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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多拉·韦尔蒂《金苹果》的日常生活解读

2021-11-29蔡婷婷

关键词:金苹果艾克哈特

蔡婷婷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在西方经典的叙事作品中,人们往往会提及许多宏大的叙事主题,如激情澎湃的个人英雄主义情怀、荡气回肠的骑士精神、婆娑迷离的爱恨纠结、寻求自我与追求自我的精神成长之旅等,以日常生活为代表的微型叙事主题不再推崇戏剧化的情节冲突和激烈的情感纠葛,经历着从最初的被视为背景衬托、无足轻重,到游离在主流文学之外的边缘地带、迟迟登不上大雅之堂,再到最终以质朴但不失本真、看似内容平凡又意义不凡的含蓄隽永风格逐步得到读者的认可,成为不少小说家最爱的范式和写作特征。由日常生活衍生出的母女关系、家园情怀、姐妹情谊、社群空间、邻里守望、小镇一隅等,不仅成为读者津津乐道的话题,而且一直是文学评论家着墨研究的重点。

20世纪30年代以来,社会学家们开始系统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表现,试图从微观角度把握社会现实和个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法国学者列斐伏尔作为研究日常生活的先锋人物,率先发现日常生活的双重性,即日常生活既有被异化、被压抑的消极一面,又有可以消解异化、富含创造力的积极一面[1]42。列斐伏尔的学生,社会学家米歇尔·德·塞托挖掘出日常生活的抵抗能力,提出日常生活实践理论。米歇尔·德·塞托认为在自上而下的权利控制关系中,普通人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并不是毫无抵抗能力。他们在强者控制的策略空间中,随时利用各种异质因素和战术,转瞬间偷来阵地,伺机展现自我、实现自我[2]89-99。这种需要发挥创造力的美学空间蕴含着解放和抵抗的积极因素,已然应视为宏观权利压制下不容忽视的社会存在。借助列斐伏尔和米歇尔·德·塞托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研究文学作品的女性日常生活题材,将日常生活双重性、抵制能力与女性主义解读相结合,不仅可以深入理解小说女性人物生活下隐喻着各种权利符号的日常生活空间,而且可以探索她们日常实践行为背后的真实意图和态度反思。

短篇小说集《金苹果》是20世纪下半叶美国南方女作家领军人物尤多拉·韦尔蒂的代表作,主要描述密西西比河边摩根纳小镇上发生的七个风格迥异的故事,被认为“是一场想象力的胜利,也许可以被誉为是尤多拉·韦尔蒂杰出的写作生涯中最伟大的胜利”[3]。该篇小说集提及人物众多,不下三十个,其中女性人物占全篇的三分之二,她们是保守而又落后的南方小镇上不容忽视的社会群体。国内外对这部作品的女性主义研究不多,主要集中在作家生平经历、叙事视角、文化语境、性别话语、身体隐喻等领域。在这些研究中,尚未涉及对女性日常生活的思考,而《金苹果》恰恰是以寻常百姓麦克莱恩、雷尼和莫里森三户人家的日常生活场景为中心,并穿插描写周围乡民的日常生活百态,其中包括为期一周的月亮湖游泳训练、钢琴教师组织的六月演奏会等。本文将日常生活的社会学意义运用到对《金苹果》的女性主义解读中,通过考察私人空间维度下以麦克莱恩夫人、艾克哈特和维尔吉为代表的女性的日常生活,一方面探寻南方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对各种压制力量的诗意抵抗,另一方面分析女性日常抵抗实践的成效和意义。

一、私人空间中的女性日常生活常态:全面异化的生活模式

异化是指主体发展到一定阶段产生的另一种异己力量。受青年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理论的影响,列斐伏尔把异化扩展到日常生活领域,并视其为日常生活批判的关键问题。“工具理性所主导的技术进步、社会分化以及相伴随的社会不平等”[4]带来了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的全面异化。作为现代社会中最基础、最微观、最底层的事实存在,异化了的日常生活失去原有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呈现非人性化和单调、乏味的特征。可以说,日常生活的全面异化是工具理性主导的技术进步和权利关系的产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活动与行为意识可以折射出技术进步和权利制度的空间表征。从女性日常生活出发,在父权社会中占据着强势地位的男性群体会规训女性的日常行为,社会不平等和各种权利关系实现了对女性日常生活的统治与异化,强化了女性日常生活常态的单一性和封闭性。以家宅为主的私人空间被异化为女性日常生活最主要的活动空间。这里的空间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地理概念,而是“指向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的建构过程,成为浓缩和表征当代社会重大问题的符码”[5]。大多数女性个体生活在这样的空间中,日常生活异化成为缺乏自我意识、无法摆脱男权观念设定下的单一的生活模式和常人状态。

