员会保护她的私人生活免遭干涉、辱骂和威胁。③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5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490页。列宁直到1923年3月5日才知晓此事,大为恼怒,要求斯大林收回他的话并向克鲁普斯卡娅道歉,否则将与他断绝关系。斯大林为克鲁普斯卡娅帮助列宁写信而动怒显得并不正常,因为根据这段时间的秘书值班日志来看,福季耶娃、沃洛季切娃等人也都帮助列宁联系过其他中央委员,更何况克鲁普斯卡娅也得到了医生的准许。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克鲁普斯卡娅不在斯大林的权力控制范围内,至少她不会像值班秘书一样向斯大林报告列宁的行动。这件插曲表明政治局授予斯大林的控制列宁政治活动的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他获悉党内政治风向和限制列宁与外界政治通信的手段。
毫不意外,斯大林在第一时间通过值班秘书的汇报获知了《信》的第一部分内容。12月24日,第二次口授结束后,列宁向沃洛季切娃嘱咐,要把口授的内容当作绝密文件保管。④《列宁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80-581页,第471页。言下之意是指在未经其允许的情况下,不能将口授记录交给任何人。而列宁之所以在这次口授后特意叮嘱秘书保密,很可能是因为得知秘书将口授记录汇报给斯大林。12月24日,医生们在观察过列宁的病情后,同斯大林、布哈林和加米涅夫商议决定:(1)允许列宁每天口授5-10分钟,但不能具有通信性质,而且列宁不要期待得到答复,不能会客;(2)禁止任何人将政治方面的消息告诉列宁,以免给他提供思考的机会,引起焦虑。⑤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2页,第288页。此举虽说是为列宁的健康着想,但也在客观上进一步限制了列宁参与政治生活,使其处于政治隔离状态。此外,部分中央委员也在斯大林之后获知了《信》的部分内容。当时除了斯大林,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奥尔忠尼启则和托洛茨基也看过了《信》的第一部分,以及1923年1月4日对1922年12月24日口授内容的补充部分。①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13页,第236页,第237页。列宁的想法与行动总是被第一时间传递给中央委员会,连医生都知道他想做什么,这让列宁觉得“不是医生们给中央委员会指示,而是中央委员会给医生们下指令”②《列宁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83页。。
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曾于1926年主张公布列宁的《信》一文。1926年,李可夫提议将列宁在1917年批评季加二人公开反对武装起义的信件向中央委员会和中央监察委员会的委员们分发,但政治局决定只把这封信分发给中央委员,且要求阅后即交回书记处,不得复印。对此,季加二人向中央政治局致信,一方面谴责这种行为,为自己辩解;另一方面要求将列宁的《信》和关于民族问题的文章也予以公布。③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7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74-376页。事实上,李可夫突然要求公布列宁九年前的信件,是斯大林在党内斗争中击败托洛茨基之后,开始将矛头对准季加二人的迹象。而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要求公开列宁的《信》等文章,也同斯大林一样,是将列宁信件当作党内斗争的工具,想要利用列宁对斯大林的批评来制衡他。
从《信》的公布经过来看,不仅列宁防止党内分裂,加强党内团结的希望落空了,而且本意是用来维护党内团结的“遗嘱”也成为党内斗争的工具。列宁在党内的特殊地位和最高权威,为《信》赋予了“政治遗嘱”的性质和色彩,使得这封给俄共(布)第十二次代表大会的信久久不敢公布。“遗嘱”失效的根本原因在于,列宁在《信》中对几位党内重要领导人的评价,以及调整人事以规避党内分裂风险的建议,仍局限于“人治”的窠臼,没有从制度上给出解决办法。斯大林当时不仅是书记处总书记,还身兼政治局委员和组织局委员,本身就负责党内人事工作,不可能主动落实不利于自身的人事调整建议。列宁在《信》中建议从工人和农民中选拔一些人担任中央委员,结果斯大林在实际执行中提拔的是同地方有密切联系的干部,实际上是将地方上的自己人输入中央委员会,用来增强自身势力。④郑异凡:《新经济政策的俄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2-264页。当然,此时列宁已经病入膏肓,有心无力,我们也不能对其过分苛求。
