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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心灵·守望: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实践

2021-11-29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规训西北流动人口

■ 李 娟

在我国城镇化进程不断推进和都市生活“拉力”的双重作用下,西北主要城市出现了越来越多来自周边农村、乡镇的流动人口。流动人口大致指向“陌生人”(stranger)或者“边缘人”(marginal man),他们在空间意义上属于主流文化群体,但在社会意义上不属于主流文化群体。①他们面临着双文化或多文化适应的社会情境,努力扩大自己在更大声望和权力群体中的生存空间,他们与主流文化群体的差异可能是单方面的或多方面的。②在克服内心文化冲突的纠结中,部分西北城市流动人口表现出边缘人格,即个体因为某种核心价值受到否定或威胁时,所产生的一系列不安反应并具有行为特征③;部分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建立了跨文化忠诚(multiple loyalties),即个体可同时融入多个文化群体且无心理上的负面反应④等等。与这一社会变迁相伴随,短视频实践成为西北城市流动人口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积极推动着他们的城市融入与再社会化进程,对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产生重要影响。

在米歇尔·福柯权力理论视域下,本文聚焦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实践,剖析短视频场域中权力的生成机制、内在结构和表现形式,权力与空间、知识、真理、话语、规训的互动互构关系,及上述运动如何影响西北城市流动人口认知和参与城市文化生活,并解读其在当下中国的重要意义。

一、福柯的权力理论与短视频实践

传统的权力观认为,权力来源于对稀缺资源的掌控,是支配、组织、管理他人的力量。但在福柯看来,权力是“一组确立人们的地位和行为方式、影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力量”⑤,它的生成十分复杂,其内在结构和运行机制是网络状的,并不存在一个或多个明确的、统治性的核心⑥。权力深植在人类社会的各个层级和人际关系中,它是生产性力量,不仅通过强制方式,还使用协调、战术、策略、运筹等柔性方式发挥作用。⑦可以说,社会性决定着我们每个人都是权力运作的节点,既是权力源头也是权力对象,唯一的区别是权力大小有所不同。由于内在关系的复杂性,我们无法完全明晰权力的运行机制,或精准测量权力值。

权力精心设置下的空间是现代社会管理的基本构型,米歇尔·福柯认为,这“是一种在空间中安置肉体、根据相互关系分布人员、按等级体系组织人员、安排权力的中心点和渠道、确定权力干预的手段与方式的样板”⑧。短视频实践构建了不同参与主体进行交往互动的虚拟空间,权力于其中生灭变化、此消彼长。短视频虚拟空间中,在体现不同意志和诉求的权力驱动下,每个参与者都有不尽相同的关注点,资本逐利、商家售卖、监管规约、受众消费等等,即便有人认为自己仅为“观众”,也无法逃脱权力为他预设好的角色。为了对这个新兴空间进行有效管理,权力无时无刻不在幕后运筹帷幄,并将之改造为数字化全景敞视模式⑨,使被凝视的对象生产出了“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最终将整个短视频空间“变成一个感知领域”,甚至是一个完全透明的空间,达到驻者自我约束、不越雷池半步的规训效果。

包括短视频在内的话语形式皆出于权力生产的决定性。首先,“话语是由一组符号序列构成的,它们被加以陈述,被确定为特定的存在方式”,“是一种具有本身的连贯和连续形式的实践”。知识和真理是构建话语的重要“符号”,话语行使职能必有知识和真理的辅佐。其次,权力严格地控制着话语生产,通过酝酿、创造、筛选、组织、分配等多个环节,使最终成果能够准确反映出权力主体认可的价值、规范和意义。所以说,权力是话语的本质,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权力是话语的灵魂,话语承载着权力的意图和使命。最后,话语有其内在规律和固有规范,体现权力主体间妥协的、相对稳定的、有连续性的一整套制度和准则。短视频横空出世是传统话语“特定存在方式”的断裂,是权力规训的非连续性时代表征,它打破了原有的话语秩序,重新划定了秩序边界和使用原则,自成一格。短视频抛弃了过去的经验规则,造就了当前时空条件下人们思维方式的转型,“去中心化”和“非连续性”凸显。某种程度上,热烈的短视频话语通过非强制手段向用户“推送”着自身独有的价值和意义,赢得了人们的许可、赞同,甚至欢呼雀跃。

