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视觉艺术中的技术之躯*
——以奥兰为例
2021-11-29夏航
夏 航
(闽南师范大学 艺术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后现代社会中,身体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一个消费符号,它的意义是不确定的、无限可变的。作为发达工业生产链条中的一环,由美丽身体形成的各类身体产业蓬勃发展。有关于身体的实践活动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构成,而关于身体的理论探究也更加趋于多层次、多维度、多相面地展开着。从实践到理论,身体已经历了一个完美的闭环运动。其间,演绎完美身体的后现代理论和流行话语,不仅用“塑造的身体”轻轻抹去了女性的身体差异,更以“雕刻的身体”打破了女性的社会差异——美丽成为女性跨越种族、文化、阶层、经济地位的共性表达。“消费社会中的文化是身体文化,消费文化中的经济是身体经济,而消费社会中的美学是身体美学。”[1]27大众传媒对身体的兴趣日趋浓烈,电视、报纸、杂志、互联网上都充斥着千姿百态的身体图示,化妆品、减肥药、整容术等为大众提供年轻、美貌、性感的服务。身体的消费价值已经成为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的中心。由此,苏珊·波尔多提出了以麦当娜为代表的后现代文化的“物质女孩”的说法,指出明星的宣传效应促进了以身体建构为核心的商业消费模式,它包括抽脂、丰胸、植发、面部重塑等整形手术以及瘦身锻炼、化妆术、牙齿矫正、美发、美甲等等美体塑形手段,通过广告宣传演示着“可塑性”的身体范式。
一、身体的形塑建构
在聚焦身体之美的当下,人们对肥胖的恐惧与由此引发的焦虑如此强烈。人们急于实现身份的认同,缓解永无止境的欲望带来的焦虑。“焦虑打击我们自己的内在核心:它是我们自身存在受到威胁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东西。”[2]25消费社会的文化观念对个体欲求的训导,使身体在消费文化中处于核心地位。身体是身份认同的本源,是与世界联系的桥梁,是时间与空间的体现。身体成为同一群体成员之间所共享的符号体系,是获得外部世界的主旨要义,以及将获得的经验传达给其他人的媒介。自我认同的外在表现就是身体消费。身体外貌对个体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它直接参与到建构自我的原则之中。在这个身体消费的语境中,人大部分的需求,无论是爱和归属感的获得,还是尊严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似乎最终都归结为对身体美的追逐。美的身体给个体提供幸福、喜悦和安全的感受,身体成为主体,自我沦为附庸。对身体美的需求已经超越了对食物和繁衍后代的渴望,成为更为基本的需求,如不能满足,人会陷入无安全感、孤独感、被抛弃感甚至罪恶感的深渊。
迄今为止,人的“外部身体”形塑的主要手段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医疗技术介入,另一类是节食和运动。医疗技术介入即当下宣传热门中的“医美”手段,包括手术和药物的使用,如肉毒杆菌毒素、成长激素、减肥药、类固醇增肌等。它们被招募到身体消费的商业活动中,包装偶像明星、树立审美标杆,引诱目标受众投入狂热的身体消费。巨大的商业利润诱惑着人们前赴后继,赶赴这场围绕着身体展开的无边盛宴。它对于当下的影响如此深刻,以至于人们对雕刻、重塑身体所带来的风险和后果视而不见,造成大批技术整容的瘾君子。
