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社韩国诗人申圭植《儿目泪》的特点
2021-11-28张娅晓
张娅晓
(河南师范大学,河南 新乡 453000)
有一位被孙中山称为“亲爱的朋友”[1](P34)唐继尧评价其称“今之世界,为国卧薪尝胆,未有过于先生者”[1](P22)的重要人物,他就是申圭植。申圭植又名申柽,字公执,号睨观、汕庐主人、余胥、一民、青邱恨人、上浣、玉侬等。他是近代反殖民运动的先驱,也是著名诗人。申圭植1879年出生于韩国忠清北道,1910年,朝鲜半岛被日本殖民侵略之后,申圭植于1911年辗转流亡到中国上海,期间他加入同盟会,参加了武昌起义和二次革命等活动,与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志士紧密联系,同时参与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创建。在革命事业受挫和韩国独立运动内部斗争日益严重的双重打击下,申圭植在绝食25日后于1922年9月在上海逝世,终年42岁。申圭植短暂的一生,展示了民主革命家和独立运动家的面貌。同时,他也展现出优秀诗人和文学家的一面。特别是用汉诗来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抒发自己的所想所悟。申圭植不仅撰写了《韩国魂(又名痛言)》《民族自决与韩国独立》等数篇优秀的散文和政论文章,还在中国主办了汉文周报《震坛》,更有汉诗集《儿目泪》收录了他创作的160余首汉诗。
一、《儿目泪》的版本及创作阶段
《儿目泪》意为祖国母亲被殖民侵略后儿子的满目血泪,收录了申圭植12年间所作的汉诗。诗集总体上以时间为线索整理了自1910年朝鲜半岛彻底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之后,到1922年他在中国上海逝世期间所发行的百余首汉诗。其后数年间,《儿目泪》由不同的编者以中韩两种语言多家出版社先后发行出版,为申圭植文本及相关资料的挖掘和整理提供依据。
对于申圭植《儿目泪》文本和相关资料的整理,最早是1939年3月1日在重庆出版的《韩国魂》,该书由闵弼镐整理,卜乃夫润色,临时政府出资出版。但遗憾的是,现在此版本已经遗失。该书将申圭植的汉诗整理成《儿目泪》一同收录,后来,东方出版公司于1942年出版发行了《中韩外交史话》,其后附有《儿目泪》全文。最早且至今唯一翻译申圭植汉诗集《儿目泪》并出版的是由中国学者金东勋、李先汉等人,他们编译的《申圭植诗文集》分别于1998年、1999年在中国民族出版社和韩国文化社出版发行,书中包括《儿目泪》的韩文译文和中文原文 。之后,韩国学者金东焕在2009年翻译出版了《韩国魂》,但书中的汉诗集《儿目泪》并没有译文。本文所用资料为《中韩外交史话》书中附录的诗集全文。
《儿目泪》对于申圭植诗歌的收集和整理并不完全,根据所查找的中国境内近代报刊所载申圭植的诗歌,发现两首未收入《儿目泪》但发表的于当时报刊中的诗作。分别是发表于《独立公论》第3期46页的《寄彝堂》:“何必现身说法通,菩提树下乐无穷。明心见性知耶否?悟到空空亦不空。”和发表于1936年《独立公论》第3期47页的《黄海舟中晚眺》:“百云天未忆家乡,滚滚河山带砺长。最是不敢回首处,斜阳影底话兴亡。”
收录于《儿目泪》中的申圭植诗歌创作按照时间顺序可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一是1910-1918年,申圭植在流亡初期所做的诗文,共有约106首诗歌收录于《儿目泪》中。主要写的是流亡途中和早期参加中国革命时期的所思所感。如《述怀示》《读报有感》《送阿侄杜君》《过高丽门》《寄徐血儿》《祝孙总统》《赠黄克强》等等。二是1918-1922年,申圭植积极策划并建立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时期。《儿目泪》收集了约55首诗歌作品。如《赠景炎》《赠友人》《闻燕市条约勒成羊城军府道撤题感》《海上怀人》《寿朱太君》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诗歌作品由于没有写明年份,而且在内容中也无明确的事件信息为线索进行推断,因此无法确定创作的时间,如《赠可人》《孤愤》《赠界民》《寄铁生》《寄铁生(又)》《祝香港杂志》等等。
二、《儿目泪》的内容特点