二、研究方法

异文化遭遇会使行为主体产生一种具有鲜明行为特征的性格,以小见大,可以使文明进程的波澜壮阔彰显一二。考虑到研究对象跨文化处境(农村—城市,非主流—主流)所产生的复杂心理特征,本研究采用深度访谈法,尝试探讨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实践的特殊意义。本文作者长期从事田野调查工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多个田野调查点与研究对象建立了融洽的合作关系。为了保障样本的代表性,本研究根据职业、收入、学历、户籍所在地、流动时间、短视频使用时间等,通过滚雪球方式选取了30名分布在兰州、西安、西宁、银川和乌鲁木齐的流动人口作为访谈对象。其中,15人为线下访谈(兰州市8人,西安市2人,西宁市3人,银川市2人),15人为线上访谈(西安市6人,乌鲁木齐市6人,西宁市2人,银川市1人);职业为劳务工作者10人,小经营业主13人,企业聘用人员2人,公司白领3人,事业单位临时聘用人员2人;月收入为低收入(2000元以下)8人,中等收入(2001—5000元)15人,中高收入(5001—10000元)5人,高收入(10001元以上)2人;学历为硕士研究生1人,大学本科毕业3人,大学专科毕业1人,高中毕业6人,初中毕业11人,小学及以下8人;户籍所在地绝大多数为西北省会城市周边农村乡镇地区。

访谈分为两个时间段,分别为2019年1月至2019年11月和2021年1月至2021年6月。访谈对象使用语言多为户籍所在地方言。在征得访谈对象同意后,工作人员进行了录音。访谈采用半结构式,主要内容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基本信息,其中包括访谈对象的进城动机、日常生活、人际交往、城市融入情况等;二是短视频实践,包括观看、拍摄、上传短视频的动机、习惯、兴趣、内容、目的、计划等;三是访谈对象眼中短视频实践的意义。

三、研究结论

相较省会城市常住居民,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使用策略的跨文化特征突出,佐证了所在地媒体实践或利用媒体发展本地社交关系有助于文化适应的观点。进入省会城市后,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存在彷徨于主流社交关系系统之外的边缘情境,面临着文化适应和城市融入等难题,所以在短视频实践时也表现出与之匹配的心理结构和行为特征。城市融入强调遵循规范下的行为特征;文化适应是个体在不同文化群体间,保持源文化或吸收异文化的权衡取舍,强调价值信仰下的心理结构。短视频语境下,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借助休闲娱乐、源文化密切接触(浏览相关视频、与家乡人和所在地同乡保持经常性联系)、获取都市相关资讯等手段进行文化适应,不自觉下已成为家乡人眼中的“城里人”。与此同时,他们通过学习工作生活技能和知识、营销个人商业机会、积累社会资本、消费等方式努力实现其城市融入之目标,不仅要立足于城市还要为所爱之人撑起头顶那片蔚蓝的天。根据田野调查资料和数据,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使用目的前四位依次是:休闲娱乐、源文化密切接触、获取都市相关资讯、学习工作生活技能和知识。可以看出,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实践对其文化适应的影响远远大于城市融入,所以本研究将重点对前者展开讨论。

研究文化适应的著名心理学家John W.Berry认为,文化适应策略有4种,分别是:融合(integration),同时忠诚源文化和异文化;同化(assimilation),放弃源文化、接受异文化;分离(separation),保持源文化、拒绝异文化;边缘(marginalization),同时丢失、拒绝源文化和异文化。根据多年田野调查经验,笔者接触到的观察和访谈对象或多或少处于Berry四种区分的中间状态,所以,在新媒体时代的都市文化大熔炉里,简单地使用“放弃”“拒绝”去刻画某种文化适应行为不符合经验材料,非此即彼的定性有失严谨,也不利于对上述现象进一步研究。因此,本文暂将短视频实践下的文化适应策略分类为开放模式和保守模式,以保证在丧失“精确性”的前提下不偏离事实。基于样本研究结果,总体而言,开放模式下,西北城市流动人口不仅在两种文化间游刃有余,还在城市融入和获得幸福感方面更加成功;保守模式下,他们由于新旧价值观不一致而焦虑,进退维谷于不同文化,在异乡生活时应对着更多的不适和内心挣扎。

