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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政事到学术:徽宗时期王安石批判的重心转变

2021-11-29张家伟

关键词:神宗徽宗蔡京

张家伟

(香港理工大学 中国文化学系,香港 999077)

南宋以降,朝廷及士大夫主流对王安石(1021—1086)政事、学术两方面都给予了负面评价[1]。后世将王安石学术与熙宁新法看作一个整体,并将王学当作北宋晚期“绍述”之政的理论基础,似乎顺理成章。然而事实上,反对者并非从起初就将王学与现实政治联成一体,反而是标举王学以推行“绍述”者加深了二者关系,最终逼迫反对者将批判重心转向了王安石的学术理念。

宋神宗(1048—1085)去世之后,反新法大臣回朝,全面否定王安石政事。然而,司马光(1019—1086)主导的官方追赠却褒扬了王安石的学行,刘挚等士大夫也承认王安石的经注之优。元祐士大夫多尊重王学,对王学零星的反对之举,也多为谋取私利[2]。在宋哲宗(1077—1100)亲政时期及宋徽宗(1082—1135)初期,存在多种对神宗之政的解释,除了章惇(1035—1105)、蔡卞(1048—1107)领导的“绍述”之政,还有曾布(1036—1107)从“绍述”派中分化而出,认为“绍述”便是学习神宗的居中而治,建立调一士类的政局。此外,陈瓘(1057—1124)等中立者、元祐同情者也阐述其理解的神宗之政,劝诫宋徽宗远离曾布、蔡京(1047—1126)等人。但蔡京得势后,徽宗朝廷借用王安石政事、学术,将反常的政事合理化,其他对神宗之政的理解皆被视为“元祐”党人,朝野发生了北宋史上最严重的分化。

苏轼(1037—1101)因理念之争而写下的反王学文字,成为士大夫反王学的思想矿藏。苏辙(1039—1112)则延续其兄对王安石的学术批判。刘安世(1048—1125)、陈瓘、陈师锡(1057—1125)等人经受了时局剧变与心理创痛,意识到欲改变徽宗心意并警示世人,必须釜底抽薪,驳倒蔡京所标举的新法精神核心,因而将批判焦点从时事转向王安石的学术思想。本就与王学存在学派之争的杨时(1053—1135),在北宋末期将在野士大夫的意见带入朝中,可谓是反王学的集大成者。多有学者注意到陈瓘对王安石态度的剧烈转变,以及杨时反王学的深远影响,却似乎没有充分关注这些人物的关系网络,及其所反映的那个时代的整体动向。反王学成为此类士大夫的必然抉择,说明超出承受能力的政治挫折不但使其改变了对神宗以来政治史的认知,还迫使其深入分析政治斗争背后隐藏的理念与心术。

1 宋徽宗及蔡京尊王安石的用意

宋徽宗时期,已经作古的王安石获得了史上最高的官方地位。除了“继述”之政的应有之义,尊崇王安石也体现了徽宗对蔡京的态度。宋徽宗在宣和(1119—1125)初期下诏所修的《宣和书谱》中,有王安石与蔡京小传,颇能体现徽宗对蔡京的回护。

舒王王安石字介甫,本抚州人,后居金陵。退相日,官特进荆国公。既殁,谥曰文,追封舒王。神考朝圣贤相遇,千载一时,其功业昭昭,简册具载。

太师蔡京字元长,莆田人也。……乃时丕承祗载,绍述先烈,于志无不继,于事无不述。缉既坠之典,复甚盛之举,奠九鼎,建明堂,制礼作乐,兴贤举能,其以辅于一人而国事大定者,其力焉。眷神考励精求治之初,起王安石相与图回至治,焕乎成一王法,休功盛烈,布在天下。其眷遇之隆,前无拟伦。属嗣初以还。赖子良弼,祗循先志,以克用人,故于眷倚比灵斯神考之于安石罔敢后焉?[3]

伊佩霞(Patricia Ebrey)认为,徽宗用父皇神宗与王安石来类比自己与蔡京的关系,目的是利用王安石所遭受的严厉批评来暗示:蔡京所招致的人言其实是一种荣誉,继而表达其不畏流言的决心[4]278。蔡京诸事皆能且独当一面,足以承担议论,也转移朝野对徽宗的批评。另外,从徽宗朝仪典之兴盛及封赏之优厚看,王安石地位的空前提高,无论对于徽宗或蔡京皆有益处。徽宗强调对蔡京的恩宠是依从神宗与王安石的关系,便是宣示已经完成“绍述”,功业不减于神宗。而对于蔡京等人,提高王安石地位则是为自身受赏作铺垫,对此在靖康元年六月朝臣攻击蔡京时已有揭示:

京之僭心,终不肯已,又加王安石王爵,欲自为阶梯,众论喧腾,心不自安,复封韩琦以塞人言,而蔡确、何执中、郑居中、童贯皆因之为例封王矣[5]。

王安石的政策、境遇及与神宗之关系,是 “绍述”派官僚立政及谋取自身地位的参照。崇宁元年(1102)七月,蔡京初任右相后几日,朝廷便依其谋划设立“讲议司”,这一机构显然是模仿王安石熙宁年间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形成以宰相为核心的权力部门[6]。据贾志扬(John Chaffee)整理,在“讲义司”任职过的27位官员中,仅张商英(1043—1122)和吴居厚(1039—1114)是徽宗亲自任命,足见蔡京的人事权极大[7]1-60。早在哲宗绍圣元年(1094)七月,时任户部尚书的蔡京就以元祐以来用度不足为由,请求重新置局。

神宗皇帝熙宁之初,将欲有为于天下,得王安石而任之,于是置条例司,选天下英才,设官分职,参备其事,兴利补弊,功烈较着。……伏望圣慈检会熙宁中置条例司故事,上自朝廷大臣,下选通达世务之贤同共考究,庶几成一代之业,以诏万世[8]1727。