《金苹果》中连接前后关系最为紧密的是一个“日常”的私人活动空间——麦克莱恩夫人的大宅子。这栋大宅子犹如整个摩根纳小镇的缩影,从欣欣向荣走向破落、衰败。韦尔蒂巧妙地利用这样一个私人空间,分别展现了三位女性——麦克莱恩夫人、艾克哈特和小女孩维尔吉的日常生活常态。麦克莱恩夫人的日常生活紧紧围绕着家庭,寸步不离。面对丈夫抛家弃子的困境,她毫无任何怨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守在家,独立承担起照顾双胞胎孩子的责任。她“一如既往,料理着这个家”[6]7的生活态度,与其说是根源于对自己身患白化病而产生的卑微心灵,倒不如说是摩根纳小镇传统观念笼罩下自己不得不去接受的结果。被小镇居民视为“异类”的德国裔未婚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租借麦克莱恩夫人的房子,在这里她过着丝毫不“另类”的日常生活,以教授镇里的孩子钢琴为生。保守的乡民掌控小镇的话语权和活动权,尤为排斥这个“外来户”,“无论她在哪里,她都没有乡亲”[6]59。在质疑、监视的眼光下,艾克哈特大多数时候都被囚困在租借的房中,过着极其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她最钟爱的学生维尔吉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维尔吉·雷尼,一丝也没给别人,就如同她对待音乐一样”[6]58。雷尼家的小女孩维尔吉在麦克莱恩夫人的老宅子里跟随艾克哈特学钢琴。在日常生活中,她再一次将小镇居民对艾克哈特的敌意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家都看着维尔吉对艾克哈特小姐使坏,她让艾克哈特小姐失去了做老师的尊严”[6]43。她无视艾克哈特的音乐才能,肆意践踏钢琴曲谱的举动无形中拉开了与老师的距离,表现出自己对外来女性的排斥和反感。

麦克莱恩夫人、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雷尼家的小女孩维尔吉,分别代表南方三类不同的女性群体——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群体、外来女性群体和底层的弱势群体。在摩根纳这个典型的南方小镇上,“将他们改造成和自己一样的人”[6]81是小镇居民统一的异化原则。社会空间环境有生产并塑造人的能力[7],这三类女性无论处于何种阶层、属于本土还是外来的,始终是处于被支配的地位,需要时刻接受南方传统价值标准的“检验”和压制,即南方女性是作为“贵族世家道德标准的继承者和男人理想的象征物”[8]而存在的。她们的日常生活总体而言无不“丧失了它弥漫于整体之中的丰富性”[9],必须遵循以南方传统惯例为基本的行事准则,在单一性和封闭性的异化模式下生活。作为贵族家庭出身的南方淑女,麦克莱恩夫人受传统家族观念的影响,竭尽所能地守护家庭、维护丈夫形象。在纷纷扰扰的关于她丈夫到底去哪、又为什么离开她的谣言中,她从来都是保持缄默、恪守言行的高贵淑女。在由小镇居民和丈夫主导的权利空间中,受到上层压制的麦克莱恩夫人唯一抑或是必须遵守的异化了的行为准则,就是一切以家庭日常生活需求为基准,而家宅成了她最主要的活动空间,料理家务、打理庭院并照顾孩子是她最重要的日常工作。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因自己的外来身份和曾在小镇遭受黑人羞辱的心酸经历,总是成为小镇居民闲聊的谈资,不时遭受不平等待遇。在强调身份认同的南方传统价值观念中,艾克哈特被异化为“局外人”,她的任何举动都掌控在小镇居民的枷锁之中。来自底层阶级的小女孩维尔吉,在音乐的海洋中不仅可以放纵自己的内心,不必考虑拮据的家庭现状,而且还得到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按理说,她应该最留恋与艾克哈特相处的日子。然而,受到南方传统文化对外来女性抵制的影响,维尔吉不仅默认小镇居民对“外来户”艾克哈特的监视和敌意,甚至和他们一样,以“高傲”的姿态审视自己的老师,异化为压迫艾克哈特的最后一道枷锁。这些在婚姻、家庭、邻里关系、社会交往等日常生活领域的异化现象,体现了社会不平等和南方传统权利机制对家庭妇女的规训、对外来女性的压制、对弱势女性的亵渎。韦尔蒂将这三类不同女性群体代表的日常生活异化现象安置在同一个私密性较强的空间中,试图营造一个象征着权利机制的牢笼,它隔绝了南方女性与公共空间的接触,维持并约束着所谓合理化和常态化的日常生活秩序。

