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同行
2021-11-28樊海光
我嘴角扫过一片湿润、满是褶皱的皮肤,那是我妈。医生在跟前说是心脏骤停,来不及了。我听谁说过,人死了会变得僵硬,但我没有。我从脖子、手掌到脚都软溜溜的,像面条一样。我妈在咒骂着谁,粗糙的大手从我脸上抹去她的泪水。我真的死了,医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1
围了很多人,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你站在不远处,看我。当我意识到你和别人不一样时,你笑了,笑容像是因我发现了你而给我的奖赏。
你说:“来吧,过来。”
“我死了吗?”我问。
“嗯!”你点点头:“不过别难过。还记得那首诗吗?昔秦皇汉武都俱往矣。”你笑着。
“哦!”我忽然觉得,好像,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天使,还是无常?”我问。
“嗯……这个不重要。”你摇着头。
“是啊,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我妈说,“可是我妈……”
你歪着脑袋,绕过我,看了我妈一眼后说:“哦,她没事儿。”顿了一下,又说,“你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不是吗?来,跟我来。”
眼前景象变化,我看到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你说:“你姐姐请了两个月假,陪在你妈身边。你妈无意中说了句‘女儿毕竟不是儿子,然后你弟弟把门面转给别人,和你妈住了半年。”
我掩面而泣:“我弟弟,我的弟弟。他上个月跟我借钱,我没借给他。”
“别担心。他不像你,他早就厌倦了他的生意。跟你借完钱,他就下楼跟女朋友看电影去了。”你看着我,挤了下眼睛:“他根本没在意。”
“我爸呢?”我问。
“他坚强些。”你说:“他在人前只是红着眼,没什么。但三十年后你妈自然死亡,那是他崩溃的时候。嗯……他喜欢算总账。”你抿着嘴,挑了下眉毛,笑着说。
我看着三十年后的我爸。他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我说:“我妈能活那么大年纪,真好。没想到我爸活得更久,真好。”
“嗯……对他也许不是一件好事。”你摇着头说:“当然,这和你没关系。”你笑了:“来,拍张照吧。”
“拍照?”我问。
“对啊。”你说。
你举起两只手,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相框。嘴里发出“咔嚓”的声音。你递过一张照片给我。那是五年后,我弟弟结了婚,还生了儿子。我爸、我妈、我姐凑在小孩旁边开心地笑着。我穿着彩色的衣服站在一旁,也笑。
2
“我老婆、孩子呢?没有我,她们怎么办?”我把手里的照片递还给你。
你把照片收了起来,说:“她们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用担心。”你拧了拧眉头,还是笑了:“你看,她们正在公园。你女儿买了一管泡泡水,正用力吹出一个更大的泡泡,然后凑近去观察上面的颜色。嗯,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看着她,歪着头笑。
“她才九岁,她将来怎么办?我,我怎么能帮她?”我上前,试图拉着你求助。你闪开了。
你说:“她会很开心地生活下去。因为……你一直想把事业做大,赚很多钱,好让她的生活轻松。所以……你陪她的时间很短。其实……她对你的印象并不深。那么……你真的没必要担心。”
我哭了,我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说:“你给我时间,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把所有的财产,我还有别人不知道的财产,全部给我女儿。再给我一天。不,一小时就够。”
你看着我,垂下头去:“我做不到!”你说:“其实真没必要担心。你看,一年后她有了继父,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叔叔,对她都很好。十五岁那年,她上了寄宿学校。别担心!你老婆用你的遗产为她找了所贵族学校。然后她会结婚、生子、离婚。当然,她会遗传你的疾病,也在四十岁死于心脏病。”你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像是有些遗憾。
“有人告诉她吗?应该有人告诉她的,要注意身体!”我说。
你很长地“嗯……”了一声,说:“没用,人们只在乎眼前的快乐,没人会盯着意外。”你说着,撇了撇嘴,还是十分遗憾的表情。
我,看着,我女儿幻灯片一样的一生,沉默了很久。我提起一口气,忽然说:“那女人这么快就找到新的了?”