虽已置局,但蔡京权力限制在财政,且被章惇压制,而徽宗时期,蔡京所率“讲议司”则涉及朝政方方面面,远远超越王安石的权限。而相较于神宗、哲宗的事必躬亲、殚精竭虑,徽宗则花费更多时间在艺术、宗教事务中,故必须依赖权相及其属官来管理日常行政。方诚峰分析政和、宣和年间蔡京“公相”体制的权力结构,论述了徽宗依赖、委任蔡京,又必须遏制其不断膨胀其权势的用意[9]150—164。王安石之于神宗,还存在“师臣”的身份[10],此也符合徽宗刻意打造的蔡京“帝师”形象。早在崇宁元年七月初蔡京任右相时,徽宗便“赐京坐延和殿”。

上命之曰:“昔神宗创法立制,中道未究,先帝继之,而两遭帘帷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历观朝廷,无与为治者。今朕相卿,其将何以教之?”京顿首谢,愿尽死云。时,四方承平,帑庾盈溢。京倡为‘丰亨豫大’之说……京曰:“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太平之奉,区区玉器,何足道哉!”[11]

二人之对话,俨然模拟神宗召王安石越次入对时之场景。王夫之(1619—1692)认为徽宗请教蔡京的场景是二人在做“戏”,其实徽宗只将蔡京当作弄臣,而蔡京奉王安石为宗主,是借“绍述”之说残害善人[12]。蔡京“不足畏”之说,亦与王安石“三不足”之说相似。“太平之奉”之论,也近似于王安石曾对神宗所言“陛下果能理财,虽以天下自奉可也。”[13]靖康年间杨时上书认为,正是王安石的邪说诱发了帝王奢靡的风气[14]29。但王安石是用夸张之辞强调理财的功效,其劝说对象是节俭勤勉的神宗,与蔡京劝诱徽宗奢靡全然不同。对于徽宗而言,蔡京的理念可将政治作为与个人生活弥合为一,无须再为治理天下而克己复礼。蔡京于大观二年(1108)被封“太师”。政和六年徽宗改蔡京三日一朝时,御笔手诏中有言:“京位三公,为帝者师。”徽宗的奢侈之心及其任命广受攻讦的蔡京,借助这一“帝师”政治表演获得了合法性。王安石之配享孔子,则是徽宗、蔡京将“师臣”概念实体化的行为。因王安石配享孔子庙,导致徽宗幸太学时,必须连带拜谒王安石坐像。蔡卞等人甚至为王安石造像,对之跪拜。

乃者天子幸学,拜谒宣尼,本朝故臣,坐而不立。跻此逆像,卞倡之也。辅臣纵逆而养交,礼官无礼而行谄。

蔡氏、邓氏、薛氏皆塑王安石之像,祠于家庙。朝拜而颂之曰:“圣矣!圣矣!”暮拜而颂之曰:“圣矣!圣矣!”[15]121—122

绍圣大臣虽在徽宗初期遭到贬斥,但仅有章惇被一再打压,其他大臣多被逐步叙复,蔡卞更任知枢密院事,虽亦因与蔡京不合于崇宁四年罢职,但其尊崇王安石的倾向却被徽宗、蔡京等人继承,大臣如邓洵武(1055—1121)、蹇序辰、薛昂(?—1134)等人皆崇拜王安石。王安石早年一贯有“帝师”理想,治平(1064—1067)年间所作《虔州学记》中更是有“天子北面”之说。

余闻之也,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若夫道隆而德骏者,又不止此,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此舜所谓承之者也[16]。

而蔡卞等人梦想以儒术指导帝王,亦用塑像的形式将“天子北面”实体化。徽宗对此并无异议,其虽并不真正信从蔡卞之道统,但将经术定于一尊,确实可在表面上统一士论。另外,儒家祀典在徽宗时期的各类典礼中,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徽宗本人偏向于道教,多有学者亦指出,徽宗所实行的宗教仪式具有强烈的政治意义,而非仅仅是个人喜好。Shin-yi Chao通过分析徽宗对林灵素(生卒年不详)之神霄派道家的认同,说明徽宗作为虔诚的道教徒和君主,在努力促成道教与政治间的相互促进[7]324—358。而伊佩霞则认为徽宗大力支持寺庙和道观,是将民间各种神灵纳入国家监管体系的行为,此也符合蔡京与变法派标准化、程式化的施政特点[4]135—136。方诚峰通过分析徽宗利用各宗派道士为其“降神”并塑造“昊天上帝之子”“神霄玉清王”形象,目的在于借道教塑造君主本身的神性[9]249—259。

对徽宗而言,崇拜道教与皇家仪式并不冲突,目的都是以一定意识形态“自我作古”,宣示超越君父,媲美古代圣王。而对王安石的尊崇及对神宗、王安石亲近关系的刻画,是徽宗与蔡京构建君臣关系参照物的结果。王安石获得舒王封号与配享地位,也是徽宗朝廷积极建设国家意识形态、仪典整体趋向繁盛以及封赏泛滥的产物。

2 宋徽宗初期陈瓘的“绍述”解释

从“绍述”之说被提出起,便不断遭到质疑,论者也多提出对神宗之政的不同解释。例如徽宗初期,谏官江公望(生卒年不详)批判章惇等人所谓“绍述”只会导致“不得尽继述之美”[17]10986—10987。但此类议论多为零散,不成系统。唯陈瓘通过论述神宗施政细节及与王安石之关系,来阐释其构想的“绍述”自成一套理论。元符三年(1100)八月,陈瓘反对修景灵宫,起初只言扰民,第二次上章则以“神宗集合祖宗神御”之事,论徽宗将神、哲二帝与祖宗分开“非神考绍述之意”[18]34。此后一系列论述皆斥“绍述”之非。

(元符三年九月)神考变通之意,念念日新,熙宁之黜废流俗而用安石,熙宁之末用人惟己……绍圣大臣专以私意主张王氏,违神考日新之绪,述安石熙宁之迹。凡先朝之政以膏润天下者,皆以为王氏之泽也……负神考而欺先帝,此政事之所以乖错,而天之所以不助也[19]46。