二、私人空间中的女性日常抵抗实践:充满诗意化的抗衡

列斐伏尔展开在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已被全面异化的思考,同时觉察到不被“异化统治”和权利关系彻底吸收、同化和掌控的日常生活,正酝酿着缓慢而不易察觉的变革。只有通过对日常生活“进行区分和辩证的分析”[1]42,才能“把那些需要与满足的、有价值的、有生命力的、新的、积极的内容,从否定的、异化的因素中拯救提炼出来”[1]42。也就是说,看似单调、琐碎的日常生活会蕴含着解放的积极因素,看似普通寻常的日常事件背后会蕴含着反对异化和控制的深刻内容。列斐伏尔的门生米歇尔·德·塞托认同了关于日常生活具有积极意义的论述,更将焦点放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实践”,即“实践主体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场所,小心翼翼地探求各种势力的微妙平衡”[10]80。他认为,弱者也就是普通大众,在强者创造的规范化、条约化、准则化的空间中,并不是完全被压制、完全被异化。相反,通过利用迂回避让压制力量、偷袭、挪用、重新组合等战术,于“微妙平衡”[10]80之中,可以伺机创造出属于个人的空间,一定程度上改写原有的权力空间符号。在强者建立的秩序中,这些战术的实施是充满诗意的抵抗实践活动。在强者的地盘上,弱者需要充分发挥创造力和想象力,运用各种灵活的点子才有可能诗意化地开创自己的空间,“打破抽象的权力空间对私人领域的控制和同质化的空间压制”[11]。

在《金苹果》中,家宅这一方私人空间是异化女性日常生活的牢笼,但也是她们灵活运用战术诗意化地抵抗的实践战场。她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使得家宅“成为物质性、精神性和社会性的多重辩证空间”[12],孕育着抵制权利空间符号的反抗因子。麦克莱恩夫人的反抗更多还是在不违背主流统治秩序下对自由空间的诉求和支配。诚然,她对“家”的守望过程是在南方传统惯例影响下进行的,但是对大宅子的改装和灵活支配则体现出她试图反抗规训的意图。最初,丈夫毫无缘由地离家出走、音讯全无,麦克莱恩夫人“一如既往,欢乐、勇敢,似乎并没有屈服”[6]7。她用各种蕨类植物和美丽非凡的花装点着“家”。她“享受着没有人走来走去的屋子,还有纵贯屋子的昏暗、极其安静的大厅”[6]7。此时的家宅成了麦克莱恩夫人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当双胞胎儿子渐渐长大,丈夫仍然未归,为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将私密空间与人分享,把一间房子出租给“外来户”——钢琴教师艾克哈特小姐。在空间支配上,麦克莱恩夫人给了倍受乡民排挤的艾克哈特无限的自由,允许艾克哈特对房间做怪异装饰,允许她将私人空间转为半开放的公共空间,举办六月演奏会。在整个摩根纳小镇,只有麦克莱恩夫人向艾克哈特展现了些许善意包容之心。她会在艾克哈特伤心难过时紧紧握住她的手,在艾克哈特最需要帮忙的六月演奏会上帮忙打点。虽然大宅子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内部,借房客艾克哈特之手重新“书写”的家再也不是一家之主麦克莱恩先生离家出走时的样子,被破坏了的家的格局反衬麦克莱恩夫人对丈夫的不满,而在同一个居住空间下培养出对艾克哈特的情谊,“比她更需要一个友善的家”[6]57则是对乡民排斥异己的挑战。最终,丈夫飘忽不定的行踪打碎了麦克莱恩夫人渴望丈夫回家的殷切希望,她义无反顾地变卖房子,带着孩子搬离摩根纳小镇。麦克莱恩夫人卖掉房子的行为,与其说是一种自我放逐和逃避,倒不如说是男权压迫空间中一种无言的反抗:她不再原地等待,为丈夫点亮回家的灯塔,不再做情感枷锁上被动等待的一方。

