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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融合视野下林语堂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个性化阐释与动态重构

2021-11-28熊建闽

关键词:林语堂传统文化

熊建闽

(福建商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福州 350016)

林语堂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创译作品十分丰富,是蜚声中外的文化使者。他孜孜研习中国传统文化,又长期游历欧美,因此他善于从中西文化比照视角,诠释二者之短长及共通之处,并在此基础上拓宽视野,融通中西,阐述文化理想,抒发人文情怀,以其独到的人文精神和审美目光,于两种文化中采撷各自的精彩服务于中西文化互鉴。

林语堂在中西文化比照的过程中洞察出中国古典文化里蕴藏的精神特质,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个性化书写,“以其在西方获得的最新思想批判理念作为参照标杆与审美尺度,对中华文化展开别样的重读、开掘与理解”[1]。在中西融合视野下,析取中国人特有的生活智慧和人文情怀,向西方世界展示了一个可亲、可感的文化图景并逐渐被其理解接受,在“东学西渐”的文化版图里觅得了自己的文化生存空间,借以实现自己的文化使命。

一、日常生活审美精神的策略化萃取

在那个“西学东渐”、整体向“西”看的文化格局里,儒家思想早已失去了往日维护皇家正统的权威地位,加之政治和军事上的一再失势,“老大帝国”曾有的文明荣耀也黯淡下来。然而,中国封建统治王朝的溃散就一定意味着古老文明的全面失利吗?随着林语堂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一步步加深,其“语丝”派激进西化主张慢慢淡化,在中西文化对比的视野中,林语堂根据自身的文化实践,挖掘传统文化的精神财富,并将其艺术化,在平淡的日常中攫取生活之美。

林语堂认为:“如果不了解人民的日常娱乐,就不能真正了解一个国家。如果不了解一个人的消遣方式,就不算真正了解这个人。”[2]在《生活的艺术》里,他系统地译介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娱乐方式,此书几乎成为了中国人享受生活的大荟萃。于是,中国人对“生命的享受”“生活的享受”“旅行的享受”“大自然的享受”和“文化的享受”等都通过他的笔端进入西方读者视野,中国人“观山玩水”“看云听风”“鉴石赏雪”“逗鸟养花”等独特的悠闲生活方式更令欧美人欣羡,西方人眼中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经他的审美提炼变成了诗意享受。在林语堂看来,“美国人是闻名的伟大劳碌者,中国人是闻名的伟大悠闲者”[3]。所以,“此正足予美国赶忙人对症下药”[4]。经他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包装后,《生活的艺术》一度成为救治欧美人“现代文明病”的“枕上书”。

如果说《生活的艺术》是对中国人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全景式概览,那么,林语堂在众多的文学作品创译中,更是不遗余力地把中国人的生活起居、人文习俗等典型文化生活样貌更加直接、形象地呈现在西方读者面前。在《京华烟云》中林语堂描写了姚思安、姚木兰一家人中秋赏月、吃螃蟹、行酒令等欢快生活场景,并着重叙述了姚木兰传统婚姻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仪式”;在《朱门》中极具中国特色的茶馆文化和唱大鼓的传统技艺被一一展现;在为令其“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苏东坡所著的传记作品《苏东坡传》中,林语堂更是对苏东坡的日常生活和苏氏一家的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及夫妻之情进行了重点描述,同时,对于苏东坡在历经世事动荡、贬谪颠沛后,依然抱持“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态度表示钦佩和赞赏。

在《浮生六记》译本中,有关美好爱情的“月下老人”被译为“Old Man Under the Moon”,新娘的“头巾”和新婚夫妇的“合卺”之礼分别被译为“bridal veil”和“the drinking of the customary twin cups between bride and groom”,“耳鬓相磨,亲同形影”被译为“rubbed shoulders together and clung to each other like an object and its shadow”。在《京华烟云》中,有关平淡家庭生活的 “摆脱朱门之生活,度渔樵之岁月,荆钗布裙,相夫教子”被译为 “forsake the life of vermilion door and return to the simple home life of fishmen and wood cutters, helping my husband and teaching my children and wearing cotton skirts”。这些充分还原源语文化的语言朴素平实,以对日常生活的白描手法,以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让西方读者领略到生活中的恬淡与快乐。正如林语堂在《浮生六记》译者序中所言:“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好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5]