(九月)臣窃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于国是之说,其文不载于二《典》,其事不出于三代,乃叔孙敖之所以告楚庄王者也。臣复覩初八日章惇麻制曰“参陪国是之论”,此翰林学士承旨蔡京之词也[19]50。

(九月)自京、卞用事以来,牢笼荐引,天下之士,处要路、得美官者不下数百人。……臣谓京在朝廷,则此数百千人者皆为朝廷之用。……此非臣之臆说,乃神考已用之术也。熙宁之末,王安石、吕惠卿纷争以后,天下之士分为两党。神考患之,于是自安石既退、惠卿既出之后,不复用此两人,而两门之士则皆兼取而并用之也[19]51-55。

陈瓘之论的本质是与蔡京等人抢夺“国是”的诠释权,认为“国是”必须参照众人是非之心,而不能被大臣劫持。陈瓘尤其注重论述神宗施政特点:变通日新、用人惟己;收取权威、压制党派(熙宁信用王安石而元丰不复召)。并且,陈瓘论蔡京尊安石而压神宗,认为既然蔡京政治理念及作为与章惇、蔡卞根本一体,其处置也必须一致(被贬出朝)。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八月陈瓘上徽宗两书。其中,《国用须知》从论神宗理财之方法、用意,反对聚财以开边,对神宗及王安石皆有赞赏。

神考理财之政,所以法先王而虑万世,元祐之臣虽有纷更,然天下所积财物,朝廷亦不尽取。今则一年之内,连下五敕,凡提举司所积钱取之殆尽。……名曰“建中”而偏为过甚之举,名曰“继述”而大违神考之绪。……王安石曰,有天下者岂以乏财为患哉?于是讲理财之法,立天下之政,缉熙增损十有余年。至于元丰之间,法度成就,然后州州县县皆有积蓄,天下无偏乏之处,将以待非常之用[19]64-67。

而陈瓘《日录辨》及先前元符三年五月上疏内容,都显示陈瓘对王安石《日录》并不反对,只是抨击蔡卞、蔡京等人以之为标准来赏罚他人、培植党羽。

(元符三年五月)自绍圣再修《神宗实录》,史官请以此书降付史院,凡日历、时政记及《神宗御集》之所不载者,往往专据此书,追议刑赏。神考之信任安石,虽成汤之于伊尹,不过如此。安石密赞之言,强谏之语,何必尽宣于外,然后见君臣相得之盛乎?[18]14

盖惟神宗皇帝体道用极,宪天有为,自得师臣,授以政柄,虽尹暨汤,咸有一德,无以复异。而嘉谋嘉猷,实出我后。以言乎经术,则微言奥义,皆自得之;以言乎政事,则改法就功,取成于心。是则神考之独志,而安石之所以归美者也。用事之臣闇于此理……岂惟负神考在天之灵,抑失安石事君之意,臣所以惓惓而不能已也[19]69。

陈瓘揭示徽宗、蔡京之政与神宗、王安石不同。而对《日录》的论述也显示,陈瓘并未怀疑王安石之政事、学术、德行,以及《日录》的真实性,只是反对将《日录》公之于众,认为有损神宗形象。陈瓘极忧虑徽宗被蔡京误导,重蹈章惇与哲宗覆辙,故极力尊神宗,以之为徽宗榜样,为此也刻意压低王安石。如其虽承认王安石是“师臣”,但论神宗“微言奥义,皆自得之”,从而抹杀了王安石在经义上对神宗的引导。元符三年九月,《再论修建景灵西宫札子》中言:“《周礼义》曰:‘位宗庙于人道之所向者,不死其亲之意也。’不死其亲虽公羊之旧说,而三经妙义乃神考之所以训天下者也,庙社之说安可破乎?”[18]48亦不提王安石主持《三经新义》之事。

在绍圣时期、元符三年至建中靖国元年,陈瓘为争取“绍述”诠释权,破除章惇、蔡卞、蔡京等人对意识形态的垄断,已表现出策略性压低王安石,及将神宗与安石对立的倾向,但总体仍肯定王安石之政事、学术、德行。

3 在野者的联合及其反王学意识

北宋专著系统性批判王学者主要有苏轼、苏辙、陈瓘、杨时。另外,与苏辙同时的元祐大臣刘安世也领悟到必须彻底反王学才能清除新法,因而著述讲学,并与杨时、陈瓘等人交流。杨时著作实至南宋初期才被进呈并传播,其说颇发挥二程口义,以“天理”说为本,批判王安石不知“道”。如果说苏轼、苏辙强调“性命道德之理”更多是出于精神寄托和学术争竞,那么陈师锡、陈瓘、刘安世等人攻击王安石学术、思想,则是更为纯粹的政治斗争的产物,既是过往失败留下的教训,又是新发明的曲折论政策略。

郭志安、王晓薇认为陈瓘对王安石由尊到贬的剧变,一是由于陈瓘私淑司马光、邵雍、二程;二是由于蔡京假借“绍述”所行迫害,促使陈瓘转向元祐[20]。但转向元祐并不一定意味着反对王学,陈瓘原先反对蔡卞、蔡京等人却尊崇王学,并未将王学与“绍述”挂钩。考察陈瓘思想的转变,其契机来源于陈师锡。建中靖国元年(1101),陈瓘被外贬,陈师锡秘密写信,授予陈瓘新知。南宋周必大(1126—1204)曾亲见此信笺,跋:“陈了翁以元符庚辰八月为司谏,虽论裕史不当用日录,然多是王介甫而非蔡卞。明年八月,自都司出守海陵,闲乐先生实遗以书。其后了翁犹有《合浦尊尧》之作,大观四年始因星变复上《四明尊尧集》及《尊尧余言》,痛悔前作,则此书为有助矣。”[21]陈师锡此信旨在揭露王学之谬,认为陈瓘政论之所以不能取信于人,关键在于其坚持尊王安石。

