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之百工衣裤装探源

摘要：

针对张择端版《清明上河图》所绘百工服饰形制基本特征缺少归纳研究的问题，以及其形制渊源被指向胡服的存疑，应用横向比较归纳法、纵向比较溯源法并结合文献实证，对该图及相关比较图像中的代表形象进行探讨、考证，得出其百工服饰基本形制为衣裤装及其不应源于胡服的结论。研究表明：百工衣裤装形制有长衣长裤、短衣短裤、短衣长裤三大类型，亦即衣裤装;衣裤装应为中原固有而非自胡服;“胡服骑射”并不能佐证衣裤装源于胡服的观点，而另有内涵，即着衣裤装并配革靴、革带用于骑射;小袖圆领短衣形制的胡服应是中原衣裤装影响之结果。

关键词：

《清明上河图》;百工;衣裤装;中原;渊源;图形比较;衣裤形制

中图分类号： TS941.12

文献标志码： B

文章编号： 10017003（2021）11009406

引用页码： 111204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1.11.016

On the origin of clothing and trousers of hundreds of workers in Qing Ming Shang He Tu

HUANG Zhigao

（Fashion School， Henan University of Engineering， Zhengzhou 451191， China）

Abstract：

In response to the lack of generalized research on the basic features of the costume forms of the hundreds of workers depicted in Zhang Zeduans version of Qing Ming Shang He Tu， and the doubt of the origin of the forms pointing to the Hu costume， this paper explores and verifies the representative images in the panting and the related comparative paintings through the horizontal comparison and generalization method， the vertical comparison and tracing method and the documentary evidence. It is concluded that the basic forms of the costume of the hundreds of workers are clothing and trousers and might not be derived from the Hu costume. The study shows that the clothing and trousers of hundreds of workers are divided into three main types， namely， long clothing and trousers， short clothing and trousers， and short clothing and trousers; the clothing and trousers should be inherent in the Middle Kingdom， not derived from Hu costume; the phrase "riding and shooting on horse in Hu costume" cannot serve as an evidence for the view that the clothing and trousers are originated from Hu costume， but it has another connotation， i.e.， wearing clothing and trousers with leather boots and leather belts for riding and shooting; the small-sleeved round-necked short garment is the result of the influence of the clothing and trousers of the Middle Kingdom.

Key words：

Qing Ming Shang He Tu; hundreds of workers; clothing and trousers; the Middle Kingdom; origin; graphical comparison; form of clothing and trousers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18BG112）

作者简介： 黄智高（1977），男，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华服饰艺术及其时尚化的研究。

作为北宋经典风俗画作，张择端版《清明上河图》不仅以宏大场景再现了汴梁城经济生活的繁盛面貌，还以简练而生动的笔法刻画了当时工商百业各不相同的着装风尚，为当下考证北宋时人们着装形态提供了宝贵史料。服饰史先驱沈从文先生[1]483-486就以专门的章节在其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就此进行了广泛引证与一定解读，丁锡强先生[2]也对其中的人物服饰描绘进行了总结，称之为“百工百衣”。还有其他的一些著述對此也有所提及或探讨，但多是对其“百工百衣”风尚面貌的总结性阐述或简要介绍[3-5]，至于其各业服饰的具体形制特征及历史渊源却缺少纵横向比较、推敲与考证，从而弱化了《清明上河图》的服饰史学价值。本研究基于以上问题，试图通过前人相关成果的重新爬梳与传世资料考证，针对《清明上河图》中的人物服饰形制进行比较认知、归纳提炼与历史渊源探索。

1 《清明上河图》中的百工服饰形制

从右至左打开《清明上河图》画卷，分段展开的是不同行业场景及其所现人物形象。其形象因所事内容而在首服、体服、足服等细节搭配上各不相同。同处于北宋晚期的《东京梦华录》也对此证实曰：“其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可见“百工百衣”所言不虚。然而，概览画卷整体又可见其万变之中存有“不变”，即所绘士人、农民、工人、商贩、差役、郎中等百工服饰形态的统一格调与特征。

