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知识学人的“满蒙”观
——以鸟居龙藏为中心
2021-11-28刘爽
刘 爽
引 言
日俄战争后,随着日本帝国殖民扩张的版图从朝鲜半岛延展至中国东北地区,日本东洋史学界试图将“满蒙”分离出中国本土,“满洲非中国”的言论甚嚣尘上。这种“满蒙史观”贯穿日本制定侵华政策的始终,成为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学术先声”。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国内陷入狂热的“胜利喜悦”中,鸟居龙藏亦在公开场合发表了他对“满洲”(1)鸟居龙藏对“满洲”地理概念的界定是:“满州包括关东、辽宁(奉天)、吉林、黑龙江、呼伦贝尔政厅。其面积辽阔,东部边界与西伯利亚、乌苏里江和兴凯湖接壤,南部是朝鲜和黄海,北部是俄罗斯的西伯利亚阿穆尔州。” 参见鳥居龍蔵「我が国と満洲 真先に住んだ民族」(時事新報,1932年3月2日第2版)。的见解。其实早在1895年他就已动身前往辽东半岛调查,并撰写了《辽东半岛》[1],介绍该地的风土人情。而1910年发表的《“南满洲”调查报告》更是“迈出了在日本大陆开发该地区的第一步”[2]。从侧面反映出学术成果与日本侵略的关系。“在世界范围内,首先从人种上与我等关系最为密切,其次是与我国相邻的土地关系,最后从我们的言语、历史等方面来看,与我国最为亲密的应属远东的土地及民族。”[3]由此可见,鸟居龙藏对于“满蒙”地区的重视以及“先见”是在其实地调查与人种学、自然地理、历史等理论研究的基础上得出的,他认为,远东与日本密切相关,满族与蒙古族“同源相亲”“满鲜一体”,并进一步提出“满蒙鲜不可分”的学术主张。
作为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的鸟居龙藏是当时对中国内地了解最多的学者。从战后到现在,对鸟居龙藏(1870—1953)的人物形象、学问的历程以及各地区进行的调查研究形成了几个高潮。鸟居龙藏去世的1953年、日本鸣门市妙见山鸟居纪念博物馆建成的1965年、鸟居龙藏诞辰100周年的1970年,以及朝日新闻社《鸟居龙藏全集》出版的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在这几波浪潮之后,对于鸟居龙藏的研究渐趋减少。但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种关注再度升温。国立民族学博物馆(1993年)、德岛县立博物馆(1993年)、北海道立北方民族博物馆(1994年)等相继举办了鸟居龙藏展,鸟居的研究业绩开始得到重新评价。20世纪70年代,八幡一郎、大林太良等介绍了他作为人类学家对中国台湾红头屿、贵州苗族、东北地区满族、蒙古族的研究,以及在日本本土的人类学调查情况。(2)八幡一郎『故鳥居龍蔵博士と民族学』(『民族学研究』1953年第17期);岸伝平『鳥居竜蔵博士を憶う』(『武蔵野史談』1953年第1期);芹沢長介『鳥居竜蔵論』(『思想の科学』1963年第18期);大林太良『神話からたどる日本民族の形成——鳥居竜蔵の業績を再評価する』(『朝日ジャ-ナル』1975年第17期);田崎哲郎『神田孝平と鳥居竜蔵(研究余録) 』(『日本歴史』1980年第17期)。90年代以来,学者们开始挖掘鸟居龙藏作为考古学家的成就,尤其推崇他在当时的条件下采用科学的田野调查以及摄影技术来进行调查的研究方法。