《儿目泪》中收集整理的诗歌内容丰富详实,有申圭植在中国游历时的见闻,以诗表达亡国之痛和思念家国之情,也有与诗友的赠答互动,还有对逝去友人的沉痛哀悼,更有通过诗歌表达自己政治主张的内容。作为一位流亡诗人,长达十余年跨国体验,为其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扩展了其词作内容的广度与深度。
其一,申圭植将在中国游历时的所见所感入诗,表达自己的流亡情怀。诗人在中国期间游历的见闻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针对某事件的议论,如“良王庄畔出无车,逐客临风空自款。”(《到良王庄》)描写了诗人游历中国时所遇到的不愉快的小插曲。又如“尔何为毒物,所过皆灭亡。”(《逐鸦鬼》)写申圭植看见路途中的清朝人因鸦片面目全非之态发出的感慨。这类叙事诗数量少,在申圭植的诗中并不占据主流。二是诗人借所见之景、所遇之事抒发亡国之痛,将对家国的思念感怀之情寓于诗中。如“最痛丧邦恨,何忧行路难。”(《到安东县留诚一号》)诗中“丧邦恨”三个字足以见诗人对于亡国的愤恨之情。“水光秋色独上船,金凤飒飒立凄然。”“殷勤唯有西江月,来照愁人卧榻边。”(《乘江西船发向青岛》)写诗人看到江边秋景的萧瑟凄凉勾起了自己思念故国之情以及自己对于亡国无能为力的愁闷心情。又如“四时香火群生福,一片干净故国魂。最是难堪回首处,可怜数间古庙存。”(《高丽寺题感》)诗中提到的“高丽寺”是高丽时期圣德太子所建,位于杭州市。诗人欣然前往所见不过是断壁残垣,与建造当年宏观大气、香火旺盛的情形决然不同。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忧从中来,足见诗人对故国的深切思念和强烈的民族情怀。
其二,申圭植与诗友互动所作的赠答诗,是文人交流的见证。他在流亡中国之后,在中国文坛上进行了一系列文学活动。不仅加入了文学组织南社、创办中文报刊《震坛》,而且与中国众多革命党人有着密切的文学互动,因此产生许多赠答题材的诗歌。如“铁血疆场当日愿,数千万口是同声。”(《赠孙中山》)诗中写的是辛亥革命成功之后,诗人对于孙中山革命事业的肯定与赞美之情。又如“南社相逢名下士,亚庐不见意中人。”(《南社第十三次雅集书感示亚子社长》)诗中的“意中人”指的是柳亚子,表达了诗人参加南社集会时因柳亚子未到场的遗憾之情,体现了作者对他的敬仰之情。再如“闲展晴窗读画图,鸿濛嵘嵘画中铺。辋川云矮天然趣,吴柳风情自在娱。”(《赠景炎》)诗中“景炎”指的是上海著名收藏家顾景炎,以“闲、趣、娱”几字入诗,与大多沉郁悲壮的风格不同,可见诗人在与文人墨客交往时悠然闲适的愉悦之情。
其三,申圭植作诗哀悼友人,体现了重情重义的情怀。他在中国期间或参加革命活动或以文会友,许多人都与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如“君言唇齿痛,我哭蕙兰焚。”(《悼故友血儿君》)诗中以“蕙兰”象征好友的高洁情怀,回忆与他常说“唇齿痛”的生活细节。徐血儿是诗人在中国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如今好友牺牲,诗人以诗抒发自己对徐血儿的深切怀念之情。再如“继渔父英士血流黄歇,义烈千秋,泪洒难干,旧雨凋零悲故我。”(《挽黄克强》)诗中的黄克强指的是资产阶级革命的重要领袖黄兴,诗人初到中国便加入了同盟会并参加了武昌起义,黄兴离世诗人悲痛万分题诗悼念,体现出两人深厚的革命友谊。再如“挥泪辞母也,断指誓众也,痛恨未酬素志,不辞杀敌捐躯。”(《挽安义士重根》)诗中充满对烈士安重根的哀悼之情,对其远离故土参加革命,击毙日本军官伊藤博文的壮举表现出强烈的敬佩之情。
其四,申圭植以诗歌为号角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赋予诗作以政论性。他丰富的革命体验和强烈的民族意识促使其文学有强烈的政论性。如“白日青天霹雳声,六洲诸子胆魂惊。英雄一怒奸雄毙,独立三呼祖国生。”(《哈尔滨即事》)和“光复旧邦为己任,平和东亚唱公论。当年哈尔滨头血,岂慰将军去后魂。”(《旅顺就义》)写了韩国义士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的场景以及诗人对其英勇就义后的悲愤与哀悼。又如“沧桑今几日,痛楚已三重。徒语皆虚事,实行方有功。”(《寄南京同志》)诗中“痛楚已三重”是指1910年韩日合并之国之大耻已有三年,表达了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行径的痛恨。