对不同人群作归纳来看，士人形象多存在于汴梁内城，其着装配套大概有三类。第一类，即丫顶幞头、交领直掇、腰带、腰裙、宽口长裤、练鞋，多见于士大夫。该配套特征是高帽宽衫，长裤隐蔽，更具权力阶层特征，百工代表性弱。第二类，即皂巾、交领直掇、腰带、宽口长裤、练鞋，这是儒师常见形象。其衣衫也较宽大，洒脱而文雅，百工代表性也不强。第三类为儒生或处士着装。其一常为皂巾、交领长褙子、无腰带、宽口长裤、练鞋的搭配，正如《大宋宣和遗事·亨集》所称：“是时底王孙、公子、才子、伎人、男子汉都是了顶背带头巾，窄地长背子，宽口袴，侧面丝鞋……”其二则着皂巾、圆领小袖长衫、腰带、长裤、练鞋等。这是两类着装配套，其衣衫虽长，但身侧有开衩，可露出长裤形态，所以配套形制更清晰，在市井百业中活跃度较高，相比前两类更具有百工形象的代表性。总体看来，士人着装形制基本呈现为长衣长裤状态。对于农民形象，则可从画面中的郊外部分及进城运送或销售农产品的人物中获取。其着装大体有：笠帽、圆领小袖短衣、小口长裤、帛鞋，皂巾、圆领小袖短衣、小口长裤、帛鞋或线鞋，皂巾或束髻、两裆衫、小口长裤、草鞋等。其中，笠帽配套多见于长途奔波者，以利于遮阳避雨。圆领小袖短衣和小口长裤普遍存在，修身窄小而利于劳作，这不同于士人的宽衣。其衣领多因舒适或散热之需要而散开呈向外翻折状，常被错以为是交领。两裆衫是农民劳作中的常有衣着，多穿于春秋季的外衣内。可见，农民着装基本形制为短衣长裤形态。对于工人，其形象几乎随处可见，因具体职位不同，工人可有技术类工匠、脚夫、船夫、店铺雇工等。其着装形态基本近似农民，但其着短裤（小口齐膝短裤或犊鼻裈）、行縢、缚裤的形象更为多见，基本形制可提炼为短衣短裤、短衣长裤两类。商贩职业在汴梁城内外也是随处可见的。其中，流动担贩多着皂巾、圆领小袖短衣、小口长褲、帛鞋。固定店商及摊贩与担贩着装大多类似，但因具体所事不同而常有皂巾、两裆或短袖小衣之不同配套，少有着短裤者。总之，短衣长裤是商贩基本服饰形制。在画面的内城段，可见簇拥便衣官员出行的差役形象，其着丫顶或交脚幞头、圆领小袖短衣、小口长裤、草鞋等服饰配套，也是短衣长裤的基本形制。此外，其他多处也绘有类似差役形象。这组差役所处的街道上有一家“赵太丞家”医铺，其中郎中着皂巾、小袖短衣、大口长裤、练鞋等配套。其上衣为褙子，衣长虽然不长但也显体面儒雅，可见郎中地位虽不比士人，但相较大多数阶层要高级。该医铺为大型专业医铺，其郎中服饰具有医疗行业代表性，也是短衣长裤的基本形制。

上述各类代表性百工衣着如表1所示，归纳为三种形制组合：短衣与长裤;短衣与短裤;长衣与长裤，统称为衣裤装。该归纳之简要得益于此画卷人物单体比例较小，各业形象又多交杂于一处，极利于整体观察与比较。

表1中的百工形象，也有其他文献资料可与之相佐证，如图1所示。图1（a）为1987年四川广汉雏城镇宋墓出土的北宋晚期牵物行进俑[6]，上衣为圆领窄袖缺胯衫，衣摆卷扎于腰带，下着缚裤，这是宋代常见利于劳作的便捷着装;图1（b）为1955年陕西兴平出土的宋代彩陶男立俑，亦着圆领窄袖衣，下摆同样卷扎于腰带，下着小口长裤，是典型的平民衣裤装;图1（c）为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南宋作品《醉僧图》中的酒贩着装，上着交领缺胯衫，下则为小口露踝长裤，方便实用，是宋代普通商贩之常装。由图1可见，裤子虽均为长裤，但具体着装方式、宽窄长短及材质不尽相同，其形态各异，且服饰细节完整、写实，可谓《清明上河图》之百工衣裤装主体形象的放大表达。无论细节如何丰富，百工服装的基本形态依然为衣裤装，在社会着装中占比颇大，可见这种上衣下裤基本形态的时代功效与魅力所在。