“来都来了,就得混出个人样。城里确实比农村好……(短视频里)有用的就学着。我不在乎(文化差异)。”(T23,20岁,务工人员)

“(和城里人)很少接触,没话说,也懒得说……我不喜欢城里人拍的短视频。偶尔回家,觉着什么都不习惯。”(T10,24岁,企业聘用人员)

福柯权力理论视域下,短视频空间的底层建筑无疑是权力架构,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在此的所有活动必然受其制约。一方面,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的可见性在短视频呈现和智能算法的合作下达到空前“透明”,其文化适应和城市融入行为深刻地展现着权力生产性的过程和后果。另一方面,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试图通过多种途径逃离这个曾经使之迷恋的“权力迷宫”,呼唤主体性回归,为生活的真实面目找到自由的注释。

第一次见到T20时,他18岁,在一家同乡经营的餐馆打工,此前一直生活在农村,很腼腆也很好奇。通过三年的跟踪观察和访谈得知,他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平日在餐馆工作和回宿舍“刷短视频”、睡觉,休息日偶尔会和同乡聚会,或去“城里人喜欢去”的地方游玩。“特别喜欢刷短视频……我喜欢城市,要留下来……在这儿生活很方便……有困难呀,没钱(笑)……我以后也要开家餐馆。”(T20,21岁,务工人员)T20的文化适应和城市融入是顺利的,正在一点点转变为“城里人”,可以说,这主要得益于心理上的开放模式和短视频对异文化形象、城市生活图景的成功建构。

“我不觉着是‘城里人’,但老家人都把我叫‘城里人’……(刷短视频)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我老婆有空就抱着手机……那玩意(短视频)不仅没用,还破坏家庭生活。”(T22,31岁,小经营业主)

(一)互动互构:短视频场域中权力与真理

知识和真理无疑是短视频话语链条中最重要的环节,它用不可辩驳的力量进行教导,使大家心悦诚服、俯首帖耳。福柯认为,知识、真理、话语都是权力运作的产物,它们没有亘古不变的内涵和形式,始终体现着“发明”主体的欲望、价值、意志、计划和理想等。与此同时,权力也不仅是强制性的机构或力量,它散布在社会有机体中,使得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此外,它有非常积极的一面,通常表现为引发人们兴趣的知识和真理,所以能在施予对象中如鱼得水、生根发芽。

“(我)喜欢刷那些有意思的、搞笑的、最好还能学到点东西的(短视频),出来打工,多学点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T5,25岁,务工人员)

“有些大V讲得特别好,非常有启发性,让我明白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T11,27岁,小经营业主)

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实践中,寻觅知识和真理是个隐而不现的主题,即便有些时候双方并未达成充分和解,短视频对流动人口的巨大影响也是清晰可知。一方面,凭借超越以往媒介类型的强大用户黏性,短视频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创造、运用、改进知识和真理,为全体参与者营造一个共有的规范和价值空间;另一方面,知识和真理的“绝对权威性和正确性”在短视频呈现和智能算法的帮助下得到进一步提升,无法掌握其内在运行机制的普通用户只能倍加小心地跟随其后,谨行慎言。

短视频时代,旧的知识和真理被抛弃,新的知识和真理被建立,它们的消失和出现看似进步发展,其实无不有“权力巧妙展演”的意味。马丁·海德格尔指出,“理解是对现象和经验的解释,是一个赋予意义的过程,而前理解是任何解释工作之初都必然有的先入之见,是在先行具有、先行视见和先行把握之中的”。“真理”的形式在“真理”出现之前产生,它所规定的一切是人们掌握“真理”的前提,也就是说,我们早在认识真理之前已深信不疑。认识论意义上,人类是否能真正地“把握”世界存在较大争议。换句话说,我们只能经验认识能力范围内的现象,并且受最广阔范围内人与世界“共在”条件的制约。我们可以感受和理解三维空间,但却无法感受,甚至想象四维、五维、六维空间等。那么,如果说知识和真理是衡量人类认识事物的高度和深度,我们就应该对它们的客观性和完整性保留意见,对自己认识世界能力固有的“预设”和“形式”表示怀疑。

