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史书少数民族词语札记
2021-11-29肖丽容
肖丽容
(重庆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重庆 402160)
0 引 言
由于史书语料时代构成的复杂性,本文所称的中古史书指成书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三国志》、《宋书》、《南齐书》和《魏书》,我们使用的《三国志》[1]《宋书》[2]《南齐书》[3]《魏书》[4]均为中华书局标点本。中古史书中已经明确的少数民族词语并不多,但值得深入探究,限于篇幅,本文主要对鲜卑语以外的勿吉语、蠕蠕语、匈奴语、高车语、高句丽语、波斯语作简要释义和梳理。
1 勿吉语
《魏书·勿吉国传》:“勿吉国,在高句丽北,旧肃慎国也……国南有徒太山,魏言‘大白’,有虎豹罴狼害人,人不得山上溲污,行径山者,皆以物盛。”
勿吉,先秦时称肃慎,如《竹书纪年·五帝纪》:“肃慎者,虞夏以来东北大国也。”《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之国。”《左传·昭公九年》:“肃慎、燕、毫,吾北土也。”汉魏晋时称挹娄,如《后汉书·挹娄传》:“挹娄,古肃慎之国也。”《三国志·挹娄传》:“挹娄在夫余东北千余里……古之肃慎氏之国也。”《晋书·肃慎传》:“肃慎氏,一名挹娄,在不咸山北,去夫余可六十日行。”南北朝时称勿吉,如《魏书·勿吉国传》:“勿吉国,在高句丽北,旧肃慎国也。”《北史·勿吉传》:“勿吉国在高句丽北,一曰靺鞨……即古肃慎氏也。”隋唐时称靺鞨,如《隋书·靺鞨传》:“靺鞨,在高丽之北……即古之肃慎氏也。”《通典·边防二》:“详考传记,挹娄、勿吉、靺鞨俱肃慎之后裔。”《旧唐书·靺鞨传》:“靺鞨,盖肃慎之地,后魏谓之勿吉。”五代时称女真,如《文献通考·四裔考·女真》:“女真盖古肃慎氏,世居混同江之东,长白山、鸭渌水之源,南邻高丽,北接室韦,西界渤海、铁甸,东濒海。后汉谓之挹娄,元魏谓之勿吉,隋、唐谓之靺鞨,姓拏氏,于夷狄中最微且贱。隋开皇时曾入贡。其族分六部,有黑水部,即今女真。”
关于《魏书》中的“徒太山”,《隋书》《新唐书》均记为“徒太山”,如《隋书·靺鞨传》:“有徒太山者,俗甚敬畏,上有熊罴豹狼,皆不害人,人亦不敢杀。”《新唐书·黑水靺鞨传》:“其著者曰粟末部,居最南,抵太白山,亦曰徒太山,与高丽接,依粟末水以居,水源于山西,北注它漏河。”《北史·勿吉传》却记为“从太山”:“国南有从太山者,华言太皇,俗甚敬畏之,人不得山上溲污,行经山者,以物盛去。”究竟是“徒太山”还是“从太山”呢?笔者认为《北史·勿吉传》之“从太山”当为“徒太山”之误,因为“从(從)”“徒”繁体字形相似,很有可能致《北史》错误。从《新唐书》还可知“徒太山”又称“太白山”。
由此来看,勿吉语应该属于“肃慎—挹娄—勿吉—靺鞨、渤海—女真—通古斯、满族”系统[5]194-217,“徒太”就是“大(太)白”,“徒太山”就是“大(太)白山”,即今之“长白山”。
长白山最古老的称谓是“不咸山”,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有肃慎氏之国。”很显然,“不咸山”与肃慎是密不可分的。到南北朝时期,“不咸山”改名为“徒太山”。可见“不咸山”在历史上存在约2500年。
