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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动功能主义:欧文·戈夫曼的微观社会学取向

2021-11-28王晴锋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功能主义行动者欧文

王晴锋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从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塔尔科特·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支配着美国的社会学,它具有宏大叙事和整体主义的理论特质。同时正是在60年代,美国社会开始流行各种反文化,这也渗透到学术界,其中在社会学领域的一个表现形式是微观社会学的异军突起。该领域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其理论包括乔治·霍曼斯的理性选择理论、赫伯特·布鲁默的符号互动论、哈罗德·加芬克尔的常人方法学,以及欧文·戈夫曼的拟剧论等。虽然这些学者之间的思想和研究取向存在诸多差异,但是他们在反对结构功能主义霸权的认识上却达成了某种共识。本文主要聚焦欧文·戈夫曼的社会理论。欧文·戈夫曼毕生从事人际互动研究,他经常被列入微观社会学的阵营,皮埃尔·布尔迪厄亦曾称欧文·戈夫曼为“无限细微之发现者”[1]。日常互动之于欧文·戈夫曼,犹如个体精神之于弗洛伊德[2]。通过聚焦面对面互动过程的言语和身势语,欧文·戈夫曼探讨了日常生活中未被人们广泛注意的各种互动技术,并提出一系列新的概念术语和分类体系以及社会理论的核心主题,诸如自我的社会性生产、社会生活的仪式基础、互动秩序及经验的组织化等。

欧文·戈夫曼被普遍视为符号互动论者,这一标签更容易使人忽略他的功能主义向度,因为符号互动论与功能主义之间的差别被认为是“微观社会学”与“宏观社会学”之间分工的差别[3](84)。本文试图阐明欧文·戈夫曼与功能主义之间的关系,与帕森斯等人的宏观功能主义不同,欧文·戈夫曼的功能主义主要针对面对面互动的微观层面,因此它可以称为“互动功能主义”。本文最后阐述与这种互动功能主义相关的主要批评,并作出回应。

一、微观功能主义:继承与发展

结构功能主义强调作为整体的系统,探讨系统内部的整合、均衡机制,以及各部分之间的相互依赖,它通常以角色关系、模式变量等概念作为分析工具。尽管欧文·戈夫曼较少使用“社会系统”“社会秩序”等宏观社会学常见的宏大修辞,但他亦强调价值、道德和仪式等要素,这是典型的功能主义模型之构成。在《公共场所的行为》(1963年)一书“导论”部分,欧文·戈夫曼明确指出他要探讨的是“为何某些特定类型的行为形式会被认可和赞许,也即这种支配/裁决是如何历史性地产生的,以及它在当下具有的社会功能”[4](12)。在与杰夫·费尔赫芬的一次学术访谈中,欧文·戈夫曼甚至认为自己更接近于“帕森斯或默顿那样的结构功能主义者”[5]。“互动仪式链”理论的提出者、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也意识到欧文·戈夫曼持“功能主义的秩序观”[6]。欧文·戈夫曼早年受教于美国社会学的重镇芝加哥大学,其学术传承不乏功能主义的思想,而且他的拟剧论亦具有功能主义的意蕴。

(一)功能主义思想的渊源

尽管芝加哥大学是布鲁默及其符号互动论的大本营,但欧文·戈夫曼更多地受西欧传统社会学和社会人类学的影响,尤其是他关于互动仪式和互动秩序的思想主要来自迪尔凯姆的仪式观和秩序论,这在《互动仪式》(1967年)一书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欧文·戈夫曼的著述里,与迪尔凯姆经常并列提及的另一位功能主义大师是拉德克利夫-布朗。在1959年的开山之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中,其中“理想化”这一小节,欧文·戈夫曼这样论述道:“表演突显出它发生于其中的社会之普遍和正式的价值观,我们可以用迪尔凯姆和布朗的方式将它视为一种礼仪,即作为表意性的恢复活力和重新肯定共同体的道德价值观”[7](35)。在《论恭敬与风度的本质》一文的开篇,欧文·戈夫曼指出:“在迪尔凯姆与拉德克利夫-布朗的影响下,一些现代社会的研究者懂得寻找任何给定的社会实践的象征性意义,以及这些实践对它所运用的群体之完整与团结所具有的贡献”[8](47)。欧文·戈夫曼还将《公共场所的关系》(1971年)一书献给拉德克利夫-布朗,他在该书的扉页上写道:“纪念拉德克利夫-布朗,1950年他造访爱丁堡大学时,我差点与他相遇”。后来,欧文·戈夫曼在回应诺曼·邓金及查尔斯·凯勒指责他的结构主义倾向时,也公开承认他的理论思想源于迪尔凯姆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的功能主义[9]。在《框架分析》(1974年)一文里,欧文·戈夫曼试图探讨一系列独特的分析性议题,以挖掘作为社会进程的框架化之意蕴。对此,欧文·戈夫曼的研究策略是将研究对象(面对面互动)视为自成一体的系统,从而将“互动”这一术语从社会心理学中挽救出来,这也主要是基于迪尔凯姆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的功能主义来实现的,而非当代文学结构主义的视角[9]。此外,欧文·戈夫曼在芝加哥大学时期的导师劳埃德·沃纳早年曾师从拉德克利夫-布朗在澳大利亚从事民族志研究,这也表明欧文·戈夫曼与拉德克利夫-布朗之间存在间接的学术继承关系。

