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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阈限到共同体想象
——对萧伯纳《英国佬的另一个岛》的解读

2021-11-28刘玉梅覃晓玲

关键词:爱尔兰人萧伯纳神父

刘玉梅,覃晓玲

(1.岭南师范学院,广东湛江,524048;2.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一、引言

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被认为是继莎士比亚后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1925年,他因“他那些充满理想主义及人情味的作品——它们那种激动性的讽刺,常蕴涵着一种高度的诗意美”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长期以来,学界对萧伯纳的研究局限于其英国剧作家身份,并聚焦于其以伦敦为场景的剧本中,如《鳏夫的财产》(Widower’s House)、《华伦夫人的职业》(Mrs.Warren’sProfession)、《芭芭拉上校》(MajorBarbara)、《皮革马利翁》(Pyg⁃malion)等剧作。相比之下,萧伯纳1904年出版的唯一一部以爱尔兰为场景的剧作《英国佬的另一个岛》(JohnBull’sOtherIsland)所受关注较少。西方学者尼古拉斯指出,《英国佬的另一个岛》“在萧伯纳建立起他严肃剧作家的声誉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和份量”[1],萧氏本人也认为该剧是确立其在戏剧界地位的代表作之一。《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本是萧伯纳应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之邀为阿贝剧院(Abbey Theatre)的成立所作,但却未能如期在阿贝剧院上演,这背后体现了20世纪之交微妙复杂的英爱关系。尼古拉斯曾提及这部剧多年来被忽视的可能原因之一是其对1904年爱尔兰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关注。执导萧伯纳戏剧13年的艺术总监牛顿也曾指出,萧氏的每一部重要作品中都“埋藏着许多的故事,而每段历史都能找到与之相对应的重要的故事”[2]。目前国内外学界对《英国佬的另一个岛》的研究包括后殖民主义、伦理学和戏剧艺术视角的解读。近年来,学界开始关注萧氏的爱尔兰情结和剧中的爱尔兰书写,如国内学者李成坚和邓红灿(2019)探讨了该剧中体现的萧伯纳复杂的爱尔兰情结,国外学者Shaima Nima Mohammad(2019)则挖掘了迪翁·布希高勒的《沙赫兰》、萧伯纳的《英国佬的另一个岛》和布莱恩·弗里尔《翻译》三部作品中的爱尔兰民族性,但国内外研究尚无运用阈限理论对该作进行阐释。本文认为《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是萧伯纳爱尔兰背景流散作家身份作品的体现,揭示了萧伯纳处于英格兰特性和爱尔兰特性之间相互冲突、相互融合的阈限身份中及其对英爱关系矛盾复杂的情感态度。不仅如此,英爱作家的阈限身份使萧伯纳下意识地关注母国爱尔兰与居住国英格兰的关系,因此他在剧中塑造了一对英爱联姻。最后,萧氏的阈限身份促使其寻求形塑一个超越民族和阶级的共同体想象。可以说,《英国佬的另一个岛》这部剧作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