(3)田畑久夫,田端久雄『鸟居龙藏と西南中国の整合:ミャオ族调查を中心に』(『日本文化史研究』1991年第14期);佐々木高明『民族学の先覚者:鳥居龍蔵の見たアジア』(国立民族学博物館,1993);宇田川洋『北方地域の土器底部の刻印記号論』(『日本考古学会杂志』1994年第1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field survey:西南中国ロロ族調査を中心に』(『兵庫地理』1999年第39期);田畑久夫,田端久雄『鸟居龙蔵の満蒙调查:调查记录の分析から』(『比较民俗研究』1995年第12期);田畑久夫『鳥居竜蔵と北東アジア(前編)--シベリア·樺太(サハリン)調査を中心に』(『日本文化史研究』1996年第24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アジア調査の軌跡』(古今書院,1997);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朝鮮半島調査——調査記録などの分析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学文化史研究』1998年第2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沖縄調査——調査記録などの分析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学大学院生活机构研究科纪要』1999年第8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と日向——フィールドサーヴェイの分析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学大学院生活机构研究科纪要』2000年第9期);中薗英助『鳥居竜蔵伝——アジアを走破した人類学者』(岩波書店,2005)。近十余年来,学界对鸟居的研究不再局限于人类学、考古学,更多聚焦在分析其研究的手段特征上,并且在德岛县立鸟居龙藏纪念博物馆和《鸟居龙藏研究》杂志的推动下,集结了一批如天羽利夫、吉井秀夫、中村丰等优秀的学者,随着更多原始史料的公开,对鸟居龙藏展开了进一步的研究。(4)東潮『鳥居龍蔵のアジア踏査行一中国西南·大興安嶺·黒龍江(アムーノレ川)·樺太(サハリン)』(『德島大学総合科学部人聞社会文化研究』2009年第17卷);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と満州:第2回満州調査を事例として』(昭和女子大学大学院生活机构研究科纪要,2013年第16期);田畑久夫『西南中国エクスペディション(探検)の先駆者:デーヴィスと鳥居龍蔵』(『民俗和历史』2014年第32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少数民族調査に関する研究手法-ミャオ族調査を事例として』(『昭和女子大学大学院生活机构研究科纪要』2015年第24期);田畑久夫『鳥居龍蔵のミャオ族調査の特徴―台湾の少数民族調査との比較を通して』(『昭和女子大学大学院生活机构研究科纪要』2018年第27期);徳島県立鳥居龍蔵記念博物館『鳥居龍蔵の学問と世界』(思文閣,2020)。尽管国外学界对鸟居龙藏的研究成果比较丰富,研究视角也比较多元,但对他开展研究背后的深层次的学术动因缺乏应有的关注,对以鸟居所代表的东洋史学人物的学术与帝国政治的历史背景的关联性关注不多。相较而言,国内学界对鸟居龙藏的研究更多的集中在以下方面:首先是对鸟居龙藏在中国西南地区考察成果的研究。黄才贵较早关注到鸟居龙藏,着力介绍其对贵州苗族的研究,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5)黄才贵《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对我国西南民族的调查研究》(《贵州民族研究》1993年第4期);大林太良,黄才贵《〈到中国的少数民族地区去〉中的“解说”》(《贵州民族研究》1994年第1期);黄才贵《关于鸟居龙藏贵州学问的研究》(《贵州民族研究》1996年第4期);黄才贵《〈黔苗图说〉与民族识别》(《贵州民族研究》1996年第3期);黄才贵《文化的源与流──鸟居龙藏博士的中国西南民族文化观》(《贵州民族研究》2000年第4期)。