欧文·戈夫曼与帕森斯一样,也强调秩序和均衡。帕森斯在宏观的层面上寻求综合和理论建构,欧文·戈夫曼则在微观的层次上探寻互动秩序。社会秩序的建立和维持建立在共享的行为规范之基础上,对功能主义者而言,价值共识是达成社会系统均衡的重要因素。欧文·戈夫曼认为,身份规范在培育遵从的同时,也产生了潜在的越轨,而研究这些打破规范的越轨行为有助于认识规范共识的边界、条件和功能。同时,特定的制度设置促使偏常者合理化他们的世界观,并维持独特的亚文化。社会生活的必要条件是所有成员共享一整套特定的规范性期待,这些规范之所以能够得到遵守并持久存在,是由于它们通过社会化过程已被共同体的成员内化。社会规范一旦被打破,随即会触发修复性机制。在面对面沟通的互动仪式中,倘若个体无法维持这些细微而琐碎的规范,那么将会对他们在社会情境中的接受度产生负面影响。由于仪式在欧文·戈夫曼社会学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因此,柯林斯将欧文·戈夫曼的理论视为“功能主义仪式论”[10](36),他认为欧文·戈夫曼的立场虽然比常人方法学者更保守,但仍然遵循着迪尔凯姆式功能主义传统。也正因如此,柯林斯等人认为欧文·戈夫曼是一位“更具经验主义取向的塔尔科特·帕森斯”[11](416)。

(二)拟剧论的功能主义解读

拟剧论关注即时在场情境中短暂的行为互动,尤其是个体在互动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投入和忽视如何被共同在场的其他人辨识、理解并作出回应。欧文·戈夫曼的一个基本假定是当人们进行交往时会运用社会惯例或实践,也即规则的“模式化适应”,如遵从、规避、隐性越轨、情有可原的违犯以及公然侵犯等,对这些管控面对面互动的基本规则的模式化适应成为公共秩序的重要来源。这是一种典型的功能主义视角。欧文·戈夫曼探讨的拟剧忠诚、拟剧自律、拟剧审慎等都涉及社会秩序、模式适应,而礼仪规则对于维持社会现实的运转更是具有功能必要性[11](416)。在欧文·戈夫曼那里,生活世界成为一个大剧场,它是自成一体和自我维系的功能系统,其构成包括观众、演员、剧班、前后台,以及具有各类纠错装置的舞台设置和沟通管理技术。同时,它也包含道德、仪式和价值等要素。欧文·戈夫曼的行动者扮演着定义明确的角色、保持前后台区分、控制适当的人际距离,并遵循角色表演的剧本。尽管行动者偶尔会有过失或差错、遭遇尴尬,但总体而言,他们协作性的表演显得秩序井然并自成体系[12](130)。概言之,欧文·戈夫曼的圆形剧场模型是功能完备、结构明晰的自足系统。