二、从阈限身份到形塑共同体想象

阈限理论是由阿诺尔德·范根内普(Arnold van Gennep)从心理学领域引入人类学领域,根内普在其著作《过渡礼仪》(LesRitesdePassage)中指出,所有的通过仪式都可分为三个阶段,即分离(separa⁃tion)、过渡(transition)和聚合(aggregation),也称前阈限期(preliminal)、阈限期(liminal)和后阈限期(post-liminal)。[3]其中,阈限时期是一种中间、含混的状态,此时的仪式主体既未脱离原有文化或习俗的影响,也未完全融入新的社区。随后,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在《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TheRitualProcessStructureandAnti-Structure,1995)中进一步发展了“阈限”这一概念,他认为阈限时期的仪式主体处于“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的状态,“阈限的实体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4]94-95这种状态下,个体的身份、价值观和现存的社会阶级性均被瓦解,阈限时期的主体脱离了正常的社会结构,处于一种开放的反结构(anti-structure)状态[5]。此外,特纳认为阈限空间是一个颠覆社会等级和结构的空间,相当于由地位平等的人组成的共同体(communitas)。[4]96在共同体中,阈限主体会产生平等友爱的同志感情,社会强加给阈限主体的种性、阶级和等级的差异都会暂时消解。因而,阈限期主体的情感体验体现了一定的共同体特征,特纳认识到阈限时期主体的解放“蕴含了对社会平等的追求”[6]。相反,现实社会是一个有组织结构、有差别的存在形式。概括来说,阈限具有冲突性、过渡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特征,阈限研究为当下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卑微与神圣、同质与同志的混合体。据此,阈限的特征决定了置身其中的个体或处于亦此亦彼、或处于非此非彼的状态。那么,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陷入英爱冲突与交融并存状态的爱尔兰人杜依尔折射了萧伯纳内在的爱尔兰民族身份焦虑和他对英爱关系复杂矛盾的情感,萧伯纳进一步将这种矛盾的情感融入20世纪之交英爱关系中。同时,亦此亦彼的阈限身份推动萧伯纳寻求解决英爱民族冲突的出路,而这种冲动转化为构建可容纳二者的共同体想象。

《英国佬的另一个岛》讲述了英格兰人博饶本和爱尔兰人杜依尔为伦敦土木工程公司到爱尔兰贫穷的农村罗斯库伦开拓土地的故事。剧中罗斯库伦代表了爱尔兰贫穷的农村,当时土地掌握在大地主手中,由于经济落后和英国人的压榨,地主经营不善而破产。于是,地主将土地典押给英国资本家,而英政府颁布土地购买法令,允许富裕的中农购买土地,为了追求利润,地主把土地分割成小块出售给英国资本家,这样做的结果是土地日益分散,农民日渐交不起地租。当农民交不起地租时,英国资本家便把土地拿来经营工商业。那么,以土地为生的爱尔兰天主教农民因交不起地租而被迫放弃土地,背井离乡到美洲谋生或是到英国人的企业为奴,正如柯蒂斯指出的“在英格兰和苏格兰,地主出租的是田庄;然而在爱尔兰,地主出租的只是地皮。”[7]据当时一份数据显示,仅1842年,爱尔兰农民就通过辛勤劳动为英格兰无偿输入了至少600万英镑的租金。[8]英国人做法的实质是利用爱尔兰人的贫穷将属于爱尔兰人民的土地逐渐变成英国人的资产,最终资产聚集到英国人手中,造成爱尔兰人民愈发贫穷的恶性循环,剧中罗斯库伦的土地开拓正是发生在这一历史背景之下。