杨志强致力于研究鸟居龙藏在西南地区的活动,并探寻鸟居龙藏的苗族观及苗族与近代中国民族集团形成的关系。(6)杨志强《鸟居龙藏的苗族观——论近代民族集团的形成过程》(《贵州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杨志强,罗婷《20世纪初鸟居龙藏在中国西南地区的人类学调查及其影响》(《民族研究》 2016年第6期);杨志强,安芮《日本苗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杨志强《鸟居龙藏与西南中国——以其著〈西南中国行纪〉为中心》(《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姚胜旬将鸟居龙藏在西南地区的人类学调查当作日本人的寻根考察。(7)姚胜旬《中日民间外交特殊性研究——从池田大作现象到日本人在西南苗疆寻根考察》(《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研究鸟居在中国台湾地区调查结果的学者以林琦(8)林琦《台湾原住民文化研究的拓荒者——论鸟居龙藏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法和特色》(《世界民族》 2013第2期)。为代表。而徐坚(9)徐坚《跨越边界:铜鼓民族考古学的三个范式》(《学术月刊》2013年第12期)。、董新林(10)董新林《中国考古视野中的鸟居龙藏》(《北方文物》2017年第1期)。则关注到鸟居的考古学家的身份,探析其在中国考古的成就与不足。
基于此,本文立足于鸟居龙藏丰富的东北考古游记,在分析其考察中国东北踪迹的基础上,梳理鸟居龙藏对于“满蒙”、朝鲜史的观点,结合当时日本的时代背景,进而分析其进行考察背后的动因,探究其学术主张与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内在关联。
二、“满洲”与蒙古的“同源相亲”
早在1895年甲午中日战争及三国干涉还辽事件之后,鸟居龙藏就已关注到“满洲”,动身前往辽东半岛进行田野调查。1905年日俄签订《朴次茅斯条约》时,他已进行2次“满洲”调查;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共进行了6次“满洲”、3次蒙古调查;至1933年关东军入侵内蒙古的热河,共进行了4次蒙古、8次“满洲”调查。(11)1905年9—11月,他受东京帝国大学派遣前往“满洲”进行第2次调查,当年9月日俄《朴次茅斯条约》签订。1906年4月他前往蒙古喀喇沁王府担任教育顾问,同年11月“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成立。1907年6月同妻子女儿开展第2次蒙古调查;1909年3—5月受“满洲总督府”派遣,开展第3次“满洲”调查。1921年以论文《有史以前的满蒙》获得博士学位。1927年8—10月第4次“满洲”调查。1928年4—7月第5次“满洲”调查;1930年8—12月第3次蒙古调查。1931年进行第6次“满洲”调查,同年9月爆发九一八事变。1932年3月伪满洲国成立,7—8月第7次“满洲”调查。1933年2月关东军入侵内蒙古的热河,同年8—12月,进行蒙古第4次和“满洲”的第8次调查。参见鳥居龍蔵『ある老学徒の手記』(岩波書店,2013年第496-595页)。根据时间线可知鸟居龙藏对“满蒙”的关注可谓“先人一步”,并且多与甲午中日战争、日俄战争、九一八事变、伪满洲国成立等大事件相连。鸟居龙藏从人种学、历史学角度及“满汉相异”的角度论述了满蒙之间的亲密关系,从而构建出“满蒙”的对内同一性与对外(中国大陆的汉族)的相异性,总体概括为“满蒙非中国论”。此外,他还赞成蒙古进行民族自决,“在巴黎和会上,如果蒙古申请民族自决的话,那么蒙古会成为日本的助力,相反依附于中国的话,日本一定要挽救它。”[4]他的学说为将蒙古族生活区域从中国境内分离出去提供了一种“学术”上的引导作用。