欧文·戈夫曼的《污名》(1963年)一书继续以拟剧论的思想阐述现实生活中的信息管理,即污名管理,他探讨了污名携带者如何适应污名身份,学习和掌握污名管理技能。欧文·戈夫曼的角色理论也根源于功能主义的传统,它用于具体阐释社会系统如何通过角色这一中介变量影响个体的行为。“角色距离”是欧文·戈夫曼早期提出的重要概念,它融合了埃弗雷特·休斯的“角色释放”和罗伯特·墨顿的“潜功能”观念,从而表现出某种“互动论的功能主义”[13](39)。角色距离的潜功能是通过减少角色紧张而维持社会秩序的。欧文·戈夫曼关于精神病院的研究表明,医护人员和病人会周期性地举行一些活动,原有的角色区分在这些活动中不再清晰,它起到促进机构内部团结和“安全阀”的功能,因为角色颠倒赋予那些平时处于附属性地位的个体以反叛的机会,释放他们的怨愤和不满,从而使机构正常运作。这便是全控机构中制度性仪式的功能,这些仪式实践的功能也可以用迪尔凯姆式分析重新加以表述:通过这些仪式,被危险地二分为被收容者和机构人员的世界又重新整合和团结到一起[14](109)。

二、道德、仪式与互动秩序

互动系统的参与者具有一种共同的倾向,他们希望投射出来的自我形象能够被他人接受并得到情境支持,从而共同维护脸面。也就是说,维持社会秩序是互动参与者的主要动机。因此,社会互动的基本原则是推己及人,尊重自己并充分顾及他人。互动参与者集体性地决定谈话进程的开启和结束,以及互动中应包容和排斥的个体类别。参与者个体身上反映出地方性的情境,这些情境通常处于难以预料的变化之中,互动参与者必须时刻进行自我的印象整饰工作,通过表演积极地呈现出与社会规范和价值之间的恰当关系。个体也可以通过投射出非严肃性的自我以消除可能被误释的表象,使用一些技巧使自己处于防御性的姿态。对欧文·戈夫曼而言,参与者相互之间谦恭有礼的问候、致意、道歉等行为,以及礼仪规则等都是道德属性的表现形式,它们尊重自我的神圣性并促进社会交往,因而成为互动秩序的整合性力量。人际间的仪式行为主要表现为彼此的互动责任和期待,通过它,道德秩序得到肯定和维持。

欧文·戈夫曼认为,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并没有在现代西方社会彻底消失,至少对美国的中产阶级社会而言如此。在面对面的人际互动仪式中,到处充斥着基督教文化的核心道德传统,诸如优良的个人品性、彬彬有礼的言谈举止等。这些核心价值所提供的原则能够运用于每一个面对面互动的社会情境,它告诉人们在特定的情境里应关注什么、对哪些事物应保持敏感,以及采取何种姿态最为适宜。任何一种日常接触都存在独特的道德规范,在补救性仪式中,互动道德表现得尤为显著,它起着润滑剂的功能,使所有互动参与者成为协调一致的整体,以理想化的态度对待他人,从而共同遵从、维护社会价值。同时,互动规则对于维持互动仪式的均衡具有重要作用:互动系统具有自我维稳和纠错机制,防止对面子造成威胁的最可靠方式是避免接触具有潜在威胁的事物和关系,诸如借助中介协助完成复杂的交易,或者在预期的威胁发生之前体面地撤离情境。作为防御性措施,个体还会规避某些话题、远离某些活动,以防止泄露可能与他正在努力维持的形象不一致的信息。作为保护性措施,个体会给予他人仪式性的尊重和礼貌,为他人的说话留有余地。他施予各种善意,巧妙地改变诉求或表达赞许,以重新定义情境、避免威胁别人的自尊或自取其辱。倘若需要施行可能会对他人产生潜在威胁的行为时,他会事先为无意的冒犯进行解释、说明和道歉。而他人则会圆通得体地忽略有损其颜面的行为,或忍耐和宽容某些威胁性的表达。当参与者无法阻止与他们试图维持的社会价值不相容的事件时,或者这类事件无法被忽视时,参与者会将它定性为“意外事件”,并矫正其产生的后果。此时的个体处于仪式失衡或丢脸的状态,必须尽快重新恢复仪式均衡。仪式秩序是一种外显的表演性展示,它可能隐藏着互动参与者在权力方面的巨大差异。