节食、健身是现代人关于自身健康与美丽的另一类策略,这是那些保守的、不愿意冒险对身体进行技术整容的人形塑身体的主要方式。“20世纪的世界,节食的社会意义发生了重大转变,身体具有了一种崭新的和社会的个体意义,他成为了一个人健康策略的所在。而消费社会的现在规定饮食的目的在于生产欲望维持生命与促进快感享受,增强性欲而扩大享受范围。”[3]233“过去意识的目的是用来控制精神和灵魂的生活,现在的目的则是为了改变性感和更长寿,与消费主义相关的是人们对身体的审美日渐重视了。”[3]294如何让身体看上去更加完美和性感,符合清瘦骨感的审美要求,当然首要尝试的是节食法。人类对节食的认知,最初受宗教价值观念的影响,如佛教中的“不非时食”戒律,即民间所说的过午不食。这是节制欲望、艰苦修行进行精神提升的一种措施。19世纪以来,随着营养科学的建立,人们开始注重自己的饮食规划,乃是意在减轻身体负担、促进身体健康。而当下,节食则完全去除了宗教和健康两个层面的意义,成为满足求美之心、进行身体形塑的长期手段。健身运动则是身体规划的健康形塑方法,也为现代人所认同和接受。
然而不论是节食还是健身,对于多数人来说不能够快速、直接地变成自我认同的身体,也就是说,人们所追求的青春健美的完美身体是有实现障碍的,身体是被限定的,不能完全按照自我意图被塑造。这样,人们就选择极端的方式——“技术整容”来改变身体,完成自我认同。整形技术,从身体上为自我认同提供手段。身体摆脱了灵魂禁锢、堕落的原罪表征的宗教身份后,转而成为一个随时通过节食和锻炼进行“技术维修”的机器。身体完成了从罪恶之躯到技术之躯的角色转变。
二、技术之躯
随着整形技术的发展,消费文化观念的转变以及大众传媒的介入,身体已经演变成政治活动和文化活动的在场者。在后现代语境下,身体不仅具有物质层面和文化层面的意义,而且还与技术发展形成高度契合的关系。公众对于身体的关注,让技术整容成为时尚的一部分。如何让身体看上去始终青春焕发、性感十足、美丽动人,成为快速形塑身体的手段,甚至出现了极端的选择。“在这个青春苗条、修长、性感的身体被赋予前所未有的价值的时代,象征着自我的正是身体的外部区域或者说表面。”[4]3消费文化中作为符号价值载体的身体,借助科学的进步,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改造和控制。传统中对身体的限制和约束不再有效,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用外部手段管理自己的身体,直至迷失在技术干预之中。从外观上看,消费文化下的身体瓦解了技术与身体的界线,身体按照人们自我认同的方式被规划、篡改。通过技术手段形塑和打磨身体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人们不惜放弃健康,冒着衰萎甚至丧失生命的风险。“整形手术则为个体提供了机会,以更加彻底、更加直接的方式,遵照有关青春活力、女性特质(femininity)、男性特质(masculinity)的具体观念,重新构建自己的身体。”[4]6人们对个体欲望的实现和选择成为可能,利用技术整容随意控制自己的身体的同时,也加剧了身体失控,科学强化了对身体干预的程度,身体变成被控制者。
个体形塑虽然古来有之,不过那是根据社群典礼中的仪式来塑造的,采用装饰、纹饰等手段。现代人对身体的规划和重构是按照个体要求进行的,作为社会的人和个体的人,逃不出被社会规训,被他者目光建构,社会侵入身体、形塑身体、赋予身体以文化含义。在凝视和被凝视中,现代人对于身体的关注和投入史无前例。在这个无限注重身体之美的时代里,自我呈现的欲望,使身体的消费和消费的身体紧密连结在一起。技术整容无所不能及,从面部除皱、局部吸脂、隆鼻、瘦脸到技术剪裁身体:隆胸、接骨、磨骨、器官移植、缩阴术、阴茎填充术、变性手术……人们对身体的改造尺度大到改变先天性别。