2 百工衣裤装的历代比较及源流

《清明上河图》之百工衣裤装即上衣下裤形制，是对立于上衣下裳之常见中华服饰形制的另一种着装风貌。对于衣裤装之称名，学界也广泛认同[7-8]。但是，因该形制不同于今人所熟知的上衣下裳之中华传统，而似乎成为异类，不少研究称之为胡服[7-9]，其证据多是战国时期的“胡服骑射”及后期所见胡人利于骑射之小袖短衣配裤靴的标识性装扮。但从本研究搜集的有关历史实证比较来看，此结论有疑点。

2.1 衣裤装的历代比较

针对《清明上河图》中“上衣下裤”形态的百工衣裤装，在此前的历史上有着怎样的客观存在，需通过实例比较梳理相关结论，具体如表2所示。

为方便与《清明上河图》所处宋代做比较，表2中图例由唐代至“三代”作了逐代向上追溯的倒叙安排。经比较可见，《清明上河图》百工衣裤装与前代平民基本服饰形制相类同，即均为衣裤装。唐代窄袖短衣或提摆长衣与长裤的搭配在宋代也存在，但幞头多被不定式头巾替代，且上衣之圆领也被圆领、交领的交叉混用取代，筒靴也不如浅口鞋多见（表1）。有些基本型或典型局部会在多代出现，比如始见于汉魏的缚裤式样、小袖深衣款式在北宋也多见，应是款式功效和文化价值的认同使然。再者，同类款式的局部变化应是受限于生活方式的不同，如隋以前的深衣为宽下摆设计，后来则收摆并常作开衩设计;长裤自隋始有大小裤口并行形态，两者均较裙裳、长袍更具便捷性，至宋代普及。另外，前代末期出现的新鲜实用形制在后代常会形成大范围流行，如“隋代”右图圆领窄袖袍、“唐代”右图小口裤等均为如此，反映了直至当今的服装流行规律。

通过比较，不难理解各代之间衣裤装的传承与发展之脉络，可见平民服饰中上衣下裳不多见，却是从三代开始就已长期穿着衣裤装。究其缘由，是因为平民百工处于政治生活的边缘，其服饰虽常受禁令所限但却少有明确规制，更因经济条件和生活习惯驱使，难以在具体形制上追随当朝主流，所以惯于沿袭旧制。

2.2 衣裤装的源流推考

2.2.1 衣裤装应为中原固有

这一点可根据表2所示“胡服骑射”改革之前的图例做出分析。表2中“三代”（a）为新石器时代夏朝或更早时期的巫师（上海博物馆所作说明为“神人”）着装形象。从该时期具有明确衣着形态的其它玉雕及该图脚踝处可能为长裤口的圆环状边缘判断，其应为修身上衣、长裤的衣裤装形态。若此像是因实施巫术活动而裸露半身，那么其日常生活形象想必会因劳动及防护需要而应是短上衣配裤的形态。对此直观形象，袁杰英[10]11认为其褲应为短裈。“三代”（b）虽可能为贵族形象，但因生产力的落后而使其不得不穿用类平民之衣裤装以便参加劳作，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证平民衣裤装的应有基本形态。“三代”（c）可能是一位低职管理者或平民，其着小袖短衣的形象也被沈从文先生推测为“可能是夏、商以来固有式样，并非来自西北游牧部族”[1]66，其下半身也应不会裸体，而配有裤。《春秋传》曰：“征褰与襦。”褰即袴，襦即短衣，此为春秋时期文献的短衣配裤记载，即说明衣裤装在战国“胡服骑射”之改革尚未发生前就已存在于中原，且应是成熟状态，否则不会大量应用。再者，若就表2所述历代衣裤装进行服装工学剖析，还可见其间的一个本质规律，即各代上衣无论何种形态，其结构设计、剪裁方式均一脉相承，呈现“十字型、整一性、平面化”[11]的特征。而其裤也具有剪裁直线化，腰裆结构平面化、宽松化的一致性特征。如图2所示，（a）为沈从文先生著作所示的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出土开裆裤结构图，（b）为《清明上河图》中汴河船篷上晾晒的开裆裤式样图，两者裤裆开口的具体轮廓不同，但工学特征却如上所述是相一致的。