首先,鸟居龙藏从满族与蒙古族同属通古斯民族的角度来论述二者的亲密关系,而且根据当时人种学的概念表述蒙古人种的概念,将其与欧罗巴人种加以区分。这是满族与蒙古族同源的人类学原因。“从‘满洲人’与日本人之间的人类学关系来看,‘满洲人’与通古斯人有相似之处。(例如,头部形状、面部形状、鼻子形状、身高等)。”[5]他又将居住在中国、朝鲜、蒙古、日本、越南等亚洲地区的人种表述为亚细亚人种,“皮肤黑黄、头发直且较为稀疏。头型呈四角形,脸型宽且扁平,眉间(头鞍)扁平。鼻梁小圆脸,眼睑狭长呈线形。以上是蒙古人种的定义,与欧罗巴人极为不同。”[6]23鸟居龙藏作为人类学家,在蒙古进行考察时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写出了翔实的考察报告,具有极高的价值,这也是他备受推崇的原因之一:“鸟居龙藏运用了从欧美等先进国家引入的科学的手段,是在海外实行田野调查的先驱者。”[7]但是也应看到,通古斯民族指的是居住在从中国东北地区到西伯利亚东北亚地区的民族,是所有使用通古斯语系的民族。它是一个民族大类,为何鸟居单单强调满族与蒙古族同属通古斯民族?在当时日本为侵略中国东北而大肆寻找“口实”的背景下,鸟居的意图不言而喻。
其次,鸟居龙藏从在清朝的建立过程中蒙古人发挥的作用及清朝统治期间满蒙联姻角度论证满蒙“同源相亲”。清朝兴起之时,为推翻明朝,与朔北的蒙古达成同盟,在蒙古的助力下,清军入关定都北京。“蒙古人在‘满洲’朝廷的建立过程中提供了些许的帮助,所以‘蒙古八旗’在北京驻扎成为定制。盖因从龙有功,特封蒙古各地便是今日所见的各盟、和硕等。”[8]40经由康乾盛世,清朝与蒙古之间政治关系更加巩固,经济上亦予以扶持。“蒙古王公臣属于清廷,定期觐见,即秋末至春在北京滞留,开春再返回封地。这时朝奉一些贡物,归时朝廷再赐予一定的年俸。有一些贫瘠的蒙古王预支五年、六年甚至十年的年俸。”[8]41
鸟居龙藏还提出满蒙联姻是满蒙族群同源的重要原因。“不仅如上述制度设置的那样,‘满洲’的皇族同蒙古各王具有婚姻关系,因此从人种学上看,蒙古人和‘满洲’人在人种、言语、风俗习惯等上极为相似,而这一点与汉人则不同,汉人与蒙古人相差甚远。这种政治上的姻亲关系使得蒙古人与‘满洲’人最为亲密,保持着一样的性格。”[8]42满族和蒙古族姻亲的关系使得二者在人种学上极为相似,又与汉族加以区分,成为鸟居龙藏所说的族群同源的重要“学术支撑”。但是在叙述中华民国时期时,蒙古王公在汉族的统治之下被置于绝境,又因与汉族相异,故而不得不走向独立。“汉人自古以来就温柔敦厚,然其狡猾时也常常令人恐惧,加之民族上与满族相差甚远,蒙古人遂对中华民国政府发表独立宣言,宣布独立。内外蒙古共举独立的反旗,外蒙古获得了成功,即以达赖喇嘛教为信仰成为独立国,并在俄国的帮助下从中国的主权下脱离开来。”[8]43-44鸟居龙藏在内外蒙古独立的问题上强调满族、蒙族与汉族的差异性,认为是由于此差异导致其独立。这种单一的归纳方式未免偏颇,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有为民族独立张目的潜在意味。鸟居从民族、人种的角度论证“满蒙相亲”,并且使用“狡猾”这样含有贬低汉族的词汇,将满蒙少数民族与汉族对立,从而显得外蒙古从中华民国独立出去是非常自然之事,却忽视了深层次的原因。更为重要的是鸟居并没有意识到内外蒙古独立是分裂中国领土、侵害中国主权之事,而且在描述内蒙古未能“独立”时,用语词汇带有惋惜色彩,也表明了鸟居龙藏的情感倾向。