“(短视频)点赞多的,往往是好的东西……可以帮我了解当地的很多情况,尤其是我刚来的时候……不可能,那么多大专家说的,怎么会不对?”(T1,36岁,公司白领)

“(网红)肯定有本事,有那么多粉丝呢。我关注的(网红),我肯定相信可以看到城里人都在干啥。”(T18,31岁,务工人员)

更多时候,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使用策略是功利性的,他们日复一日遨游在知识和真理的海洋以解释文化适应和城市融入中的杂多现象和不解,并借此填补说不清道不明、随时袭扰而来的“生活空虚”。殊不知,知识和真理之所以成为知识和真理,实因诸多先决条件使然。除了认识能力等制约因素,历史传承、伦理道德、主流意识形态规约、资本增值驱动、不同利益团体诉求、个人占据生存和发展更加有利地位的动机等权力博弈都是知识和真理当前形态的前提条件,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权力的生产性开足马力,给了我们眼前的现实、对象的领域和真理的仪式。“不同社会有不同的真理的普遍性政治(general politics of truth),也就是使真理发挥正常功效的话语,使人们区分真假的机制和范例。”正如福柯所言,每个时代都“制定”了各自独特的认知和思想构型,它们不是思维的对象,而是思维的本体,是知识和真理生产的“约定俗成”和秩序边界。

权力是真理的本质,真理是权力的载体。在知识的生产机制中,权力扮演着“生产者”“改进者”“把关人”等不同关键角色。为了使知识更好地完成使命,权力往往在其中凝练出真理(truth)这种“高级形式”,然后通过话语实践建构人们的思想、指导人们的行为,不断巩固着自身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此同时,它会根据环境变化不断调整和改进真理,保障主体合法性来源的稳定和持久。短视频场域中,真理的光辉依旧耀眼异常,徘徊于此的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希望借助它,戳破迷雾,将世界照亮。

“(某个视频号主播)懂得真多,没他不懂的,……喜欢看,我也相信(他)……城里干啥都方便些……帮我学了不少有关(当地)的东西。”(T2,21岁,务工人员)

“……就像很多东西(短视频)你看不了,有些东西(短视频)你也是不能上传的,就是你上传了一些东西,别人也刷不到。”(T17,29岁,小经营业主)

未被“日心说”替代以前,“地心说”与教廷紧密合作,维持了后者在欧洲千百年的权威地位,充分揭示了真理与权力的一体两面关系。可以说,真理并非对事物的“纯粹认识”,它承载着权力的目标和计划,并在正常情况下引发预想的结果。伴随短视频使用逐渐深入,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对知识和真理表现出积极的情绪和行为,以此不断调适其文化适应和城市融入,为追逐个人福祉和理想未来争取更多可能。

(二)规训:短视频话语的价值旨归

规训是权力发挥效力,运用所有技术和方法的一种特定方式,它建构了科学高效的内在布局,可以调动知识、真理等资源给自己披上一件“潜移默化、令人信服”的漂亮外衣,身处短视频实践中的西北城市流动人口概莫能外。在福柯的权力理论中,权力、知识、真理、话语和规训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有一条主线可梳理如下:知识来源于权力生产;真理是知识的高级形式;话语的关键要素是知识和真理;规训是话语的价值旨归,是权力有计划、有步骤、有目的的实践过程,本质上是权力合目的性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

“好玩呀,刷一刷(短视频),我觉着心情能舒服些,来城里打工太累了,能笑一笑……刷着刷着就忘了时间(笑)……有时候也会模仿一下,逗家里人笑一笑。”(T29,33岁,务工人员)

“应该受影响吧?我经常关注的那几个短视频主播,我认可他们的看法和观点……没太想过,觉着对就对。”(T12,38岁,企业聘用人员)

规训先于一切经验把某种意志强加于认知主体,它自由穿梭于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实践的娱乐、休闲、社交、求知等不同情境,为他们如何正确认识不同文化和生活给出了明确且严谨的指示。在中世纪欧洲,规训必须借助宗教和神学的唯心主义形式。在短视频时代,它成功地转化为生动呈现加智能算法的理性形式,时刻装扮出一副“和颜悦色、良善可亲”的模样,“随风潜入夜”般地推动着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的文化适应进程。毋庸置疑,规训这种“引起兴趣”的能力在短视频话语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使人们忘记时间、忘记现实,有时甚至忘记自我。