在欧文·戈夫曼看来,“以一种粗糙的功能性的方式考察独特的社会秩序是可能的”[15](345)。他进而指出这种功能主义分析包含着三个要素:第一,特定的需要和目的;第二,实现这些目标的一系列实践、惯例和设置等;第三,支持和增强这些安排设置的特定规范丛。这三个要素也可以简单地概括为:需要、沟通系统和道德规范。特定情境中的行动者会谨慎权衡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关系,他们遵循工具理性的行为逻辑,这与帕森斯在《社会行动的结构》中作为社会系统之基石的“行动单元”相类似。行动单元中的行动者根据情境和价值系统选择有效、符合规范的手段来实现理想的目的[16](832~844)。但是,欧文·戈夫曼的行动者在面对细微琐碎的日常生活时充满了各种张力、权宜性和不确定性,而帕森斯式传统功能主义无法应付这种局面。欧文·戈夫曼在他的互动分析模型中引入了迪尔凯姆的仪式思想,他借鉴后者对消极仪式和积极仪式的区分,将恭敬分为两种类型,即规避性仪式和呈现性仪式。规避性仪式是行动者为了不违反假定的个人空间,也即齐美尔所谓的“理想领域”而与他人保持距离;而呈现性仪式则是行动者通过言语或非言语的方式向他人提供关于如何进一步互动的信息。也就是说,规避性仪式表明哪些行为举止是不应该做的,而呈现性仪式则详细论述了哪些行为是需要做的[8](71)。

欧文·戈夫曼认为,互动仪式的直接目的是保护自我的呈现和维持自我的互动秩序。沟通性的惯例维持着面对面互动秩序,它是人际间约定俗成的交往规则或礼节,并作为社会规范指导着互动情境中人们期待的行事方式。系统规范要求个体将他人包含在他们的行动纲要之中,同时又尊重他人的隐私和自主性。在早年的博士学位论文里,欧文·戈夫曼已经指出作为沟通礼仪的社会规范具有两面性,即抑制性和参与性,“既有促使人们约束自己对情境的即时反应、表现出精于算计的规范;也有责成个体以相反的方式行事的规范,要求率直而毫不做作地表达自己、不在乎他人的看法”[15](351)。这与他后来对规避性仪式和呈现性仪式的区分一脉相承。总之,欧文·戈夫曼关于仪式的思想支持了功能主义的阐释,在他构筑的社会世界里,世俗宗教、互动仪式共同构成了互动秩序的基础。

三、系统要求与仪式要求

欧文·戈夫曼在分析谈话时区分了系统要求与仪式要求。仪式要求是支配互动的规则,行动者作为道德性的存在,受共同遵守的规范制约。欧文·戈夫曼早期关于互换(interchange)的研究都是为了阐述支配行动者的仪式要求,但是这种情况在他后期的研究中发生了改变。比较明显的是在《谈话形式》(1981年)一书里,欧文·戈夫曼以他近十年来关于面对面互动研究的具体实例阐明了系统要求的纲领,并表明仪式要求与系统要求相互强化、不可偏执一端。欧文·戈夫曼以谈话的发起或终止作为完整的沟通单元,这种形式化分析具有一定的文化中立性。在日常的会话互动中,为了尽量减少互动中出现误听或误解,对互动参与者行为举措的变动或“话步”(moves)会有一些规定性说明,欧文·戈夫曼称之为“系统限制”。系统限制的基本内容包括信息收发能力、信息反馈、接触信号、翻转信号、优先信号、框架化能力、答复规范、非参与性限制[17](14~15)。

这八个方面是任何沟通系统都需要的生理要求和限制,从中可以抽离出面对面谈话的基本框架,进而对各种互动信号和实践进行微观的功能分析。欧文·戈夫曼提出谈话分析的系统要求是为了对它进行形式化分析,在这种分析模型中,可以通过符号管控处于互动进程中的各类事件,这些符号可能表现为离散的或浓缩的身体化形式,它们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沟通系统中的个人角色。概而言之,系统要求建立在这样的假设基础之上,即参与者“一致同意作为沟通节点、作为信息收发者进行单独的(实际)运作,并且为这一目的,使他人完全可以获得关于他自身的信息”[17](15)。在欧文·戈夫曼看来,社会互动(谈话)系统作为具有自然边界的单元,其边界性可以诉诸系统要求和相邻对的观念得到解释。