所谓尊私史而压宗庙者,公特谓曾丞相为人所卖,不当进《日录》以为国史之证也。公知其为私史耳,而不知其为诬伪之书也……当尽识其诋谤者。昔尝见叶致远言荆公晚年自悔作此书,临终命门人焚之,卞焚他书以绐公。公殁,卞遂纵横撰造,恣逞私意,甚者至于因事记言,为异日自便之计。……然吾友谓安石圣人也,与伊尹同侔,此何言之过也?吾辈在学校时,应举觅官,析字谈经,务求合于有司,不得不从其说。……吾友谓安石神考师也,此何言之失也。神考于熙宁间两相安石,首尾不过九年。逮元丰之亲政、安石屏弃金陵凡十载,终身不复召用,而亦何学尝师之有?自古有天下之君,未尝不守祖宗之成宪明训,后世子孙妄为更张,鲜不召乱。……安石乃尽取而变乱之,可乎?吾友又曰:“安石有划弊革故之功。”此何言之陋也?祖宗之法,行之几百年,累朝圣君贤臣不敢轻议。……不幸遇安石,力扫痛荡,一切颠倒之。吾友又谓安石有讲解经义之能,有作成人才之功,此何言之蔽也?安石之学,本出于“刑名度数”,性命道徳之说,实其所不足。解经奥义,皆原于郑康成、孔颖达,旁取释氏,表而出之[22]258-260。

针对陈瓘平日立论,陈师锡指出:(1)《日录》本身即贬低神宗,而非是因被蔡卞等人利用;(2)王安石并非圣人;(3)王安石并非神宗之师,神宗弃之不用;(4)王安石变乱祖宗之法;(5)王安石学问是刑名度数而非道德性命之学。陈师锡写信前已被出知滑州,后来却并未入第一、二版“党籍”,而是因崇宁元年八月入“章疏姓名”,又于崇宁五年入“上书邪等”,最终进入第三版“党籍”。陈师锡表示,考虑他人威望不足,只能期望陈瓘申述其意。书信最后,陈师锡亦嘱咐陈瓘务必保密[22]258-260。

朱熹将“屏弃金陵,十年不召”之说归之于陈师锡[23]。但其实此论源自苏轼,其在元祐时期的奏章中多有分割神宗与王安石关系的论述,以证明神宗无过而变法之罪在王安石[17]10139-10141。陈师锡进士及第后,任昭庆军掌书记,受到知湖州苏轼的器重,后来苏轼遭遇乌台诗案,陈师锡“独出饯之,又安辑其家”。元祐初,苏轼“三上章,荐其学术渊源,行己洁素,议论刚正,器识靖深,德行追踪于古人,文章冠绝于当世”[24]10972。陈师锡对王安石《虔州学记》中的“天子北面”之说激烈批判。而在建中靖国元年,被赦北归的苏轼路过虔州及相邻的南安军写下《南安军学记》,亦是为批判《虔州学记》。朱刚对这两篇“学记”有细致分析,认为苏轼反对王安石以“帝师”辅佐君主的一元化学术、政事理念[25]。陈师锡本就不信王安石学术,又受苏轼影响,对王学愈发贬低。陈瓘于绍圣年间所论神宗疏斥王安石,本来自于苏轼。然而,在《四明尊尧集》中,陈瓘将神宗与王安石完全对立,则是跟从陈师锡之论。可见,尊神宗、贬安石并分割二者的论述,呈现自苏轼至陈师锡、陈瓘的传递关系。

司马光、苏轼、程颢、程颐等人均曾不同程度地批评王学。司马光熙宁时期撰《疑孟》,即论孟子不尊君[26]。程颢、程颐则主要在讲学、议论中臧否王学,程颢态度友善,还曾主动尝试与王安石讨论[27]。熙宁二年至四年,苏轼在反对新法之奏疏中,也含有学术论辩。但真正以系统注经的方式挑战王安石注疏,则主要是在其被贬谪时期陆续撰写,而后在元符三年(1099)于儋州撰成的《书传》以及修完的《论语传》《易传》[28]1422,[29]1334中。苏轼《南安军学记》批驳王安石对《尚书》的注解,是以《书传》注疏为基础。而苏辙晚年隐居时间较长,经注的完成度更高,其《颖滨遗老传》自述:“凡居筠、雷、循七年,居许六年,杜门复理旧学,于是《诗》《春秋传》《老子解》《古史》四书皆成。尝抚卷而叹,自谓得圣贤之遗意。”[28]1313即是说从元祐九年(绍圣元年)(1094)被贬居筠州起,苏辙即注经撰史,至崇宁五年(1106),即其居许昌之第六年完成。苏辙自我标榜得圣人之意、性命之理,从心境看,既是昔日政事失败后的精神寄托,又存在学术争胜之意。崇宁二年四月,朝廷诏“三苏”、黄庭坚(1045—1105)、张耒(1054—1114)、晁补之(1053—1110)、秦观(1049—1110)、马涓(生卒年不详)、范祖禹(1041—1098)、范镇(1007—1088)、刘攽(1022—1088)等人著作印版“悉行焚毁”[8]1034。崇宁四年,朝廷为王安石画像撰赞,有“优入圣域,百世之师”之语,宣示王安石相对于同时代儒者的绝对优胜。崇宁五年十一月,苏辙梦到一“愚公”(王安石)观其作诗,“赧然有愧恨之色”[28]1425。对此,朱刚认为荆公“新学”的强势地位激发了苏辙的抗争之意[30]。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及《颖滨遗老传》中也叙述了兄长苏轼被贬居海南以及自己退居颍州时,其一以贯之的发明正学、守先待后之志[28]1313,1422。