(二)《我们怎样改组工农检察院》发表前后的争论与调查
相比于《信》,《改组》一文的公布在时间上要快很多。这篇文章于1923年1月23日完成最后的修改和定稿后,其中一份稿子交给玛丽亚•伊利尼奇娜,准备供《真理报》发表。但文章在送到《真理报》编辑部后,并没有马上发表。24日,政治局就是否发表以及如何发表这篇文章进行了讨论,最终决定在25日的《真理报》上发表此文,同时决定向各党组织发出专门信件,对列宁这篇文章作出解释。信件由托洛茨基于1月23日起草,在中央政治局和组织局的所有成员签名后下发。《改组》发表9个月之后,围绕这篇文章的党内斗争就爆发了。
1923年1月27日,也就是《改组》发表后的第三天,俄共(布)中央政治局和组织局给各省委、州委发出专门信件。信中提到:“地方上的同志很可能会把列宁同志的这篇文章解释成这样,即最近中央委员会内部隐藏着某种分裂的倾向,而且正是这一情况促使列宁同志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那些组织建议。为了避免可能得出这种完全不符合实际情况的结论,政治局和组织局认为必须把列宁同志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通告各省委。”⑤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13页,第236页,第237页。信件表示列宁在《改组》中提出的问题和建议并不意味着中央委员会内部出现了分裂危机,“而是列宁同志对党在当前历史阶段所面临困难的一般考虑”⑥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13页,第236页,第237页。。言外之意是,列宁由于病休,对当前中央委员会的内部情况并不了解,他讨论的是如何预防可能在未来出现的危险,现在的中央委员会内部仍团结一致。然而当年10月,联共(布)党内就爆发了围绕党内民主和国家状况问题的大争论,党内分歧严重。
1923年10月23日,托洛茨基就党内分歧给俄共(布)中央委员会和中央监察委员会写了一封信,指责政治局没有按照列宁的意愿改组工农检察院和中央监察委员会,其中涉及《改组》一文的发表经过。根据托洛茨基的陈述,当时斯大林、布哈林、莫洛托夫、古比雪夫、李可夫、加里宁等政治局委员都反对发表列宁的这篇文章,古比雪夫甚至提出可以给列宁印一份《真理报》专页,既能安抚列宁,也能向全党隐瞒这篇文章。只有托洛茨基和加米涅夫坚持发表。托洛茨基还暗示列宁对工农检察院的批评和不满是针对斯大林的,因为斯大林当时负责管理工农检察院和民族事务。①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而中央政治局的答复却说托洛茨基是“恶意造谣”,是在试图营造一种在其努力下《改组》一文才得以发表的假象。政治局声称,他们在明确列宁的文章是写给党中央委员会的,且列宁本人强烈要求发表后,便立即决定尽快发表,恰恰是托洛茨基在几个月后违背列宁的意愿,试图在党内建立两个中央(中央委员会和党总委员会)。②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此后,莫斯科哈莫夫尼基区党代表会议组成核查列宁《改组》一文处理经过的委员会,对这一事件展开调查。
1924年1月10日,核查委员会对参加了1923年1月24日政治局讨论会议的萨普龙诺夫进行调查。萨普龙诺夫表示,当时文章先送到《真理报》编辑部,布哈林反对发表。之后拿到政治局会议上讨论,多数人赞成不发表此篇文章,而托洛茨基坚决主张发表,加米涅夫则是在开会时迟到了。当时,古比雪夫的确说了可以为列宁印一张《真理报》专页,但他不是在政治局会议上正式提出的,而是在会前私下议论时提的。加米涅夫到会后支持托洛茨基的意见。③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古比雪夫本人在给核查委员会的回信中声称,政治局委员及其他与会者没有一个人反对发表列宁的文章,而是讨论了何时发表及怎样发表的问题,比如是作为社论发表还是以普通文章的形式发表,是否对文章作些说明等。最终政治局决定立即发表列宁的文章,并向各党组织发出专门信件。他的确提过为列宁单独印一份《真理报》专页,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接受了列宁的思想。古比雪夫认为托洛茨基攻击他是为了党内斗争的需要。④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斯大林在给核查委员会的回信中与古比雪夫的说法基本相同,他认为托洛茨基和萨普龙诺夫现在重提此事是由于党内激烈斗争造成的派别分歧。⑤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