以上分析足以证明先秦以来中华衣裤装一脉相承的特征。借此推测，《清明上河图》中的百工衣裤装应为中原固有传统服饰传承、发展的结果，其渊源可追溯至夏商周三代或更早。

2.2.2 “胡服骑射”另有内涵

前述分析结论与“胡服骑射”为中原小袖短衣配裤之衣裤装渊源的说法相背离。沈从文先生推测说，“胡服骑射”的含义“应当是短衣齐膝，使用带钩，便于骑射”[1]52，且指出其词义重点应在“比较大规模的骑兵应用”[1]66。可想其影响之大，足以使惯着上衣下裳、宽衣博带的统治阶级逐渐遗忘曾经遍着小袖短衣的全民景象，随之将此类短窄的衣裤装称之为胡服，其实是笼统而武断的。他还举证，汉代武氏祠石刻中的“神农、颛顼、后稷、夏禹，穿的全都是大同小异的小袖短衣”[1]52配裤形制，此形象制作绝非后人主观臆测。由此推断，胡服应是一种衣裤装搭配骑射必备配件而构成的配套装备概念，不可简单地将衣裤装理解为胡服。沈从文[1]37、袁杰英[10]等学者的著述还举证了一些商周时期存留于少数民族地区的贯头衣岩画形象，表明在中原衣裤装形制已至成熟时，周边少数民族尚在穿用简单的套头式服装形制（图3）[10]。再者，所谓的胡服多用修身剪裁，其间必用省道结构、三维造型技术等，而这些技术在出土的战国、汉代服饰文物中已被发现是成熟的应用[12]，所以其极可能在战国前就产生于中原。同时有考古文献证明，周代已有丝绸之路商贸活动，并在胡地发现丝绸残片和服饰文化痕迹[13]。因此，多项证据显示，衣裤装应最早源于中原，并可能在后期随着丝绸之路的文明流动影响至胡地而使其服装形制从原始、简单、圆领的贯头衣进化至衣裤装，从而造就了利于其骑射捕猎的成熟胡服。后来中原的“胡服骑射”应是衣裤装融合胡服的圆领、缺胯形制，并结合配套的骑射装备再反向影响中原骑兵的改革成果。即《苏氏演义》载：“圆领小袖，本类胡服，即赵武灵王好着胡服，是始也。”在历史进程中，唐宋时期开始百工平民即普遍着圆领衣。可以说，所谓胡服在中原的影响仅为局部细节方面而已。

3 结 语

由长衣长裤、短衣长裤及短衣短裤等形制内容共同表达的百工衣裤装是《清明上河图》中各种场景下的主体服饰形象，作为便利于快节奏社会的标识性服式符号折射了北宋中后期社会经济的繁荣、发达。衣裤装作为便捷性功能着装，多被认为源于胡服，但经本研究对历史文献及图像实证进行梳理分析，则展现了百工衣裤装较完整的中原本土承袭发展路线。借此可以推测，衣裤装在中原百工平民阶层中一直以不同风貌存在，演进过程中在局部形态、结构技术上多有联系，所以可推断其间的一脉相承关系，其渊源应在“三代”或更早，并非源于胡服。同时，胡服中的修身衣裤装形态极可能源于中原，“胡服骑射”之说另有内涵，应是源于中原的衣裤装配套胡人圆领缺胯形制及其骑射装备后，以突出的机动优越性再次反向影响中原的改革成果，而并不能依此断言衣裤装便是胡服。综上所述，《清明上河图》中的百工衣裤装应源于早期中原，反映了中华传统服饰形制的另一体系。其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吸纳先进基因，逐步演化，至宋代呈现为胡汉融合下的、形态极为丰富的衣装格局，并在皂白素雅色彩引领的统一格调之内，彰显其务实、理性观念，与统治阶级的大袖宽衫相呼应，更勾勒出了“天人合一”的市井乾坤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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