“不都是你想看的信息(短视频),现在都是推送的……推什么看什么吧……城里人他说的我不爱听,我说的他也不喜欢……我关注了几个视频号(关于老家的风土人情),经常看……还是觉着老家好。”(T6,28岁,事业单位聘用人员)

短视频话语规训下,一方面,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的可见性在同文化群体内极大提升,使他们在异地可以保持与源文化的密切联系,以缓解文化适应和城市融入造成的“焦虑”;另一方面,由于技术区隔,保守模式下的一部分人“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解、认识和接受城市文化,从而使“边缘人”角色不断强化,引发心理和行为方面的不适和困难。

智能算法是人类社会原有形态的闯入者,潜力无穷、去向不明;是传统权力解构和重构后的当代意义映射;是规训在短视频场域中对浩瀚无边、关系庞杂的社会交往现象提出的解决方案。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权力发挥作用的媒介,不同的空间就有不同的权力关系。布尔迪厄指出,场域是不同社会主体联结而成的网络构造,是资本占有者进行权力博弈的微观领域。因此,只要能容纳社会关系的发生,就是空间或者场域,也就是权力或者规训发生作用和产生意义的地方。短视频空间中,权力主体多样性、社交关系复杂程度超越以往任何时代,传统规训技术难以胜任,所以智能算法登上时代舞台,逐渐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在心理学研究成果和人工智能技术加持下,短视频实践为权力生产性与人类欲望完美对接提供了空间或场域,使得规训散发出无穷魅力。此时的规训隐匿无形,是一种通过谨慎话语建构言说对象的不知名力量,它让人喜悦并信服,使权力主体能够谋取“用武力或经济实力才可以获得的东西”。

“不能乱评论,要不也发不出去……被禁言就惨了,我更喜欢评论和看评论……刷的东西(视频内容)还是老家的多些。想家呀!”(T24,30岁,小经营业主)

“城里的同事们也都在刷。我知道刷短视频耽误事情不好,但是总是没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有时候刷到半夜,好像上瘾了一样……每天都刷吧,习惯了。”(T7,27岁,公司白领)

短视频场域中,公众意见和规训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它总是耐心地指导着“大家”如何去说、如何去做、如何去想。“公众意见当下调整着对世界与此在的一切解释并始终保持为正确的”,而此在沉沦于上述状态是向死存在的逃遁。本质上,公众意见是规训的一种表现形式,只不过由于其背后的权力主体不明确和生产机制不清晰,大家只好将之归罪为“大家”。短视频话语中,公众意见由于公众性而靡坚不摧,它凝视着使用者的“从众心理”,搅动起“沉默螺旋”,使绝大多数人唯命是从、依令而行。

“刷视频不能乱发弹幕和评论的。我有次上传了段视频,就是觉着好玩,没想到被人骂惨了,七八天以后还有人发私信骂我。”(T3,28岁,务工人员)

“你走到哪里都不能出格,要懂道理守规矩。在老家、在城里是这样,在短视频里也一样,有时候发出去的东西,你再后悔就晚了。”(T30,31岁,小经营业主)

短视频实践中,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在公众意见的监督下,既真情流露又强颜欢笑,唯我主义与功利主义交织缠绕。几乎所有时间里,公共意见的绝对正确性不容置疑,它既像是一束照亮一切的光源,把一切照耀得一目了然,又像是一只高高在上、洞察一切的眼睛,使得所有人顺从且谨慎。这是一种可知却无法确知的力量,也就是说,人们知道自己受其制约但无法明了它的具体形态和作用机制。“什么是公众和公众意见?”这不是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关心的重要议题,但他们无一例外深受影响并心存敬畏。来城市前,源文化的世界就是他们的全部;来城市后,尤其是身处短视频话语环境中,他们对外部的认识有了多文化视角,并在公众意见引导下努力尝试着将城市文化接入自己的日常生活。