最后,鸟居龙藏通过汉族“侵入”满族、蒙古族的论述以及强调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异”来反证满蒙二者之间的“同”,这是满蒙“同源相亲”的反面例证。“‘满洲’附近的蒙古人已经完全脱离过去住蒙古包、仅仅依靠畜牧过日子的生活方式,开始建造房屋,从事农业。而且上述临近‘满洲’的蒙古地区正遭受汉族的侵入,不久的将来这些土地都将被汉化。”[9]353鸟居在原文中就已使用日语中的“侵入”一词,该词的意味是侵略、侵入,他将正常的民族融合解释为汉族“侵入”满族、蒙古族地区,是鸟居民族观念偏差的一种表现。另外鸟居龙藏着力描述满族与汉族风俗习惯的不同,强调汉族在与满族、蒙古族等少数民融合时使得少数民族汉化而逐渐丧失特性,突出强调汉族与满族等少数民族的“异”,而忽略了双方和谐相处的一面。从汉族与少数民族的不相容反论满蒙族之间的“同源相亲”,从而为“满蒙”从中国分离出去提供一种“学术”上的导向作用。
由上观之,鸟居龙藏从满族与蒙古族同属通古斯民族、历史上关系密切以及“满汉相异”的角度论述了满蒙之间的亲密关系,却忽略了大一统政权的统治方式以及身份认同的问题。在清朝,蒙古族固然与皇室存在着密切的关系,但是就清朝的族群政策而言,蒙古族无法与满族等同。清朝统治者根据民族文化背景的不同,采用相应的统治政策,是以一种弹性的统治措施来维持大清版图的和谐统一。鸟居龙藏在论述过程中突出强调满蒙相亲却没有关注大一统政权对蒙古地区的影响。在当时的条件下,将“满蒙”相连是日本“满蒙”政策的一部分,学者们研究旨趣与政治紧密结合。同样毗邻“满洲”的朝鲜,境遇同“满蒙”一样,在当时知识学人中,“满鲜一体”的观念大行其道。
三、所谓的“满鲜一体”说
早在1915年,鸟居龙藏在《蒙古及‘满洲’》一书中便已将“满蒙鲜”相连,“现在的朝鲜、‘满洲’、蒙古已然成为一体,不仅在政治上得到承认,而且在自然地理、人种、历史、语言等上都趋于同一。”[8]147此外,对于“满鲜”关系,研究朝鲜史的日本学者稻叶岩吉亦给予呼应,发表了《“满鲜”不可分的历史考察》[11],从民族、经济、历史的角度构建了“满鲜不可分”的理论框架。1927 年稻叶岩吉又在《朝鲜的领土问题、民族问题及鲜满文化关系——鲜满关系史之一节》[12]中提出“鲜满一家宗”,并呼吁日本学界关注“满洲”。鸟居龙藏依据他在两地的考古调查结果,从考古学的视角证明了“满洲”与朝鲜的墓葬具有一致性,因而“满鲜不可分”。
鸟居龙藏通过墓葬样式的一致性来判断朝鲜与“满洲”地区是同一祖先,并且此等遗迹也存在于日本九州等地,因之将日、“满”、鲜相连,这是“满鲜不可分”的文化原因。受朝鲜总督府的委托,鸟居在朝鲜地区以每年一次的频率共进行了7次实地调查,在他第3次朝鲜调查时发现中国东北地区的普兰店、析木城与朝鲜北部石棚样式都属于祠形巨石建筑。“这里(朝鲜)的多尔门分为A、B两种。A是用四块简单的石头撑起一块大石头,B是由四个石门和一块巨大的石头组合而成。这个B类多尔门与明治二十八年在‘满洲’析木城附近发现的同属一类。”[13]而且两地毗邻,故而认为“‘满洲’与朝鲜北部自古以来存在联系毋庸置疑,况且二者出土的石棚都属于石器时代。……无论是朝鲜地区还是‘南满洲’,这些巨石建造物都是由同一民族的祖先遗留下来的,毫无其他可能性。”[9]356这就从考古学的角度论证了“满洲”与朝鲜关系密切。
另外就“满洲”和朝鲜新石器时代问题,鸟居龙藏通过实地考察,认为二者出土的石器为同一类。首先,石器均是磨制石器,“朝鲜和‘满洲’的石器时代的石器如石镞、石剑等纯粹是磨制石器,可以说此处的新石器时代即将形成。”[14]其次,石镞、石剑等从材质上看是粘板石岩材质,均属于同一类。由此也证明了“满鲜”二者关系密切。但是关于这一问题,日本学者旗田巍提出了质疑:“7世纪新罗统一朝鲜以后……‘满洲’人创造了独自的国家、社会、语言、文化。从民族历史的视角来看,满鲜史是不存在的。”[15]自7世纪以后,朝鲜与“满洲”就已经是各自发展的民族,二者并不相交,旗田巍对鸟居龙藏的观点进行了批判。