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通过对租借房间的巧妙使用或挪用,把创造力和诗意抵抗渗透在南方淑女文化主导的权利关系网络中。首先,她利用黑色的地板、笨重的钢琴、金色的椅子、粉色的小雕塑、浅紫色的贝壳和白色的贝多芬半身雕像,巧妙地将属于房东的场所转换为自己的空间,显示自身的存在。在荒诞、怪异、只属于艾克哈特式风格的房间中,艾克哈特获得相对的安全感,可以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以音乐排解“局外人”的阴影。其次,通过将琴房挪用为小型的音乐演奏厅来举办六月演奏会,艾克哈特再次成功地为自己赢得了短暂的个人自主空间,可以较自由地展示自己的音乐、自己的家、自己的想法。每到开演奏会的日子,艾克哈特会以自己认同的方式,把琴房布置得像糖果盒的内层。已是六月烈日炎炎的夏天,一排排的椅子、各种类的花束、雪花式的装饰图案眼花缭乱,使琴房显得异常闷热。但是,再怎么拥挤不堪,再怎么酷热难耐,被邀请的所有人和表演者此时都只能听从艾克哈特的安排,因为“那时学生们的母亲大都怕艾克哈特小姐”[6]61。“她统筹一切……”[6]65,将最爱闲话家常、爱排斥异己的家庭主妇引入自己的空间里,利用这些主妇为了孩子和演奏会能够顺利进行的心理,让她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听从自己的指挥。这种迂回的方式不仅可以有效舒缓“局外人”的枷锁带来的压力,更能展现出她对南方传统价值观念排斥异己的不满和反抗。

成年后的维尔吉不再是当年那个会直接伤透人心的小女孩,经历过坎坷的生活磨难和多年的异地漂泊,她已然成长为试图逐步摆脱小镇束缚的新一代“漫游者”。她的诗意抵抗体现在私人空间里的反凝视、在日常言语和身体上的不合作抗争。“反凝视也称对抗性凝视或对抗性注视。”[13]在家宅和自家花园里,维尔吉的反凝视不仅发现了自身和他者的差异,而且更确定了自我,坚定走出家庭、走出摩根纳小镇的步伐。当周围乡邻聚集在维尔吉家中帮助她处理母亲的后事时,她们粉饰出所谓“温暖”的邻里关系、“真挚”的爱护关怀,试图以此将这个曾离家出走的女人重新召回小镇的群体阵营中。殊不知,维尔吉多年来始终记得整个群体曾经对处于底层阶级的自己和母亲的嘲讽。在小镇群体自上而下的压制下,维尔吉在夹缝中“时不时地打量着他们”[6]228,细心观察他们的真实反应。周围的一切很显然与之格格不入。她看见众人皆知曾害死过乡下女孩的小镇镇长兰·麦克莱恩仍然颐指气使,看见上司内斯比特先生故意挤出的眼泪,看见小镇女性群体阵营对她的敌视,“她看见米西·斯派兹睁大眼睛看着她,露出吃惊而又挑衅的眼神”[6]230。维尔吉的“看”不仅暗藏着下层阶级对既定秩序的大胆凝视,而且在以观看对象为参照物的基础上实现对自我的重新审视。察觉到差异与压制力量的维尔吉会巧妙地运用日常言语的不合作、不礼貌和身体的推脱相回应。面对卡西的假意安慰,维尔吉回答“不好意思”[6]228,然后马上假装睡着,抵制虚假的问候。面对内斯比特先生不分场合地拿自己来炫耀和寻开心,不断询问“谁是你最好的朋友?……谁雇的你”[6]229,维尔吉虽回答了他的提问,但言辞冷淡,“是你,比茨先生”[6]229。面对年长妇女强拉她进母亲的房间,维尔吉会借口拒绝,“别碰我”[6]231,试图甩开她们的控制。在这样的社会空间描述中,摩根纳群体以强大的压制力量而存在,他们的帮忙表面上掩盖了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实际上他们处处占据着主动权和支配权,在日常语言和动作中体现出对空间秩序的占有心理。在摩根纳群体控制的地盘中,维尔吉做出在日常言语和身体上的隐晦抵抗,利用了摩根纳群体专注于重新拉拢她回主流阵营而忽视其些许个别行为偏差的漏洞,不失时机地偷袭了上层阶级,再现了个人的自我意识。这种偷袭的计策巧妙地避开了与压制力量的直接碰撞,在夹缝中诗意化地彰显出生气和生命力[14]。