(三)再思考:场域、权力与主体性回归

以压迫为基调的生产力改进中,后技术理性会帮助人类摆脱蒙昧和野蛮状态,技术可以为我们保留自由,实现和平及生活艺术原则。正如马尔库塞的设想,短视频是人们将自己的福祉诉诸于技术的又一次努力尝试,它通过传播技术、信息技术、大数据、智能算法、视频技术、人类学和心理学研究成果等搭建了一个巨大、华美的(权力—技术)迷宫,让西北城市流动人口流连忘返、乐此不疲。他们对短视频表露出极大热情并“废寝忘食”地操作着,视这一新出现的多技术复合体为通往“幸福彼岸”的桥梁。通过田野调查得知,重度休闲娱乐(即80%以上时间的短视频使用以此为目的)是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短视频实践的核心部分,成为绝大部分人释放都市生活压力和适应都市文化的渠道,与此同时,也使得一部分人游走在伦理道德边缘,彷徨失措。

“自从装了短视频(App)以后,就不太看别的……原来有空的时候经常和老乡、同学出去喝酒、聊天呀,现在不经常去了。老乡们都说我着魔了。”(T4,25岁,务工人员)

“刷刷短视频轻松一下,这好像是我身边同事们最经济实惠的娱乐方式。人在异乡,其实你的选择并不多……吃播、炫富什么的确实不好,但就是喜欢看,‘拉仇恨’也喜欢看。”(T8,30岁,事业单位聘用人员)

启蒙运动以来,技术对人类的奴役一直是各方批判现代性的重点,马尔库塞寄希望于技术的发展而非重返原点,认为我们有能力驾驭技术发展,终会给它套上文明缰绳使其为人服务。但是,包括短视频在内的高科技成果的负面作用却如同潘多拉魔盒一样,释放出的威力使人类越发渺小卑微、力不从心。

一部分彷徨在(权力—技术)迷宫中的西北城市流动人口,苦苦寻觅脱困路径,努力破局短视频实践与追求幸福的异化。在福柯的权力理论视域下,短视频场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全然不同的实体,一种全然不同的权力物理学,一种全然不同的干预人体的方式”,它是“最直接地根据最新的人道主义法典和教养理论来安排空间”的产物,它是迄今为止最能体现出使用经济性和用户友好性的当代高科技结晶,它为一部分用户带来了良好体验,也施予另外一部分人些许不安和困扰。

“有一段时间还给视频主播打赏。现在不打赏了,没有意思,他们就是为了钱,都是假的。现在偶尔看看……现在刷是为了(通过视频带货)买东西,便宜得多。”(T9,29岁,务工人员)

“我上传短视频都是为了宣传我的火锅店……为了效果嘛,把我的店拍得漂亮些……我也刷呀,就是为了好玩……我们店里有些年轻员工在(短视频)里面学了些不好的东西。”(T25,27岁,小经营业主)

每位穿梭在这个虚拟场域中的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彰显着各自不同的价值取向,努力追求着既定目标,躲避和应付着文化适应和城市融入的诸多限制和困难,虽然对背后的复杂博弈不甚了了,却也依稀察觉到短视频景象与现实之间的鸿沟。短视频与快乐、满足和幸福之间的朦胧关系犹如头顶上的那片黑压压的乌云,没人知道下一秒是雨水还是闪电,也许等阳光破云而出之时,才得见希望。为了文化适应,他们通过短视频实践了解和参与城市文化,并遇到了以前在单一文化环境中从未遇到的问题;为了城市融入,他们认真学习短视频中“城里人”的生活理念和方式,却发现它并不是真正的“城市模样”。可以说,短视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不同文化间的隔阂,但由于“误差”也进一步增强了西北城市流动人口的边缘人心理和行为。

主体性回归是消解权力枷锁,指向安全、希望和生命意义之地的灯塔。在研究生涯最后阶段,福柯的兴趣集中在找出“人转变为主体”的途径,认为人类可以寻找到一种挣脱“非人性”控制的修炼方式(比如古希腊人赞赏的“节制”,因为无节制会加速走向毁灭,即便是快乐和欢愉也是如此。节制体现着人的主体性回归及人与自然规律的和谐),达到真正的完善、幸福、纯洁和超自然状态。那么社会(尤其是现代性改造过后的人类社会)中的人为什么失去主体性而困顿如斯?原因可能正如卢梭的精辟论述:“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由是人的本质,但人却被权力异化为现代高速运转社会冰冷架构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部件。

“以前那些东西不上传了。现在就发些自己喜欢的东西,风景呀、植物呀、花呀、彩虹呀……就是喜欢呗,拍这些有意思……生意是生意,可我还要过好生活。”(T28,33,小经营业主)