值得一提的是,1924年12月24日和27日,雅罗斯拉夫斯基两次回忆他最后一次会见列宁的情况,⑥这次会见发生在1922年12月14日。其中提到列宁与托洛茨基的关系问题。雅罗斯拉夫斯基对列宁说起他与阿韦尔巴赫的一次交谈,当时阿韦尔巴赫说:“托洛茨基要他相信,列宁逝世后,惟有他托洛茨基才是彻底推行列宁主义路线、反对反列宁主义中央的。”⑦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而雅罗斯拉夫斯基表示在他本人的观察中,列宁并没有将托洛茨基当作主要依靠力量,反而表达过对托洛茨基的极端不满。⑧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他认为列宁将托洛茨基看作是一个前孟什维克,所以绝不会跟他结成巩固的联盟。⑨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39-241页,第242-243页,第244-249页,第253-256页,第257-259页,第261页,第260-263页,第264-266页。
从围绕《改组》一文的争论和调查来看,联共(布)中央并没有真正落实列宁改组工农检察院的建议,而托洛茨基重提《改组》一文至少包含了两个目的:一是斥责中央在执行列宁遗志时打了折扣,二是借此事攻击斯大林。从雅罗斯拉夫斯基的回忆来看,托洛茨基在列宁病重时已经开始在党内进行派别活动,尝试树立自身是列宁继承人的形象。可见,在托洛茨基与斯大林之间,二者对党内最高权力的争夺从列宁病重时已经日益显化,重提《改组》一文也是为了在党内斗争中取得优势。
三、对早期苏共党内政治生态恶化的反思
这一时期的俄共(布)党内政治生态的混乱恰恰反映出早期苏共党内存在的制度性缺陷。导致早期苏共党内政治生态恶化的原因不仅仅是几个领导人之间的政治斗争,更重要的是缺乏系统性机制来形塑和规范党内政治生态。反思早期苏共党内政治生态的恶化原因,当代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需要加强以下三个方面的党内机制建设。
(一)建立健全的党内最高权力继承机制
任何一个政治共同体,都无法回避领导核心代际更替所引发的权力继承问题。列宁的离世不仅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重大损失,同时也为俄共(布)以及各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留下了一个政治难题,即如何解决党内最高权力的继承问题。托洛茨基与斯大林等人之所以不断地围绕列宁“遗嘱”大做文章,其深层目的在于试图利用列宁的政治权威,在党内政治核心处于真空状态期间,通过“遗嘱”问题来打击竞争对手,吸纳列宁逝世所释放的政治权力。为此引发了激烈的党内斗争。斗争双方都将列宁“遗嘱”当作斗争武器,竭力营造自身是列宁的指定继承人的党内形象,甚至将列宁的亲属当作斗争工具。列宁的妹妹乌里扬诺娃在其私人信件中自述,曾在1926年7月举行的联共(布)中央委员会和中央监察委员联席全会上,替斯大林作了“伪证”。当时乌里扬诺娃在给联席全会主席团的声明中称列宁和斯大林的关系“十分感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是,而且一直是最亲密的、同志式的关系”,绝不像少数反对派所说的列宁在生命末期同斯大林断绝了关系。①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67-269页,第270-277页。在乌里扬诺娃逝世后发现的私人信件中,她承认1926年7月的那份声明是应斯大林和布哈林的要求写的,“目的是为斯大林说几句话,免得他受反对派攻击”。在乌里扬诺娃的实际观察中,托洛茨基和斯大林都是把个人的事置于事业利益之上的人,但列宁重视他们的才能,利用自己的威望遏制着两人之间的冲突。②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67-269页,第270-277页。乌里扬诺娃的陈述揭露了联共(布)党内斗争的乱象。此外,一种健全的党内最高权力继承机制,同时也是党的最高领导人选拔机制。它不仅可以保证权力核心有序更替,保持一种良好的党内政治生态,而且能够选拔出真正代表党和人民利益的领导者,避免党内恶性竞争。那么,如何建立一个健全的党内最高权力继承机制?根据苏共的经验教训来看,首先,党的最高领导人必须由公开透明的党内选举产生,向党的代表大会负责。其次,还要建立配套的监督和制约机制,党的最高领导人行使最高权力必须受到集体监督和制度制约,保障集体领导,防止个人专权。再次,要处理好党政关系、党群关系。从权力根源处着手,在党领导政府、群众的大前提下,适度强化国家和社会的自主性,从而形成有效的外部制约,防止个别领导人的权力膨胀。最后,还要改革党内干部制度,建立一个具有流动性、竞争性和人民性的干部制度。斯大林个人专权的形成离不开他对苏共干部的全面控制,而控制工具就是以普遍任命和终身制为特征的“官员等级名录制”干部任用制度。在这一制度下,形成了一个服务于上级而不是服务于人民的官僚特权阶层,他们共同维护了个别领导人的专权行为。
(二)建立有效的党内矛盾处理化解机制