鸟居龙藏是从墓葬的一致性来论述“满鲜”之“密不可分”的,而且也应看到鸟居无论是在中国东北还是在朝鲜的调查都是在殖民背景下进行的,当时许多日本知识学人的调查成为了日本侵略的“学术先声”。例如为日本侵略朝鲜提供“史实”而前往调查的内藤湖南等,他们往往被后世称为“国策学者”,在学术研究中失去了作为学者的独立性。鸟居龙藏也不例外,朝仓敏夫在《鸟居龙藏的朝鲜半岛调查》一文中言及“鸟居在朝鲜半岛的调查深受殖民地支配。1916(大正五)年施行《古迹及遗物保存规则》,‘古迹调查委员会’的发掘调查事业由此开始。这是以学术调查为名对朝鲜半岛文化遗产的大肆掠夺,其中鸟居的收集品由总督府收归所有。”[16]对于东洋史家的朝鲜观,旗田巍亦进行了批判,指出他们将自己的学术旨趣同日本侵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15]就连对鸟居龙藏赞誉有加的田畑久夫也承认“鸟居龙藏的朝鲜半岛调查就是典型的建立在侵略基础上的调查。”[17]
四、“满蒙鲜史观”与日本侵略“满洲”
鸟居龙藏是日本学界较早动身前往中国东北地区进行调查的学者,并且呼吁日本学界要重视“满洲”。自1910—1916年鸟居龙藏受朝鲜总督府委托,以每年一次的频率对朝鲜地区进行了7次调查,着重于此地区的汉墓。他的调查无论是在中国东北地区还是朝鲜都带有浓厚的帝国殖民性色彩,无法脱离时代的制约。他的“满蒙鲜史观”可以看作是由“满蒙同源相亲”“满鲜密不可分”的观点构成的,他通过“满洲”这一支点将蒙古与朝鲜相连,顺之得出“满蒙鲜不可分”,因此他强调“满洲”的重要性,呼吁日本学界无论是人类学还是考古学都要重视对“满洲”的研究。
基于蒙古与朝鲜地缘对于日本侵略的重要性,对于蒙古,鸟居龙藏提倡让其在巴黎和会上进行民族自决,以求“合法独立”。相反,他强烈反对朝鲜的民族自决。在此基础上,他将“满蒙鲜”与汉族对立,催生了自他者的尖锐冲突,为“满洲”从中国分离提供了“口实”。
其一,鸟居龙藏较早地关注“满洲”,呼吁学界重视“满洲”,从而为日本侵略“满洲”提供更多的“合理性”。1895年甲午中日战争结束之后,受邀于当时驻西伯利亚日本大使馆武官福岛安正中佐和东京帝国大学地质学神保小虎教授,他动身前往辽东半岛,自此开始了他在中国东北、蒙古地区以及朝鲜的探查,可见鸟居在此处用力之深。
在他的影响下,滨田耕作、三浦权三郎、立花政一郎、原田淑人、驹井和爱等人来到“满洲”。此时活动多是由日本国内某一机构派遣的个人行动,较为零散,因此“满铁”介入其中。1923年“满铁”调查部派遣以八木奘三郎为首的调查团,他们对东北地区已经考实的古物,分门别类后撰成《‘满洲’旧迹志》3卷,可以说是一本东北地面古物遗存的总账簿。1924年鸟居提示学界注意东西伯利亚地区,“与我国一衣带水的东部西伯利亚,在政治、经济以及其他方面上尤需关注。其于我们人类学、人种学乃至考古学方面的研究尤为重要。”[18]301927年日本东亚考古学会组织原田淑人、滨田耕作在日本关东厅(日驻辽东半岛长官公署)和朝鲜总督府等的支持下,对貔子窝碧流河畔进行挖掘。1928年东亚考古学会又组织驹井和爱、原田淑人、田泽金吾对老铁山进行挖掘,所有挖掘物当即送至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和京都帝国大学。1931年,日本关东厅内藤宽、森修对营城子会沙岗子屯进行发掘。1932年3月1日伪满洲国建立。3月2日至3月9日,鸟居龙藏便又提醒“满洲”对日本的重要性。“从各个方面来看,‘满洲’问题对日本来说都是最重要的。”[5]1933—1934年,东亚考古学会两次发掘古渤海首府龙泉,获得大量文物,“在日本陆军陆址测量部支持下,测绘了龙泉所属东京城城址全图。”[19]上述5次大发掘是“满洲考古学”的核心,而这5次发掘的地点鸟居龙藏早已探寻,并就此公开发表论文。这是对中国文物赤裸裸的掠夺,严重侵犯了中国国家文化主权。至1936年,鸟居龙藏在重视“满洲”研究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强调蒙古的重要性。“现如今(伪)满洲国建立,与我国有着密切的关联,那么蒙古的研究是非常有必要的。”[6]25