顾名思义,“不咸”即“其色似盐,而其味不咸”,实际上也有两方面的佐证:一是长白山的命名与其山色苍白有关,如“冬夏积雪,四时望之,色白异常”[6]297,“山上经年积雪,草木不生,望之皆白,故名长白山。”[7]53而早在大禹、伯益时代命名此山时,大概因其山体颜色苍白似盐,但没有盐的味道,所以称为“不咸山”。二是除“不咸山”外,还有“不周山”,如《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之山”即“不完整的山”,诚如郭璞所注:“此山形有缺不周之处,因名云。”看来此山并非共工氏怒触之后才得名的,而是因其本身的问题。[8]40,可见“不咸山”与“不周山”的得名思路是一致的。
由此看来“徒太山”当是“徒太白山”的省写,意为似盐而不咸、徒有其白。无论是大禹、伯益时代的“不咸山”,南北朝时期的“徒太山”,唐代的“太白山”,直至金以后的“长白山”,其命名思路与原则是一致的,即都是望山观色,从山体颜色特征出发来命名。[9]112-116
2 蠕蠕语
《魏书·蠕蠕传》:“小国皆苦其寇抄,羁縻附之,于是自号丘豆伐可汗。‘丘豆伐’犹魏言驾驭开张也,‘可汗’犹魏言皇帝也……其子度拔年少,未能御众,部落立社崘弟斛律,号蔼苦盖可汗,魏言姿质美好也……大檀者,社崘季父仆浑之子,先统别部,镇于西界,能得众心,国人推戴之,号牟汗纥升盖可汗,魏言制胜也……大檀部落衰弱,因发疾而死,子吴提立,号敕连可汗,魏言神圣也……吴提死,子吐贺真立,号处可汗,魏言唯也……和平五年,吐贺真死,子予成立,号受罗部真可汗,魏言惠也……九年,予成死,子豆崘立,号伏古敦可汗,魏言恒也……豆崘与叔父那盖为二道追之,豆崘出自浚稽山北而西,那盖出自金山。豆崘频为阿伏至罗所败,那盖累有胜捷。国人咸以那盖为天所助,欲推那盖为主。那盖不从,众强之,那盖曰:‘我为臣不可,焉能为主!’众乃杀豆崘母子,以尸示那盖,那盖乃袭位。那盖号候其伏代库者可汗,魏言悦乐也……那盖死,子伏图立,号他汗可汗,魏言绪也……伏图西征高车,为高车王弥俄突所杀,子丑奴立,号豆罗伏跋豆伐可汗,魏言彰制也……阿那瓌来奔之后,其从父兄俟力发婆罗门率数万人入讨示发,破之。示发走奔地豆于,为其所杀。推婆罗门为主,号弥偶可社句可汗,魏言安静也……阿那瓌部落既和,士马稍盛,乃号敕连头兵豆伐可汗,魏言把揽也。”
蠕蠕,古族名,又叫芮芮、茹茹、柔蠕、柔然。柔然族从北魏天兴五年(公元402年)郁久闾社崘称可汗起,至公元555年被突厥覆灭止,共存在150余年,是继匈奴、鲜卑之后在蒙古高原上建立的又一个统一强大的游牧民族国家政权。
“可汗”亦作“可寒”,原为“神灵”“上天”之义,初为尊崇神祇上天之称,后假借为臣民呼君主之尊称,逐渐演化为“皇帝”“君主”[10]28-29,但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称号,一说始于402年柔然首领社崘统一漠北自称丘豆伐可汗。[11]50古代鲜卑、突厥、回纥、蒙古等少数民族对最高统治者都可以称为“可汗”。“可汗”与中原的皇帝或匈奴的单于一样,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柔然政权虽被颠覆,但“可汗”一词却被后来相继占据大漠南北的突厥、回纥、契丹、蒙古等政权的君主所沿用。
据《魏书·蠕蠕传》“蠕蠕之俗,君及大臣因其行能即为称号,若中国立谥,既死之后,不复追称”,可知每个蠕蠕可汗都有自己的号,这类名号产生于对其“行能”的概括和总结,其基本功能则是使名号获得者具有新的身份,从而可以行使新的权力[12]183。如社崘为开国之主,故号“丘豆伐”,即“驾驭开张”之义。
另外,据《魏书》可以粗略地知道,“蔼苦盖、牟汗纥升盖、敕连、处、受罗部真、伏古敦、候其伏代库者、他汗、豆罗伏跋豆伐、弥偶可社句、敕连头兵豆伐”分别犹如“姿质美好、制胜、神圣、唯、惠、恒、悦乐、绪、彰制、安静、把揽”之义,这些称号可能与每个可汗的行能密切相关。因此,“丘豆伐可汗、蔼苦盖可汗、牟汗纥升盖可汗、敕连可汗、处可汗、受罗部真可汗、伏古敦可汗、候其伏代库者可汗、他汗可汗、豆罗伏跋豆伐可汗、弥偶可社句可汗、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就分别犹如“驾驭开张之王、姿质美好之王、制胜之王、神圣之王、唯王、惠王、恒王、悦乐之王、绪王、彰制之王、安静之王、把揽之王”之义。