苏联是共产党一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苏共作为执政党,是国家的政治主体和社会的阶级化身。苏共的党内政治生态,在一定意义上决定着国家和社会的秩序与活力。如何处理和化解党内矛盾,又形塑着党内政治生态。因此,一个有效的党内矛盾处理化解机制是构建健康有序的党内政治生态的关键因素,也是稳定国家秩序、激发社会活力的内在动力。令人遗憾的是,苏共并没有建立起这样一个机制。列宁在世时,面对党内争论,他通常采取理论说服的方式来求同存异;面对党内冲突,他依靠其强大的政治权威来平衡各方力量。总之,列宁处理和化解党内矛盾主要是依靠个人的能力和权威,而不是依靠党内制度规范。因此,当列宁病重乃至离世,党内就失去了居中调停的核心人物,过去长期积累的党内矛盾就会集中爆发。列宁“遗嘱”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党内斗争的引子,也是因为列宁逝世后“遗嘱”便成了暂时的政治象征,代表着列宁的意志,能够影响党内矛盾双方的力量平衡。列宁“遗嘱”中提到要增加中央委员会人数,吸收一定的工人和农民加入中央委员会,目的是为了改造当前机关存在的官僚主义作风,增强中央委员会的稳定性。1923年1月29日,书记处便按照列宁的意愿提出了将中央委员会的组成扩大到50人的具体设想。③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5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463-465页。当时作为书记处总书记的斯大林在1922年12月23日便看到了《给代表大会的信》的第一部分,获知了列宁的想法。结果,斯大林利用自身掌握政治局和组织局的职务便利,在增加中央委员会成员的过程中吸收了大量亲信,在中央委员会中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借此加强自身力量,谋求党内斗争的胜利。这种解决党内矛盾的手段,实际上属于拉帮结派,本质上是强力压服,完全与列宁的作风相悖。而之所以不同的领导人能够按照自身的个性来解决党内矛盾,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党内缺乏一种有效的党内矛盾处理化解机制。由于缺乏制度性机制,使得处理党内矛盾的形式逐渐失控,严重破坏了苏共的党内政治生态。到了斯大林统治时期,甚至直接通过肉体消灭的方式来解决党内矛盾。在一党专政的国家,缺乏处理和化解党内矛盾的机制,不仅会导致党的分裂,而且当斗争一方利用强力获得胜利后,便会逐渐习惯于使用强力解决内部矛盾,最终形成一种极度压抑和扭曲的政治生态。建立有效的党内矛盾处理化解机制,一方面要加强党内民主,建立相应的民主决策程序,通过协商的方式消除分歧取得一致;另一方面要设立党内矛盾调解委员会,设置党内斗争红线,坚决禁止采用强力压服的方式解决矛盾。
(三)建立完善的党内决策民主协商机制
党内民主是党的生命,也是党内政治生活积极健康的重要基础。客观地说,苏共的民主建设在理论和现实上是脱节的,尽管列宁认为“无产阶级民主要比任何资产阶级民主更民主千万倍;苏维埃政权比最民主的资产阶级共和国要民主百万倍”①《列宁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06页。,但实际上一直没有建立起系统的民主制度。自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成立至1917年二月革命之前,由于处于沙皇统治下的非法状态,为了保护党的有生力量,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不得不注重集中制,强调党的纪律性和统一性。十月革命后,为了对抗国内外反革命势力,俄共实行军事共产主义政策,强化了高度集中统一的政治体制。随着新经济政策的推行,列宁发现过去偏军事化的党内体制和行政体制已经不再适应此时的经济建设需要,因此他在“遗嘱”中提到了改革党内领导集体和苏维埃行政机关的想法。列宁自革命以来一直注重民主,但是如上文所说,列宁对民主的贯彻是由其个人特性主导的,加上过去几年国家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党内实际上并没有建立完善的民主机制。随着列宁病重,党内的民主作风逐渐削弱。1923年7月,季诺维也夫和布哈林正在基斯洛沃茨克休假,留在莫斯科的政治局委员②此时留在莫斯科的政治局委员只有鲁祖塔克、加米涅夫和斯大林。在未与二人商议的情况下,一方面越过季诺维也夫负责的共产国际,反对德国共产党的游行计划;另一方面,撤销了布哈林负责的《真理报》编辑部中普列奥布拉任斯基的职务,还撤换了编委会。③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05-306页,第307页,第309页,第310-314页。1923年9月,中央全会在未与季诺维也夫和布哈林达成一致的情况下,决定取消中央委员仍在讨论中的撤销组织局的提议,改为把季诺维也夫和托洛茨基选为组织局委员,把布哈林和科罗特科夫选为组织局候补委员。④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05-306页,第307页,第309页,第310-314页。