刘安世于元符三年(1100)叙复后,以集贤殿修撰知郓州、真定府,崇宁元年(1102)再次被编管,直至宣和七年(1125)去世。被编管永城期间,主簿马永卿(生卒年不详)于大观三年(1109)听闻、记录刘安世之言,后编成《元城语录》。刘安世认为,王安石人格高尚,以往反新法者胡乱攻击王安石人格,不能使皇帝信服,因而错失规劝的良机。在刘安世看来,反新法则必须攻破王学。

先生因言及荆公学问,先生曰:“金陵(王安石)亦非常人,其操行与老先生(司马光)略同。其质朴俭素,终身好学,不以官职为意,是所同也。但学有邪正,各欲行其所学尔。而诸人辄溢恶,此人主所以不信与,天下之士,至今疑之,以其言不公。故愈毁之,愈不信也。……攻金陵者,只宜言其学乖僻,用之必乱天下,则人主必信。若以为财利结人主如桑弘羊,禁人言以固位如李林甫,奸邪如卢杞,大佞如王莽,则人不信矣。盖以其人素有德行,而天下之人素尊之,而人主考之无是事,则与夫毁之之言,亦不信也,此进言者之大诫[31]2-3。

对于王学具体内容,刘安世尤其关注王安石的“三不足”之说。他认为,此说不可掩盖,必须著述立说以辨其非。

仆曰:此言为万世祸,或有术以绝其端而不传于后世?先生曰:安可绝也,此言一出,天下莫不闻之,不若着论明辨之,曰:“此乃祸天下后世之言”,虽闻之,尚可救也。譬如毒药不可绝,而神农与历代名医言之,曰:“此乃毒药,如何形色,食之必杀人”,故后人见而识之,必不食也。今乃绝之,不以告人,既不能绝而人误食之,死矣[31]5-6。

刘安世编管期间与杨时书信论学,刘安世去世后,杨时有祭文[32]516-517,743。刘安世也多次劝慰陈瓘,鼓励其珍重自爱、待时而用[33]700。可见,陈瓘被多方人士寄予厚望,司马光、苏轼、二程之弟子或门下士期盼其能拨乱反正。陈瓘接触二程之学甚晚,据其自述,元丰年间任职礼部时才从范祖禹处得知程颢之名,时年已二十九,对于杨时,则是崇宁初期住合浦时才通过其侄孙陈渊(1067—1143)得知。陈渊是杨时高弟及女婿。陈瓘对杨时十分敬重,并与之书信往返,探讨邵雍、司马光学术及华严宗佛学[32]518-533。但二人言谈只似平辈,且陈瓘为学颇杂,并未定于程学。虽对诸家皆有涉猎,但在反王学上,陈瓘立论主要学自苏轼与陈师锡。

陈瓘早年甚慕王学,罢言官两年后,即崇宁二年所书《合浦尊尧集》仍未采取陈师锡意见,至崇宁五年《四明尊尧集》才彻底转向,批判王安石政论、学术之谬,及其用心之险。陈瓘于政和元年(1111)六月借助张商英上《四明尊尧集》,并撰《进四明尊尧集表》言:“合浦十论,申旧疏之余言。”[34]94可见,《合浦尊尧集》是其最后一次不反王学而遏制蔡京的努力。当朝廷不断扩大“党籍”范围,“绍述”的诠释权被徽宗、蔡京所垄断,陈瓘才彻底攻击王安石,而非像蔡京等人那样利用王学,以期对徽宗政事之思想基础釜底抽薪。在《四明尊尧集序》及《进四明尊尧集表》中,陈瓘甚至认为元祐初期追封王安石极为不当。

昔元祐更张之始,方安石身殁之初,众皆独罪于惠卿;或以安石为朴野,优加赠典,欲镇浮薄。司马光简尺具存,吕惠卿责辞犹在,深文在列,曲恕元台。凡同时议论之臣,无一人指点安石,往往言章疑似,或干裕陵,致使卞以窥伺为心,包藏而待,润色经史,憎污忠贤。……司马光误国之罪,可胜言哉![35]120-121

使王氏寖至强梁,乃元祐助发其气焰。昔宣仁权同之际,谓介甫节行甚高,宜赠崇官,仍加美谥。司马光书之于简,吕公着行之于朝。不以稽弊为新,徒发镇浮之议。负安石者重加黜责,欺神考者略不谁何[34]94。

陈瓘较之于他者更为极端,主要体现在其对其他新法大臣已不再反感,如其《四明尊尧集》即是通过张商英进呈。被朝野厌恶的吕惠卿,陈瓘也与之交流。吕本中《杂说》:“大观间,吕惠卿复召,陈瓘莹中以书劝惠卿平好恶,无以元祐细故为意。惠卿答云:‘丁亥之祸,犹无一念追忆之意,况元祐乎!’丁亥岁,张怀素事作,蔡京欲因狱事传至惠卿之子,下狱,榜笞数千下,欲令招服与怀素谋反,其子卒不服,得免。”[8]2192陈瓘《四明尊尧集序》为吕惠卿鸣冤,认为其熙宁年间攻击王安石不无道理,甚至认为曾布、蔡京都是被蔡卞所标举的王安石学术误导。

人皆独罪于一京,安知谋发于蔡卞?……用私史包藏之计,据新经穿凿之文,以畏惮不改为非,以果断变易为是。按书定计,以使其兄,当面赞成,退而窃喜。京且由之而不悟,他人岂侧其用心。……布等在其术内,卞计无一不行。……臣闻熙宁之初,论安石之罪而中其肺腑之隐者,吕诲一人而已矣。熙宁之末,论安石之罪而中其肺腑之隐者,吕惠卿一人而已矣。……岂可专誉吕诲而偏毁吕惠卿乎?偏毁惠卿,此王氏之所以益炽也[35]120-121。