除以上内容之外,《儿目泪》中还收录了《棕门题感》五首,诗中介绍与大棕教相关的信息。大棕教是韩国历史最悠久的本土宗教,申圭植认为“大棕教一日存在,韩国民族精神亦必一日存在”。这五首诗展现了诗人深层的精神世界和民族意识。
三、《儿目泪》的艺术特征
杨昭全评价称“(申圭植)先生对汉文之娴熟,己达神化之境”,称其汉诗“思想内容充实、艺术感染力强”[2]。可见申圭植的汉诗艺术造诣深厚,不仅汉语和汉文化功底扎实,且擅长以诗记事,有“杜诗”现实主义的风范。同时,诗人善于以诗画像,塑造了立体丰富的人物形象,这些特点与沉郁悲壮的语言风格一同形成其诗歌作品独到的艺术特征。
其一,申圭植汉文化功底深厚,在活用典故、意象选择有着不输于中国文人的艺术造诣。他出身传统儒学世家,自幼接受了传统私塾教育,成年后进入官立汉语学校学习。因此申圭植具备扎实的汉文书写和汉语表达能力,儒家思想也十分浓厚。诗人对典故的引用,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引用古人的典型故事,如“落月三茅阁,人琴俱不存。”(《悼故友血儿君》)诗中“人琴俱不存”化用自形容双方情谊深厚的王徽之、王献之兄弟的典故。“汉士只今思相国,秦庭从古在中州。”(申圭植《送唐少川书》)诗中的“相国”原指古代官名,这里代指诸葛亮。再如“何谓公论与人道,不知盗跖和如来。”(申圭植《海上怀人》)诗中的“盗跖”指春秋时期有名的被以大盗罪名处死的人,“如来”是指佛教至尊,是普度众生、至善的化身。二是引用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典型词句。如“楚水吴山路,与君携共归。”(《与晴兄阿侄发燕京》)诗中的“楚水吴山”出自白居易的《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牙书》:“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余。”又如“汉运中兴日,秦仇未报时。”(申圭植《赠宋渔父》)化用杜甫《述怀》中的诗句“汉运初中兴”;再如“济济青矜壮,星星白发雄。宛在伊人者,篙师又舵江。”(申圭植《寄南京同志》)其中“青矜”化用自《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伊人”化用自《诗经·郑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意象选择上的突出特点一是与当时的抗日救亡背景相结合,给意象以特定的含义。如“和风大陆人同乐,妖禝东方我独愁。”(《寄静庐》)和“妖云燕市暗,孤岛蜀途悲。”(《京津同志被捕》)中以“妖”这个意象代指日本侵略者。又如“江山何处去,风浪我舟同。”(《寄南京同志》)诗中的“舟”在中国传统诗歌中一般有“孤独、漂泊”等象征,但在申圭植的诗中则是指革命志士风雨同舟,共同进行抗争。二是引用与韩国相关的事件、地点等为意象。如“五戒宗纲在,三神至理传。上元初三日,东方半万年。”诗中的“五戒宗纲”指的是韩国的本土宗教大综教的总纲为“五戒”,即事国以忠、事父以孝、交友以信、临战无退、杀伤有择。并介绍“上元初三日”即十月三日为开天节。
其二,申圭植的诗歌表达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蕴含了杜甫的“史诗”精神。主要表现在以时事入诗,关注诗歌的实用功能。申圭植在加入同盟会后一连写了几首诗描写此事,如“余锋扑灭群妖物,投太平洋洗血尘。”(《宝剑》)和“大陆欢呼春布德,青山痛哭夜招魂。”(《赠黄克强》)诗人在加入文学团体南社后也创作了与之相关的作品,如“秘密丧权哀几辙,鼓吹无力惜时名。”(《寄南社》)又如“欢迎兼祝贺,其乐无正穷。”(《寄南京同志》)描写的是由同盟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的历史事件。
其三,申圭植的诗歌塑造了丰富的人物形象。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他的诗歌体现了自我画像,如“鬼面频涂墨,蓬头不着冠。三片封墙纸,数包保命丹。最痛丧邦恨,何忧行路难。及到安东县,亲朋不识颜。”(《到安东县留诚一号》)诗中“鬼面、涂墨、蓬头不着冠”是对自我肖像的正面描写,“亲朋不识颜”则是从侧面刻画本人形象。二是塑造了典型的革命者形象。如“此间将士如云集,万岁声中共解颜。”(《九月一日》)塑造了不畏强暴、勇于斗争的革命斗士形象。又如“四海群生乐,中山万世尊。”(《祝孙总统中山》)诗中刻画了推翻清朝封建统治建立中华民国的革命伟人形象。