季诺维也夫和布哈林为此大为恼火。布哈林在给加米涅夫的信中称:“如此强行贯彻自己个人的指示真是太不像话了!扬茨⑤指斯大林。最会搞这一套,这个人简直使我无法忍受”,“不能这样摆布人”。⑥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05-306页,第307页,第309页,第310-314页。季诺维也夫更是就民族事务、海峡公约、共产国际等问题,指责斯大林搞“专制统治”,根本没有什么“三驾马车”,有的只是斯大林的“独裁”。⑦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05-306页,第307页,第309页,第310-314页。布哈林和季诺维也夫对斯大林的批评虽然掺杂个人情绪,却深刻凸显了列宁远离政治生活后,党内决策缺乏民主协商过程的不良态势。要纠正这种态势,使党内民主常态化制度化,必须建立完善的党内决策民主协商机制,用制度规范将民主作风融入党内政治生活的全过程。其实,苏共曾经构想过一个较有可行性的民主制度。1921年俄共第十次代表大会通过了实行“工人民主制”的决议,该决议提出:“工人民主制的形式排斥一切委任的制度,它的表现就是从下到上的一切机关都实行普遍选举制、报告制和监督制等等”,要求“对一切最重要的问题,在全党必须遵守的党的决议未经通过以前展开广泛的讨论和争论,充分自由地进行党内批评,集体制定全党性的决议”⑧《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会议汇编》第2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54页,第57页。,还要“使党的舆论对领导机关的工作进行经常的监督,并使领导机关和全党之间保持固定的切实的联系,有关的党委员会不仅要向上级组织,而且要向下级组织经常报告工作”⑨《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会议汇编》第2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54页,第57页。。遗憾的是,“工人民主制”的决议最终被束之高阁,没有落实。
四、余论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九次提到“以史为鉴、开创未来”,表明历史是人类最好的教科书,中国共产党要善于学习历史中的经验教训。苏共的兴亡史更是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苏共败亡、苏联解体的根本原因是思想上放弃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指导地位,政治上放弃了共产党的执政地位,组织上以戈尔巴乔夫为首的领导集团背叛了马克思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制度上高度集权而又缺乏约束的政治体制逐渐僵化丧失活力。在这些宏大因素之下,还有更多的细节值得我们挖掘。列宁“遗嘱”引发的党内斗争就是缺乏完善的党内制度的背景下苏共党内政治生态恶化的一个缩影,反映了苏共长期没有解决的一个党内问题。治国必先治党,而要搞好党的建设,必须建立起完善的制度规范。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党历经千锤百炼而朝气蓬勃,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始终坚持党要管党、全面从严治党。”①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2021-07/15/c_1127658385.htm。坚持推进全面从严治党,必须要把思想建党和制度治党紧密结合,思想是软约束,制度是硬约束。只有建立正确科学的制度,才能从根本上保障党内政治生态风清气正,提高党内政治生活的政治性、原则性、战斗性。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以党章为根本遵循,在党内民主、党内纪律、党内监督、党内选举、党内惩处等方面不断丰富和完善规章制度,使党内政治生活做到有制可循、有规可依。坚决杜绝党内恶性竞争,破除在党内搞小团体、小山头、拉帮结派等不正之风,全面净化党内政治生态,保障全党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紧紧团结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总而言之,充分吸取苏共亡党的惨痛教训,将制度建设贯穿于党的各项建设之中,是永葆党的先进性和纯洁性的必然要求,也是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制度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