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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校正医书局整理《千金要方》方法新考

2021-11-29

长春中医药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异文医书方剂

曾 凤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若干年前,笔者曾撰文指出,北宋校正医书局对《千金要方》进行了较大规模的改动,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在很大程度上偏离孙思邈原书的原貌。当时囿于所见资料不足,论文对宋人校书理念的探讨浅尝辄止,结论亦有失偏颇[1]。近期的研究发现:宋臣整理《千金要方》时没有保存其本来面貌的意图,而是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以便于日常使用为指导思想,采取重新编次、重辑事类等方法对原著进行了全面调整;如此做法,与设立校正医书局的提议者、时任丞相韩琦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本文拟以《千金要方》新雕本与宋校本的编次异文为例,对北宋校正医书局整理中医古籍的原则、方法及其对中医学术产生的影响,展开进一步的探讨。

1 三朝丞相韩琦与北宋校正医书局的设立

《宋史》卷312列传第71记载,韩琦(1008-1075)为宋仁宗时进士,曾任宋英宗、宋仁宗、宋神宗三朝宰相。在他出任陕西安抚使期间,曾与范仲淹共同防御西夏。这段经历使他非常重视戍边军民的健康医疗问题。据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丙子,赐德顺军《太平圣惠方》及诸医书各一部。韩琦言:军城初建,屯集师旅,而极边之地,人皆不知医术,故赐之”[2]。“琦又言:医书如《灵枢》《太素》《甲乙经》《广济》《千金》《外台秘要》之类,本多讹舛,《神农本草》虽开宝中尝命官校定,然其编载尚有所遗,请择知医书儒臣与太医参定颁行”[3]。此外,参与编写《嘉佑本草》的苏颂,在《本草后序》说:嘉佑二年(1057年)八月三日诏旨:“所有《神农本草》《灵枢》《太素》《甲乙经》《素问》之类,《广济》《千金》《外台秘要》等方,仍差太常少卿、直集贤院掌禹锡,职方员外郎、秘阁校理林亿,殿中丞、秘阁校理张洞,殿中丞、馆阁校勘苏某(即苏颂),同共校正”[4]。由此可知,韩琦建议成立校正医书局的目的在于为边防军民提供治病的可靠依据。

2 从《千金要方》版本编次异文考察宋人整理中医古籍的理念

2.1 《千金要方》版本概述

在流传至今的11部宋校医书中,目前可知《千金要方》的版本系统最为完善,主要包括:一是经北宋校正医书局重加整理校订并以木版刊刻印刷、后世广泛流传的《备急千金要方》(30卷)传本系统。其祖本均源自北宋校本。传世最早者为南宋刊本(日本藏),日本江户医学馆据此本影摹后刊行,后人民卫生出版社影印出版,此为《千金要方》之通行本。二是未经宋人修改的早期传本系统,包括日藏古写本《真本千金方》,黑城出土《孙真人千金方》英藏碎片、俄藏残叶,日藏《新雕孙真人千金方》残卷(存20卷,简称“新雕本”)3种木刻古本。其中,新雕本保存了该书的主体部分,是现今可见宋以前古医书较为完整的版本。据考证,该本为成于的宋英宗(1064-1068)前的民间首次刻本[5],其文本提供了大量与宋校本互校对勘的原始资料。有学者统计,以宋校本比照新雕本的异文约计720处,以新雕本比照宋校本的异文约计175处[6]。这些异文包括单字异同、文句异同、段落异同、条目编次异同、卷次篇次异同等,涉及理、法、方、药各个方面。这些可比性极强的语言差异,是考证北宋校正医书局整理《千金要方》的原则、方法、所改具体内容的可靠依据。

2.2 《千金要方》宋校本 新雕本编次异文举隅

《千金要方》宋校本、新雕本的编次异文主要表现在章节体例、方剂所入门类、方剂与证治之间的关系、方剂排列顺序等方面的差异。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具体如下:

第一,卷目篇章结构的差异 这主要表现在两版本卷22至卷28的编次不同。新雕本二十二卷 “食治”、卷二十三 “丁肿痈疽”、卷二十四“痔漏”、卷二十五 “解毒并杂治”、卷二十六“备急”、卷二十七 “平脉经”、卷二十八 “养性”的卷次编排,宋校本相应卷目顺序卷二十六、卷二十二、卷二十三、卷二十四、卷二十五、卷二十六、卷二十七。详二者差异的关键是“食治”和“养性”两卷,其他卷次是相应的移动。相较于新雕本“食治、丁肿痈疽、痔漏、解毒并杂治、备急、平脉、养性”的顺序,宋校本“丁肿痈疽、痔漏、解毒并杂治、备急、食治、养性、平脉”的排列,前四卷是疾病治法,“食治”“养性”是养生防病,所欲达到的目的是“平脉”健康,显示出内容上递进的逻辑关系。在相应各篇的编排上,如新雕本“养生卷”后六篇的顺序为黄帝杂忌、按摩法、调气法、居处法、房中补益、服食法;宋校本为居处法、按摩法、调气法、服食法、黄帝杂忌、房中补益,这是先论常用养生法,再论杂法与房中补益,内涵递进有序更为合理,使人一目了然。