如果说为曾布、吕惠卿辩护是出于私交与个人认知,那么不惜言素来憎恶的蔡京亦是被王安石误导,则可见陈瓘此时对王学的憎恨,已凌驾于所有其他政敌之上。抑或是,陈瓘使用了夸张的话术,实从未放下对蔡京的仇恨。大观四年(1110)三月,陈瓘之子陈正汇(生卒年不详)还在杭州状告蔡京谋反。陈瓘因此被贬通州安置,其子流放沙门岛[33]974-975,992-992。其实,陈瓘并未放弃攻蔡,只是认为王安石之罪更甚。而此论正与杨时在宋钦宗(1100—1156)时期将蔡京之罪上溯至王安石相同,亦可谓将亡国之罪加于王安石的滥觞。

4 靖康元年王学地位论辩及朝廷调和举措

有关王学地位升降的叙述主要源于历史上的理学叙事。杨时在靖康年间首攻王学,至南宋初期又与学友、弟子摒除王学,其拨乱反正之举亦合于朝廷的救亡及重建行动。现代学者虽一反理学对王学的负评,但叙述框架仍来自理学,即认为杨时首发议论,在北宋末年动摇王安石官学地位。南宋高宗君臣将北宋亡国之罪加于王安石,杨时等理学家迎合朝廷风向,遂造成对王之评价定格于负面。具体而言,理学叙事的史源,则来自杨时好友及弟子对杨时形象的塑造,这当中存在许多漏洞。靖康元年五月三日,国子监祭酒杨时将蔡京之罪上溯至王安石。后朝廷追夺王安石“舒王”之爵,又罢王安石配享而改从祀[36]565,1710-1711。胡安国(1074—1138)所撰《龟山先生墓志铭》特录杨时论王安石之语。吕本中(1084—1145)所撰《杨龟山先生行状》极力强调杨时辟王之正当性与功效:“先生居谏垣凡九十日,凡所论列,皆切于世道,而其大者,则辟王氏、排和议、论三镇不可弃云。”吕本中所撰《杨龟山先生行状略》亦言“凡所论,皆切当时要务。”[32]1149,1153但凭杨时一人之力是否足以撼动王安石学术的崇高地位,杨时所为若真“切于世道”,为何在上疏后数日即被罢祭酒?

杨时为蔡京、蔡攸(1077—1126)父子所荐,宣和六年(1124)被召为秘书郎。据朱学博、和溪分析,吕本中、陈渊等门人塑造杨时身后形象时,试图淡化蔡京对杨时的提携、避言杨时袒护蔡攸的言论。而杨时唯一抨击蔡京的文字,其原意也是在攻击王安石[37]。对于杨时被徽宗任命为迩英殿说书,胡安国《杨龟山先生行状》将之归因为“上疏请复祖宗旧制,乞除熙宁以来新法”。吕本中《杨龟山先生行状》言“请复祖宗旧法,除熙宁以来新政”[32]1144,1149。不过,细查宣和七年杨时向徽宗面奏之言,其原意却是倡导中立。

尧舜曰:“允执厥中”,孟子曰“汤执中”,《洪范曰》:“皇都建其有极,历世圣人由斯道也。”熙宁之初大臣文六艺之言,以行其私,祖宗之法纷更殆尽。元祐继之,尽复祖宗之旧,熙宁之法一切废革。至绍圣、崇宁抑又甚焉,缙绅之祸,至今未殄。臣愿明诏有司,条具祖宗之法,着为纲目,有宜于今者举而行之,当损益者损益之。元祐、熙、丰,姑置勿问,一趋于中而已[17]12739。

“大臣文六艺之言,以行其私” 暗贬王安石,但杨时也批评元祐尽革熙宁之法。杨时因陈述折中祖宗及新法,被进用为迩英殿说书,可见其极度崇尚神宗之法及王安石学术的态度已随政事破灭而被徽宗放弃。徽宗于金兵入侵的宣和七年罢修宫观、还退民地、诏复部分“元祐党人”等行为,也并非全盘否定熙丰之法、恢复元祐,乃是为消弭仇怨、收蓄人心而行中道。

靖康元年二月,钦宗任命杨时为国子祭酒,也与其老成持重的形象有关。在后世熟知的“伏阙上书”事件中,陈东(1086—1127)等数百太学生为维护李纲(1083—1140)、种师道(1051—1126),弹劾主和、主降官员,引发军民数万人动乱。最终愤怒的学生和军民杀死众多宦官。蔡懋(?—1134)、李棁(生卒年不详)、王时雍(?—1127)等人主张治太学生之罪,引发太学骚乱,司业黄哲(生卒年不详)、黄唐传(生卒年不详)束手无策,最终因杨时建议以老成人士安抚学生,勿追其罪,于是钦宗命杨时为祭酒:“选用老成忠厚之人为太学官训教诸生,使自知耻自好,庶不倡导紊乱朝政。”[38]357-360杨时能当此职也得益于“吴公敏乞用先生以靖太学”[32]1144。杨时保护、安抚太学生,本有功劳,但是五月初其请求罢废王学,却引发太学生对其冲撞。钦宗转命杨时为给事中,随即又命其致仕[33]1712。宣和七年十二月,陈东等太学生上书请诛“六贼”,靖康元年二月又奏,遂贬逐蔡京、童贯、蔡攸。陈公辅(1077—1142)、孙觌(1081—1169)、陈过庭(1071—1130)等谏官跟从太学生攻击蔡京、王黼等人,四月底诏蔡京徙韶州[33]1698。故而,五月初杨时论蔡京已无意义,其论本质是针对王安石。清人蔡上翔(1717—1810)记载一“无名氏”对杨时的评论:“不攻蔡京而攻荆公,则感京之恩,畏京之势,而欺荆公已死者为易与,故舍时政而追往事耳。”[39]