“哦,吼吼吼。”你摆动着双手,样子像是在反对我心里的念头。你说:“我知道,你俩最近都不自在,也意识到婚姻走不下去了。可是,你记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记得结婚那天早晨吗?”你笑着咬起嘴唇,很满足的样子跟我说:“走到今天算不错了。你看,她为你守了灵,还给你上过坟。”
画面中的女人穿着貂,戴着昂贵的首饰。女儿正甩着手里的柳条,在那堆黄土边上无聊地哼着歌。不一会儿,她们都钻进另一个男人的车。
我顿足捶胸地吼着:“我努力赚钱,全心全意为这个家。到最后我却成了坟头。”
你看着我嘶吼的样子很是嫌弃,你说:“不要急,忘了我跟你说的吗?没人会盯着意外,你也是。重来一次你也是。”你对我挤了下眼:“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好好想想。”说着,你坐了下来,捡起手边的石头随手扔进了湖里。
“我想想,好的,我想一想。”我说。
我想啊,想啊,想了很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和她妈来到湖边。她妈说:“今天天气真好,要是你爸也在就好了。”
跟前没有其他人,我不知道她在说谁。但那一刻,似乎,好像,释然了。
“要拍张照吗?”你问。
我点头。
我已经老去的妻子吃力地举起手机。岁月在她脸上做了修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有一只已经睁不开了。我青春靓丽的女儿趴在她背后,两人依偎着。你舉起双手,把我也定格在她们的自拍照里,只是我站得远远的。身上的彩色条纹依然清晰,只是不再那么鲜明。
3
“你能带我去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是吗?”我问。
你把照片收起来,欣然地说:“当然。”
“我有些朋友,能带我去看看他们吗?”
“可以。”你说。
我一转身,背后出现一个邋邋遢遢的中年人,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在挖鼻屎。远处一个妇女抱起孩子后喊他。他不耐烦地叨叨着:“才烦球了,买上你又不吃。你吃一口,老子还得喂你一口。”
“他是谁啊?”你问。
“一个同学,一个旧友。”我说。
“哦。都快忘了,是吗?”你说着,忍俊不禁地笑了。
“对。”我说:“那时候,我去北方读大学。第一个冬天就得了重感冒。他在医院整整陪了我五天,之后我们形影不离直到毕业。他……与世无争,毕业后一直在一个国营发电厂当工人。呵呵。”我笑着。
“你想说他没什么出息是吗?”你说。
“是的,我是想那么说来着。”我点头。
“呵呵,你真的很少提起他。”你说。
“除非我路过他的城市,一般没联系。也没什么好联系的。”我说。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让我们来看一下。”你伸出手来,画面开始快进。三十年后,他嘴里一边嘟囔着:“你吃一口,老子喂你一口。”一边在公园里追着孙子。猛然,他直直地倒在了水泥地上,脑中风。躺在医院里,植物人似的他仍然在骂着照顾他的妻小。
看着有些惊讶的你,我说:“啊……脏话,是他的日常用语。”
你被各种经典和自创的脏话震惊到,转头看着我,满脸的惊讶和不解。但最后还是笑了,你转身,指着一个舞台:“哎?她是谁?”你问。
眼前出现一个女人,她提着长裙和其他三人跳着小天鹅。舞蹈结束,她红着脸走下舞台,坐在人群中,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听别人评论。
“她……呵呵呵!”我笑着,红着脸低下了头:“她是……”
“哦,这样啊。你们怎么没在一起?”你兴奋地问。
“是!是!蹉跎了。那时候,她说要当公主,周游世界。她说要当女王,拥有世上所有财富。那时候,我自卑。她考上博士那年,我只是一家小公司的工程师。”
“那你现在这么有钱,有势!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后悔?”你用手肘捅着我,开心地笑着。
我点头,点着、点着,又用力地点头。
“哈哈……哈哈……”你大笑着举起双手,指间喷涌无数的色彩,你喊着:“没人知道生命的真谛……”
“我能看她的结果吗?”我恳求着问。
“当然可以。”说完后,你停顿了一下:“嗯,不好,不好。还是不要看了。拍张照吧!趁她最美的时候。”
“真的不行吗?”我问。
“不行。”你摇头。
我无奈,只好站在她背后。你举起双手,把我放在你的手指框里问我:“你还记恨你妻子吗?”
