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哺洼
2021-11-28范子平
我1939年在晋北参军,进的是115师344旅。后来我们东进山东,成了八路军五纵,又南下江苏,改编为新四军三师,全军换了蓝灰色军装。我在八团一营三连当班长。我们八团是井冈山28团的底子,很有名气,人称老八团,驻扎在盐城建湖一代,时不时跟鬼子和伪军干上一仗。
我们班來了一个新兵宋城,中等个子,圆脸小眼——说是新兵不假,加入我军才一周,但要说当兵的资历也不浅。国军135师从他家乡路过时他当了兵,打过不少仗,豫南会战中受重伤,被救下来,伤好后在家乡当民兵,听说老八团在此驻防,就不顾一切投奔过来了。
宋城能说会道,有点大大咧咧的。那次连里吃饺子,他端起碗忽然泪下,说,娘,离家远了,要不我给您老人家送去!我问他家哪里。他说三哺洼,还蹲下用小树枝在地上划这几个字。他说,爹早死了,没别的亲人,娘一个人拉扯他长大。
没两天他就受到我的批评。我厉声道,宋城,军帽要戴端正!他啪地一个立正,高声回答:是!但紧接着他又嬉皮笑脸,说你派我去营部领东西,山路跑个来回,出了一头汗!我说,出汗也得戴正军帽!宋城又大声道:是!然后他又说,这顶旧军帽大了,一低头它就歪。因为连续作战,服装供应不及时,宋城的这身偏大,还是副班长到敌占区执行任务时留下的旧军装。
1943年秋,我们团每班分到一套新军装。我看有的班是班长穿,就给大家公布一下,说,弟兄们,这次只有一套,我就先穿上,以后还会往下分,咱都会穿上新军装的。弟兄们都没说啥。我正要将折叠好的新军装打开时,宋城说话了。他说班长这不合理,咱新四军不是官兵一致人人平等吗?我说是呀,但跟分军装没关系呀。宋城说咋没关系?你班长就能先穿?他这一说把大家目光都吸引过来。我说,我也不是要先穿,就是不想动那个脑筋,咱班十二个人该谁穿?班长不穿更不好办!他说就那也不能你穿!我说,你说咋办?该你穿?宋城说,我没说该我穿,我是说该捏蛋儿!我一愣:抓阄儿?宋城说是呀,抓阄公平。我看大家的目光好像都赞成,想想也是这个理,说那抓就抓!来,装我口袋里,十一粒黄豆,一粒黑豆,谁捏住是谁的!
谁知道天意,宋城最后抓,但就他捏出的是黑豆!他看看我又看看大伙儿。我将新军装扔给他说,穿!他说真的我穿?我说定好的规矩,你不穿谁穿!大家都拍着巴掌哄笑说,你小子有福气!他不再客气,当即换上新军装,正合身,还真像那回事。我说,你这小子,把军容军纪给我弄好,弄不好小心我整你!
不久就是鬼子的大扫荡,连长下令分散突围。我们班一路冲杀,突到一条大河边,四顾就剩六个人了。夜色中宋城从河湾港汊中找到一艘小船,我们在船头架起机枪,躲过鬼子巡逻艇,划过大河到了对岸。我观察一下,正要下令上岸。宋城小声说,班长,这地方我熟,上岸就是疙瘩坡。我说,往下说!宋城说,疙瘩坡树林茂密,小心有埋伏。我说,大李,跟我走,上去摸摸情况。宋城说,你是一班之长,还要带弟兄们突围呢!我去探探,一人就行。我就挥手让他去了。可是宋城没走几步就返回来说,班长,我要是那个了,你代我到三哺洼看看俺娘。我怒道,净说晦气话!你给我好去好回!
宋城蹑手蹑脚上去了。我们都紧张地仰视着岸上黑黝黝的那道坡。只听宋城大喊“有埋伏!”接着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大约是宋城扔出的,几乎同时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我立即命令大李去接应。但宋城已在弹雨追击中疾奔过来了,刚跨到岸边,扑通一声栽翻了,顺着岸坡咕噜噜滚下来。大李他们将宋城架上船。鬼子已经冲过来。我们的机枪响了。大家一边还击一边急急地划船驶离。我赶紧看宋城,他后心中弹穿到前胸,脖子上也中了弹,身上满是鲜血,已经没有了呼吸……
讲故事的是我父亲邵健,他说我这条命是宋城换给我的!父亲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邵三哺。反扫荡结束后他专门去寻找三哺洼,但费了很大劲儿也没找到,也打听不到宋城的娘。据说这一带叫什么洼的小村很多,但鬼子大扫荡都烧光了,一片片废墟也不好辨认。解放后父亲又去找几次,还联络了大李——上世纪六十年代大李已是省军区司令员了——借助他的力量反复查询。父亲成天念叨着,但始终没有结果。父亲2004年去世时交待的,是让墓碑上刻上“三哺洼宋城的战友邵三哺”。
我们每次去祭奠,看到墓碑就想起宋城和他的娘亲。这天中午,我的儿子小亮一溜小跑过来喊,爸,表哥去盐城了。我说他去盐城干啥?小亮说,他跟市领导去出差,发现有个“三哺洼园艺基地”,规模还不小。我忙说,他问了吗?小亮说,表哥跟着领导不方便拐弯,但他说基地就在盐城建湖高速旁边。我愣住了:或许那个地方就是三哺洼村?也许就是纪念宋城。于是,我们父子踏上了南下建湖的路,这充满神圣感的探亲之路。
【作者简介】范子平,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小小说集《上大学去》《鹅老师粒粒》《曲径通幽》《凤凰嘴》》《欧文的试验》《故乡的沙路》等,获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