随着日本在中国东北侵略程度的加深,“满洲”、蒙古日益进入以鸟居龙藏为代表的东洋史学家的视野,他们的学术成果使得日本更为了解中国东北地区,从侧面加深了日本对中国的侵略。
其二,从“满蒙相亲”“满鲜一体”角度构建“满蒙鲜”与汉族的自他对立性,来为日本侵略“满洲”提供理论支撑。刘正爱指出“人类学在本质上是区分自他者的学科,如果加上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就会导致观察者与被观察者权力失衡。”[20]鸟居龙藏在中国东北的人类学调查正是在这种殖民主义背景下进行的,他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日本侵略“满洲”张目,即通过满蒙同属通古斯民族、二者历史渊源深厚来论证“满蒙不可分”,又以“满鲜”墓葬一致论证了“满鲜一体”。在此基础上以“满洲”为支点,顺之推出“满蒙鲜不可分”,三者的链接创建了对内(满蒙鲜地区、通古斯民族)的一致性和对外(中国汉族地区、汉族)的差异性,确立了“旗帜鲜明”的对立关系。鸟居龙藏又单独提取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王朝,与汉族政权对立,构建了虚拟的自者和他者。“……(伪)满洲国确实是和其他的中国领土分开了,作为一种特别的区域,和汉人活动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有着诸多不同。即是作为高句丽王朝、渤海王朝、辽皇朝、金皇朝、‘满洲’皇朝等朝代的发祥地而被组织起来的国家,元朝也是如此。”[5]桂岛宣弘将自他性推向了一个极端,即“自我言及”的框架下只有自者,他者纯粹是被臆造的存在,进而将他者抛弃。[21]日本人的自我和他者是在殖民扩张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其客体与主体发生了转换,即西方眼中的他者日本成为了东方他者亚洲的主体。将西方加诸日本的又反作用于东方国家。[20]
鸟居龙藏在“满洲”的调查活动就依赖于他作为殖民者的身份,其调查的地点无一不是中国备受日本侵略的地带。尤其在帝国的殖民机构、军部的资助下,拥有学术特权,将帝国殖民地学术和帝国政治相结合。陆奥国棚仓藩第二代藩主阿部正功子爵多次为东京人类学会提供经济资助。1895年鸟居龙藏在辽东半岛的初次调查,“阿部正功提供50元,博文馆的大桥佐平30元,国民新闻社的德富苏峰20元的赞助。”[22]1919年他在东西伯利亚的调查,是受东京帝国大学、朝鲜总督府、陆军当局的许可保护下,该地区日本各领事馆的协助下以及经早川千吉郎介绍三井家的资助下完成的。[18]4而且基于此,山路胜彦也提出鸟居龙藏调查手段问题,“为了殖民地行政而进行自己的人类学研究,并且充分利用殖民地行政官来为自己的研究提供便利是鸟居的研究策略。”[23]战后学界对鸟居龙藏的评价多是在其学术研究与日本殖民政策的深刻勾连基础上,但是现在的日本学者对鸟居的评价出现了转向,认为把他同殖民主义和日本国策联系起来过于草率。[24]然而他们并没有意识到鸟居龙藏的行为是侵犯中国主权。当时鸟居龙藏等日本知识学人从历史渊源、人类学、考古学层面设法将“满蒙鲜地区”与日本相连,辅以同化政策,以达到“满蒙鲜一体”的目的,从而为分离“满洲”提供所谓“学术支撑”。