3 匈奴语
《南齐书·河南传》:“河南,匈奴种也。汉建武中,匈奴奴婢亡匿在凉州界杂种数千人,虏名奴婢为赀,一谓之‘赀虏’。”
《宋书·文帝纪》载宋文帝封吐谷浑的后代慕利延为河南王,慕利延死后,兄子拾寅继位,宋文帝也封他为河南王(《鲜卑吐谷浑传》),自此吐谷浑汗国就自称为河南国。白鸟库吉认为:河南为鲜卑种,《南齐书》以之为匈奴种者误也。“赀虏”是吐谷浑的别称,其名乃是鲜卑语也。以“赀”为鲜卑语。[13]106缪钺却认为《南齐书·河南传》首数行叙述稍欠明晰,然并未误以吐谷浑为匈奴种。寻《南齐书》之意,盖谓河南之地(当指今青海黄河以南之地)在东汉时原为匈奴所据,所谓“汉建武中,匈奴奴婢亡匿在凉州界,杂种数千人。”下文“虏名奴婢为‘赀’,一谓之‘赀虏’”,此虏乃指亡匿凉州界之匈奴奴婢,则“赀”应是匈奴语……此段文辞过简,遂欠清晰,惟“虏名奴婢为赀”之“虏”,既应指匈奴,则“赀”盖不得谓为鲜卑语矣。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七编中载伯希和《吐谷浑为蒙古语系人种说》认为:“赀虏”“阿柴虏”“阿赀虏”皆为A—za之同名异译。阿柴之名,为西北诸杂种称吐谷浑之名,此名非出于吐谷浑语。[14]286-287笔者同意缪钺的观点,即认为“赀”属于匈奴语,而非鲜卑语;“虏”指匈奴。
另外,《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论》裴注引三国鱼豢《魏略·西戎传》曰:“赀虏,本匈奴也,匈奴名奴婢为赀。始建武时,匈奴衰,分去其奴婢,亡匿在金城、武威、酒泉北黑水、西河东西,畜牧逐水草,钞盗凉州,部落稍多,有数万,不与东部鲜卑同也。其种非一,有大胡,有丁令,或颇有羌杂处,由本亡奴婢故也。”可见“赀”指奴婢,“赀虏”指匈奴的奴婢,由其“本亡奴婢故也”。[15]53-57
《魏书·尒朱荣传》:“秀容界有池三所,在高山之上,清深不测,相传曰祁连池,魏言天池也。”
《汉书·武帝纪》“(天汉二年)夏五月,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颜师古注:“即祁连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祁音巨夷反,今鲜卑语尚然。”认为“祁连”为匈奴语。齐召南《汉书考证》:“祁连固即天。”据此,白鸟库吉认为“祁连”就是“天”,匈奴语的“祁连”相当于满语的“Kulun(天)”。[13]50贺德扬认为“祁连”与“天”字同源,出于上古汉语复辅声单音词,由于音读缓急遂分为二,缓读为“祁连”,急读音变为“天”。[16]84如《释名·释天》“天,坦也”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引叶德炯曰:“坦字与天同透母字,透为舌头音之次清等,缓读为祁连。”由此可见,“祁连”即“天”、“祁连池”即“天池”。
4 高车语
《魏书·高车传》:“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北史·高车传》:“其语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
《魏书·高车传》:“高车之族,又有十二姓……先是,副伏罗部为蠕蠕所役属,豆崘之世,蠕蠕乱离,国部分散,副伏罗阿伏至罗与从弟穷奇俱统领高车之众十余万落。太和十一年,豆崘犯塞,阿伏至罗等固谏不从,怒,率所部之众西叛,至前部西北,自立为王,国人号之曰‘候娄匐勒’,犹魏言大天子也。穷奇号‘候倍’,犹魏言储主也。”