在中国传统的文化宝库中,一直有一种虽经世事离乱、“局促如辕下之驹”却依然能超越“尘俗之压迫”而“光风霁月”、品评岁月之静美的文化精神。林语堂目光犀利地挖掘出这种文化精华,以审美的眼光和日常化的朴实言语告诉世人:同样处于芜杂纷乱的世界,中国人的文化骨髓里始终含有一种强大的文化基因,这种文化基因能够让人们无论处于怎样的生活逆境仍抱持顺时知命、陶然自得的心境。这种由平庸的日常事物中生发出的审美体验与西方接受语境成功桥接,唤醒了西方人“工具理性”下沉睡的审美认知,邀请他们融入中国人富有新意的俗世生活。

二、传统文化形象的浪漫式形塑

在中西文化比照中,林语堂发现两者不同之处:“因为西方现代文化是有自然活泼的人生观,是经过十九世纪浪漫潮流解放过,所以现代西洋文化是比较容忍比较近情的……在中国新文化虽经提倡,却未经过几十年浪漫潮流之陶炼。人的心灵仍是苦闷,人之思想仍是干燥。”[6]他同时还说:“中国若没有道家文学,中国若果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统,中国诗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国人之心灵不知要苦闷到如何?”[7]可见,在他看来,与西方现代文化不同,中华传统文化缺乏自然活泼的人生观和幽默气质。有感于此,林语堂通过幽默沟通中西文化,以幽默的视角读取并重塑中国文化资源,赋予中国传统文化以现代人文气息。

长久以来,居于统治地位的儒家文学传统与封建伦理意识汇为一道,重在宣扬强烈的道德是非观念,气氛严肃拘谨。幽默文字往往存在于正统文学之外,在正统的儒家文化中是很难找到幽默元素的。林语堂开始着力推崇“幽默”精神,除了反思与重整主流文化形象(如孔子)之外,还力图挖掘非主流文学家和思想家的文化审美内涵,赋予他们幽默气质,“期待借助中国古代‘非主流’文化资源和西方近现代浪漫主义思潮以来的主流文学观来一改中国正统的文学观念,使中国得以建构生机盎然、富于个性的现代文学观”[8]。

于是,在《孔子的幽默》《孔子在雨中歌唱》和《再论孔子的近情》等创译作品中,林语堂文化视界里的儒家“圣人”不再是一个人们争相“朝圣”的对象,变身成为诙谐大度的人间凡人。孔子不仅“有着坦白和自然的人性”,待人和蔼可亲,会在大雨中唱歌,而且“失败时很有幽默感”,是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幽默家。在戏剧《子见南子》中,林语堂以幽默的语调,把孔圣人刻画成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有欠稳重”、真实可爱的人物。他甚至认为,“吾尝细读《论语》,精读《论语》而咀嚼之,觉得圣人无一句话不幽默”[9]。

林语堂指出,幽默是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到第一等头脑如庄生出现,遂有纵横议论捭阖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庄生可称为中国之幽默始祖”[10]。名篇《老子的智慧》中,林语堂“编排”老子与庄子对话以及“孔老会谈”,用闲适、自然的语言风格重组语篇,在悠然自得间阐发儒道经典。在林语堂眼里,孔子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是超乎儒教的道家[11]。于是,他发挥其浪漫的文化想象,“由庄子介绍孔子去会见耶稣。让孔子背负着道家的‘精神食粮’游说于西方世界……道教和基督教使林语堂找到了幽默的中外精神支柱,也发现了幽默的中外文化根基”[12]。