三、在日常抵抗实践中战术实施的成效:有效度和制约性

米歇尔·德·塞托提出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旨在引导人们不再将日常生活当作“社会活动的模糊背景而出现”[2]31,而是俯下身去仔细研究它的“日常实践或‘实践的方式’”[2]31。弱者的“实践的方式”[2]31,采用的各种挪用、拼贴等游击战术,“在被权利的触须未曾触及的细微空间中”[15],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游离于既定秩序的控制之外,甚至可以挑战理性秩序。但是,笔者认为这些游击战术反抗压制的效果只具有一定的效度。首先,战术的实施“由时间的巧合来支配,由能力的缺席而决定”[2]98。也就是说,战术实施具有较强的伺机性和随机性,受有效时机把握程度的制衡。其次,战术的实施没有自己的地盘,“唯有将他者的地点作为自己的场所……利用‘机遇’并依赖机遇,而没有供存储利益、增加专属地点和预见出路的基础”[2]97。这里,“他者的地点”[2]97指的是策略空间,是能力和意愿规划出的专属地点,由强者掌控。战术是依附在强者操纵的“他者的地点”中,一旦战术伺机得以成功实施,由于缺乏积累成效的独立空间,它们多半会被压制力量削弱和吸收,既不能真正改变权力机制主体的运作方式,也不能真正改变现代日常生活被异化和压制的事实。偷袭、挪用等战术可以诗意化地抗衡权力之网,但是这些微型的抵抗力量在权力机制面前,本质上既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受规训的“他者的地点”,也无法公然挑衅整体的制约环境。

麦克莱恩夫人、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雷尼家的女儿维尔吉在私人空间中的诗意抵抗是伺机而动的权宜之计,终归还是微不足道,无法转换为公开的挑战。麦克莱恩夫人通过对大宅子的空间实践发泄自己的心酸和不满,但是这些实践是依附于代表权利空间表征的丈夫麦克莱恩不在场的情境下才能完成。她所做出的抗衡最终还是被南方传统文化和旧式习俗吸收、瓦解。这表现在她愿意重新接纳至少三十年未归、毫无责任心的丈夫。表面上麦克莱恩夫人会小声嘀咕:“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6]236,但是一回到丈夫身边,她又扮演起小镇居民认可的贤妻形象,事无巨细地操心丈夫的饮食起居。面对自己曾付诸心血、精心打理的大宅子,而今已破败不堪,麦克莱恩夫人却看见时空交错下还是儿童的维尔吉和双胞胎儿子兰德尔与尤金,敏锐地捕捉到在火灾之后院子里仍然傲然挺立的雪松、树根上新长出的嫩芽、完好无损的烟囱和缠绕四周的爬藤植物。过去和现在重叠,丈夫的回归成就了她和小镇居民最期待的“美好”结局。