(一)亦此亦彼的英爱阈限身份

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爱尔兰人杜依尔18岁时离开家乡罗斯库伦到伦敦打拼,伦敦18年的流散经历使其具备了英国人务实、理智、讲效率的特质,但这无法在根本上改变他的爱尔兰身份。因而,杜依尔处于英爱双重身份冲突与交融并存的阈限状态。剧作一开场,博饶本将要雇佣假冒的爱尔兰人哈费干为其代理人打破英爱关系的僵局,以便到罗斯库伦开拓土地,从而将爱尔兰变成英格兰的后花园。此时,真正的爱尔兰人杜依尔揭穿了哈费干的身份,但在博饶本和哈费干等人看来,杜依尔是个地道的英国人,他“脑袋显得聪明,大体上很文雅漂亮”[9]329。杜依尔和哈费干两人身份的错位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18年后,杜依尔将以英国佬博饶本同伴的身份重回罗斯库伦收购土地,他却不愿再回去,因为罗斯库伦是“沉闷!绝望!愚昧!顽固!”的地方[9]336。杜依尔对爱尔兰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在他看来,爱尔兰人“心里不过是些幻想”[9]334,这种幻想“叫他既不能面对现实,应付现实,又不能征服现实”[9]337。当杜依尔回到故乡时,他痛斥同胞哈费干等人,指出“爱尔兰人的刻苦耐劳是不近人情的,简直比珊瑚虫还要厉害。英国人才算懂得对付工作,不得不干,他才干,干起来叫他不敷衍塞责是很不容易的;爱尔兰人却不然,他要一直干下去,好象不干就活不了似的”[9]378。爱尔兰人的幻想和蛮干是他们土地经营不善的直接原因,人们只会压迫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爱尔兰人的劣根性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这个国家的不幸,杜依尔指出“从前把爱尔兰抛给有钱人,现在有钱人既然把她的肉吃光了,就得把她的骨头抛给穷人,穷人没有别的可吃,就只好吸她的骨髓啦”[9]390。在这样的情况下,爱尔兰愈发贫困,并一步步地沦为了英国的殖民地。杜依尔同样对爱尔兰劳苦的人民充满了同情,并痛恨爱尔兰政教分离的教会制度对爱尔兰人的剥削,他指出“一个没有定为国教的教会是个最暴虐的制度,叫一国人民痛苦呻吟……瞧瞧敦卜赛神父”[9]392。剧中敦卜赛神父因政教分离的制度而不受国教的约束,成为罗斯库伦最有权势的人,借教会之名压榨人民。对此,杜依尔反对教会对爱尔兰人民征收教税,他表明若他当上议员他将规定巴泽这样的穷人一星期的工钱不能少于一磅钱,甚至要废掉爱尔兰教会的独立,将其变为国教。杜依尔的主张招致了敦卜赛神父等人的抨击,科里尼斯甚至要敦卜赛神父除去杜依尔的教会会籍,杜依尔因此无法成为议员。

对爱尔兰充满矛盾复杂情感的杜依尔同样对英国持着矛盾复杂的态度,他痛恨英国人对爱尔兰的殖民,但是他“能成为博饶本的朋友和工作伙伴十分荣幸,因为他希望通过博饶本身上所体现的英国式效率和积极,改变他的爱尔兰性格”[10]。在博饶本计划利用哈费干到爱尔兰打破英国人与当地人的隔阂时,杜依尔直接揭露了英国人对爱尔兰的政治欺骗和经济掠夺。杜依尔说道,“一个毛虫爬上一棵树,它就本能地把自己变得恰恰象一片树叶,所以无论是它的敌人还是它要捕猎的东西都把它看成一片树叶,以为不值得去管它”[9]344,英国人对爱尔兰的殖民正是使用了毛虫的方法,“趁着这个机会,从从容容地把所有的真正的傻瓜都吞吃了”[9]344。至此,杜依尔陷入了英爱身份相互冲突、相互交融的阈限状态中。一方面,杜依尔对爱尔兰人民抱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矛盾情感,他既不理解自己的同乡,也不为自己的同乡所理解和接受,因而陷入自我认同的困境。另一方面,杜依尔痛恨英格兰对爱尔兰的殖民掠夺,但他向英格兰人的靠拢使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英国殖民者的帮凶。杜依尔亦此亦彼的英爱阈限身份正是萧伯纳内在英爱身份博弈的外在体现,折射了萧伯纳这位远离爱尔兰的本土作家对爱尔兰矛盾的情感。1856年,萧伯纳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的一个公务员家庭,萧伯纳早年生活的爱尔兰刚经历马铃薯大饥荒不久,加上英格兰的殖民统治,爱尔兰人民更加困苦不堪。萧伯纳15岁时因家境贫穷被迫辍学到都柏林汤森地产公司当学徒,学徒期间,萧伯纳对兑换支票、缴纳户头税及免役税务等款项非常熟悉。学徒经历让萧伯纳对爱尔兰土地和农民的状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当萧伯纳去收房租看到贫民们凄惨的生活处境时,他深切地同情这些贫民的处境,但作为地产公司的学徒,萧伯纳又不得不向贫民们收取房租。为此,他陷入自责之中,“我自己也是穷人,却为了一点生活来源,而去直接逼迫这些在死亡线上的贫民家庭”[11],萧伯纳自身的经历使其更加深切体会到爱尔兰人民的困苦。随后,萧伯纳20岁时离开爱尔兰来到伦敦,伦敦的经历使其进一步认清英国对爱尔兰的殖民本质。