鸟居龙藏作为日本首次进行海外田野调查的人类学家、考古学家,他的调查报告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他从中国古代文献中梳理满族先世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族源流发展脉络,充分运用《周礼》《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料。[25]在中国考古事业方兴未艾之时,鸟居就已将考古与中国古代文献相印证,不可不谓之先进,这也是鸟居学术价值的体现。田畑久夫盛赞鸟居龙藏,“一是运用从欧美国家引进的科学的调查方法,是在海外进行田野调查的先驱者。二是同柳田国男、南方熊楠的研究手法一样,并不是把每个事项单独分析考察而是综合分析,这是其研究的一大特色。”[7]鸟居龙藏历数了中国古代中央政权对“满洲”地区的建制,但是在叙事手法上,并没有以中国古代大一统为中心,而是突出强调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对抗性,这一点在他的论著中屡见不鲜。比如他将汉族移居东三省视为一种带有侵略性质的活动,夸大了民族之间的矛盾,又将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的战争看作国与国之间的“侵略”行为。这种观点的前提是当时的东三省地区非中国统治区域,其政权是独立于中国之外的。
同时代的山田武吉将日本殖民“满洲”与中国汉族移居东三省地区的行为等同。“汉民族移居‘满洲’旗人之地域,而即谓汉民族之社会,则日本国民依国家之力,在满蒙发展与汉民族同一意义,皆为生存之正当之自然的作用也。”[26]与鸟居龙藏的民族观有一定的重合。依据鸟居的论点,汉族与少数民族矛盾丛生、不相容,而“满洲”、蒙古与朝鲜无论是人类学角度上的相似还是历史上的密切关系,都显示出三者的强烈关联,造成其密不可分的假象。
结 语
鸟居龙藏作为日本著名的人类学家、考古学家,运用科学的、多学科多角度的田野调查方法前往中国东北进行考察,其撰写的调查报告具有极高的价值,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学术界的空白。而且他刺激了中国学者对东北考古事业的关注,并对之后的日本学术界也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是鸟居龙藏的调查活动无论是在中国境内,如东北、贵州、台湾地区,还是朝鲜,均是在日本帝国的殖民机构助力下进行的。尽管在人类学、考古学方面,鸟居龙藏具有贡献,但是从历史学角度出发,他的调查研究带有深深的殖民主义烙印。
在他的研究中,首先通过满蒙两族同属通古斯民族、历史上尤其是在清朝时期二者关系深厚来主张满族与蒙古族“同源相亲”,着重强调满族、蒙古族风俗习惯等与汉族相异,以证明“满蒙不可分”,但是忽略了清朝大一统政权统治方式多元性和身份认同的问题。其次,根据“满洲”与朝鲜多尔门墓葬的一致性论证“满鲜一体”。再次,单独提取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政权与汉族尖锐对立,忽视了在古代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居于主体地位的汉族政权的历史地位与作用。最后,他的“满蒙鲜史观”可以看作是由“满蒙同源相亲”“满鲜密不可分”的观点构成,他通过“满洲”这一支点将蒙古与朝鲜相连,因此他强调“满洲”的重要性,极力呼吁日本学界要重视“满洲”的研究。他在“满洲”的考古活动引发了日本考古学界的关注,在帝国殖民机构的助力下大肆掠夺中国文物,侵犯了中国的主权。而且“现在的朝鲜、‘满洲’、蒙古已然成为一体,不仅在政治上得到承认,而且在自然地理、人种、历史、语言等上都趋于同一。对于这一点,从事人类学、人种学的我感触格外深刻。我现在不单从事朝鲜的研究,连同满洲、蒙古一起研究。”[8]147他的调查踪迹已然将“满蒙鲜”相连。在这一层面上,鸟居龙藏同津田左右吉、稻叶岩吉等东洋史学家一样,为日本分裂中国东北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学术”的支撑。因此在利用鸟居龙藏对中国东北地区的研究成果时,要注意其中潜在的“学术制造”,慎加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