“我想读书,然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而言之,要活得有意义,要活得像个人样……我不想像网上(短视频)那些虚伪的人,为骗流量和点赞,说着昧良心的话。我特别看不起这群人。”(T16,20岁,务工人员)

“我已经(将某某和某某短视频App)卸载了,算法太可怕,让人沉迷其中但你一无所获。不想被牵着鼻子走,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卸载它,远离它。”(T19,35岁,公司白领)

与卢梭和福柯的“回归主体性”观点异曲同工,马克斯·韦伯批判了工具理性的功利性和非人性化,提出了价值理性,即对某个宗教的、伦理的、美学的特定对象的无条件纯粹信仰,不计利害得失,行为本身即为全部。价值理性,或者说是存在理性,是人对自己的发现和回归,是人存在的意义和一切努力的旨趣,是人类挣脱权力打造的异化牢笼,走向“生而自由”的最高智慧。西北城市流动人口来到城市并希望立足,在短视频实践中,他们或热情拥抱城市文化,或小心谨慎谋求身处两种文化的平衡状态,其间心路历程一波三折,最终在责任和愿景的调适下,总体积极向好。“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短视频语境下,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很难剥离出真实世界,也并不“在乎”它是什么,他们只不过始终努力打拼,总是那么的忙碌、简单和勤奋,但从未减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幸福的勇气。随着短视频实践的持续深入,西北城市流动人口越发关注其对生命、生活的意义,并且一部分人逐渐认为,自己想要的远远不止于短视频能够给予的,所以只能转变思路,求助价值理性,尽力抓住那个回归自我的未来。

四、结语与讨论

生动且精明的短视频正在形塑着西北城市流动人口对外界的认识,与其说前者给后者一个更加广阔的视角,不如说它解锁了欲望密码并以此填充人们对一切的想象。在这个过程中,权力弥漫散布,用不易察觉且温柔可亲的方式让他们喜悦、爱恋,甚至痴迷。从生物学角度而言,人类的本质是繁衍,生存、安全、爱、自我实现等以此为根本目的;从哲学角度而言,人类的本质是“探寻意义”和“求索真理”,因此,人类是“追求幸福”和“认知幸福”的对立统一矛盾体。西北城市流动人口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起点出发,希望在短视频这个权力打造的场域内获取更多城市融入和文化适应的机会,一部分人如愿以偿,一部分人徘徊踌躇,一部分人另辟蹊径,一部分人知难而退。

如果说大工业生产主要异化了人们的身体,那么对一部分西北城市流动人口而言,包括短视频在内的新兴媒体正在异化着他们的“精神”。由于持续进化的智能算法,媒介赋权,人际链接的复杂性、随机性,短视频场域的权力生产机制正在进行着量变走向质变的历史进程。“以前,人们主要通过保持少数几个核心的社会关系来满足自身的社会、情感和经济需求;现在,人们则通过求助于多样化的、结构相对松散的社交网络实现这些目标。”当前,短视频实践成为西北城市流动人口获取各类物质和精神资源的重要手段,与此同时,两者的互动关系持续重构着这个权力生灭变化的空间,一方面,需求的发展必然传导至权力结构,促使权力的内涵及表现形式发生显著变化;另一方面,迅速普及和自我升级的智能算法已成为驾驭人类社会的重要权力主体,其最终形态尚未得知,但可以想象,它正在、也必将深刻影响人类未来。

注释:

① Simmel,G.TheStranger.InTheSociologyofGeorgSimmel.Kurt H.Wolff ed.New York:Free Press.1950.pp.402-408.

② Stonequist,E.V.TheProblemoftheMarginalMan.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41,no.1,1935.pp.1-12.

③ [美]罗洛·梅:《焦虑的意义》,朱侃如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页。

④ Golovensky,D.I.TheMarginalManConcept:AnAnalysisandCritique.Social Forces,vol.30,no.3,1952.pp.333-339.

⑤ [澳]J.丹纳赫、T.斯奇拉托、J.韦伯:《理解福柯》,刘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页。

⑥ Foucault,M.TheHistoryofSexuality:volumeI:AnIntroduction.New York:Vintage.p.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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