“啊?”我想了想,摇着头说:“我都忘了。”
“咔嚓。”
你递给我一张照片。她还是那么害羞,和周围人窃语后总会脸红。旁边一个中年人拿着一根糖葫芦,满脸不耐烦。我站在他们旁边,身上衣服的色彩淡去,变成一片灰白。
4
我将照片递还给你。我趴在剧场二楼的栏杆上望着舞台。过了许久,我说:“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那些商业伙伴、竞争对手,还有……还有那个居然对我痴情的女人。”我摇了摇头。
“哦,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为你庆幸,真的。”你走到我跟前,跟我一起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舞台说:“他们很好,是有个人决定这辈子不放过你。可惜的是……他死的比你早些。”
舞台的幕布放了下来。一个人瞪大眼睛,掏出刀子在威胁另一个人,一阵打斗后反被对方误杀。另一个人在路灯下摆着地摊。城管来了,他收起东西,拔腿就跑。喘着粗气跑进家的时候,他老婆已经备好饭菜。他儿子从房间跑出来,匆匆吃了几口又回去写作业。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温热的乡下鸡舍里喂着鸡,清秀的眉眼被汗水不停冲刷着。一个男人进来,搀扶着,把她送了出去。她怀孕了。
我呆呆地看着,思索着不同时空和无尽的可能。
“哎,呆什么呢?”你问。
“啊?”我回过神来,说,“这些人,我们的人生是可能互换的。”
“可能?”你说,“可能是没意义的,这个星球只有一个。一切都是唯一的。”你笑着对我说。
“嗯……”你的表情,忽然有些认真,你问,“你会记着那些伤害你的人吗?”
我想了想,摇着头,云淡风轻地说:“不会。”
“嗯!”你松了口气,自信地望着远处的荧幕,“他也是这么说的。到最后,每个人都会这么说。”你一边笑,一边点头,感觉很好的样子。
“来,拍张照吧。”你说。
你又把我放在你的手指相框里。背后的荧幕上播放着很多人的生活瞬间。有人永远低着头,锁着眉。有人生活艰辛,却总能看到光芒。有人傻里傻气,就那么傻傻地活着。
“咔嚓”一声。一张照片出现在手上,你甩了甩,成相后递给了我。
5
我看着照片上的每个人,笑了笑,递还给你。然后朝一个方向走了。
你跟上来问我:“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真的舍不得啊,带我看看这个世界吧。”我说。
“好啊,来。”你挽起我的手,我们腾空飞起。非洲的好望角,时间化成不停歇的大风和海浪卷着崖壁上的沙土回归大海,直到嶙峋的峭壁变成沙滩。英国突兀的巨石阵,我们飞跃而过,穿行其中,时间的洪流拍打着,那巨石轰然倒塌。雅典深山处的神庙,根根石柱光滑得像肥皂一样,历经千万次大地的震动,也失去了迷人的结构。蜿蜒不尽的万里长城,在岁月的侵蚀下,变成了一道道不知是山还是梁的黄土堎。大地在移动,山川在变换,我们停在高空中,一眼掠过千万年的光景。
“嗨!拍张照吧。”你说。
“嗯。”我转过身来看你,你将一张照片递给我。身后的星球已经不是我记得的模样。我穿着纯白色的衣服浮在空中。那衣服白得耀眼,已经看不到我的模样。我抬头看你,虔诚地说:“谢谢你。”
你摇头。
“我還是想知道,你是谁?是上帝?是佛祖?或是?”
我看着你。在高空中,我感觉你比我大几十倍。你的嘴角温柔,靠近我,笑着说:“我就是你。”
你说:“我在你孤单的时候和你说话,在你无助的时候拉你坐下;我在你害怕的时候扶着你的脊柱,在你空虚的时候……嗯,我给你讲过笑话。”你笑着直起身来,“我是你行恶时闪过的一丝良念,也是你狂妄时心底的一分迟疑;我在你愤怒时轻轻私语,也在你得意时摇头叹息。我就是你,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呀。”
我不说话,你笑而不语。
许久,你举起手里的照片说:“而这些,是我们的记忆。它已经没有意义了。”说着,你把它们扔到身后,“没有这些,你将和来时一样。”
“你看!”你指着远处。
顺着你的指引,我看到百个、千个、千百万个和我一样的白色发光体正冲向那星球。也有百个、千个、千百万个正在离开。
“我们该走了。”你说。
我看着那些,被你洒落的照片,一张张翻飞着,落向那个星球。
“是啊。”我说。我抬起头,斗转星移,我到了你的位置。我们合成了一体。
6
“是啊,我们该回去了。我们本来就是神的一部分。我们在这里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我们完成了他们所说的命。我们讲了我们的故事,我们该回去了。”
【作者简介】 樊海光,1983年生,山西代县人。现供职于某国际高科技公司,铁路信号专家。著有长篇小说《问题之问题的答案》,中篇小说《大风吹过山谷》《无缘》《灵魂之诗》《无人清理》《日落之时》等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