二月六日,钦宗手诏“遵复祖宗法”,追封范仲淹、司马光为太师,张商英为太保,解除元祐党籍、学禁[38]252。三月二十五日,监察御史余应求上奏,言徽宗欲并用“党人”,建议钦宗承徽宗之美意,并说:“太祖、太宗与熙宁、元祐、绍圣之所行者,皆祖宗法也,损益因革,不可偏废。”[38]552此言基本属实,徽宗、蔡京在宣和年间已逐步越过“党籍”“学禁”,试图招收忠诚才干之士挽回时局。在兼收并蓄的政治路线下,指摘王学独霸及错谬已成普遍论调,只是对于调整幅度意见不一。四月九日,少宰吴敏认为王安石于官学废《春秋》不当,朝廷依奏复《春秋》。吴敏喜爱王安石《字说》,大观二年(1108)在辟雍私试第一,被蔡京拔擢,为宰相时因为“上章乞复《春秋》科,反攻王氏”,而遭到左相徐择讥议[40]。朱铭坚(Chu Ming-kin)据之判断吴敏转向攻击王[41]191-192。此似未必,吴敏之论不但叙述了王安石废《春秋》的理由是因认为“三传”不足以发明《春秋》本义,并且也给出了反驳依据,并非如后来理学家论王安石废《春秋》是乱君臣大义。四月二十三日有臣僚上言,论王安石“改更祖宗之法,附会经典,号为新政”“天下始被其害”,认为应恢复诗赋取士,禁止《老》《庄》及王安石《字说》,对于王学解经合理部分则可存之。朝廷命礼部商议[33]1702-1703,[38]680。五月三日,杨时禁王学之议最终导致争讼,从中颇能见到当时朝廷的政策取向,甚至北宋晚期的太学学风。攻击杨时者有御史中丞陈过庭,以及左谏议大夫冯澥(1060—1140)。

(陈过庭五月五日奏)自蔡京擅权,专向王氏之学,凡苏氏之学,悉以为邪说而禁之。近罢此禁,通用苏氏之学,各取所长而去所短也。祭酒杨时矫枉太过,复论王氏为邪说,此又非也。致使诸生集众,直造祭酒位次,欲见而诋之,时若不自引避,必致生事。又有时中斋生姓叶者,党王氏之学;止善斋生姓沈者,党苏氏之学,至相殴击。

(冯澥五月十日奏)附王氏之学,则丑诋元祐之文;附元祐之学,则讥诮王氏之说,风流至此,颓敝莫回,兹今日之大患也。比者朝廷罢元祐学术之禁,不专王氏之学,陛下固欲中立不倚,六经之旨,惟其说通者取之,其谬者舍之,不主于一,此固甚盛之举也。……朝廷从言者请,罢安石配享而列于从祀,此固公议所在,其谁以为不然。若言者以安石之说为邪说,则过矣[33]1716-1717。

(冯澥五月十三日奏)王安石以名世之学,发明要妙,着为新经,镂板太学,颁之天下,学者翕然宗仰,然要之公论,亦有穿凿太过之弊。新经令学者择其善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则已矣,何必传注之是而新经之非哉?祖宗之治远矣,臣不及见。熙宁、元丰年间,内外安平,公私充实……自崇宁以来,蔡京持权二十余年,纷更变乱,靡有宁止。自熙、丰之法扫地无遗,故其大坏,至于如是之极。仁宗皇帝,陛下之高祖也;神宗皇帝,陛下之祖也。子孙之心,宁有厚薄?王安石、司马光,皆天下之大贤,其优劣等差,自有公论[33]1718,[38]782-783。

陈过庭与冯澥揭示,学官与学生皆自有宗尚,其中王学与苏学尤易冲突。《宋史》载冯澥“为文师苏轼”[24]11522。从奏疏看,冯澥更为倾向熙丰之法与王学。冯澥之议被钦宗采纳:“三省同奉圣旨,出榜朝廷。”不久后冯澥迁吏部侍郎[33]1718-1719,[38]782。朝廷的处置遭到监察御史李光(1078—1159)、右正言崔鶠(生卒年不详)的质疑。崔鶠批判“绍述”之政引发士风败坏、财政困难、胡人入侵,又驳斥冯澥的太学党争说,认为太学自崇宁以来便因蔡京专崇王学,而如军队一般“大小相制,内外相辖”,冯澥之言实际是专主熙丰之法[33]1719。李光也认为,蔡京、蔡卞祖述王安石之说而流毒天下,冯澥“推尊王安石之学,蛊惑众心”。六月二日,钦宗召翰林学术吴幵(1067—1144)商讨“下诏戒严”,在李光札子后御批道:

祖宗之法,子孙当守之如金石。蔡京首倡绍述,变乱旧章,至于今日,可作一诏[38]807。

吴幵所撰“戒严”诏也仅将恶行归结为蔡京“挟绍述之言,为劫持之计”,告诫群臣切勿以“邪说诐行”来“动摇众心,害于国体”。可见,钦宗不主张溯罪至王安石,而希望众人勿再论列,团结对敌。稍复祖宗之法与党籍之人,以最大化地争取支持,是徽宗退位前的态度,钦宗大体遵循之。但“戒严诏”并未能遏制反王之声。六月十日,左司谏陈公辅攻击冯澥“欲以祖宗、熙丰之法并行”“以王氏诸儒之学兼用,持两偏之说,立中道之论”,劝钦宗继承徽宗遗志,全面罢废王安石至蔡京时的政策。但陈公辅因此被贬[33]1725。前文已论,哲宗时期至徽宗初期,攻击章惇、蔡卞、蔡京者并未全盘否定王安石及新法,而经过徽宗时期漫长、反复的贬逐,士大夫有放弃专论蔡京而直论王安石的倾向,如陈瓘即是典型。崔鶠、李光、陈公辅此时亦将蔡京之罪上溯至王安石,将徽宗之政上溯至神宗之政,与陈瓘、杨时等人相似。冯澥则将蔡京与王安石区分而论,认为蔡京非但未曾沿用熙丰政策与造士之法,反将之摧毁殆尽。