在日常生活中,具体的互换行为不能完全根据系统要求进行解释。例如,当试图开启一项新的谈话时,人们相互之间发出各种不同的言语或身势语,它们不仅具有开启信道的功能,而且给予潜在的参与者以充分的尊重。同样,要结束一场谈话,不能扭头就走而撂下对方不管,而是要有一个可以预期的事先声明的过程。也就是说,信道的打开和闭合需要相应的“开启仪式”和“退场仪式”,这体现了互动的仪式要求。对他人行为的选择性反应是系统性限制的结果,它具有系统特征的烙印。而个体对不同互动群体的选择性参与是价值认同的结果,这是仪式要求的表现形式。欧文·戈夫曼一以贯之地强调面对面互动的道德特征,这在他对系统要求与仪式要求所做的区分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也正因如此,欧文·戈夫曼批评谈话分析学者没有充分关注仪式和道德的维度。美国社会学家杰弗里·亚历山大提出的新功能主义引入了能动性、行动、仪式和文化等,这些都是正统功能主义在关注系统和结构时忽视的要素。鉴于此,可以说,欧文·戈夫曼是新功能主义的先行者。

四、互动功能主义的主要批评及其回应

关于欧文·戈夫曼的微观互动功能分析的批评可以总结为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功能分析的保守性。美国左翼评论家阿尔文·古尔德纳指出,欧文·戈夫曼的社会理论是一种“微观功能主义”,其旨在辨识支撑社会互动的不同机制[18](380)。在阿尔文·古尔德纳看来,欧文·戈夫曼的拟剧论偏离了正统的功能主义,这种缺乏阶序的社会学反映出美国中产阶级的经验,它是一种“关于外表的审美社会学”[18](384)。阿尔文·古尔德纳严厉批判欧文·戈夫曼的微观功能主义的保守性,尤其是回避对阶级、权力和政治问题的关注。欧文·戈夫曼认为生活世界在功能上是可操控和可管理的,社会生活具有可塑性,它足以抵制各类冲突而不至于被轻易地破坏或颠覆。在批评者看来,正是由于这种对功能和规范的强调以及迪尔凯姆式秩序观和仪式观,使欧文·戈夫曼忽略阶级斗争、民主政治等宏大的结构性议题而显得颇为保守。因此,欧文·戈夫曼被视为保守主义者和卫道士,认为其理论旨趣在于捍卫既有的制度和体系[19],甚至他的著述“只有与那些在过去50年里主导美国社会学的那些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的共识相比,才显得激进”[20](57)。

第二,非历史性的行动者。由于欧文·戈夫曼对表象的关注远甚于对真实性以及隐含在现实背后的意义的关注,这种微观功能主义使行动者从社会结构中脱离出来,从而阻碍了以社会史的视野来理解他们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这种非历史主义、非政治性的立场以及与社会结构脱域的行动观,似乎使得行动者不受任何制约,他们可以在既定的社会情境中为达到他们的目的而扮演任何一种角色[18](380)。

第三,道德感的缺失。与传统的功能主义者不同,欧文·戈夫曼笔下的行动者有时显得社会化不足,他们仿佛并非社会系统的产物。这些行动者缺乏道德伦理,一味地追逐私欲,并善于伪装和欺骗,他们几乎沦为道德商贩。与之相应的拟剧表演者同样老于世故、玩世不恭,精于操控他人。在这种行动系统里,每个人都为了增强自我而不惜以他人为代价。因此,批评者认为,欧文·戈夫曼的世界里没有阶级斗争、支配和异化,却充斥着个人利益至上的博弈和浅薄的消费主义。

第四,缺乏社会变迁的机制。学术界对帕森斯式结构功能主义的主要批评之一即认为它缺乏对社会变迁做出合理的解释,与之相类似,批评者亦认为欧文·戈夫曼虽然谈及文化习俗的嬗变,但是对社会变迁缺乏系统性的论述,其原因在于功能主义的视角“坚持认为存在一个系统,它不可避免地导致一系列关于社会文化变迁的性质、速率、方向以及结果的先验性假定”[21](365)。即使欧文·戈夫曼的理论存在某些变迁的要素,但这种变迁主要是为了系统的适应和维持,而不是彻底的重构和变革,他无意颠覆现有的权力设置。与等级结构的保守性相比,个体的抗争和能动性显得相对贫弱,底层行动者的抵抗不足以对占据普遍优势的社会等级结构产生侵扰,更不至于构成正式的挑战[22](119)。被社会边缘化的人们只能在后台软弱无力地抱怨社会地位较高者和权势者,这一点与帕森斯颇为类似。同时,欧文·戈夫曼的组织观念亦缺乏能产生变迁的动力机制,个体对组织的影响能力有限,他们仅仅是做出各种“次级调适”。