其四,申圭植的诗词风格悲壮。诗人字里行间的悲凉之感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由于自身特殊的身份经历所带来的亡国之痛。萨义德曾称“流亡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它那极大的哀伤是永远也无法克服的。”[3]正因如此,亡国之痛自然营造了悲壮沉郁的氛围。如“宗国无正史,世人皆我嘲。昏行思宝炬,昼出痛群妖。”诗中“嘲、痛”是语言沉痛,“昏”是色彩悲凉,以此共同抒发作者在异国他乡时时刻刻能够感受的亡国之痛,充满悲伤凄凉之感。“浩浩河山劫网中,摇摇黄白黑棕红。”(《寄无涯》)以夸大的景象、沉重的语言、繁杂的色彩营造的悲壮的氛围中,表达了对国家被侵占的痛恨。二是来源于友人逝世带来的悲伤。如“扶倾未遂身先没,长使人人泪血流”(《痛哭闵忠正公》)以夸张的“血泪”意象,表达了功业未成身先死的悲壮之感。又如“维持平和乎?恢复独立乎?江山无地埋骨,问后死何以慰英灵”(《挽安义士重根》)诗中以连续的问句增强气势,凸显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安重根烈士英勇就义的那份悲壮。
钟嵘在《诗品》中提到过人感于气物而吟咏,诗具有感天动地的力量。申圭植诗歌中所蕴含的艺术特征,增强了诗歌的力量,丰富了诗歌的意境与情趣,增加了诗歌的画面感和表现力,从而提高了诗歌的美学价值。
四、《儿目泪》的意义
申圭植的《儿目泪》体现出优秀的汉文水平和高超的文学造诣,是外国诗人所创作的汉诗代表,在韩国汉诗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因此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申圭植的诗歌创作的研究,不仅对于全面客观地还原申圭植这一历史人物的综合面貌具有重要意义,对于韩国汉诗史研究、韩国抗日文学研究乃至中韩近代人文交流研究也都有重要的意义
其一,申圭植是韩国域外汉诗的代表作家,其作品以独特的面目为韩国汉诗史开辟了新的领域。在韩国汉诗史上,有一批在域外创作的留唐学生诗人,如崔志远、金云卿、金立之、朴仁范等人。与他们不同的是,申圭植作为流亡诗人,他的创作是在流亡过程中形成的。因此,他的诗中除了有和普通域外诗人一样对中华风物和文化的喜爱之情外,还增加了亡国之恨、复国之愿和爱国之情等不同的感情。近现代韩国流亡到中国的汉诗人有赵素昂、朴殷植、洪弼周等人。而申圭植作为该群体其代表,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其二,申圭植是南社文人中一个独特的存在,作为一名外国人积极参加中国的文学社团活动。这不仅对于扩大南社的国际影响力有积极影响,也为我们考察南社诗人群体提供有益的资料。南社作为清末民初最大的民间文人社团,囊括了一个庞大的基层文人群体。[4]因此其诗歌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化和社会的转型,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一股重要推力。积极挖掘深入研究南社社友作品,是全面考察南社这一社会团体的重要视角,申圭植的诗歌作品自然是不可或缺的研究对象。
其三,申圭植的创作是爱国文学的典范。纵观中外文学史,抒发亡国情怀的文学作品不在少数,如“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都德·最后一课》)这些作品都表达了国家灭亡的哀思。爱国诗歌可谓涵盖世界、贯穿古今,历来是重要的文学主题之一。申圭植的《儿目泪》对我们考察韩国爱国文学史具有重要意义,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最后,申圭植的诗作是中韩外交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品。他的诗集《儿目泪》最初也是附录于《中韩外交史话》这本研究中韩外交历史的书中出现的,书中的散文集《韩国魂》也是重要的素材之一。申圭植是流亡中国的韩国独立运动家,其诗作自然反映了和当时中国革命家的交往,为中韩外交史提供重要的资料支撑。同时,他的诗作不仅是其个人的血泪史,也记录了一个国家的历史,以史写诗,以诗记史,是杜甫“诗史”精神的集中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