脂肪、血肉、骨头、器官在身体中或被抽出或被填充,身体成为“技术手”中随意揉捏、变形的陶彩,被无限地编辑和篡改。人们采用各种极端的方式改变着身体,显示着无与伦比的胆量和决心。而实际上,所有对衰老、丑陋和死亡的对抗在实质上都是徒劳的,人们对此心中有数,心照不宣。即便破除对身体限制的枷锁的诸多努力不过是得到暂时的满足,塑造技术之躯的脚步仍旧坚如磐石,势不可挡。人们对性感和裸露情有独钟,是明星和他们树立的美的标杆的追随者,社会效应和经济效益助长着身体消费文化观念。技术对身体的控制引起了学界的警惕,后现代的身体在生物繁殖、基因工程、整形手术等科学技术干预下成为不确定的身体,身体的本质、身体的功能、身体的美学意义等等成为质疑、探讨的焦点论题。对于消费社会规训下的身体美的标准,费瑟斯通说:“在消费文化中,人们宣称身体是快乐的载体,它悦人心意而又充满欲望,真真切切的身体越是接近年轻、健康、美丽、结实的理想化形象,它就越具有交换价值。消费文化允许毫无羞耻地展现身体。”[5]331
三、行为艺术中的身体:以奥兰整容为例
在艺术领域中,身体既是展示对象又是生产的对象,而技术的应用则具有了工具和审美目的的二重性——技术本身成为艺术。将技术整容转化为行为艺术的第一人是法国行为艺术家奥兰(Orlan),她的整个职业生涯被描述为一系列技术整容的行动过程。身体是她的创作材料,技术整容就是她的创作工具。
奥兰作为一个专注于身体的法国行为艺术家,无疑在艺术史中占有一席之地。从60年代初至今,她不断致力于重新发现身体,实验和质询身体艺术和肉体艺术、真实的身体和虚构的身体、生活的身体和情感的身体、神秘的身体和社会的身体、自然的身体和混合的身体。奥兰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艺术实践的场域,她身体的技术化经历了从身体作为技术媒介到身体成为技术本身的演化过程。自1965年始,奥兰使自己的身体成为一种被称为“奥兰身体”的测量仪器,即在演出中,用自己的“奥兰身体(Orlan-body)”作为度量单位,衡量在一个给定的建筑空间内能够容纳多少人。1964年到1966年间,奥兰拍摄了被称为《葡萄酒》的一系列摄影作品。在这个系列中,她赤身裸体做出各种瑜伽动作。这个系列中最有名的作品之一是《奥兰分娩(Orlan accouche d'elle m'aime)》。奥兰裸体躺在一块衬布上,做出各种分娩的姿势,有时候双腿间出生的是一个成年裸体男人的半身雕塑,有时候出生的是人的手臂和腿部的残肢雕塑,都与真实成年人体大小相近,这一作品隐喻了女性接受分娩的痛苦,忍受痛苦本身是极其荒谬的,女性要反抗这样的痛苦,或者需要用各种麻醉手段阻止这样的痛苦。奥兰称自己是个舞台造型的享乐主义者,她的身体既是造型的对象,又是媒介。1977年,她在巴黎的FIAC期间演出了《艺术家的吻(Le baiser de l'artiste)》。在巴黎大皇宫前面,用真人大小的她的躯干裸体照片搭建成老虎机。玩家在图片上乳房之间的投孔中插入五法郎,就可以观赏到硬币滑落至腹股沟位置,然后奥兰在现场跳下基座,奖励给玩家一个真正的吻。在这些艺术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身体的个性商品已经取代了艺术的商品化;而后,艺术家的身体经过技术整形,成为艺术商品本身。