(二)阈限身份下对英爱关系的现实关照

若结合萧伯纳这位远离爱尔兰本土作家的阈限身份,那么不难看出博饶本与娜拉的婚姻实则是萧氏阈限身份之下对英爱关系的现实关照。博饶本和娜拉的婚姻隐喻了英格兰对爱尔兰的政治欺骗与经济掠夺,当时的“爱尔兰就是在争取自治却又无法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的环境下,天真地接受了英国人虚伪道德下的欺骗”[12]。在前往罗斯库伦前,博饶本便从杜依尔口中得知娜拉40镑的年收入使其成为罗斯库伦有地位的人。尽管娜拉的收入在博饶本看来微不足道,但他预感“这位漂亮姑娘的身世有些令人动心的地方”[9]345,博饶本由此对素未谋面的娜拉产生了兴趣。当博饶本到达罗斯库伦后,便急切地想见到这位爱尔兰姑娘,他甚至在黑暗之中与娜拉第一次相遇便向她表达他的爱意,“我多么喜欢爱尔兰,恐怕不是言语能形容出来的。爱尔兰这种迷人的风景,以及——越莱小姐……你的这种迷人的声音”[9]368,博饶本第一次表白遭到了娜拉的拒绝。而后,就在博饶本打算骗取议员职位时,他再一次向娜拉告白甚至求婚,“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9]429。这一次,娜拉天真地相信了博饶本的甜言蜜语,并答应了他的求婚。而后,博饶本在拉取选票时向娜拉说道,“娜拉,你去替我动员选举,一定会非常成功,他们都把你叫做产权继承人,你去拜访他们,他们就会觉得这是赏了个大面子,特别是你过去从来没有降低过身份去和他们谈一句话,是不是”[9]434。博饶本与娜拉结婚的目的是利用娜拉的社会地位骗取爱尔兰人民在英国议会议员的职位并且说服当地人,从而在当地开拓土地。反观娜拉的态度,开始时她对博饶本的告白感到震惊并拒绝了博饶本,但随后却在短时间内放下了对杜依尔多年的感情,转身便答应了博饶本的求婚。娜拉的身份也因这场婚姻发生改变,即由爱尔兰姑娘变为英国人的妻子。对于他们的婚姻,杜依尔也给予娜拉一定的警告,并指出英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的区别,但她依然坚持嫁给博饶本,杜依尔无奈地指出“我们两个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爱尔兰人脾气”[9]437,这实际上映射了当时部分爱尔兰人仍天真地相信宗主国英格兰的欺骗。