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虽然在麦克莱恩夫人的大宅子里曾短暂拥有个人自主活动的空间,但终归还是受制于拥有大宅子所有权的房东麦克莱恩夫人。只有在她的默许和首肯下,艾克哈特才有机会完成战术的实施——对租借房间的巧妙使用或挪用。一旦麦克莱恩夫人将大宅子出售,艾克哈特就完全丧失些许可以带来自由的活动空间,迅速地消亡下去,“人们说,你看见她就知道她已经垮了”[6]59。多年之后,衰老的艾克哈特试图发起最疯狂的反击,她利用大宅子已沦为空房子、无人关注的时机,想要火烧这象征权力机制的牢笼。这本是弱者发起的最赤裸裸的控诉,对权力机制最直接的抵抗。然而,艾克哈特实施新战术选择的时机不对,她的一系列举动赫然处于代表上层阶层的司法官法提先生和穆迪老人的“监视”之中,甚至被隔壁家的小男孩洛克一览无遗。这公然挑战理性秩序的实践最终被毫无悬念地压制下来,艾克哈特本人则被无情地罩上破布,以“发疯”的名义遣送进疯人院。可见,战术的成功实施需要时机的良好配合,必须利用权力机制开启的断层夹缝。一旦缺失时间的侥幸,在强者空间内的抵抗活动会被毫无悬念地压制和削弱。

维尔吉代表年轻一代的“漫游者”形象,她的诗意抗衡一定程度上更带着展现自我意识的力量,从最初在面对谣言时的仓促私奔,到战术实施后对自我的反思和认清现状,维尔吉最终选择坚定地告诉小镇居民,她将永远离开小镇。她的正式离开并不是逃离,实际上是一种积极的空间反抗,一定程度上蕴含着否定南方权力机制的积极因素,可以局部缓解当时南方传统观念桎梏带来的压迫感和紧张度。但是归根结底,这次出走还是不能改变原本深层次的制约环境,甚至是“成全”了小镇居民期望的原有生活秩序。此外,暂时摆脱小镇传统价值观念束缚的维尔吉还将面临新语境下的权利关系压迫,随着工业化和机械化的大发展,都市化进程正在世界各个角落蔓延,原本偏于一隅、宁静祥和的摩根纳小镇都在遭受工业化发展的侵蚀,“黑莓、露莓已经枯死”[6]232,莫里森家门口新增了一排排为修路工人和伐木工人准备的“像苍蝇似的黑色邮箱”[6]260。这就意味着无论去向哪儿,维尔吉还是无法逃离整体的制约环境,必须随时应对工业化环境强加到个人身上的新的各式各样的规则、礼仪、观念和符号。

总而言之,“(德·塞托)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开启了认识上的一种新的可能性,它鼓动人们去重新认识和理解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和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16]。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实施的战术尽管受到有效时机和“他者的地点”的制衡,但是它们充满反抗的意识,至少带来试图改变传统观念的希望和可能性。麦克莱恩夫人、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雷尼家的女儿维尔吉的诗意抵抗实践,并不会带来激动人心的变革和振聋发聩的力量,但也不是毫无实践意义的。麦克莱恩夫人虽然最终归附于南方传统道德标准,但是她在家庭中多少占据着更主动、积极的地位。艾克哈特试图放火的最终一击虽然功亏一篑,她的“发疯”至少构成了维尔吉无法忘却的记忆,助推了维尔吉开启新的漫游旅程。维尔吉虽将面对新时空语境下的挑战和制衡,但是已经能够勇于正视自我,决心不屈从于压制力量的正能量势必能帮助她在全新环境下的日常生活舞台上发起新一波的诗意抗衡。

四、结语

围绕着家宅这一私人空间展开的日常生活是20世纪前期美国南方女性生活的重点。从日常生活双重性、抵制能力来研究私人空间维度下,麦克莱恩夫人、钢琴女教师艾克哈特、雷尼家的女儿维尔吉的日常生活和诗意化抵抗实践,不仅可以探寻到现代社会对南方女性在日常生活领域方面的异化和控制,而且为读者从另一个微观视角解读20世纪前期美国南方女性的真实存在——压迫性和反抗性并存、抗衡性和局限性同在。由此可见,基于列斐伏尔和米歇尔·德·塞托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视域下的女性日常生活,应该成为今后研究的重要领域。在以父权为中心的社会里,它可以作为研究女性生存状态和价值观念的新平台,一方面揭示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劣势处境,唤醒社会大众对女性地位和境遇的关注;另一方面以更贴近生活现实的角度,展现宏观权力压制下女性对待传统统治观念的态度和思考。在规范化和条约化的权利空间表征中,女性发挥了创造力的诗意化抵抗实践,虽然受到整体制约环境的制衡,但蕴含着自身对空间权利解放的诉求、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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