奥兰进行了技术整形,设想通过手术改变她的身体,将身体转化为一个强大的艺术作品,而整形行动过程就是一场“真人秀”的艺术表演过程。为了完成这个社会雕塑作品,从1990年到1995年,奥兰历经5年共进行了9次整形手术。她将整容手术室设计成剧场舞台,将手术的全过程出售给画廊或电视媒体进行实况转播。奥兰解构了女性的神话形象,她效仿古希腊艺术家宙克西斯(Zeuxis)的做法,对身体做出整形重塑。宙克西斯从不同的模型中选择最完美的部分,采撷古典艺术中男性认为最美的几个具有特点的器官,将自己的身体整形重塑。奥兰在文艺复兴和后文艺复兴著名艺术品的理想化女性美中进行选择,重塑五官:模仿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下巴、蒙娜丽莎的前额、枫丹白露雕塑学派的鼻子、弗朗索瓦·布彻的欧罗巴的嘴唇。《奥兰分娩》就是这一系列整形手术中的最后部分。事实上,奥兰所选择的女性原型已经超越了所谓“理想”外观的形式特征,其历史和神话背景彰显了更为深刻的社会学和美学意涵:她选择了戴安娜,因为森林女神是一个积极的冒险家,她需要爱和精神的美;欧罗巴,是对未来的冒险与展望;维纳斯与生育力和创造力联系紧密,凸显肉欲之美;蒙娜丽莎,其微笑因关于达·芬奇的同性恋传说而加深了神秘感。“奥兰将后现代主义艺术样式——身体艺术(Body Art)推向后人类(Post Human)意识,以极端的最骇人听闻的方式向主流价值和权力体系提出质疑和挑战。”[6]41
奥兰把自己的身体当作雕塑材料来重塑自我。“重塑”在这里不再是抽象的象征意义,而是实实在在落实到肉体上。她认为在面部集合的不同时代审美视角下的美人特征,是在创造一种社会的冲突概念,整形不是为了创造更好的自己或成为自己的年轻版本,而是挑战社会为女性设定的美容标准。她对消费文化中的女性取悦于男性的身体观和男性对女性身体的色情要求提出质疑。整形手术作为她艺术创作的一部分,是改变她的面部和身体、颠覆关于美丽的传统观念的一种必要手段。她努力表达由男性欲望制定的美丽理想,使用她的身体作为转变的媒介。奥兰不是谴责整容手术,而是拥抱它;她不是拒绝男性,而是结合它。奥兰断言艺术是一个生死的问题,她的整形手术的风险越来越大。每次手术过程中她都坚持有意识地指导和编排行动,所以手术中采用局部而不是全身麻醉。在做硬膜外阻滞时,需要脊柱注射,如果针尖不能精确地击中其标记,她将瘫痪。随着连续的外科手术和麻醉剂注射,危险不断增加。有人说奥兰为了把她的身体变成艺术作品,玩的是俄罗斯轮盘赌,只不过她的赌注身体,输了将会身体变形,瘫痪甚至死亡。奥兰坦然接受死亡概率,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追求一种精神超越。奥利将自己的极端创作称之为肉体艺术,以区别于身体艺术,虽然她承认二者同源。“肉体艺术”与 “身体艺术”的区别是,肉体艺术不认为身体的痛苦是救赎的源泉。肉体艺术将身体转化为语言,是话语的公共辩论的场所,其关注点不是整形手术的结果而是过程。
除了录像和摄影,奥兰的行为艺术也被制成电影海报等图像形式,以表达奥兰对杜尚艺术个性的崇拜。整形技术施展下,奥兰的身体成为技术之躯,她的伤口揭示了整个社会的疾病。通过把自己变成一个“集合的人”,奥兰接收了男性审美视野下千百年来发送给女性的信号,在疯狂的技术整形行动中,追求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完美身体。
总而言之,奥兰技术之躯的“挑衅”是美学行为而不是病理行为,她迫使我们重新考虑将“正常”与疯狂分开的界限,将艺术与非艺术分开的界线。实际上,对艺术界限的这种审查是奥兰对抗行动的目标。奥兰用野蛮和血腥的图像传递令人不安的信号,表达着深刻的心理和社会的混乱状态。从外科手术到器官移植再到潜在遗传工程创造的技术之躯,为扭曲的心理和物理后果提供了毁灭性的批评。她用身体证明,艺术创作是一个涉及文字和隐喻、带有风险的生死存亡问题,她的表演是女性所提交的一个答案,一种仪式,涉及切割妇女身体的原始仪式。奥兰的目的是驱赶社会的规训。在颁布和记录整形手术步骤的过程中,奥兰仍然控制着自己的命运。如果需要七个不同的女人的理想部分来满足亚当的愿望,制作一个夏娃,她就会有意识地选择进行必要的割除,以否定目标实现的可能性。奥兰正是利用这种暴力的手段来阐释艺术与反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