萧伯纳刻画了一段背后有着深层隐患的英爱联姻,一旦娜拉彻底认识到博饶本的真实目的,二人的结果便不言自明。若将娜拉和博饶本的婚姻置于19世纪后半叶至20世纪初英爱关系的背景下,两人的英爱联姻则不可避免地沦为一场悲剧。1845—1850年的马铃薯大饥荒造成了爱尔兰四分之一人的死亡,这给爱尔兰人民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创伤。英政府刻意的不作为对爱尔兰人民来说无疑雪上加霜,当时财政部助理常务次官查尔斯·屈维廉(Charles Trevelyan)认为爱尔兰大饥荒是“上帝对懒惰、不自立的民族下的判决;上帝给爱尔兰降灾,让它受到教训的时候,灾祸不应该由我们缓和得太多”[13],《泰晤士报》甚至坚持“饥荒是一种伪装起来的赐福”[13]。大饥荒进一步催生了爱尔兰人的民族意识,并成为爱尔兰民族运动高涨的导火索,爱尔兰人逐渐认识到英国的殖民压迫是他们在社会和经济上不平等的原因所在。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为反抗英国的统治,爱尔兰人曾先后三次提出自治法案以实现爱尔兰自治,但均以失败告终,自治法案的失败无一不为之后爱尔兰独立战争埋下伏笔。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罗斯库伦的人民选取博饶本为议会议员的原因是博饶本在当地人面前表现出他支持爱尔兰自治的态度,由此可以看出爱尔兰人民仍将实现自治的愿望寄托在英国人身上。而现实是博饶本当上议员后根本不会为爱尔兰人民争取裁减捐税的负担或支持爱尔兰人民的自治。在博饶本眼中,爱尔兰的自治不过是英格兰领导下的自治,他一心想要开拓土地建造高尔夫球场和大旅馆等,极具讽刺的是爱尔兰数百万农民却因为土地问题而背井离乡或饿死。不管是博饶本与娜拉的婚姻还是他赢得爱尔兰人民的选票,都是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不平等关系,这正是英格兰和爱尔兰两国地位不平等的隐喻。萧伯纳创作该剧之时,1916年的复活节起义和1919年爱尔兰民族战争都尚未爆发,但他洞悉到英爱矛盾的根源所在,一旦爱尔兰人民彻底认清英国殖民者的真实面目,他们的反抗就成为了必然。至此,萧伯纳借博饶本和娜拉的英爱联姻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爱关系表现出来,这与他的阈限身份密切相关。因为萧伯纳的阈限身份使其无法仅关注爱尔兰或者英格兰,而是关照二者的关系。

(三)阈限身份下超越现实的共同体想象

对于难以解决的英爱矛盾,萧伯纳通过克干神父之口将现实中无法解决的英爱问题转化为构建一个超越民族与阶级的共同体想象。两位爱尔兰人形象杜依尔和克干神父互为镜鉴,杜依尔更多地反映萧伯纳在现实层面对英爱关系的认知,克干神父则寄托了萧氏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克干神父仅在第二幕和第四幕出场,但这一形象依然令人印象深刻。剧中克干神父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游历过许多大学和神学院,但他由衷地热爱爱尔兰这片土地和爱尔兰人民。在克干神父眼中,“爱尔兰了不起的东西还多着哩”[9]357。而正是这样一个圣徒形象被开除出教会且被归为疯子,被排除在外的克干神父处于一种边缘化的地位。同时克干神父对爱尔兰受到英国的殖民感到无力,他对爱尔兰的未来充满忧虑,因为如今爱尔兰这片圣地是一个天使与魔鬼同在的地方。在第四幕中,克干神父拆穿了博饶本和杜依尔代表的联营公司虚伪的面目,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要占有罗斯库伦的土地和欺压当地的人民,这种唯利是图、贪婪的面目与一头只有“在为财神服务的时候才有效率,在作恶的时候气力才大”的驴子一样[9]443。克干神父将博饶本和杜依尔等人比成驴子,“它跑到爱尔兰来吃草,毫不明白它的蹄子所践踏的是块圣地”[9]443。让克干神父更痛心的是杜依尔这样的爱尔兰人也沦为了英国殖民者同谋,爱尔兰“本来叫做圣徒们的岛国,不过近年来,它或许可以更恰当地叫做卖国贼的岛国”[9]443。然而,在杜依尔看来,克干神父不过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整日沉迷于美好的幻想,并对他讥讽道:“对,对,你就是那样,梦想,梦想,一辈子的梦想。”[9]448那么,克干神父是不是萧伯纳笔下理想的爱尔兰人形象,而杜依尔则是卖国贼的形象呢?显然不是,萧伯纳对克干神父和杜依尔的态度都是矛盾的,二者身上折射出的是萧伯纳对爱尔兰人民和爱尔兰问题的矛盾态度。