第二,方论编排的差异 《千金要方》方论总计5300余条,两版本相应方论条文约计1800条,其编排顺序多有不同。如,在以方剂为主的各卷中,新雕本多数篇章先列治方,医论散见在文中各处,与方治夹杂编排;医理与方治多同条叙述,行文格式上没有明显的区分,彼此之间缺乏内在的逻辑联系。如,卷十一《肝虚实第二》开篇为“治肝脏实热,凡左手关上脉阴实者,苦心不(宋校本作“下”)坚满,常两胁息忿忿如怒状,是名肝实,则令肝热气损,竹沥麻黄汤主之方”,其后依次列出泻肝前胡汤、防风煮散、远志煮散、地黄汤、甘蓝煎方、虎骨酒、防风煮散、安胆饮子8方。宋校本此一部分的内容为:其一,单独列出“肝实热”的小标题,其下叙述肝实热的脉象及症状,依次列出竹沥泄热汤、泻肝前胡汤、防风煮散、远志煮散、地黄煎5方。其二,单独列出肝胆俱实、肝虚寒两个标题,分别论述各自的脉象与症状,后续补肝汤、补肝散、补肝酒、补肝单方、防风补煎、槟榔汤、针灸方两首等。详考两版本相应各篇的材料排列,新雕本多为先方后论,方论无序,显现出孙思邈以“方”为主的成书特点。与之不同,宋校本各篇均以“论曰”开篇,单列医论,使医论成为相对独立的段落,其后依次列出方治。如此“先论后方”的顺序,反映出在该版本中医论是具有独立性的重要内容,也是纲领性内容,突出了对其后方剂的引领作用。

第三,方治次序的差异。这首先表现在同一篇内方治排列的不同。如新雕本卷十二《胆腑·吐血第六》中有“治虚劳吐血”诸方,排序为1)灸胃管三百壮。2)生地黄汁方。3)黄耆等5味酒方。4)竹茹等9味汤方。5)取蘘荷根汁方,二升顿服之,立差,宋校本相应方治的排列为34251,呈现出大方在前,单方次之,针灸居末的序列特点。其次,两版本的方治异文还体现在相应方剂所处卷篇的不同。这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若干首性质相近方剂组成的方组在不同的卷篇,如新雕本卷六有《耳方第八》,卷二十“膀胱腑”亦有《耳方第八》;宋校本所有耳病均合并到卷六“七窍病”《耳方第八》。再如,新雕本除“七窍病”列有《目病方第一》之外,卷十一肝脏《肝劳第三》中还有治眼病方72 首;宋校本这些方剂均在卷六七窍病《目病第一》中。可以看出,新雕本的耳方、目方或是以发病部位、或是以发病部位所属归类方剂,其类方的标准不统一;宋校本则统一按照发病部位所属,将“耳方”“眼方”并入“七窍病”。另一类是单首方剂,两版本在不同卷篇。以新雕本卷十一《肝脏·治坚癥积聚及妇人血瘕等方第五》为例,其中治妇人带下百病无子大黄丸、治十二癥及妇人带下绝产太一丸,宋校本在卷二《妇人上·求子方第一》;治妇人瘕结坚胁迫下痛干姜丸,宋校本在卷四《妇人方下·月水不通第二》;治妇人劳气食气等症方,宋校本在卷三《妇人方中·杂治第八》;治妇人忧恚、心下支满等症方,宋校本在卷四《妇人方下·月经不调第四》;治男子疝病、女子血瘕等症方,宋校本在卷三《妇人方中·恶露第五》;治五种饮大五饮丸,宋校本在卷十八《大肠·痰饮第六》。逐一分析各方的证治,可以看出宋人是根据方剂与篇题相符的原则,将7首妇人方归类妇人卷中,将大五饮丸归类《大肠·痰饮》篇中。

3 从《千金要方》版本编次异文考察宋人整理该书的方法

分析以上诸例,总结出宋臣整理《千金要方》的主要方法有三种:

其一,根据性质相近的原则调整章节体例。篇章结构为一书之纲领,从中可见,作者对全书内容的把握、分类及其指导思想。对中医古籍来说,卷目篇章编次的变化首先体现人为的调整,即有意将某些内容重新编次,而后其他篇章的序列发生相应的移动。从上述两版本卷次篇次异文可以看出,宋校本将“食治”调为卷二十六、“养性”调为卷二十七、将“平脉经”调为卷二十八;在“养生卷”中,先列居处、按摩、调气等养生常法,后述杂忌法与房中补益法,都是按照内容性质的相似程度安排章节构架,使前后卷篇的内容循序渐进,蕴含内在的逻辑关系。

其二,按照论、脉、复方、单方、针灸方的顺序统一内容的编排体例。分析两版本卷十一方论条文次序、卷十二方治条文次序的差异可以发现,相较于新雕本医论散在各处、方论夹杂,单方、复方、针灸方排列无序的文本形式,宋校本呈现出三个特点:第一,每篇都是先列医论,次叙脉论,再出方治;在方治部分,采用了先列复方,次列单方,再列针灸方的编排模式。通观全书,各卷均采用了这一体例,正合宋人自述:“凡诸篇类例之体,则论居首,脉次之,大方在前,单方次之,针灸法处末焉,缓急检之,繁而不杂也”[7]。第二,在医论部分所采用的“先叙医论后列治方”的方法,如《肝脏·肝虚实第二》单独列出“肝实热”“肝胆俱实”“肝虚寒”等小标题,将三种病证的脉象、症状及方剂分门别类列于各标题之下,在规范体例、便于查用的同时,强调了医论对方治的指导作用,增强了该版本的理论性。第三,宋校本是按照方治与篇题相符的原则调整方治次序。如新雕本卷十一肝脏卷《治坚癥积聚及妇人血瘕等方第五》,其中包括治妇人方7首、治五种饮方1首;宋校本将篇目改为《坚癥积聚第五》,并将妇人方按其主治病症分列于卷二至卷四妇人方各卷;将大五饮丸列于在卷十八《大肠·痰饮第六》。正如宋臣自述“凡诸方与篇题各不相符者,卒急之际,难于寻检。今则改其诠次,庶几历然易晓”[7],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他们调整方治条文的目的,是使方剂证治与卷名、篇名更加相合,便于临症卒急之际查检使用。

其三,从一般使用者的角度归类方剂。考新雕本卷二十“膀胱篇”列有《耳方第八》,是按照发病部位所属“肾主耳”立篇于此卷。又如,新雕本卷十一肝脏篇《肝劳第三》所列治眼病方,从肝论治眼病也是立足于医学理论。这种医学视角的分类体现了孙思邈作为医家的思考模式,当为孙氏编著《千金要方》的医学理论指导原则。宋臣将所有眼病、耳病并入卷六,与口、鼻、喉、舌等共同组成七窍病卷,符合一般人而非医家的认知习惯,便于他们日常使用快速查找。

4 结语

从上文的考证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宋臣是从一般使用者的角度出发,以简便易用为理念,以增强实用性为目的,对《千金要方》进行了重新编次。宋校本恰如宋人所言“书虽是旧,用之惟新”[7],呈现出体例上的统一与规范的特点,极大增强了该书的实用性。在学术思想上,宋人对《千金要方》的全面改动,强化了该书理论对临床实践的指导,增强了中医学术框架的严谨性与系统性,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该书医学理论的内涵。考察宋校各书的序跋,可以推知这是宋人整理中医古籍的统一原则和共同做法。如孙奇等在《金匮要略方论序》说,有鉴于其文本“或有证而无方,或有方而无证”,不免造成“救疾治病,其有未备”的缺陷,因此,他们对原书布局进行了改动。首先,断自“杂病”以下,终于“饮食禁忌”,即删去上卷伤寒病内容,保留中卷、下卷论述杂病和治疗妇人病部分;其次,“仍以逐方次于证候之下”[8],即将下卷的方剂部分分别列于各种病证之后,编为三卷,方证相合,简便易用,极大增强了该版本的条理性与实用性。

在中国医学史上,宋人对中医古籍的整理促进了中医理论的总结与完善,对于当时医学的发展和后世医籍的良性传播均有重要意义,宋校《素问》《伤寒论》《千金要方》等11部中医典籍奠定了中医学传承与创新的基础。有学者指出,北宋校正医书局在校正医书一事上,馆阁官和儒臣担当更重要的角色,医官的作用有限[9]。因此,宋人对原书的改动是否符合医理,其所引文献材料源自何处,这些都是需要探讨解决的问题。

笔者认为,对于学界而言,要充分认识宋校医书文本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避免盲信盲从;具体运用时要充分考虑宋人校书对文献内容特别是对学科内涵所产生的影响,切忌拘泥于某一文本强为之说解,很有必要系统考察宋以前医书的基本构成,深入研究宋人调整改动原书内容的中医理论依据及其对中医学术产生的影响,辨别正误,为中医理论研究和临床实践提供更为可靠的文本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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