同时,林语堂还提出:“中国文学,除了御用的廊庙文学,都是得力于幽默派的道家思想。…… 所以真有性灵的文学,入人最深之吟咏诗文都是归返自然,属于幽默派,超脱派,道家派的。”[13]这里,他把性灵文学归属于道家派、幽默派,强调幽默是“个体性灵”的真实表现:“故提倡幽默,必先提倡解脱性灵,盖欲由性灵之解脱,由道理之参透,而求得幽默也。……思想真自由,则不苟同,不苟同,国中岂能无幽默家乎?思想真自由,文章必放异彩,放异彩,又岂能无幽默乎?”[14]为此,在林语堂的幽默文化版图里,一批勇于表现自我和自由超脱的文士,如陶渊明、苏东坡、金圣叹、郑板桥、袁中郎等都被纳入其中,他们共同的文化精神与林语堂所描述的西方现代文学标志十分切合:“……浪漫主义推翻古典主义以来,文人创作立言,自有一共通之点与前期不大同者,就是文学趋近于抒情的、个人的:各抒己见,不复以古人为绳墨典型。一言一见之微都是表示个人曲衷,不复言廓大笼统的天经地义。”[15]由此我们不难发现,林语堂在西方浪漫主义思想熏染下的幽默观既可以作为文学批评的手段,也可以是一种价值判断的标准,它的关键词是性灵、自由、真实、超脱。这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形象的个性化解读,他通过幽默将文学上自然活泼、直抒胸臆的性灵主张与伦理学中的个人主义关联起来:“性灵派以个人性灵为立场,也如一切近代文学之个人主义。”[16]表明他秉承的人性价值尺度和所坚持的文学理想是一致的。由此,林语堂采撷于西方的自由个人主义思想和性灵文学主张不谋而合,为幽默标注了新的本土文化内涵,从而在中国传统文化内部探寻出与之灵犀相通的思想因子,成就其中国古典文化的浪漫言说。

三、文学(小说)人物性格的理想化构建

林语堂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找到了幽默的思想因子,成为他一贯追求的自由个人主义和幽默精神的文化注脚,并进一步在中西文化的土壤中培育出适合此环境生长的文化(文学)人物,以此彰显其理想化的文化主张。

林语堂十分看重文学(小说)的文化阐释功能:“诚以论著入人之深,不如小说……盖欲使读者如历其境,如见其人,非借道小说不可。况公开宣传,即失宣传效用,明者所易察。”[17]林语堂以小说作为中西文化沟通与融合的场域,由其精心塑造的、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人物角色成为文化记忆的传承者和多元文化的协调员,小说人物性格因此兼具多元文化融合特质。

林语堂小说中的许多人物有两方面鲜明的文化印记,一是中华本土文化精神的代言人;二是中西多元文化性格的融合。对他自己而言,他既是西方文化的接受者,也是东方文化的接受者。作为前者,他欣然接受西方发达的物质文明和逻辑理性,拥抱浪漫主义,享受“文学解放论”对他的精神滋养;作为后者,他又极力宣扬儒道思想对世界文明的贡献,鞭笞西方的“古典主义”和“文学纪律论”。林语堂的文化身份是非中非西的“第三者”,他的叙述角度和价值伦理常因文化角色的不同而发生位移。所以,即便是他小说中具有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人物,当我们用现实的中国原型与之比对时,其人物性格特征业已发生偏离,这些人物形象因为林语堂阔别故土太久而成为他浪漫的文化记忆和想象。换言之,这些看上去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已经由他从“第三者”角度重新进行了排列组合,于是,原本代表“中国”的文化符号,在不经意间也掺入了些许西方式的文化基因。或许正因为如此,小说成为他文化取向的自我言说媒介,小说人物则成为他为自己设计的理想代言人,人物性格是多种文化合力共生的产物,是他文化身份的心理投射。

小说《京华烟云》里的姚思安,不同于传统中国文化概念里的父权形象,他思想开明、潇洒达观,是道家文化的追随者,同时也信仰科学。姚木兰是林语堂心目中妻子与女儿形象的最佳人选,受其父亲的影响,她自由开朗、安然随性,充满仁爱之心,通过哺育战乱中的婴儿而获得“奇妙的快乐”。在历经艰难坎坷之后,最终走出“小我”的藩篱,汇入全民族抵抗日寇侵略的大潮之中,兼具儒道佛三家的品格特征。《朱门》中的杜柔安出身富贵,对劳苦人民充满同情,对父亲尽孝,对爱情忠贞,未婚先孕而独立养家,爱慕富有理想的青年李飞。李飞则把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家国情怀联系起来,响应时代呼唤,抛下儿女私情,以笔作为战斗武器,勇敢地揭露政府的黑暗腐朽。在林语堂的小说中还有众多人物体现其力图突破传统礼教束缚、追求自立与平等的理念,如艺人崔遏云、寡妇梁牡丹和孔立夫等等。这些人物形象是林语堂中华文化精神的自我言说,着重刻画了林语堂“第三者”文化观定义下、中华文化语境中的生活原型,从不同视角阐释了他的人文主义价值观和理想的生活态度,饱含着他对传统文化的现代性理解和与西方世界交流的渴望。