克干神父深知爱尔兰被殖民的现状,但他无法改变一切,为此,他只能将自己无法解决的现实难题转化为形塑共同体想象。剧末,克干神父描绘了他的共同体想象,“我梦想的天堂是一个国家,里面政权就是教会,教会就是人民,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它是一个共和国,里面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生活,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它是一座大庙宇,里面祭司就是礼拜者,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它也是一种神格,里面一切生命都有人性,而一切人都有神行,三位一体,一体三位。总而言之,它是一个疯人的梦想”[9]449。在克干神父所构想的共同体世界里,阶级和民族的差异消除,没有剥削与压迫,人与人之间是平等友爱的同志关系,社会加给人们的种种界线和束缚不再存在。克干神父这种美好的构想与阈限时期阶级、种族以及身份差异消失的状态不谋而合,是一种接近理想中的大同、共享状态。这样的共同体想象恰恰源自萧氏英爱身份作家的身份阈限,彼得·加恩曾指出,“在萧伯纳的其他戏剧中,没有一个像《英国佬的另一个岛》那样质疑国家身份问题”[14]。1946年萧伯纳在接受采访时也曾谈及他对“爱尔兰族”的看法,“不存在爱尔兰族的说法,我们是一群混血儿:西班牙的、苏格兰的、威尔士的、英国的、甚至还混杂着一点犹太血统”[15],这种亦此亦彼、混杂的阈限认知恰恰是当代作家不可忽视的。显然,克干神父的共同体想象在当时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理想,但寄托了萧伯纳美好的愿想和对理想社会的追求。至此,萧伯纳并没有停留在批判英国的殖民主义、同情爱尔兰的层面,而是尝试找到解决英爱冲突的出路,并将这种冲动转化为形塑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本是叶芝的约稿之作,萧伯纳不可能不了解阿贝剧院创作的主旨,但他并没有像叶芝和格雷戈里夫人等人基于盖尔文化传统来塑造理想的爱尔兰人形象,反而刻画了杜依尔和克干神父这样对英爱两种文化有着矛盾冲突情感的爱尔兰人形象。这正是萧伯纳英爱作家的阈限身份使其在剧作中表达了他内在的爱尔兰民族身份焦虑与强烈的现实关怀,他的文学创作“既不屈从于爱尔兰本土的艺术主张,也不迎合英国或其他强势文学的规范,各自走出一条文学自治的道路”[16]。萧伯纳本人谈及他剧本被拒的原因时提到,“它与新盖尔运动的精神不一致,新盖尔运动的目的在于通过追溯本土理想的形象来塑造一个全新的爱尔兰。而我的剧本则坚持向人们展现真实的爱尔兰”[17]。1938年,叶芝在接受《爱尔兰独立报》(IrishIndepen⁃dent)采访时再度回顾了萧伯纳笔下的爱尔兰人克干神父,叶芝坦承他最初对这个人物的认识有所偏颇,并认为克干神父反映了真实的爱尔兰,而“这正是当今的小说家和剧作家想要刻画的”[18]。

三、结语

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萧伯纳一如既往地坚持着他的现实主义原则,同时将他的理想主义融入其中并坚持着对美好社会的追求。尽管萧伯纳在20岁时离开了爱尔兰,但他从未停止对爱尔兰问题的思索。萧伯纳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是试着从英格兰或爱尔兰的角度去寻求解决英爱矛盾的出路,而是力图超越二者的局限寻求第三种解决办法。因此,基于阈限理论探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发现作为萧伯纳笔下流散者形象的杜依尔既挣扎于对母国爱尔兰的爱恨纠缠之中,也处于英爱两股相对抗力量的较量中,博饶本和娜拉的英爱联姻是20世纪初英爱关系的隐喻,而处于边缘地位的克干神父不仅对爱尔兰人持有矛盾的情感,并将这种情感转化为构建共同体想象,这背后无一不揭示了萧伯纳内在的爱尔兰民族身份焦虑和他对英爱关系强烈的现实关怀。英爱问题由来已久,一个多世纪后,再度回顾20世纪初萧伯纳为阿贝剧院成立所写的剧作,对理解英爱关系的流变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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