由上可知,“候娄匐勒”是高车王的称号,相当于“皇帝”;“候倍”是高车储君的称号,相当于“太子”。
5 高句丽语
在中国的史书中,凡使用“朝鲜”“高句丽”“高丽”“百济”“新罗”“马韩”“辰韩”等的,都和朝鲜有关。中国和朝鲜的交往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于史有证的是,公元前195年燕王卢绾的旧部卫满流亡朝鲜,赶走了朝鲜国王箕准,自立为朝鲜王。此后,两国的交往就越来越密切了。
《三国志·高句丽传》:“伊夷模无子,淫灌奴部,生子名位宫。伊夷模死,立以为王,今句丽王宫是也。其曾祖名宫,生能开目视,其国人恶之,及长大,果凶虐,数寇钞,国见残破。今王生堕地,亦能开目视人。句丽呼相似为位,似其祖,故名之为位宫。”
《魏书·高句丽传》:“初,朱蒙在夫余时,妻怀孕,朱蒙逃后生一子,字始闾谐。及长,知朱蒙为国主,即与母亡而归之,名之曰闾达,委之国事。朱蒙死,闾达代立。闾达死,子如栗代立。如栗死,子莫来代立,乃征夫余,夫余大败,遂统属焉。莫来子孙相传,至裔孙宫,生而开目能视,国人恶之。及长凶虐,国以残破。宫曾孙位宫亦生而视,人以其似曾祖宫,故名为位宫,高句丽呼相似为‘位’。”
《三国志》与《魏书》对“位宫”的记载相同,如今的高句丽王和他的曾祖宫相似,即一生下来就能睁开眼睛看东西,高句丽称“相似”“似”为“位”,所以名之为“位宫”。
《魏书·高句丽传》:“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后狩于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虽矢少,殪兽甚多。”
由上可知,朱蒙善射,名如其人,所以按照俗言为其取字为“朱蒙”。
6 波斯语
波斯与西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汉书·西域传》记载的几十个西域国家中就有安息。安息就是波斯,波斯就是今天的伊朗。
《魏书·波斯国传》:“波斯国,都宿利城,在忸密西,古条支国也……国人号王曰‘医囋’,妃曰‘防步率’,王之诸子曰‘杀野’。”
由上可知,“医囋”“防步率”“杀野”分别是古波斯人对“国王”“王妃”“王子”的称呼。
7 结 语
经过简要释义和梳理,中古史书中的“徒太山”属于勿吉语,“徒太山”是“徒太白山”的省写,有“徒有其白”之义,就是“太白山”,即今之“长白山”,最早称为“不咸山”,是望山观色、从山体颜色特征出发来命名的。“可汗”是古代鲜卑、突厥、回纥、蒙古、契丹等少数民族对最高统治者的称呼,相当于中原的“皇帝”或匈奴的“单于”。蠕蠕可汗的称号是对其行能的概括和总结,因此“丘豆伐可汗、蔼苦盖可汗、牟汗纥升盖可汗、敕连可汗、处可汗、受罗部真可汗、伏古敦可汗、候其伏代库者可汗、他汗可汗、豆罗伏跋豆伐可汗、弥偶可社句可汗、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分别犹如“驾驭开张之王、姿质美好之王、制胜之王、神圣之王、唯王、惠王、恒王、悦乐之王、绪王、彰制之王、安静之王、把揽之王”之义。“赀”属于匈奴语,指奴婢,“虏”指匈奴,“赀虏”指匈奴的奴婢。匈奴语“祁连”即“天”,“祁连池”即“天池”。“候娄匐勒”“候倍”属于高车语,分别是对高车王、高车储君的称号,相当于中原的“皇帝”“太子”。高句丽语“位”有“相似”“似”义,“朱蒙”为“善射”之义。“医囋”“防步率”“杀野”属于波斯语,分别是古波斯人对“国王”“王妃”“王子”的称呼。尽管如此,这些虽然明确但是为数不多的少数民族词语仍然值得进一步研究,以待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