在《奇岛》里,林语堂笔下的劳思(含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兼含儒道二家的文化精神,被隐喻成受西方自由平等价值观和中华人文精神双重影响的文化混血儿。小说的另一位主角优妮丝也同样具有“国际口味”,认为“透过肠胃,国际性的了解即可达成……文明只不过是使生活更美好、更优雅的添加物而已”[18]。《唐人街》中的洛伊和弗罗拉来自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国和意大利)但依然能够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这些小说人物群像多样化的性格和人生展示了林语堂的人性观和文化价值追求,消弭了中西文化冲突,描绘了不同人文背景下人们和睦共处的美丽风景。这与林语堂在《促进全人类文化的融合》中的叙述遥相呼应:“如果东方民族能对科学真理及政治民主养成敏锐的观察和反应,西方哲学能跳出学究式的理论圈子而重返于人性社会及生活范畴,则东西文化更易于融合。这种融合的文化,将大有助于人类建立和平、合理生活方式的社会。”[19]

四、中国传统文化的动态重构与现代价值

从日常生活审美精神的策略化萃取和传统文化形象的浪漫式形塑到文学(小说)人物性格的理想化构建,从抽象化文化价值观的静态描述到中西融合式文化(文学)人物的塑造,林语堂借由他“西方的大脑和中国的心”,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个性化、理想式读取,以现代人文精神包装和重构传统文化,实现与西方读者期待的有效连接,使传统文化孕育出现代价值,服务于世界人民。

首先,基于对中西两种文化的深入见识与分析,林语堂从中华传统文化之中择取日常生活审美精神展开有目的意识的“文化定向空投”活动。从传统中华文化中陶炼出的日常生活的审美艺术对于身患“现代忙碌病”的西方人来说不啻于“心灵按摩”,合辙于西方世界对“他者”文化的心理诉求,给日益局限于庸常平淡事物中的西方人以春风化雨般的新鲜触感。尽管这种局部的趋于道家式的超脱生活姿态并非主流,但是它显然起到了局部大于整体的文化传播效果,使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力得以提高。

其次,与其幽默与性灵的文化主张相协调,林语堂的经典文化阐释路径和过去板着脸孔“学究”式的说教不同,他把读者引为朋友,将自己的文化观点或者放置在闲谈式的对话中,或者隐藏在传奇式的故事里。其中,既有由他作为“媒婆”安排的儒道圣人之间的智慧碰撞,又有他所钟爱的、来自不同时代的文人贤士们超越时空齐聚一堂,对于生命主题的咏乐抒怀,甚至林语堂自己也介乎其中,把西方人的幽默与“表现主义”混合穿插,实现古今对话、中西对话。林语堂把中外“同道中人”从历史中一一请出,自然唱和中西相通的快乐哲学。

再次,文化本是各民族经过漫长岁月在知识经验、历史记忆、意识形态等方面不断累积、沉淀而锻铸出来的全民自觉,本无优劣之分。在那个“西风东渐”的年代,西方人文化霸权主义支配下的种族优势心理弥漫在东西方世界的主流意识形态中。林语堂以小说为文化冲突与交流的媒介,打造出不同文化血统人群在同一片蓝天下和谐融通的文化新格局。他文化理想的实现路径兼具西方的浪漫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兼容并蓄,这种多元同构的文化命运共同体,将中西文化置于同一水平的话语框架内,互相参照、互鉴短长,这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西方文化主体的强势心态,“将中国情怀拓展为人类情怀”[20],在构筑世界现代先进文明的事业中显现出可贵的中华文化自信并贡献出独有的中国智慧。

最后,林语堂阐释中华文化的眼光非中非西,并非静态、一元式的,而是动态、多元式的:“我也想以一个现代人的立场说话,而不仅以中国人的立场说话为满足,我不想仅仅替古人做一个虔诚的移译者,而想把我自己所吸收到我现代脑筋里的东西表现出来……因此,一切取舍都是根据于我个人的见解。”[21]他力图以一个“文化第三者”的身份,融合中西文化元素,兼容古代和现代两种立场,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现代意识加以提取,推广开去。文化经典的意义就在于不断释放出的现代性。若一种文化价值能够经得起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推敲,其衍生出来的文化观念能够被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群体所接受与享用,它就是经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语堂对传统文化的现代性重构,经得起东西跨文化交流中不同时空、不同接受主体的生态系统测试,为当下中国文化更好地走出去提供了良好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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