总之,关于互动功能主义的批评认为,欧文·戈夫曼的政治立场是保守的,没有提出诊治社会痼疾的解救之道;他的行动者只是为了更好地适应既有的权力设置,而不是为了彻底的改变;没有为社会变迁留下空间;行动者不仅是结构化的木偶,而且缺乏道德情感。

针对非道德性和政治保守主义的批评,欧文·戈夫曼在《框架分析》的导言里做出了回应。他意识到对个人经验本质的关注,其本身可能表现出保守性的政治立场,因为这种研究没有抓住阶级之间的差异,并且似乎回避了某些重要的组织—结构性议题。但是,欧文·戈夫曼话锋一转,“我只能表明,那些与虚假意识作斗争并唤醒他们的真正利益的人仍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这种睡眠是如此之深沉。我在这里并不打算提供一种催眠曲,而仅仅是悄悄地潜入、看着人们打呼噜的模样”[23](14)。事实上,欧文·戈夫曼的拟剧论与自我分析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图。尽管对秩序问题的关注是功能主义的特点,但一味地强调系统要求和功能需求,容易使个体的人退出功能主义的理论视野,而欧文·戈夫曼通过聚焦于具体的、面对面互动中的行动者,将富有个性的人重新带回到社会中。不仅如此,欧文·戈夫曼还表明那些形形色色的污名携带者、越轨者实质上是社会秩序的集体受害者。概而言之,欧文·戈夫曼赋予那些在功能主义者和交换论者那里毫无生机的个体以生命、目的和意义。

欧文·戈夫曼的互动功能主义并不等同于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后者聚焦于系统整合、均衡和价值共识,并将它们作为社会秩序之引擎。作为后帕森斯时代的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没有直接批判帕森斯关于秩序、稳定、均衡和一致性等思想。倘若我们将互动秩序视为社会系统内的一个子单元,那么欧文·戈夫曼的系统观念里没有泾渭分明的严格界限,它更具流动性和动态性,也不容易通过形式化进行辨识,诸如像帕森斯的“AGIL图式”那样将功能具体化[24](189)。欧文·戈夫曼也不像帕森斯那样强调模式化适应和社会秩序的功能必要性,他认为社会行为的规则存在于潜意识之中,直到它们被违反和侵犯,当生活世界(Lebenswelt)处于危机之中时才会上升到意识层面。如果仅仅将社会成员视为系统的支持者,那么将很难充分地分析社会系统的需求。欧文·戈夫曼强调行动者的意图、欲望、抱负和反思性行动,这些要素与价值共识之间存在着持久的张力。他将社会视为具备知识的能动者之集合体,而传统的功能主义者通常将社会看作是由高度社会化的、认真履行他们的“地位—角色”的个体聚集而成[25](95)。尽管如此,欧文·戈夫曼关于微观社会的互动功能主义阐释并不是对帕森斯式结构功能主义理论的一种替代性选择。总之,欧文·戈夫曼看到的是与帕森斯不一样的社会世界,帕森斯强调社会结构以及共享的价值观在社会秩序中的重要性,而欧文·戈夫曼感兴趣的则是维持面对面互动系统的各种要素和机制。

五、结 语

欧文·戈夫曼在其著述中表现出来的功能主义思想反映出当时结构功能主义在美国社会学界的支配性地位,同时他的社会学研究也与传统功能主义之间存在重要差别。欧文·戈夫曼的社会学代表了这样一种研究取向,即摒弃传统社会学的宏大叙事和自启蒙运动以来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如同迪尔凯姆和帕森斯一样,欧文·戈夫曼事实上也提出了霍布斯式社会秩序问题,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在微观互动的层次上提出这一社会学的传统命题并进行解答。欧文·戈夫曼将他所研究的面对面互动领域称为“互动秩序”,认为该领域的首选研究方法是微观分析。欧文·戈夫曼的研究揭示了日常生活中形式主义的功能必要性,并在互动秩序的观念中修正了由功能主义传统内部发展而来的系统模型。大体而言,互动功能主义是欧文·戈夫曼研究互动系统的重要理论,他对互动秩序的一贯强调彰显出其功能主义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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