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比较故事学的探求

[日 ]斧原孝守 著 杨静芳 译

中国民话之会领头人饭仓照平先生在其生前最后一部著作《中国民间故事和日本》（勉诚出版社，2019）的序文里，引用了日本著名古代文学研究者益田胜实（1923—2010）著作里的一段话。内容如下：

现如今，我强烈地想要溯源日本近世①近世：在日本史上，一般指安土桃山时代和江户时代。译者注。的民间故事，却遍寻不到突破口。因此，时而焦头烂额、痛苦不堪。究其真正原因，是因为在溯源从近世到近代②近代：在日本史上，一般指从明治维新到太平洋战争结束前的时期。译者注。我国所搜集到的民间故事时，尚未能在中世③中世：在日本史上，一般指镰仓、室町时代。译者注。以前的说话文学里找到同类型或者相似的故事。然而却有相当数量的故事和中国、特别是华南的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的传说故事十分相似。（1975）

想来，读过中国，尤其是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故事的日本民间故事学者大抵对此都深有同感。我在读了1980年代日本陆续出版的中国少数民族故事集后也感到相当震惊，当时所受到的冲击时至今日仍影响着我。因为在相距我们甚远的中国云南、贵州的高原地带以及青藏高原东部或者华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中，竟流传着与一些长期以来被视作日本民间故事代表作极其相似的故事。对此，想必饭仓先生也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日本有所谓的“五大昔话”，指五个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分别是《桃太郎》《猴蟹之战》《让鲜花盛开的老爷爷》《割掉舌头的麻雀》《咯吱咯吱山》，皆为日本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其中，《让鲜花盛开的老爷爷》与在中国流传甚广的《狗耕田》颇为相似。除此之外，和另外四个故事极为相似的故事皆在少数民族中广为流传。比如，《桃太郎》《猴蟹之战》《割掉舌头的麻雀》的同类型故事分别可以在藏族、仫佬族、景颇族的故事里找到，《咯吱咯吱山》的同类型故事则存在于藏族和裕固族的故事里。

另一方面，日本也流传着与中国著名的《老虎外婆》相似的民间故事，只是与中国不同，妖怪并非是孩子们齐心协力共同制服的。在日本的故事里，孩子们抓着天上垂下来的金锁链上了天，而妖怪抓住的是一条破烂的绳子，刚要登天，绳子断了，妖怪摔死了。值得一提的是，在藏族和珞巴族、以及云南省的少数民族之中都流传着天上垂下的金锁链救人的故事。

以上种种现象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原因？为了解开这些疑问，我开始对中国民间故事展开研究。但是，对我而言，仅靠自己一人的力量是很难将研究推进下去的。

就在那个时候，借着1987年在日本口承文艺学会上发言的契机，我有幸结识了饭仓先生，并知道了中国民话之会的存在。当时，《中国民话之会通信》（以下简称《通信》）发挥着向外界宣传日本的中国民间故事、民俗学研究成果和信息的作用。通过《通信》，可以基本掌握研究的动向。遗憾的是，因家住奈良，我无法频繁参加东京的研究例会。于是，《通信》所介绍的信息便成了我进行中国民间故事研究的基础。同一时期我加入的比较民俗学会的信息，最初也是通过《通信》的介绍才知道的。当时是作为琉球大学教授的小岛璎礼先生主办的比较民俗学会在奈良召开一年一度的大会，恰逢学会刚刚开始关于蒙古《尸语故事》的共同研究。就这样，我通过参加搜集中国民间故事集当中的《尸语故事》同类型故事，掌握了中国西藏、内蒙古乃至东亚整个地区的民间故事的整体情况。

后来，中国民话之会在2011年解散了。可想而知，当中必有诸多原因。其一是日本的中国民俗学研究动向发生的巨大变化。相对而言，民间文学研究的比重下降，相关研究人员的数量也减少了。但另一方面，日本在2007年翻译了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1937），又于2016年翻译了汉斯•约尔格•乌特的《国际民间故事类型目录》（2004）。同样，在中国，各省卷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于2009年全部出齐；中国台湾的金荣华于2014年完成了《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的编撰。诸如此类，国际民间故事比较研究的环境在逐步完善。相信不久以后，日中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会迎来空前规模的发展。

回到文章开头介绍的益田胜实的那段话。对于益田的疑问，我认为：要解释日本和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故事存在的相似之处，不应从日本和这些少数民族之间的联系入手，而应该从东亚这个宏观的立场出发寻找答案。发达的汉族文化的影响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向外扩散，并且多层次地渗透进了周边各民族的文化之中。由于地理上的特点，位于中国大陆以东的岛屿——日本，以及青藏高原东部边缘上的少数民族地区的古老文化得以保存。而与此不同的是，位于大陆中心位置的汉族地区由于剧烈的政治动荡、时代变更，民间传说故事也随之发生急速的变化。由此产生的结果便是在少数民族地区和日本都保留了相似的民间传说故事。当然，东亚地区有着更加古老的故事，另外还有随着佛教文化的传播而流传开来的故事，以及伴随着最新文化潮流而传播的故事等，不可一概而论。但是即便如此，对于如何解释日本和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故事的相似性这一问题，我认为“周边残留”假说最具说服力。

反过来说，对于中国的民间故事研究，日本的民间故事也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实际上，不仅在民间故事里，乃至在诞生于8世纪的日本古典神话中，也能找到与彝族和苗族的传说相似的故事。不管是在少数民族民间故事的研究领域，或者是为找回汉族失传的民间故事，日本的神话和民间故事都能成为有价值的比较研究资料。

民话之会长达三十多年一直支撑着日本的中国民间故事研究。虽然民话之会已经解散，但我们将带着它留给世人的宝贵财产，重新从东亚的视野出发，继续推动日中民间故事比较研究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