政和元年(1111),陈瓘托张商英所呈之《进四明尊尧集表》已极论王安石配享之不妥,但徽宗将陈瓘流放。杨时罢王安石配享的建议能够被接纳,与朝廷全面推翻蔡京之政、取消王学一尊地位以统合各方人才之政策有关。钦宗批答改从祀之议时言“合依郑康成等例”[33]1711,将王安石当作一位注经功臣。张翰钰指出,耿南仲(?—1129)凭借其师傅之臣身份对钦宗的影响,阻止了杨时废除王学的建议[42]。据《朱子语类》记载,耿南仲向钦宗阐述,熙丰时期人才、兵力、财政皆十分鼎盛,胜过“祖宗时”。冯澥言“罢安石配享而列于从祀,此固公议所在”,将王安石地位恢复到哲宗时期的从祀,矫正蔡京过尊王安石的举措,有利于王学正常化。相比于学友、门人不断强调杨时论政的切要与正义,朱熹反认为杨时两年朝官“只是说得那没紧要底事”[43]。正值需团结人心之际,杨时借助于已被朝野接纳的蔡京祸国论攻击王学,引发太学骚乱,背离了钦宗、吴敏命其稳定太学的初衷。大改“国是”必激起更大分裂,杨时致仕、陈公辅被贬是钦宗及其朝宰执稳定时局的必要举措。

在崔鶠等人看来,陈过庭、冯澥所言太学向来存在、又被杨时激发的学术争端,根本是空穴来风,因为其他学术不可能与王学争锋。崔鶠等人坚持认为王学独霸,也可能是由于长期任职地方,不明太学实况之故。近来,已多有学者指出,蔡京主持下的“太学三舍法”和“天下三舍法”并不如史书、理学家所述那样,成功以王学钳制学生思想、控制仕进。如胡永光(Hu Yongguang)认为蔡京以大量资金支持太学和地方学校,推行王学以“一道德”,但客观上地方学校形成了可供年轻士人交流的“文化场域”。而对于太学,蔡京亦远未能触及所有学官与学生,例如反对蔡京的蔡佃(生卒年不详)就通过了所有太学考试,傅察(1089—1125)、张纲(1083—1166)虽因不受蔡京笼络而被推迟升迁,但最终仍然身居要职[44]。朱铭坚也举出:学生中,王庭珪(1080—1172)、曹唐老(生卒年不详)、刘才邵(1086—1158)偷习苏轼、黄庭坚诗文,刘勉之(1091—1149)学习二程著作;学官中,有同情王崇之(1082—1125)者劝其勿引苏轼文句而助其登第,胡安国甚至在任学官时学程颐、张载(1020—1077)之学,并与程门杨时、游酢(1053—1123)、谢良佐(1050—1103)交游。可见,当时许多反王学者实得益于太学系统[44]192-195。单从不断攻击蔡京的陈东能够长年居留太学来看,对于未进入仕宦系统者,蔡京实亦无可奈何。

“一道德”的学术政策不仅未能调一士类、培养王学传人,反而造成王学霸道的观感,引发不明京城实况的在野士人的焦虑,如前文所述陈瓘、苏辙的晚年情态即是如此。从大臣中维护王学者仅有陈过庭、耿南仲、冯澥三人看,徽宗时期仕进者中尊崇王学的比例不升反降。神宗时代进士中既存在一批王安石高徒,如陆佃(1042—1102)、龚原(1043—1110)、蔡京、蔡卞、翟思(?—1102)、薛昂、叶涛(1050—1110)、邓洵武(1055—1121)、周穜(生卒年不详)、周秩(生卒年不详)、陈详道(1053—1093)、陈旸(1064—1128)等,也有单纯以王学为进身渠道者,如杨时在熙宁九年(1082)以王学登第后,很快转入程颢门下。至北宋晚期,王门弟子多已凋零,亦未有杰出再传弟子。耿、冯二人均为神宗元丰五年(1082)进士,陈过庭举第于绍圣年间,亦即言,徽宗时期太学与科举并未培养出王学的维护者。故而,王学自身传承的失败及朝廷收拾人心、统合众力的策略,才是王学于两宋之际地位降低的内、外原因。

5 结论

北宋中晚期,政治与学术愈发结合成一体,神宗与王安石以学校、新经造士,力图“一道德,同风俗”。元祐士大夫反对王学独尊,回到神宗之前学术相对自由、与政治联系松散的状态,但王学作为诸家之一也受到尊重,全面批判王安石政事无须牵连学术。但自从蔡卞等人复行王学,使之成为意识形态,继而沦为章惇、蔡京等人实行高压政治的思想工具,学术与政治的结合空前加强。苏轼是较早的反王学者,其动力更多来自学术、观点的争胜意识。其反王学的意志与事业被苏辙继承,而苏辙也在退居期间更加感受到王学专制的重压。从哲宗晚期到徽宗朝,在野士人各种政治抗争皆告失败,于是摸索出最后的抵抗方式,即从学理层面系统性地去除新法的基础——王安石学术。徽宗时期,刘安世、陈师锡、陈瓘等人为反对徽宗、蔡京之政而极力批判王安石心术、学术,并且此类人士联系密切,形成在野者反王学的网络。杨时则是两宋之际反王学的传承者。

本来未遭主流否定的王学逐渐沦为众矢之的,颇能显示蔡卞、章惇、蔡京等人标举王学对王安石名誉带来的反作用。然而,反“绍述”者将王安石学术作为一切败政之源,也是错误地转移了政治斗争的焦点,最终导致朝政进一步的分裂。在北宋末期的家国危机之下,对王学的分裂态度成为朝廷调和局面以抵御外敌的障碍,最终导致王学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磨心”。钦宗时期的反王学行动并未成功,甚至其继承者在南宋初期亦不能攻倒王学。直至宋高宗(1107—1187)政权以平反元祐、令王安石代罪为立国基础,批判王学才真正产生作用,即将批判王学作为否定王安石政事的先行理论及辅助理由。另外,批判王安石行动从政事到学术的转变,在北宋乃至中国历史上都是十分重要的转折点,此后学者型士大夫提出或反对“国是”层级的政治规划,都必须提供或面对一套学术理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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